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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

漩渦

作者:宋迅
「在家太麻煩了。」我說,「外面隨便找個地方吧。」
「天氣預報你也信?」我說著往窗外看,外面是個好天氣,沒有一點要下雨的意思。
「我是不是太殘忍了?」那天夜裡她哭著問我。
唐娜看著她。
「也是你每次都戴兩個套的原因。」她說。
我看看她,笑了笑。
「那有什麼關係,」我說,「你罩著你。」
「你想在院子里種什麼?」我說。
「這事不簡單。」過了好一會他說。
我點點頭,我在想假如我和唐娜處在他們的位置會怎麼做。
「我不想要,這是實話。」
「有什麼工作是不操蛋的嗎?」唐娜說,「上個月我們店慶,所有商品都打七折,那些人就覺得東西像免費了一樣,我們開單子開得手忙腳亂,我很怕那種場面,全都瘋了。」
「我在外面也是這樣,你很少會看到我笑。」在她還能聽的時候我想多說幾句,「喝酒感到高興也只是酒精的作用。」
「我很不喜歡你這點。」說完我就後悔了。
我看到唐娜的臉有點紅。「我們來晚了。」她說,「都沒幫上什麼忙。」
方武離開沒多久我也不幹了,我不再適合那份工作,特別是僅存的一點默契也被帶走之後,我覺得自己站在吊車的臂架下面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後來我陸續換了幾個工作,前一陣我在汽配城找了個新工作,目前還在適應階段。
「本來我們也不想這樣,」鄭玲說,「但也沒辦法,照顧孩子的麻煩你是不知道,如果他哭一晚那第二天我們都上不成班了,我們打算等孩子大一些的時候再接過來。」
「你放心,」他笑著說,「她現在不管我。」
「不用。」我說,「都自己人。」
「請病假。」我說,「我可以幫你去醫院開個住院證明,你想要腎結石還是闌尾炎?」
「看上去就不錯。」我說。
「誰知道呢。」我說著又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酒,我想不到我將如何成就一番事業,而那番事業又在哪裡。
「你應該樂觀一點。」她望著車窗外黑壓壓的雲層,「要下暴雨了。」
「是嗎?」她用不確定的眼神看著我。
「我的工作與其說是推銷不如說是分享,我們分享的不僅僅是產品,更是一種生活理念。」
「人種的問題,」唐娜不屑地說,「非洲人也不坐月子,你可以調查一下韓國人和日本人,要是朝鮮人不坐月子那很可能是因為她們沒條件坐月子。」
我握住她發抖的手,告訴她一切都會過去,我們只是需要些時間。
「羊肉串和雞翅是我烤的,雞胗是唐娜烤的。」鄭玲說。
那傢伙長了一張「不走運」的臉,很多人都長著那樣的臉,走在大街上你只需要一眼就能把那種臉分辨出來——唐娜給我看過他的照片,在她的手機里,是他們的合影,那些照片讓我很受傷。
她頭也不抬地繼續拖地,只拖電視機前的那塊地方。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暴雨。」唐娜說。
「今天是世界燒烤日。」我拍著巴掌說,我想提前調動起大家的情緒來。
「喝得很開心,對嗎?」她說。
第二天我們睡了個午覺才出門。
「我的意思是我沒有因為回家而有任何不愉快。」我又解釋了一遍。
那個暑假,我過夠了無所事事的日子,一天下午,我午睡醒來之後決定干點和往常不一樣的。我在牛糞堆里挖了一些蚯蚓,拿上我父親放在門后的魚竿和水桶,去了小河邊。
「我也是。」
不知等了多久,我聽見一陣由近及遠的警報聲,接著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車啟動了。我閉著眼睛,只能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涼風吹在我身上像是在被一雙溫柔的手撫摸著,我感到自己快要達到那種狀態了,我靜靜地等待著它的降臨。一陣電閃雷鳴之後,大雨傾盆而至,巨大的雷雨聲隔離了塵世所有的嘈雜,此時我們彷彿身處一個無比隱秘而堅固的地方。我先是感到一陣幽暗的快樂,繼而又是一陣明亮的悲傷。我想象著這場暴雨,想象著這空虛的世界因此被充實,我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把我從生活里往外拽。我的身體開始變得輕盈,我懸浮在水中,空中,在五彩斑斕的宇宙,在深邃曼妙的時間隧道,隨即我達到了永恆,由此進入一陣無與倫比的美妙眩暈。我掙扎著不讓自己睡去,竭盡全力地支撐著那扇即將關閉的大門,渴望能夠無窮無盡地體驗這種感覺,但那扇沉重的大門還是轟然合攏。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的剎那,那個無比巨大的漩渦總算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那壯觀的、神秘的漩渦,讓我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但這一次卻和以往有所不同,漩渦中似乎有個什麼東西,我仔細一看,那竟然是個孩子。我越走越近,終於認出了那個孩子,那是早已離我遠去的自己——他依然保留著那副天真的模樣,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身處漩渦外的我。
「跟他學的。」她看我一眼。
方武離開濟南的前一天我們幾個工友在「老地方」給他餞行。菜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酒還在不停地上桌,開叉車的懶猴慫恿方武和鄭玲再離一次,留在濟南,其他人也跟著起鬨。我們都不希望方武離開,他是個實在人,大家都願意和他做朋友,特別是我,我覺得我的工作離不開他。
「有時候我們只是沒有選對方向。」鄭玲說,「在一個錯誤的方向上,你走得越賣力,錯得就越遠。」
「外國人懷孕了照樣抽煙喝酒。」https://read.99csw•com我和她照例邊看電影邊扯淡,「而且她們好像不坐月子。」
鄭玲也端起杯子,「我只能喝這個,我喝不了酒,」她一副很不好意思的神情,「一點兒都不行,我對酒精過敏,一喝身上就起紅斑,像地圖那樣這一片那一片。」
「這下好了,」她的拖把伸過來,我擋了她的道,她用力推開我,「你頭號酒友又回來了。」
「少廢話,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他裂開嘴笑著,他的腮幫子寬而結實,上面布滿了剛冒頭的胡茬子,看上去依然那麼值得信賴。
「我們的情況和他們不一樣。」
唐娜看著她。
「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她。」方武看了看我們說,「不然我肯定不讓她去。」
「再來點?」鄭玲看唐娜的杯子空了,拿起橙汁問她。
唐娜給自己的杯子倒上大半杯啤酒,「鄭玲,敬你一杯。」她端起杯子。
「再說吧。」她去衛生間洗了個臉,又繼續拖地,她的樣子十分疲憊,我說我來,讓她去休息,她把拖把遞給我,進了卧室。
「一共也沒多少活。」鄭玲把剩下的幾片肉串好,「現在可以開始烤了。」她說著把裝肉串的盤子端到燒烤爐旁,炭爐里的火已經點燃,冒出陣陣青煙。
這話聽著讓人愉快。
就在唐娜即將爆發的時候,方武的電話救了我,他叫我明天去他家燒烤,並特意叮囑我一定要帶上唐娜,他說鄭玲想見唐娜已經很久了。
「男孩,一歲了。」他說,「你們有孩子了嗎?」
唐娜烤的雞胗外焦里脆,大受歡迎,她自己也頗為得意,「還有誰要雞胗嗎?」盤裡的雞胗吃完后她問。
我問孩子在哪裡,「鄭玲她爸媽幫我們帶。」方武說。
「謝謝。」唐娜說。
一路上我沒遇到別人,遠處的玉米地邊只有兩個抓蜻蜓的小孩,他們似乎在笑著,鬧著,但我聽不見一點聲音,我在想釣魚可比抓蜻蜓有意思多了,於是我把魚竿從手裡換到了肩上,希望有誰能發現它。
一年後那個男人從黃河大橋上跳了下去。那時候我和唐娜已經結了婚,知道這個消息后她並沒有太過激的表現,但她說過類似「如果當初我去了張家港」的話,這不免讓我擔心,那不是唐娜的責任,讓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對一個中年男人的死負責任是非常荒謬的。
「有這話就夠了。」我敬了她一杯。
方武從兜里拿出煙,給我遞了一根,又給唐娜一根,我看著唐娜,她沒看到我在看她,但還是擺了擺手。
「怎麼個不簡單?」我看著他。
「真漂亮。」鄭玲盯著唐娜看了一陣又看著我說,「李威,你娶了個漂亮老婆。」
第二天,我們的生活又歸於平靜,之後的幾天唐娜沒有再那樣失控,這可以想象,如果她每天都那樣,誰都會受不了。也沒有人再提騎馬的事情。
但有時候就是如此,人們喜歡主動去背負一些責任,責任成了生活的根本,人們永遠都無法輕鬆起來,我從沒看到過一張輕鬆的臉。
「我來。」鄭玲說,她給唐娜的杯子倒上啤酒。
「快了。」我說。
我還記得上次送方武回去時鄭玲是怎麼對我們的,她讓我和懶猴把人「哪兒弄來的就弄回哪兒去。」
「我覺得你肯定可以成就一番事業。」方武平靜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兩個正在竊竊私語的女士,她們剛剛進屋參觀了那個櫥窗,鄭玲在說著什麼,唐娜頻頻點頭,她的眼裡閃著興奮的光。
「方武,什麼時候把你那些哥們全都叫到家裡來。」鄭玲說。
「你想去草原騎馬還是去海邊游泳?」
拖完地我關掉電視,枯坐在沙發上又喝了幾罐啤酒,剛才唐娜的表現讓我清醒了許多,我不喜歡清醒的感覺,尤其是現在。
「但有時候你免不了喝酒,」鄭玲放下杯子說,「我還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去參加一個面試,面試就在酒桌上,一起面試的還有兩個女孩,公司經理給我們每人面前擺了三杯二鍋頭,說誰能連干三杯就錄用誰。」
「我要喝啤酒。」唐娜把空杯子朝我一推。
「到時候你們必須來。」鄭玲說,「今天就說定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什麼樣子。」唐娜說,「那種感覺一定超好。」
「一點沒錯。」
方武家的葡萄長得枝繁葉茂,把整個架子鋪得滿滿當當,藤蔓上還掛著一串串已經初見雛形的小葡萄,非常可愛。方武在葡萄架下切羊肉,鄭玲把切好的肉穿到竹籤上,他們有說有笑,配合默契,他們以前的情況十分糟糕,有多糟糕呢,比我們還要糟糕。
「來,一起干一杯。」鄭玲舉起橙汁說。
「方武就在院子里搭了個葡萄架。」
我把它從魚鉤上取下來,緊緊地握在手裡,它全身都像是用黃金做的,每一片鱗甲都是那樣完美,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興奮地環顧四周,想知道還有沒有誰看到了剛才如此精彩的一幕,我沒找到抓蜻蜓的那兩個小孩,只看見一個人從小路朝我走來,我看不到他的五官,他的臉像是蠟熔化后又凝固了一樣。
「漩渦把我甩了出來,我被衝到了淺灘上。」
「回家?」他嘿嘿一笑,「對不起,你今天可能回不了家了。」
「後來呢?」方武感興趣地看著我,「是那個沒有臉的人救了你?」
「這是要去哪兒?」他說。
「對了,」唐娜說,「都忘了問你做什麼工作了。」
「女中豪傑!」方武朝九-九-藏-書唐娜豎起大拇指。
「真的?」她說。
「不知道,」鄭玲說,「當時我感覺很不舒服,提前離開了。」
「想開點。」他說,「我這幾年的變化就是心態平和了。」
「像是個啟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歷。」他看著我,「我早說過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那你是怎麼改變的?」唐娜看著她,這也是我要問的問題。
那煙味讓我感到一陣噁心,我下了車扶著高架橋的欄杆把胃吐了個底朝天,唐娜幫我拍著後背,又拿水給我漱口,我回到車上才感覺舒服了一些。
我沒再聽她們說話,和方武聊起釣魚來,他說他在威海的時候會時不時去海釣,有時候一下午就可以釣上來十幾條,但他還是更喜歡釣淡水魚。
鄭玲領情地看了她丈夫一眼,接著說,「那兩個女孩一點也沒猶豫就把那三杯酒都幹了,其中一個喝完就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省,另一個也滿臉通紅,說話語無倫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但那時候真的很需要那份工作,就試著喝了一小口,剛咽下去一點那味道就讓我受不了,轉過身就開始吐,回去之後我難受了好長一段時間,身體和心裏都難受。從那以後我就滴酒不沾了。」
「給你講個故事。」我說。
「誰要你罩了。」她終於笑起來。
「我不知道該信你哪句。」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后我們坐在一起,喝著酒,享受著陽光和草地。「這感覺真好。」唐娜環顧著四周說,「我小時候家院子里也有這麼一個葡萄架,白天我和小夥伴在葡萄架下做作業跳皮筋,晚上一家人在葡萄架下納涼。」
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希望這樣能讓她好過一點。我喜歡她那頭烏黑髮亮的長發,有一股森林的味道,晚上我要是聞不到就一定會失眠。
「沒錯。」我說,「海魚都蠢得要死,傻子都能把它們釣上來。」我們總是能產生共同的感受。
「真懷念咱們並肩作戰的那段日子。」他說。
我和他們打了招呼。「快進來。」鄭玲用手肘打開籬笆門讓我們進,她笑盈盈地看著唐娜,「你就是唐娜吧。」
方武是我以前的工友,在鋼廠的時候他開弔車,我是那個在高處指揮他往哪兒下鉤的角色,我們用對講機交流,他是和我配合最好的那個。下工后我們常到大排檔喝扎啤,方武是個憤世嫉俗的人,這時候他總是會罵這罵那,我不覺得那樣可以改變局面,但我喜歡聽他罵別人,特別是我認識的那些人。有時候我們會開著他的皮卡去南部山區的水庫釣魚,那是除了喝酒之外我們另一個共同愛好,有時候我們會帶上帳篷,一釣就是兩天。基本上每次我們都會釣到一些白條和鯉魚,如果釣到了大傢伙我們會在附近找個農家樂,讓廚師把魚燉了,炒幾個菜,再拿出我們帶去的酒喝個痛快。
「她確實不能喝酒。」方武對我說。
我跟他講了一件我小時候釣魚的事。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九歲,那時候我父親在貴州赤溪的迷霧河林場工作,他一半時間在伐木,一半時間在為林場搞養殖。我母親也在林場工作,她所有的時間都在為林場搞養殖。我在赤溪上學,平時住在爺爺家,只有寒暑假我才會去林場跟父母一起生活上一段時間。林場是個偏僻荒涼的地方,沒有閉路電視,沒有遊戲室,也沒有旱冰場,附件只有一家雜貨鋪,因為經常停電,冰櫃里的冰棍沒有一根是保持原狀的。但那裡的星空很美,美得讓我著迷,但更多的是迷惑,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流星,我問我父親那些星星亮一下就暗了是怎麼回事,他說那是因為流星燃燒之後消失了,我始終不理解消失了是什麼意思,「就是沒有了,看不見了,你也找不到了。」我父親不厭其煩地向我解釋,可那和沒說一樣。我父母很忙,白天大多數時間我都一個人在家,周圍沒有和我同齡的小孩,所以我總是獨來獨往。
「可是一千塊錢的化妝品,就算打七折也是七百塊啊,有時候真讓人不平衡。」
計程車飛快地行駛在城市渾濁的空氣中,上高架橋的那幾個圈讓我頭暈得厲害,就在這時我產生了一種極為糟糕的感覺,我發現自己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所籠罩,我不知道為何自己一直渴望擺脫的感覺現在卻變得如此強烈。我覺得去方武家是這感覺產生的原因,儘管我並不知道具體由哪一件事情引發了這種強烈的感覺。我真希望此時我們身處內蒙的草原上,可以騎馬,也可以就那麼躺著,隨便干點什麼也好,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回顧我的人生,我想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我還沒獲得一點線索就已經疲憊不堪,現在我只希望誰能收回我思考的能力,因為我發現那才是人類痛苦的根源。
「別去想那些了。」我攬著她的肩。
公共汽車上人不多,我們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唐娜用手機聽著歌,她時而專心致志地看著車窗外的流動的街道,時而微閉著眼睛,這是個好的跡象。
「我覺得我被困住了。」她把拖把扔到一邊,伏在餐桌上哭起來。
「在外面怕你們吃得不衛生。」她看看我說,「家裡酒也管夠。」
他沒接我的話。
「淡水魚裏面我最喜歡釣鯉魚,最不好對付的一種魚,得用嫩玉米釣,小時候我經常跟著我爸去湖裡釣魚,九-九-藏-書那時候我們還在用竹子做的魚竿,我爸用玉米釣,我用蚯蚓釣,我只能釣上來一些小魚小蝦。」他說,「你要想釣大魚的話只能用玉米,那很考驗耐心,漂可能半天都不會動一下,但漂只要動了,保證是大魚。」
那是一個歐式風格的小區,我們下了車,從「凱旋門」進去。小區綠化做得很不錯,一樓的住戶都有個籬笆圍著的小院兒。每個院子都被主人精心照料著,有的院子種滿了翠綠整齊的蔬菜,有的院子是一片奼紫嫣紅的花草,還有一個院子,裏面種著好幾棵櫻桃樹,枝頭上掛滿了已經開始泛紅的櫻桃,煞是好看。
「最後誰得到了那份工作?」我說。
他給鄭玲打電話,說有朋友跟他一起回家吃飯,他在電話里專門提了我的名字,讓她多炒兩個菜。
唐娜和我互相看了一眼。
那天方武醉成一灘爛泥,最後我和懶猴送他回家,看到他那輛皮卡就停在門口,尾箱裝滿了行李,一塊綠色帆布蓋在上面,幾條尼龍繩把它們拴得結結實實。
掉水裡的事我沒敢跟我媽爸提,那天我在河邊一直等到衣服晾乾才回的家。後來我也只跟唐娜說過,但我已經忘記她當時的反應了。
我假裝沒注意到他的臉,把魚裝進褲兜,轉身去提水,河道上有個幾米高的瀑布,下面是個水潭。我心想瀑布的水是最乾淨,拎著桶就走到那個小瀑布邊,就在我剛把桶伸到水流中的時候,像是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一頭就栽了下去。
「我以前在船廠工作,」她微笑著說,「跟你現在的情況一模一樣。」
最終唐娜順從了父母的意願,打電話和他說分手,她說得堅決無情,為此她很痛苦,她告訴我她愛他。我同情那個男人,我無法想象自己四十歲的時候是那個樣子。
「唐娜,這是鄭玲,你得叫嫂子。」我說,「這是唐娜。」
「更關鍵的是,他們賺的每一塊錢里都會有你的一份。」鄭玲說。
「釣淡水魚的感覺和釣海魚完全不一樣,」他說,「只有釣淡水魚才有成就感。」
「當然信了。」我和他幹了一杯,轉開了話題。
「她的很多話都說到我心坎上去了。」唐娜說,「我需要點希望。」
「怎麼不能。」我說。
那是一種滿足的笑容,讓我對他們現在的關係充滿了興趣。
「過幾天我們可以去日照玩,」我說,「坐快艇,游泳,在沙灘上曬太陽,我們可以住在海邊的旅館,推開窗就能看見海。」
「別理他們,兩個俗人。」鄭玲轉向唐娜,說要介紹一位偉大的導師給唐娜認識,她告訴唐娜那位台灣來的導師能夠幫她尋找到人生的真諦,她向唐娜保證這一定是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你只需要去一次,去聽聽她說些什麼,你簡直想象不到那場面,你絕對想象不到。」
「什麼嫂子,都把我叫老了。」鄭玲說,「叫我鄭玲就行,隨便坐。」
我一掛電話就把這件事當做好消息告訴了唐娜,我換了副諂媚的語氣,我也希望能讓唐娜見見方武,有時候別人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一些樂趣,這就是我喜歡和朋友呆在一起的原因。
那天我下了班,在路邊等回家的公共汽車,人很多,我等的那趟車還沒停穩,一群人便圍了過去,我不願意和他們擠,站到一邊點了支煙,等下一輛。快抽完的時候一輛皮卡響了兩聲喇叭停在我身邊,我納悶地瞧過去,看見方武從駕駛室往外探著身子,「上車。」他快活地說。
我不知道唐娜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如果現在就開始找原因的話我認為這一切一定和她前男友有關係。
「不好吧,我可是頭回去。」她說,出門前她仔細地化了妝,我的那些朋友里她明確表示只想見方武一個。
「是那樣,」唐娜說,「可我沒方向。」
最近唐娜的情緒出現了一些問題,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跟我吵架,嘴裏時不時就冒出一些消極的詞,她說她討厭做|愛,她想淹死鄰居愛哭鬧的嬰兒,還有想和我同歸於盡,甚至她還開始抽起了煙。那天她終於崩潰了,她在商場衛生間里給我打電話,她不說話,只是哭,我聽她哭了整整兩分鐘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最後她說她沒事,只是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我跟她說我今天遇到了方武。
「我想搭個葡萄架。」
「回家啊。」
「不管怎麼樣,」她終於抬起頭來看我,眼裡噙著淚水,「這種生活我受夠了。」
「你說得太對了。」唐娜用感激的眼神望著她。
「我也一樣。」我拿起酒和他乾杯。
我邊走邊回想我父親釣魚時都是怎麼做的,我真怕自己做不來,但我還是加快步伐往河邊走著。
我吹著口哨回到家,唐娜正在打掃房間,她在一家高級商場做化妝品售貨員,這周她上晚班,她上晚班時我們都各自吃了晚飯才回家。屋裡放著歌,她喜歡一回家就打開電視調到音樂電台,一邊聽歌一邊做家務,遇到會唱的就跟著唱,就跟我喜歡喝酒一樣,我把這理解為她放鬆的方式,但最近她會唱的歌變得越來越少。
我和方武都舉了手,鄭玲也說要,我囑咐唐娜我那幾串多放辣椒。
我再把魚鉤扔下去,魚漂還是像剛才那樣輕輕地動著,我告訴自己耐心一點,水底下有個狡猾的東西。我等了好一會兒,情況依舊如此,我找了個時機再次提起魚竿,還是什麼也沒有,露在魚鉤外面的那半截蚯蚓卻已經不在了。我氣九-九-藏-書急敗壞,把剩下的蚯蚓往外面移了移,讓它剛好能完全遮住鉤尖,接著把魚鉤扔了下去,我發誓我一定要把這狗日的釣上來。
「那個孩子是她全部麻煩的原因。」我像往常一樣分析總結道。
方武家在城南郊,我們坐上了一趟直達他家的公共汽車,過去我就是坐那趟車和他匯合,再一起開他的皮卡去釣魚。
「是,不一樣。」唐娜說,又看看我。
「這很正常,不要覺得有什麼不公平,」我說,「人和人本來就不一樣。」
「騎馬。」她說。
沒多久車停了下來,前方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警車無聲地閃著警燈停在前面,我們和其他車一起被堵在高架橋上,計程車司機熄了火,點上煙。
「你以為人家什麼都能跟你們學?」鄭玲說。
那天異常炎熱,烈日高掛空中,沒有風,樹木低垂著,土地散出的熱氣烘烤著我的小腿,火辣辣的痛。
眼下我們的婚姻正在經受考驗。
「好啊。」鄭玲說,「我們一起。」
「你想要孩子。」我說,「你沒必要說反話,唐娜,咱倆用不著這樣。」
「你得隨時做好準備,我預感著你的時機差不多要來了,」方武說,「你信不信我的預感?」
當我走到河邊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可能並不是真的想釣魚,河面平靜得像一面大鏡子,也看不出一點有魚的樣子來。我找了處樹蔭把漁具放下,坐在那裡發了一會兒呆,我在想我的父母此刻身在何處,當他們不在我身邊時會不會是不存在的。
鄭玲像是變了一個人,神采奕奕,穿著也變得時尚了,儘管還是那麼胖,但現在看上去讓人舒服。她和方武夫唱婦隨,看起來就像是一對新婚夫妻,對我也十分客氣,不僅主動幫我們倒酒,還敬了我一杯。她現在在做保健品推銷工作,客廳里擺著一個櫥窗,那些玻璃格子里整整齊齊地擺了很多樣品,「除嬰幼兒外一切人群皆可適用」那些盒子上寫著這樣的話,我知道那種保健品,我在中央台看到過它的廣告——合法的傳銷。櫥窗最高的那一層擺著一塊金燦燦的「明日之星」獎牌,上面有鄭玲的名字。
「可我早就沒有假了。」
「那麼操蛋的工作不幹最好。」方武說,他把煙灰往空罐子里抖,我也跟著那麼干。
「我覺得讓你難過的可能並不是這個。」鄭玲說,「你難過的是就算你付出了再多的努力也得不到公平的回報。」
後來他離開濟南去了威海的一個造船廠,原因是他老婆鄭玲也在那個造船廠工作,是焊材倉庫的庫管,有時候她也呆在船上,但那艘船不會離開碼頭駛入大海。鄭玲是個冷冰冰的胖女人,她不希望方武天天和我們混在一起,覺得那樣沒有前途,也從來不會給我們這些朋友好臉色看。方武和她的感情並不好,據說鄭玲和她廠里的一個主管有過曖昧,但在這方面方武也不清白。他們離過一次婚,後來又復婚了,如果我是方武,我不會那麼干,我是說復婚。
「那我們就下個月去趟內蒙。」
「兩碼事兒。」方武笑著看我一眼,似乎希望我接過話。
我把魚鉤扔進水裡,幾乎就在魚漂剛穩住的瞬間我看到它微微沉了一下,很快又是一下。我連忙把魚竿提起來,但什麼也沒釣到,那半截蚯蚓還在那扭動著。也許是我看花眼了,我心裏這麼想著把魚鉤扔進水裡,認認真真地盯著魚漂,沒想到魚漂剛穩住就又輕輕抖了兩下。我連忙收桿,蚯蚓還是一點沒動,它應該是在試探我,這回我打算一直等到魚漂至少一半沉到水裡我才提竿。
「我的事業。」她說。
「可以想象。」鄭玲說,她在認真傾聽。
「同時還能掙錢。」鄭玲說,「我們的模式是,你不僅可以自己買產品,還可以讓你的客戶幫著你賣產品,你讓他們消費,你能賺到錢,當你教會他們做同樣的事之後,他們也能像你一樣賺到錢。」鄭玲說。
「來點飲料?」鄭玲拿著一瓶橙汁問唐娜。
我想清楚這個問題后才感覺輕鬆了一些,開始準備釣魚。我把一塊平整的石頭搬到河邊當凳子坐下,給魚鉤掛上蚯蚓,蚯蚓比魚鉤長,多出的半截在來回掙扎,我覺得這樣很好,在水裡會更容易引起魚的注意。
她認真地聽著,她已經平復了心情,但她的淚水還掛在臉上。
我們四個把杯子碰了一下,全都一飲而盡。
我和方武坐下來喝酒,唐娜和鄭玲一邊烤肉一邊聊天,看得出她們很聊得來。女人的效率總是很高,不一會兒一盤香氣撲鼻的烤串就端了上來。
「他們不喜歡上家裡來。」方武說。
「開會是必不可少的,同事之間需要交流,需要相互幫助,相互鼓勵。」鄭玲說,「我們就像親人一樣相處。」
我從水裡爬起來,全身濕透地站在河灘上,剛一抬頭,刺眼的陽光讓我一陣眩暈,差點又一頭栽進水裡。我稍微站穩之後,注意到那個沒有臉的人正站在河岸上,他看著我,手裡拿著一根長樹枝,似乎正準備救我,我有一種恍惚之感。他沒說話,扔了樹枝,等他走遠后,我才回過神來,我摸了摸我的褲兜,那條魚也沒了。
走的時候方武送我到小區門口,我們互留了電話,約定改天再聚。
「這是個機會。」她對我說,我知道她說的是那個生意,但說實話,我並不看好那個生意,至少我覺得它不會像鄭玲說得那樣好。
「我沒有不開心,我哪兒不開心了?我只是沒有九_九_藏_書什麼可開心的而已。」我說。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什麼樣。」她很用力地在拖地,「我只知道你一回家就好像很不開心。」
「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你的號碼打過去是空號。」他說。
「我沒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實際上我早就不再那麼覺得了。「我就是個凡夫俗子。」
「我幫你烤。」唐娜說。
「鋼廠已經沒咱們多少人了吧?」他說。
「我不喜歡那種跟誰都親熱的場合。」方武說。
回去的路上唐娜心情很好,我醉了,靠在計程車座椅後背上休息,唐娜挽著我的手跟我商量辭職的事,她的另一隻手抱著一袋「樣品」。
唐娜對她笑了笑,「等葡萄熟了我們能來吃葡萄嗎?」
「你能看到二十年後的你還是這個樣子,今天不過是在重複昨天的生活,你覺得你在浪費生命。」
這回魚漂變得安靜了,它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河面也是風平浪靜,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魚漂,只那樣盯了一小會兒我就開始眼睛發花,腦子犯困,但我還是堅持著。終於我看到魚漂以難以察覺的幅度抖動了兩下,接著它猛地往下一沉,我立刻使勁一拉,手上感受到的力量讓我大腦充血,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聲音還沒落一條巴掌大小的鯉魚就被拎出了水面,它在空中擺動著尾巴,渾身泛著耀眼奪目的光——那是一條金色的鯉魚。
「別緊張。」她說,「你知道我不喜歡孩子,也不喜歡家長里短。」
「我不去。」她橫眉冷對。
「沒事兒。」唐娜說,「你喝飲料就行。」
「你運氣不錯。」鄭玲對我眨眨眼。
「我們要不要買點什麼帶過去?」唐娜說。
我認識唐娜的時候她正在為一段戀情所累,她的男朋友比她大整整二十歲,離過一次婚,我以為他是個事業有成的男人,但他並不是。他是個卡車司機,有一輛自己的「東風」,跑濟南到上海那條線。唐娜的父母極力反對他倆在一起,他們認為他給不了她幸福,因為他連自己都沒希望了。
方武在切最後一小塊羊肉,「你好。」他抬起頭對唐娜友好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你只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我安慰她,「好好休息幾天,不去想工作上的事,很快會好的。」
我坐在唐娜身邊,耐心地等待著她恢復正常,這不是她的第一次,也不是我的第一次。
我從沒單獨去釣過魚,以前都是跟我父親一起去的。我喜歡守著裝魚的水桶,看裏面的魚把頭仰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能看上一整個下午。後來我看著那些魚時,它們的眼神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種感覺讓我後來對悲慘的含義有了更直觀的理解,那就是需要竭盡全力才能呼吸到一口空氣。
「他們總沒完沒了地開會。」方武說,「就這點不好。」
我沒說話,感覺有點不對勁。
「這是方武。」我說。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覺得我要瘋了。」
我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里,那時我還不會游泳,我跟著漩渦轉了好幾圈,被下沉的水流帶到了潭底,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靈魂,儘管我沒看見他,但我相信他正看著我。嘿,我在心裏跟他打著招呼,見到你真好,你讓我弄明白了一些問題,很重要的問題,他聽見我跟他說話了,他當然能聽見,他聽得見我心底發出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我覺得時空正在逐漸變得濃稠。
當他說完那句話后我在想我這幾年的變化是什麼。
「我換號碼了。」
「怎麼說呢,很快我就平靜下來,」我把酒拿在手裡說,「我準備好了去死。我知道那不合常理,但當時我就是那樣的,我在水裡等著他們。」
方武神情變得有些凝重起來,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我有孩子了。」方武高興地向我宣布,他給我看了錢夾里的照片,嬰兒很可愛,長得比他父母都要好看。
「都是誰的手藝啊?」我問。
現在他回來了,和他老婆一起回來的,他在一個鋼構廠開一台兩百噸的全新汽車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她說,「我把吃的給你們弄好就走還不行嗎,等你們酒足飯飽我再回來。」
他們分手后的第三天他在張家港出了一起車禍,他受了輕傷,車上的貨也被周圍的村民哄搶一光。他被送進了附近的醫院,他在醫院給唐娜打了很多個電話,唐娜有些動搖,甚至打算買當晚去張家港的火車票。但我跟她說,那是同情,不是愛,你如果再給他希望最後只會傷他更深,她這才沒再接他打來的電話。
「或者我們可以去草原騎馬。」我又說,當電視機換成電台模式時電視畫面會變成草原風光。
「一個都沒了,廠子早晚要毀在那幫雜種手裡。」我說。
「你什麼意思呀?」我說。
「我真想可以忘掉那些標價簽。」她哭著說,「只要我一閉上眼睛,那些東西就會湧進我的腦子裡。」
我原本以為至少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星期,可沒想到周五晚上,我們差點又起了衝突,當時我們正在看一部電影,那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女主角懷上了前男友的孩子,保守傳統的家庭難以接納她,但最終她還是得到了幸福。
「我有時候只是想試試你的態度。」唐娜說。
「一種陽光、積極的、使人幸福、家庭和睦的生活理念。」
「你最好再考慮考慮。」我說。
「我也想有個這樣的院子。」唐娜說,她一路上都在看那些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