時間之神
Karma is a bitch.
周染掙扎著站起來，與徠卡像是夫妻吵架又像是政治談判。
「我知道你遇到它了。」
周染背對著董阿，他已經淚流滿面，需要做的是在轉身時跟沒事人一樣，不能讓董阿看出自己哭過。周染也想再去見她一面，無論過得如何，至少還活著。但這個世界的真實性受人質疑，或者說掌握生死權利的只能是時間之神，而不能是任何一個人。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看這個電影？」
周染去了動物園以後，他就開始偏離自己原先的軌道。
徠卡仍然沒有說話。在周染看來，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徠卡，這意味著他也永遠失去了希望。
黃涼望向陽光進來的地方，懷揣一種高山仰止的感情。「人類對於時間的了解不過是滄海一粟，時間密度稍微有一丁點變化，萬事萬物就會跟著變化。現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密度是1.0001，你沒有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
面對各路親戚的問題與議論，周染從來都是置之一笑。研究所的全部科研成果保密，時間課題更是重中之重。況且如今國家大力支持科學研究，周染每月的高薪也成為春節期間人們口中的談資。周染健談但不喜歡參与外行人的討論，他至多說這樣一句：
五年了，除夕過完，就算是過去五年了。如果時間變快見不到她，那麼時間變慢可以見到嗎？時間密度一變，萬事萬物都會跟著變化。時間密度究竟需要有多大，吳雙雙才不會上那趟飛往北京的飛機。
「你能把這個世界的時間密度變小嗎？」
「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你的寵物了？」
「我知道，我已經見識到時間密度改變的威力了。」
周染愣了一下，他知道這聲音不是從自己這裏發出來的，因為周染習慣於把手機靜音。天鵝正在下水，周染站起身望著它，面前的水成為一道阻隔。天鵝遠去后，似有若無地回頭看了周染一眼，繼而便消失在視野里。
我要環遊世界咯。
「這裏什麼奇怪的事情沒有。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首先這輛汽車沒有車標，便排除了徠卡是變形金剛的可能。周染戰戰兢兢地靠近，穩定情緒開始對徠卡汽車進行一番觀察。它是白色的，流線型，性能車的外觀；尾部沒有排氣管，敲一敲引擎蓋發現裏面不是空的，難以判斷徠卡汽車是依靠什麼動力運轉；從外部看不到內部構造，所以周染決定打開車門看個究竟。
「那師母的病——」
他感到震撼，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度以為是工作帶來的精神壓力過大而造成的幻覺。徠卡在四下無人的地方，變成了一輛汽車。
周染早就預料到失敗，黃涼卻自信滿滿，這便是兩人分歧的根源。那晚他第一次來到動物園，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休息，正是因為萬念俱灰。周染需要時間密度變小，因為人類當前的科學技術還不足以找到吳雙雙；黃涼也需要時間密度變小，他的老伴患上了癌症。
「我是比以前快樂很多。」
4
第二天，周染前往北山動物園管理處應聘，同時辭去物理研究所的工作。
6
周染被動物園辭退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小城。
「你，你是時間之神？」
說完這句話，黃涼就與周染告別，示意他趕緊上車。
周染上車后，央求董阿把自己剛寫好的詩念出來。董阿滿口答應，他一邊迎著陽光開車，一邊像背古文似的搖頭晃腦，沒人能看出他剛剛經歷了一場磨難。
「對。」
很少有人能聽周染把話全部說完，彷彿這番言論指向了竊書不算偷，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只有一個人聽周染把這番話完完整整地講了一遍，他是周染多年的好友董阿，職業是公交車司機，同樣的年紀已經在小城裡結婚生子，與這片土地盤根錯節。
但最近沒怎麼收到了，聽董阿講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是個女兒，他得加緊賺奶粉錢。白天開公交車，晚上董阿會開著他的國產車去跑網約車。以前董阿開那車載周染的時候，多少會覺得有些沒面子。但自從那條新聞爆出來以後，董阿難掩得意的神色。說道：
周染能做的，就是第二天再去一趟動物園。
「沒事，回來就好。」
這幾乎是可以預料的事情。周染成為動物園管理員的消息傳到父母耳朵里，像春風一樣吹遍整個小城時，首先是他的手機，再也無法獲得安寧。形形色|色的人都打來電話，問周染為什麼要這樣做，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而去做一個類似於看大門的工作。
「我知道。時間密度越小，時間過得越快，人類生產力也會有質的飛躍。」
車窗搖下，電台被打開，徠卡說話時伴隨著一些電流音。
突然，小城裡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剎那間又亮了起來。
周染只能把自己放九*九*藏*書進籌碼里，希望可以得到回應。他心裏明白，那晚徠卡的出現絕不是偶然，阻止他潛入水底的行動，給他帶來一絲希望。與其說這是運氣好，不如說周染受到了某種眷顧。
「徠卡有沒有和你說過該怎麼回去？」
「滴，滴滴——」
「在你跳下去以後，時間之神帶我參觀了時間密度為零和時間密度無窮大的世界。」
「在你打算去看她之前，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
「你說得對，我是比以前要快樂很多。我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看到周染張大的嘴巴與吃驚的眼神，反倒是黃涼開始安慰起他來。「沒事沒事，這都是命。孩子說沒就沒了，她接受不了想跟我離婚，我能理解。」
「對，消失了還可以繼續再找。」
「你是誰？」
「你說在我跳下去以後，那我們現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密度是——」
但周染還需要確認一些細節，比如徠卡能否降落，能在降落地點逗留多久。徠卡表示降落不是問題，周染四處走動的同時，它會變成一枚天鵝徽章，讓周染佩戴在胸前。時間的話，只要不超過午夜十二點即可。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周染毫無爭議地應聘成功，並直接坐上管理員的位置，手底下還有一個老頭供他差遣。老頭名叫黃涼，大部分時候都坐在他們倆共用的小屋子裡睡覺，很少與周染說話。
「因為你是天鵝呀。」
周染走齣電影院，徠卡已經變回徽章佩戴在自己胸前。由於今天出來得遲，很快他們就要回去了。但周染很興奮，選擇把所剩不多的時間揮霍在行走于第五大道上，他已經走過很多遍，再熟悉不過。面前人潮洶湧，因為每一個途經紐約的人都會想方設法來到這裏。周染如果想和徠卡對話甚至都不用發出聲音，徠卡貼近他的心臟，能夠感應到。於是周染在心裏想：
四年前的感覺迴流到周染體內。他跑向徠卡，把它抱在懷裡。徠卡並沒有流血，但身體就像是變枯的樹葉一樣慢慢走向破碎。周染把徠卡的腦袋貼近心臟，他知道徠卡現在已經說不動話，但這樣他們便可以交流。
「只有時間之神能夠隨意調整時間密度的大小。」
「你去睡覺吧，不用管我。」
「你現在還寫詩嗎？」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才緩緩開腔。
「雖然我們無法改變時間密度，但有一點我們猜測對了。時間是一個圓，一個循環，當時間密度為零時，就會達到時間的絕對自由，與時間密度無窮大的世界重合。」
周染在心裏默念這句話，此刻他已經站在高樓天台的邊沿。整個城市開始燃燒，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放聲大笑。周染聽到背後有人在嘶喊自己的名字，他轉過頭，看到師父黃涼。
周染沒有反駁，並不想去較真地解釋收購與入股的區別。董阿與妻子打算在兩三年後再要一個孩子，他得努力賺錢才行。周染答應，如果下一個孩子是男孩的話，他就當孩子的乾爹。女孩就算了，說出去怪難聽的。
一陣鳴笛聲打破了周染的思緒。徠卡已經在小島的空地處變成了一輛汽車，提醒周染趕緊上車走人。周染沒有動，目光望著汽車。他清楚徠卡可以通過行車記錄儀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正在做出一個重大決定。
周染愣住了，他沒有想到自己和師父苦心研究的時間機器，非但不能幫助人類加快生產力，相反是加快滅亡的速度。
小城迎來了一個晴朗的午後，停靠在總站的公交車。董阿已經吃過午餐，他把便當盒洗凈擦乾，放進保溫袋中。之後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筆和一個記事本，把記事本鋪在黑色塑料的方向盤上，開始寫字。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這才讓人看清紙上的每一個字。
「不要說再見，從今天起就要偏離你的軌道。」
周染突然停住話頭，想起師父曾經和自己說過的話。在課題研究初期遇到很多困難之後，師父走訪各大古剎寺廟，從宗教典籍里討來這樣一句話：只有時間之神能夠隨意調整時間密度的大小。
周染髮現，母親把自己的微信給拉黑了。
徠卡已經超越了當今物理科學的範疇，甚至都不能說它是外星人。其實它對自己不錯，關於願望都是統統滿足，所要求的回報僅僅是陪伴。如果徠卡此刻離開，它不用費太大工夫就能找到新的陪伴者。而周染絕無可能找到第二隻徠卡，就像四年過去了，生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今生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北山動物園開業於四年前，周染記得很清楚，是吳雙雙下飛機的那一天。他有事耽擱了沒有去成，這一拖就拖了四年。動物園是24小時營業，此刻夜色已濃，周染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休息，身旁站著奶白色的街燈。他用手機撥了一個電話，但沒有打通，只得把手機放進大衣內袋裡，繫上扣子。
「回去的話她就——」
周染掛掉電話，他清楚已經沒九九藏書有再說下去的必要，把手機放進大衣內袋裡，繫上扣子。時間臨近午夜十二點，如果徠卡還在的話，它會變成一輛汽車，發出「滴，滴滴」類似暗語的喇叭聲催促周染趕緊上車。他理應感謝這一年來的寶貴見識，在研究所的工作與呆在小城裡生活都無法獲得此等想象力。更重要的是，徠卡讓時間變慢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我問你，你願不願意陪著我？願意的話，每天晚上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
「你不要這麼想，你寫得很好！別忘了，賓士都被我們收購了！」
徠卡沒有說話，周染又問。
動物園位於北山，於是被叫做北山動物園。它是一家私人動物園，裏面有不少珍禽猛獸，甚至還有別的動物園都不敢引入的蜜獾。但生意就是好不起來，每日的遊客量控制在個位數。所以，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整日睡覺的老人，和被所有人認為是傻瓜的周染。
1
「你！」
「走，去江邊放鞭炮。」
「徠卡沒有消失，它就住在你的心裏。」
說完，周染縱身一躍。
黃涼也從口袋裡掏出一模一樣的紙條，說道：
「你覺得這電影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的？」
「我老婆流產了，我們已經離婚了。」
「你也是，不要放棄自己的愛好。」
「和那件事有關係嗎？」
「出發地時間，時間密度為1的世界。」
7
這樣的鬼話居然被奉為圭臬，寫進了各路親戚編纂的教育書籍裏面。周染懶得糾正，因為他們很快就會被告知這本教育書籍既荒唐又可笑，並在最後一頁寫滿了悲涼。
「周染，人類是希望時間變得更快嗎？」
遺憾的是周染已經謊話連篇。董阿連年三十的夜晚都不放過，他聽說今晚開網約車無須通過軟體，價格一百起跳，運氣好碰到大方的客人還有紅包拿。周染張張嘴，明白董阿是為了生計才拒絕他數十年來一起放鞭炮的慣例。放鞭炮確實像小孩子才做的事，或許董阿覺得拒絕沒什麼，但在周染看來，這是拒絕了一條生路。
這下兩人都笑了。周染又不傻，他當然知道人們為何反對自己做動物園管理員這份工作。他編的那套說辭，猶如海邊的城堡，只是獻給潮汐的禮物。在剛過去的春節里，周染還是各路親戚編纂的教育書籍里絕對的正面教材。董阿則是字裡行間的一句話，捎帶一筆寫就。沒人會說這樣的穩定不好，畢竟開公交車的事業編製也是需要托關係的。如今這本書面臨出版風險，甚至會成為一個笑話。
「你要是不說的話，我就不走。」
黃涼是研究所里有關時間課題的主導人，周染是他的得意門生。兩人在一年前產生分歧，之後周染便退出研究所。兩人共同研發了可以降低時間密度的時間機器，向天空中發射一道光束，需要動用全世界所有的電力。那晚不僅是小城裡所有的燈光都熄滅，是全世界的燈光都熄滅了一秒。
「沒有，都過去那麼久了，你不要多想。」
「你不用操心。其實啊，我覺得沒有發明手機也挺好。回去以後我就打算不搞科研了，什麼事情也不做，就成天陪著她。這樣不用改變時間密度，時間自然就會慢下來。」
2019年的除夕夜，小城裡鞭炮聲一片。周染站在高樓天台的邊沿，把剛使用過的手機放進大衣內袋裡，繫上扣子。他眺望遠處的煙花，面色從容，隨後縱身從樓頂跳了下去。高樓周圍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所以周染凍僵的變形的身體，會在第二天連同滿大街的鞭炮殘骸一起被發現。
「你要不變成天鵝的樣子，和我一塊走走吧。」
「既然你這麼痴迷時間，那你希望時間更快一點還是更慢一點呢？」
周染知道董阿的愛好是寫詩，他經常收到董阿發來的作品，儘管在自己看來不過是把橫著的一句一句話豎過來排版。周染是董阿唯一的讀者，他不時會點評幾句，鼓勵一番。
「別騙我了。」
董阿一踩油門，世界被遠遠拋在身後。周染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唯獨胸口佩戴了一枚天鵝微章。
徠卡示意周染往食盆里加餐。它有吃夜宵的習慣，所以是天鵝里最胖最白的一隻，非常好辨認。
就在這時，一隻天鵝降落在他的身邊，開口說道：
周染點點頭，他站起身看到伏在方向盤上寫作的董阿。本想過去打招呼，突然意識到這是寶貴的午休時間，公交車司機一天只休息那麼一點時間，不應該去破壞。而且，已經完全放棄愛好的董阿又拿起筆，這點很讓周染感到意外。
「算了，回去吧。」
「當然是更快了，因為——」
應聘的結果已經講過，唯一要說的是周染的手下老頭黃涼。他是隔了幾天以後進入動物園的，什麼事也read.99csw.com不幹，只知道睡覺。乍一看像是來動物園混口飯吃，與周染也不對付。這樣挺好，畢竟周染和徠卡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周染睜開眼睛，他很快意識到黃涼坐在自己後面。
「嗯。」
徠卡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便像大海一樣沉默。周染從汽車裡出來，徠卡又變回天鵝。周染望著它，有些依依不捨，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們非要等到晚上？白天也可以啊。」
研究所的工作繁忙，連喘口氣的時間都倉促。如果想要陪伴徠卡，就必須辭去研究所的工作，選擇當一名動物園管理員。但這也太扯了，他是名校生，高材生，怎麼能做那麼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儘管一隻天鵝會說人話也挺新鮮的，但除了美的意義之外，並無太多。
周染在物理研究所已經工作了四年，從事研究時間的課題。外行人會說，時間有什麼好研究的，今天過去就是明天，明天過去就是後天；稍微了解一些的人會說，定義時間的不是今天明天後天，而是我們的記憶。時間未必是線性的，當製造出一種超越光速的速度后，便可以回到過去或者進入未來。
「你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
一聲槍響，天鵝從高空中墜落下來，就像是——
黃涼指指周染的大衣口袋。周染解開扣子，發現裏面有一張紙，上面寫著：
「印度洋里的小島太多了，我真的來不及一個個找過去啊。」
周染不停眨眼睛，人們都說這是撒謊的反應。兩人目光沒有交流，都看向了別處。董阿舔了一下嘴唇，彷彿正在回味，接著說：「誰讓我是個公交車司機呢？平時也就寫幾句沒人看的詩。」
遺憾的是，徠卡並沒有給周染留這樣的機會。事情發生的第二天，周染被告知動物園被賣給了一個叫胡狼的人，將改為永久的私人領地，周染與黃涼被辭退。
3
在關機前周染只給董阿發了一條微信，告訴他自己打算暫時告別社交軟體，並且在成為動物園管理員期間內不使用手機。讓董阿不用嘗試聯繫自己，也不用為自己擔心。周染在心中決定，他要給自己一年時間，竭盡全力尋找。憑藉徠卡的能力，找到已經消失了四年的吳雙雙並不是一句空話。
5
周染望著黃涼沒有講話。七年的師徒情誼，黃涼一眼就能看出周染在想些什麼。他點點頭，接著說：
周染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隻天鵝從湖面加速掠過。周染凝望著它起飛的上空，他與徠卡相處了快一年時間，這身形早就烙在腦海里。收購動物園的事情來得太突然，毫無徵兆，表面上看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動物園獲得了拯救。但周染清楚，這是時間之神對自己的報復。或許時間之神的能力，就包括隨便找一個兇狠的人來收購這收購那吧。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過去這麼久，我還不是你的朋友嗎？」
周染聽出是徠卡的聲音，他猶豫片刻，表示想回小城看一看。他坐在駕駛位上，裏面依然有方向盤，中控台，但應該無須駕駛。徠卡聽到周染的回應后，讓他把安全帶系起來。
原以為生命廣闊，會去無數個地方，但到最後，卻是不停去同一個地方。
周染搖搖頭，「我不想再回到研究所了。」
這是周染在動物園裡最常跟黃涼說的話，也是黃涼在研究所里最常跟周染說的話。沉睡了整整一年，黃涼似乎把以前缺的覺都補回來了，精神無比矍鑠。待黃涼在小屋子裡睡去以後，周染會進入變慢時間的旅程，與徠卡周遊各地。但如今，連徠卡都硬生生地從天空中墜落到地面。
第二次去同樣是夜晚，周染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休息，天鵝如期而至。
徠卡說得沒錯——或者說是否應該換一個稱呼：時間之神，這太中二了。從認識徠卡開始，這場奇幻旅程就脫離了整個社會的運轉模式，不受任何條條框框束縛。周染感覺不到壓力，感覺不到難過的情緒。他不再使用手機或是網路，不再懷著負罪感度過每一天。時間密度並沒有變大，但感覺上時間是變慢了。
回到動物園以後，周染與徠卡沒再說一句話。吵架以後總需要一個冷卻期，也許明天晚上就好了。周染知道，他不能強求徠卡為自己做太多事情。至少他還可以接著尋找。他已經去過100個小島了，也許去第101個就會發生奇迹。
周染來自名校，本科和研究生念的都是物理。他來動物園應聘時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所有動物有沒有吃驚，因為實在是大材小用風馬牛不相及。周染解釋他就是希望同事不會說人話，所以動物園管理員這個崗位最適合他。
「徠卡，這是你安排的嗎？」
周染沒有回到研究所工作，他在人才市場上是一塊香餑餑。除夕夜
https://read.99csw.com，他把幾家大公司的Offer像聘禮一樣擺在父母面前，希望父母能為他做出選擇。父母喜不自勝，尤其是母親，拉黑周染的微信已經是過往煙消雲散的話題。周染說明天告訴他決定也可以，此刻他要和朋友出去放鞭炮。「我剛寫好一首詩，你想不想看看？」
董阿聽周染說完以後沒有在電話里發出笑聲，而是幽默地說道：
「啊？」
搶在周染繼續說話前，徠卡插嘴道：「就算時間變快，你也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上車啊，還愣著幹嗎？」
「別笑話我了。今天是我不好，改天我請客行不行！」
「在這個時間密度稍大一點點的世界里，還沒有人發明手機。」
黃涼已經從車上下來，站在馬路邊。周染連忙跑過去。
「毀滅。然後再重新來過。」
「師父，回去以後，我不能讓徠卡減少時間密度。」
周染驚訝得說不出話，在時間之神面前，他多少有幾分畏懼。
「呃，你這個問題好深奧啊，我不明白。」
周染從高樓里走出來，迎面開過來的車正在減速。
「嗯。」
沒想到，徠卡被槍擊命中以後倒在自己的懷裡不說話，並不是和自己賭氣，而是像雨水滴落在龜裂的土地上，從此融為一體。徠卡原諒了周染，甚至願意為了挽回他而打破原則，調整時間密度。他們仍然是相當要好的朋友。
「師父，之前頂撞您是我的錯。」
「周染，穩定時間密度是我的原則，我不能為了你一己私慾而——」
「不要放棄，我們還有希望。」
中控屏幕上開始播放一些畫面，周染認出來，那是自己在小城的生活。但他不確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換句話說他不確定這段記憶是否存在。徠卡讓他從窗口往下看，周染看到徠卡懸停在小城空中，大約一千米的高度。小城的燈光、街道，周染不僅熟悉，甚至能指出父母具體住在哪個方位。徠卡沒有理會周染略帶激動的情緒，而是抒發它對人類的感嘆，認為人類對時間的理解不過是滄海一粟。
徠卡滿足了周染的要求，變為一隻天鵝。它兩隻腳蹼走得很慢很小心，避免被人踩到，周染也必須調整步伐。同時周染還得開口說話，但他不怕麻煩，覺得那樣才夠真實。
徠卡詢問周染，能不能夠一直陪伴自己。
「她是消失，新聞里報的是消失，消失了還可以繼續再找嘛——」
周染沉默了一會兒，確定眼前的一切絕不是幻覺。說道：
這是一句帶點玩笑話的口語，有關於因果輪迴。周染看到紙條就笑了，因為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他一眼就看出是徠卡用翅膀寫下來的，還是左翅膀。
徠卡嘆了口氣，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問道：
「我們提出了一個叫『時間密度』的概念，改變時間密度，就能改變當下人類的生產力。」
「驚訝是正常的，我也是過了好久才弄清楚這一切。」
「也行。那我們就找個動物園，繼續一起當管理員怎麼樣？」
這件事想必也沒有發生過。周染緩緩抬起頭，預感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董阿倒是顯得很平靜，無悲無喜，早就被坎坷的生活湮滅了希望。周染又想起徠卡對他說的那句話：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或許這就是關於時間密度最好的解釋，當時間變快或者變慢時，剎那間就會有九百個生命在誕生消亡。
「徠卡，它叫徠卡。你看到了什麼？」
周染霎時明白，為什麼董阿會重拾已經被打上「無用」標籤的愛好。周染暫停與黃涼的對話，走向董阿。兩人已經好久沒有面對面說話了，黃涼忙，周染也忙。周染突然想起他剛出生的女兒，現在應該已經一歲多了吧。說來慚愧，自己都沒有抽空見過。如今車馬慢，聲聲慢，一切事情都可以緩緩進行。
周染看到師母慢慢走過來，容光煥發，與那個卧病在床的形象截然不同。黃涼望著老伴揮手，表面在笑，但其實是憋著氣和眼淚。「周染，你是被時間之神眷顧的人。今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放棄。」
「快一點吧。我感覺你們大城市的人時間過得快，錢也賺得多。」
「這個除夕夜打車錢怎麼算啊？」
「師父，你發現了什麼？」
周染先通過徠卡實現了幾個願望，都是沒來得及與吳雙雙完成的約定。他和徠卡前往世界各地的大城市，紐約，倫敦，東京，巴黎……尤其是紐約，周染與徠卡數次前往。其中有一次，他找到一家放映老片子的電影院，與徠卡一同看了《黑天鵝》這部電影。這就好比，養狗的人與狗一同觀看《忠犬八公》，養貓的人與貓一同觀看《夏目友人帳》。
「這兩份工作當然不相似，唯一的相似就是錢都比較少。」董阿頓了頓接著說，「弄不好比當公交車司機還要少。」
「你看你看，現在賓士都被我們收購了。」
這是周染在印度洋上踏足的第100個小島，他累得靠在一塊巨石上，大口呼吸充滿海腥味的九_九_藏_書空氣。他開始慢慢接受事實，如同在研究所慢慢開始接受失敗一樣，印度洋上如此眾多的島嶼根本搜索不完。他還意識到，儘管與徠卡已經相處了快一年時間，但徠卡不是寵物，也不是天鵝，天鵝只是它形象的一種，他們甚至都不是朋友。說現實點，周染才是這段關係里需要依附的。就像此刻，如果徠卡突然消失不見，周染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成為當代版的魯濱孫。或許他正在搜尋的小島上還存有食人族，抑或科幻電影里金剛之類的神秘巨獸，總而言之等待周染的命運就是被撕成碎片。他想那樣的話一定很痛，比坐在飛機里，飛機從天上掉下來更痛。
徠卡沒有說話，周染又問。
「我失去了她，也失去了徠卡。」
「好，等一下。」
「午夜十二點指的是出發地時間還是當地時間？萬一有時差呢？」
大家都鬆了口氣，周染也重新開始用起手機。他向那些沒弄清楚狀況的各路親戚解釋，成為動物園管理員是研究生完成畢業作品的一部分，每一個學物理的人畢業后都必須在動物園呆上一年。
黃涼並不生氣，在他看來自己還有許多同事：獅子，老虎，天鵝——
對，天鵝。周染就是為了這隻天鵝而來的。
「你覺得時間是快一點好還是慢一點好？」
「兄弟，想去哪兒？」
你願意做一條魚嗎？好像這首歌的其他句子，都不必存在。
周染搜遍全身沒有發現手機。但他清楚記得，自己把手機放在大衣內袋裡，並且繫上了扣子。
「啊？什麼叫時間密度為1的世界？」
說完徠卡就飛走了。
周染看到徠卡從長椅上站了起來，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工作給他帶來的精神壓力很大，周染無人可以傾訴，但徠卡倒是不錯的交談對象。它說道：
「周染，你想去哪裡？」
研究生還沒畢業，周染就成為了一名動物園管理員。
「因為白天我得裝成天鵝在動物園裡逗人類開心，還有——」
周染不可能講他與徠卡的秘密，但他仍舊較真地糾正一個又一個來電者，告訴他們看大門是看大門，動物園管理員是動物園管理員，兩者有本質區別。還有就是，看大門是一種普世意義上的俗稱，準確說法是保安，職能是保障人的出入安全；動物園管理員的職能里除了保障動物的安全之外，還有關心動物的飲食起居，與它們交談對話等等。可以說，這兩份工作之間的相似度非常之低。
「時間密度一變，萬事萬物都會跟著變。」
2
時間究竟是快一點好還是慢一點好呢？周染再次問了自己這個問題。
「哪個朋友啊？董阿嗎？」
周染本應該出現在研究所，最近都在加班加點，將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但周染已經疲憊，他從無數次的試驗里得出這一切註定會失敗。所以有這麼一個足夠逃離出來的借口，他自然高興不已。這一次天鵝沒有那麼急匆匆，而是與周染產生了對話。為了方便交談，周染給天鵝取了一個名字，叫徠卡。
「怎麼是一己私慾呢？我是為了人類的進步！你如果可以——」
「會很奇怪啊，一人一鵝。」
「不要多問。」
徠卡的兩隻翅膀斷了，作為天鵝它是再也飛不起來了。
「快說，該怎麼回去？」
「說那些沒用的幹嘛。」
「時間慢一點不好嗎？就像現在，你不覺得你比以前快樂很多？」
「我就是一隻天鵝呀。」
「那你也別騙我了。你真的不知道時間密度是什麼意思嗎？」
周染有些生氣，徠卡又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不做任何解釋便消失在視野里。它到底想幹什麼？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感受？抱著這樣的賭氣心態，周染第三次在夜晚進入動物園。
徠卡，我準備好了。感謝這一年來你的陪伴，今後你就住在我心裏吧。找了這麼久我終於明白，其實她一直就住在我心裏，這樣子你們也有個伴。師父說得對，我可是被你眷顧的人，今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我都不會放棄。
徠卡的語氣不容置喙，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叫做女王攻。當然它開出的條件很誘人，徠卡不僅是一輛會飛的汽車，也是一家移動的旅行公司。周染的大腦迅速展開思考，研究所的工作遇到瓶頸，完全可以暫時先放一放。等他去到世界的每一個地方以後，說不定歸來時便能解開那些謎團。況且他還可以找人，這不是周染辛辛苦苦研究時間的目的么。
時間之神，牛逼啊。
董阿發動車輛，公交車「轟」的一聲，整個軀體開始微微顫抖。他按響宏亮的喇叭，類似於暗號的「滴，滴滴」。董阿聲音略帶快樂地向周染喊道，下午有沒有空陪自己開車。他這輛公交車是景區路線，每個風景區都會停靠，沿途的景色也很漂亮。董阿還說，早晚有一天，他要把這些景色都寫進自己的詩歌里，出一本無人問津的詩集。生活就算變得一無所有，也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