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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埋

誤埋

作者:張寒寺
「媽的,還有這種事,走一個。」
一口酒下肚,劉小姐感到一股暖意,「其實都是阿聰讓我這麼做的,要謝還是謝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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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的故事沒什麼特別之處,年紀一大把,腦子沒年輕人靈活,位子沒老傢伙牢靠,除了等著退休也沒別的事情可做,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都這歲數了,什麼事沒見過,哪還有新聞啊?」
父親自然不會回答,他的上下嘴唇因為冰凍的關係而連在了一起。
「我不接受採訪,這事都這麼久了。」
「這個世上真的有鬼嗎?」
「對,就是這個,作曲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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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
「副市長」這個稱謂不算友好,對方只瞥了他一眼,「哦,你啊,政府里的人哪個不知道你啊?怎麼,我有什麼把柄落你手裡了?」
不能呼吸了,他想抬起脖子,卻只是徒勞,黑暗的停屍間里,他被一具屍體緊緊纏繞。
吹在我身上。
李老師不想把這種胡亂猜測告訴別人,倒不是因為怪力亂神的東西會被同屬高等教育體系內的同事們嘲笑,而是,在他們眼裡,她一向是個強勢無情的母親,倘若被他們知道自己被兒子的鬼魂戲弄,多半要面對他們幸災樂禍的表情。
在這無人知曉的十天之內,所有的故事都已經發生了。
飄來生命氣息的吹拂,
醒來之後,家明意識到,這是父親的鬼魂給他托的夢,父親想表達的意思不言自明,他細細品味夢裡的餘味,當他將來在政府機關里消磨人生,感到倦怠和無趣的時候,是否還能回想起這種感覺,這種父親今後每天都要面臨的日常體驗——被人從水裡撈起來,巨細無遺地檢查身體的每一寸地方。
所有的爭議和質疑都集中在司機身上,因為車裡唯一的倖存者身份特殊,眾人都懷疑他才是真正的駕駛者,暗箱操作的人不過是把罪責推給了不能爭辯的死者而已。倖存者是誰也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他是某個高官的兒子,也有人說他是權位通天的大人物本人,總之是普通人惹不起的角色,網上的這些議論劉小姐都看過,看到心寒,看到眼淚流下來也沒人給她擦。
劉小姐拿出手機,兩三下就調出那條錄音,「我給他聽的就是這個,是阿聰死後發給我的。」
劉小姐顫抖著手指,點開了它,瞬間下載完畢。
拉住我的手,
記者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放到桌子上,「我想把這個交給你。」
「那池子里泡一堆,我哪知道哪個是哪個?」
回到家,老陳拿出那瓶沒喝完的茅台,追思會之後就沒再打開過,擱在柜子里,人走了,酒也跟茶一樣涼了。
「你想怎麼樣?」
你為什麼不看好他?李老師沒有用這句話反駁,她默默感受著臉上的火辣刺痛,或許只有這樣,才可以緩解心裏的苦楚。
他想喊,但剛一張嘴,福爾馬林溶液就湧進了他的嘴裏,他試圖掙扎,卻被屍體抱得越來越緊,全身上下都不能動彈。
難道那是兒子在彈鋼琴給我聽嗎?李老師不知道知道兒子有沒有學過鋼琴,雖然約定每兩周相聚一次,但在出事以前,李老師忙於工作,已經爽約幾次,兩個多月沒有見過兒子了,兒子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在電話里。
如今,老陳的精力都用在喝酒上了,啤酒論箱,白酒論斤,紅酒?瞧不上拿杯子的娘炮氣。所有人都說老陳成了酒鬼,整天沒有正形,打了照面也就樂呵樂呵,不愛跟他說話,真要是聊起來,被領導看見了,落得個不思進取的罪名可就不好玩了。
報社門口,撞上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女人,女人一見他,湊上來就問了一句,你好,你是報社記者嗎?
「是你嗎?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副市長直勾勾地盯著老陳。
四家人都選好了墓地,連在一起,一人一個小窟窿,雖然不情願,但公墓只剩這一個角了,那也沒有辦法。
同學已經幫他搞清楚了,許其忠就在從左往右第三個池子里,他掀開池子上的蓋子,脫了鞋襪,捲起褲腿,強忍著噁心和恐懼,踩進池子里,福爾馬林在他腳邊晃蕩,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他把全身的力氣集中在腳底,生怕自己滑倒。
「所以呢?」
劉小姐轉向發獃的記者,「你呢,你是不是也遇到鬼了?」
「你們膽子不小,竟然把他們埋一起。」
悲傷,李老師無法確定,這種悲傷是兒子的鬼魂在思念自己,還是自己的潛意識在呼喚兒子,或者兼而有之,以至於變成一首沒人聽過的曲子。
李老師睜大了眼睛,「鬧鬼?」
小楊穿著他那件雨披,消失在滂沱大雨里,老陳記得那雨披是藏青色,背上還有報社的名字,字體很粗,很顯眼,就是憑著這個特徵,他才一眼從車禍現場找到小楊的屍體。
別的她不清楚,唯獨那個被叫做「叔叔」的,李老師始終記得他的名字——許其忠,一年前大雨車禍案的肇事司機,連帶他自己,一共造成四人死亡,十二人受傷,其中一個死者是只有六歲的小男孩,小男孩當時穿著藍白條紋上衣,黑色短褲,咖啡色涼鞋,從上到下都是他最喜歡的打扮,手裡拿著一隻冰淇淋,也是他最喜歡的抹茶口味。
老陳在報社沒什麼朋友,小楊算一個,可惜他已經死了一年。
笑完了,老陳心裏尋思,小楊這是放心不下啊,他還有什麼事兒沒辦妥,是跟那起車禍有關嗎?
「劉小姐,今天請你來是李老師的意思,她想跟你道謝。」
平緩地解釋完來意之後,李老師問了一句:「我的意思你都聽明白了嗎?」
李老師拿起照片,將它抱進懷裡,就像過去每一次,兒子抱著她不肯撒手。
老陳一仰脖,一閉眼,杯子見了底,再睜開眼,蹬大了一圈——對面那杯酒也沒了,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看《雲圖》。」
「算不上把柄。就是跟你彙報個情況,一年前的大雨車禍,開車的是你兒子吧?」
他一聽就炸毛,「你開什麼玩笑,讓我去挖人家的墳?」
劉小姐用紙巾拭去眼角的淚水,「說不定是他們到了那邊之後,阿聰教他彈的。」
「那就不知道了,以前沒聽過。」
「3.5奶奶生日,給她打電話。」
然後,家明看見,父親站在岸邊,和那個叫李老師的女人並排坐在一起,臉上的笑意如同沒有心機的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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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藏*書
老陳倒滿兩杯,剛剛好,再多一滴就會灑出來。
手續又走了幾個月,走到今天,總算一拍兩散,老陳收拾完自己的東西,帶上小楊的照相機,走出了報社。
老金負責登記和編號,他上了歲數,過不了幾天就要退休,聽說來接班的是個道士,也是聞所未聞。
他不好再反駁父親,自從父親幫他擦了車禍的屁股,他就再也不敢大聲同他頂撞,雖然他心裏也有怨言,為什麼要把那個酒鬼安排到自己車裡,明知自己是要載同學去兜風,如果不是急著送這個酒鬼回家,他也不會開那麼快,也就不會……
今天和過去的一年沒什麼不同,劉小姐8點起床,刷牙,洗臉,煮兩人份的早餐,裝在兩隻碗里,放到餐桌相對的兩邊,獨自進食,吃到一半的時候,手機鬧鈴會響——那是阿聰為她設置的,免得她睡過頭——她拿起手機,準備關掉鬧鈴,眼神一瞥,看到屏幕上的信息:
「啊?這事兒就不管啦?」
大人?家明心裏一疼,因為父親突然死了,我就不得不成為大人了嗎?父親也曾說過,「等你成大人了,老子一定跟你多喝幾杯」,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都由父親決定,吃什麼樣的食物,穿什麼樣的衣服,上哪所學校,讀哪個專業,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在抱怨自己沒有自由,沒有擺脫被人控制的桎梏,父親還嘲笑他說,你要是能自己找到工作什麼都好說,言猶在耳,轉眼之間,他就要決定父親屍體的去向。
他俯下身,使勁掰開許其忠的嘴巴,正打算把石頭塞進後者的嘴裏,突然,屍體伸直兩隻手,抓住他的後背,不等他有所反應,就纏住了他的脖子,並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按向懷中。
老陳哼氣,這麼個破地方,還不讓人進,你啥事?
老陳做了一輩子新聞,從始至終徘徊在兩個極端,年輕時為人,秉承著「公眾知情權」這個沒有具體指向也就沒有具體負責對象的詞,他曝光一切他認為應該曝光的事件,急切而熱烈地試圖把所有腐爛之物堆砌到陽光下,引起每一個路人的注意,中年之後他為己,靠著「信息不對稱」這個形容故弄玄虛本身也故弄玄虛的詞,他得罪了所有他可以得罪的人物,並以此掙到了年輕時嗤之以鼻的財富。
的確,提出離婚之時,李老師沒有太多考慮兒子周舟的感受,她只是突然開悟,自己並不願意陪伴那個男人度過餘生,對他的愛尚不足以抵消柴米油鹽的折磨,與其委屈自己,她更想及早抽身。離婚官司很順利,分割的財產不多,兒子判給了前夫,這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分別時的悲傷有些出乎意料,她原本以為,看慣死屍即使對著腐敗屍體也能吃下飯的自己已經足夠鐵石心腸,但當看到兒子不知所措,嘴唇因為害怕而顫抖的時候,她還是俯下身去,緊緊地抱著他,久久不肯鬆開。
「我啊。」老陳端著小酒杯在半空中比劃,「也是閑人一個啊。」
小楊回來喝酒了。
了了這樁心愿之後,他才有興緻去做稍微舒心一些的事情,小楊照相機里的那個小男孩,他早已查清了地址和身份,那是車禍的另一個死者,六歲的周舟,父母離異之後,他跟了父親,但由於父親已經搬離這座城市,不知去向,所以只查到他的母親——醫學院的一名老師,姓李。
記者朝桌對面的第四隻杯子努努嘴,斟滿的酒已經沒了,「你們看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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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明白他的意思,站起來,解開自己的浴巾,光著屁股轉了個圈。
「我跟你說,其實啊,老哥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還算有點新聞理想,你知道嗎?天天往外跑,哪裡冒個煙啊,碰個響啊,可來勁兒了,記者編輯校對一個人全包,夜裡盯版盯到兩三點,睡三個小時又跑出去了,哪像現在,網上隨便刷兩下,就能寫個新聞出來,那叫新聞嗎?
公墓交接工作正在進行,老金看了看表,十一點二十,這麼晚了,新來的這傢伙還非得把整個墓區轉一遍。
來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風輕揚,
那一晚,家明睡得很沉,沉到彷彿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一片海里,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往深處沉沒,父親也漂在他的身邊,他看見水面上露出幾張看不清楚的臉孔,他們都穿著白大褂,手裡各自抓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從上面伸下來,搭到父親的腰間和腋下,勾著他一點一點地往上漂浮而去。
「膩了,都是些人精,妖氣重,我不光要給兒子攢錢,也要攢陰德啊。」
但家明是心知肚明的,母親私下給他看過,賬戶上莫名多出五十萬存款,還有自己考了幾次都沒有結果的公務員考試,這回一路綠燈,似乎都在說明什麼,這些暗地裡的操作,作為即將走入社會,混跡官場的自己,家明深知不能拿出去說,這是父親拿名譽和性命換來的灰色禮物,除了不便聲張的感謝,他做不了更多的事情,就像母親說的那樣,人已經死了,你就不要再辜負他了。
李老師點點頭,「可以,希望你能支持我們的工作,我已經和你媽媽談過了,她說想把決定權交給你,畢竟你也是大人了。」
第三次酒局上,小楊親自向老陳解開了這個疑惑,那時候一老一少兩個人已經可以喝一斤七兩,陶瓷小杯,一杯一干,喝起來「滋滋」響。
「都一天死的,墓也是同一天來選的,就埋一塊兒,咋了,犯忌諱?」
「差不多了吧?我該回家了。」老金滅了自己的煙斗,朝凳子沿上敲的砰砰響。
「還是我來解釋吧,」記者一邊說一邊往杯子里倒酒,明明只有三個人,他卻要了四個杯子,「我有個徒弟叫楊斌,他也是死者之一,生前呢,他給李老師的兒子周舟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一直留在他的照相機里,沒有公開過。就是因為你來找了我,觸動了我,我才想起要把照片物歸原主,交還給李老師。能得到自己兒子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李老師很欣慰,也很感激,我想著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所以就把你也叫來了。來,咱們喝一個。」
做師父的沒用,鬼魂搬弄的是非到了手裡,既不能威脅到作惡的真兇,也不能印刷成文供市民議論,新聞的兩個極端,到頭來一個都碰不到,老陳只感無力和凄涼。
經過層層打聽,再依靠持久的耐性,老陳終於在這家酒店的桑拿房堵到了副市長。
「對,謝謝你。」
呆了一會兒,劉小姐才尖叫起來,繼而是大哭,就像一潭死水之中躍起一尾read.99csw.com燦爛的魚,那一瞬間,她都不知道奇迹的降臨是因為頭頂的神明,還是運行於世的命運,她手忙腳亂地在手機上按著:
「我沒法給你太多考慮的時間,這事還比較著急。」
同學頂著他翻進了停屍間的窗戶,不忘提醒他搞快點,指不定什麼時候巡夜的人就會上來。
不是周舟彈的,那這到底是什麼呢?
「對,這是我的同事拍到的,周舟遭遇車禍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本來是沒忌諱的。」道士的手從四塊石碑上挨個劃過,「但是,你們埋錯位置了。」
她試著往曲子里填詞,但生性死板五音不全的人怎麼可能突然領悟浪漫,跟自己較勁一個多月,看著兇手的屍體被學生們搬來搬去,在不同的器官上指指點點,她仍舊一無所獲。
劉小姐跑回卧室,拿起床邊阿聰的手機,手剛接觸到手機表面,她驚叫一聲——機身燙得如同燒紅的碳。
「你放心,我沒有錄音。」
「高人說了,這是你的事兒,得你自己解決。活人的事兒老子能幫你擺平,死人的事兒,你自己去。」
「爸你發神經吧,都這會兒了,也沒見他們整出什麼來啊。」
他看著父親交到自己手裡的東西,是四塊平平無奇的石頭,「幹嘛我去啊,我不去,你找別人去!」
偏偏這個時候,他要害怕一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只因為父親的迷信思想,以及那種思想和他老人家權力之間的詭異聯繫。
老陳被他瞪得心虛,生生咽回去半句話,「行,你去吧,我把酒備好,等你回來,這可是內供酒,一般人喝不到的。」
「謝我什麼?」
老陳喊了一聲,屋裡沒人,只有頭頂的吊扇呼啦呼啦響。
「你呢,怎麼也老這麼早下班?」

5

「我得出去。」小楊挎上照相機說。
「論輩分嘛,我輩分大。」
女人說,一年前大雨那場車禍你知道吧?我男朋友是死者之一,今天出了點狀況。
「別著急嘛,就剩最後那個角了。」
「我明白,我想……」
那場事故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從普通的氣候異常到所有人察覺到不對勁,再到有人因此而死,報社的報道篇幅也從頭版圖片到整版稿件、系列報道、加印號外,彷彿一夜之間,他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城市還有這麼多人,需要這麼多的報紙。
「其實,我是副社長的舅舅。」
放開我,放開我,他在心裏咆哮,伴隨著難以名狀的害怕和不解,身體被拉得越來越低,鼻子也完全伏進了許其忠敞開的胸腔之中。
副市長閉上眼睛,做出一副打瞌睡的樣子。
那天,前夫打了她一耳光,他哭喊著,就是你,就是你拋棄我們!他是去找你,一個人跑去找你!才被車撞的!
快,趁生命氣息逗留,
不等劉小姐開口,記者插話道,「誒,這就有故事說了,李老師,你別不信,是因為鬧鬼!」
家明原本打算回一個「好」字,手指按在屏幕上,目光掃到桌子上的那瓶未開封的酒,想到再也沒有機會和父親對飲,突然失去了打字的力氣。
他又分別滿上,一仰脖,一閉眼——兩隻杯子都空了。
「怎麼回事?」她喃喃自語起來,畢生所學所聞都無法解釋眼前的事情。
她試過找來相熟的音樂老師,厚著臉皮哼出曲調,想讓對方判斷曲目,指望著能從中得到一星半點的可用信息,音樂老師聽出了譜子,反覆調試之後,在鋼琴上彈了出來,聽上去就是李老師熟悉的版本。
餘光一瞥,李老師已經看得很清楚,那是周舟的照片,他站在馬路邊,撐著一把小傘,傘面將他的小臉映紅,他抬起右手,似乎在跟拍照的人打招呼。
若不是聽說這道士有官場的背景,給好些個大人物都算過,老金早就拍拍屁股走了,哪會憋著一肚子火在這伺候他,「你說你也是,不在山上渡劫,偏跑我這來添亂,你還缺這份工資?」
「不用你挖,他們的墳都在南岸,我都打好招呼了,你去就行,唯獨許其忠有點麻煩,他的屍首在醫學院里泡著,你不是在醫學院有同學嗎,讓他帶你進去。」
「這是那個時候?」
「我前幾天碰到一個記者,他手裡有點東西,你放心,他沒能耐翻案,不過他說他拿到這東西是因為鬧鬼,我就起了個心眼,你們年輕人不信這些,我還是信的,萬一他說的是真的,那些鬼遲早會纏上你。」
「謝謝,方便的話,請儘快到我們學院來完成手續。」女醫生回復道。
李老師摘掉耳塞,不一會兒,那段鋼琴聲又出現了,每一個音符都聽得清清楚楚,彷彿一個迷你鋼琴師住在她的耳朵里。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好幾個月,她一開始懷疑是因為兒子死去,悲傷過度的自己產生了幻聽的癥狀,還去學校附屬醫院的精神科做過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但即便有了讓人安心的檢查報告,還是不能消除耳邊時不時傳來的鋼琴聲,同樣的旋律,周而復始,讓她不勝其擾。
李老師仍然耐心地等在門外,家明告訴她說想明天早上再給她答覆,李老師禮貌地與他握手,說好的,這不是件小事,但千萬不要太久。
「說吧,什麼事?」
「所以,你要把這些石頭都放他們墳里,壓一壓邪氣。」
「給寶寶買發卡。」
社長其實忍了他很久,很滿意有這個機會,放出話要開除老陳。
「爸爸。」家明的手指按在抽屜邊沿,冰冷的溫度傳遞到他心口——這就是父親此時的體溫,上一次感受他的體溫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醫學院的人說想拿你的屍體去解剖,就是給那些醫學生做教學用具,我聽說,醫學生都管那些解剖課上的屍體叫大體老師,你以前不是說自己想當老師嗎?現在有機會了,你要不要去?」
「死前有什麼遺願,就怎麼鬧唄,只不過,會鬧錯人。」道士手電筒往路口一照,「回去吧。」
她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滑落臉頰,欣慰與悲傷的情緒尚未完全化合,語音信息的末尾,緊跟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你知道什麼叫刻板印象嗎?報社這幫人對你啊……」
「那個,李老師,這位就是把錄音給我的劉小姐,她是陳聰的女朋友,劉小姐,這位是醫學院的李老師,是周舟的母親。」
劉小姐把阿聰的遺物都鎖在柜子里,唯獨警察交還的手機被她放在枕邊,每天充電,每天試著開機,她不知道密碼,他們不是那種膩歪到失去自我的情侶,彼此留著空間,也不會傻到用對方的生日作保。曾經她驕傲于這種鬆緊合適的關九_九_藏_書係,事到如今,卻有自作自受之感,心愛之人的手機彷彿是他殘存的化身,就算不是全部,也能部分地給她以慰藉。
副市長恨得牙癢,卻又不知該處罰誰,或者,找誰來頂罪,他想否定,否定自己遭到了報復,因為這世上絕對沒有鬼,他嘗試著去相信。
「咋了?」
好一會兒,道士才睜開眼,已是滿頭大汗,「這裡有古怪。」
報社沒有發布死訊,但副市長很清楚,全城都知道他的兒子死在了醫學院泡屍體的池子里。
「副市長,你認識我吧?」
作為副市長的兒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認為自己不需要懼怕什麼。
「平魚2,娃娃菜1,洗手液1,橄欖油1,檸檬2,整雞1。」
老陳沒有在意,繼續說下去:「她說她男朋友的鬼魂附身在他以前用的手機上,把手機里的信息全部發給她了,其中有一條是錄音,是他在車裡錄下來的,在錄音的最後,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喊了一聲『紅燈』。」
照相機里的照片不多,照於事發當天的更是只有區區五張,四張躲雨的群像,一張小孩,憑心而論,小楊沒有攝影的天賦,不管構圖還是明暗都欠火候,儘管如此,老陳還是挑了兩張放到社長的桌上,懇求他在報紙上刊發,算是對小楊有個交代。
做東的那個記者一直在沒話找話,同一件事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明明還沒開始喝酒,卻自帶一股喝醉的氣質。
道士轉頭看他,面目兇狠,已不似剛才那般平靜,「你趕緊看看,這裏面埋的是誰。」
「是的,肯定是的。」

2

和小楊一樣,老陳年輕的時候也有點新聞理想,高雅之處奢望普利策獎,庸俗之處也想替人打抱不平,以招惹權勢之人為榮,至於在底層掙扎的人們,他也喜歡與他們合影,記錄分秒之間的恩仇快意。
家明知道,他們失望于警方公布的結果里,是父親坐在司機的位置,副市長兒子坐在副駕駛,而不是相反。父親的職業並非司機,也不屬於市政府的編製,為什麼會輪到他去開那輛車,為什麼還開得那麼狂野如同一個無所畏懼的年輕人。私下裡,大家都提出了很多的疑問,並沒有指望誰會出面回答,畢竟這樣一起案子,牽涉到的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捅開了,那些官員、警察、法官,每一個都會聞聲變色。
不需要重聽,劉小姐也可以確認,說出這兩個字的並不是阿聰的聲音。
小楊並非不求上進,他爭取過很多次,提出去跑關係難搞的政府線,或者風吹日晒的社會線,再不濟把彩票公告、證件掛失、啟事訃告都交給他也行,甚至還為此自費買了一台照相機,總之,讓他多些事情,不至於大白天的不是喝茶就是打牌。
從桑拿房出來,突然的氣溫變化讓老陳蹲在牆角吐了出來,吐得老淚橫流,心肝震顫。
副市長發出一陣笑聲。
所有人都在關注父親的屍檢結果,民眾,媒體,警察,四鄰,甚至學校里的同學,所以,家明從同學嘴裏聽到結果時,並不感到意外——血液里酒精含量0.3%,父親喝醉了,這起大雨中的車禍最終以「中年人醉駕」收場,吞沒了其他更有噱頭的可能性,令圍觀者感到些許失望。
外人只能猜測,無憑無據,光有一層莫須有的邏輯,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是綽綽有餘,真要拿到官面文章上,面對媒體報道,法庭判決,他們也都只好啞口無言。
在這段最難熬的日子里,唯一給她撫慰的是母親,日落前一個準時的電話,周末一份及時的快遞,包裹里是最懂女兒心思的小禮品,漸漸地,她開始接受母親的結論:命,這都是命。
直到那個姓陳的記者突然出現在李老師面前。
沒有了,隔絕你我的不只生死,還有一組簡單的數字。
李老師連連應聲,隨便敷衍兩句便掛斷了電話,耳邊的鋼琴聲也跟著響了起來,反反覆復的旋律,她早已爛熟於心,只是不解其意的懊惱讓她備受折磨。
這樣的狀態持續到30歲,30歲的時候,孩子出生,花銷水漲船高,老陳才意識到,在幾個城市東奔西跑的自己竟然沒能攢下多少積蓄,一問社裡的前輩,哪個不是埋首新聞紙,窮了大半輩子?自己也要這樣嗎?風光的蒙面英雄摘了面具還可以做高枕無憂的富人,自以為是無名英雄的我,恐怕只能退回柴米油鹽的現實里。
劉小姐不好意思起來,「也沒有鬧鬼那麼可怕,只是阿聰的手機像是有鬼一樣,突然把手機里的內容都發給我了。」
「買新的撥片。」
望著漂浮在眼前的兇手屍體,聽著耳邊隱隱約約的鋼琴聲,李老師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生出復讎的快意。
李老師之所以知道的這麼清楚,是因為那是她的兒子——周舟。
快告訴我你的心聲。
「別,你也別閑著,等我消息,我拍到好的,第一時間用手機傳給你!」
「你感覺,這曲子是表達什麼的?」
「前幾天,有一個女的找到我,她說她家裡鬧鬼了,她是那起車禍其中一個死者的女朋友,那個死者當時就坐在車裡。」
「嚇你?」道士冷笑一聲,「你整天守著這個地方,誰嚇得了你,是他們家裡要鬧鬼了。」
「您也是。」劉小姐客氣道。
小楊頭也不抬,只顧檢查相機,「今天肯定能拍到好照片,我有預感,你說報紙這兩天得要多少,捎帶我一張總可以吧?」
「人家都一格一格分好的,你不會打聽嗎?」
手機里阿聰還在發著更多信息,他的備忘,他的日記,他的記賬,他的照片,全都通過這個小小的聊天窗口,毫無保留地傳送過來。
「拿著,這是我找高人請來的,可以壓住厲鬼,你拿去放在他們墳里,保你平安。」
來自黃昏和清晨,
道士挨個過了一遍,嘴裏念念有詞,一雙布鞋踩在地上,發出「嚓嚓」的聲響,突然,他停住了,一隻手按到石壁上,老金湊到他跟前,見他閉了眼睛,彷彿入定一般。
所以,這是阿聰的備忘錄?他正在把備忘錄發給我?
「不過啊,不往外跑也有好處,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你要是也那麼聽話,也不至於……就你,你說你怎麼那麼多事兒呢?沒出息!喝!」
那是一首很蹩腳的情歌,阿聰自己解釋說,歌詞是英國一個詩人寫的,自己厚著臉皮譜了曲,只想唱給心愛的人聽。
「有點悲傷,別的,聽不出來。」
之後的十分鐘,劉小姐聽眼前這位不苟言笑的女人講了另外一個鬧鬼的故事,雖然到此九*九*藏*書之前她並不確定那是鬼魂作怪,但當她哼起那段兩人都已爛熟於心的曲調之時,除了鬼魅相通之外,她們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我能跟我爸爸聊一聊嗎?」家明低下頭,看著女醫生那雙白色的皮鞋——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帶有女性特徵的裝飾。
劉小姐覺得這個飯局會很尷尬,雖然三個人都和那起車禍有所牽連,但無奈並不相識,職業出身也相差甚遠,估計沒什麼話聊。
是情歌的後半首:
老陳忍得更久,忍整個報社,忍整個行業,忍自己碌碌無為一事無成的大半輩子,頂回去一句,不用您費心,我辭職。
家明並不相信是父親開的車,雖然他總以副市長的小學同學自居,關係很鐵,辦點事,解決個問題,都不在話下,但這麼多年來,似乎也沒從這層關係里得到任何好處,反倒是這一次,如果真如外界所傳的那樣,開車的其實是副市長的兒子,反倒是父親挽救了同學的仕途。
作為醫學院的老師,李老師很清楚,人的疼痛分級不過是沒有科學依據的謠言,但她也曾確信分娩是最劇烈的疼痛,直到在停屍間看到兒子小小的屍體躺在檯子上,那一刻,她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這家的骨灰罈,放到了那家的墓穴里,四個人,都埋錯了。」道士嘆了口氣,「鬼魂不寧,怕是已經鬧鬼了。」
李老師望著那幾具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屍體,學生們都給起了綽號,按照年紀和性別分別稱作弟弟、姐姐、叔叔,還有爺爺。
發信人:阿聰。
「來吧,小楊,再喝一個。」
他看著父親那張慘白,微微浮腫的臉,會產生一種他只是睡著的幻覺,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地方,他會不會覺得冷?在這樣一個狹窄的空間里,他會不會覺得孤單?
「不是你?」音樂老師隨手又彈了起來,「挺好聽的。」
「我一直認為這是我兒子彈給我聽的曲子。」
老金瞧了一眼,「對,就這兒了,最後幾個都埋在這。」
「我幻聽到的鋼琴聲,就是這個調子。」
老陳扭身,那我就管不著了。
「這叫下山修行。」道士的手電筒一晃,「是這幾個吧?」
每次都一樣,老陳長舒一口氣,忍不住笑起來。
漸漸地,她開始懷疑,是兒子的鬼魂在糾纏自己。
其實劉小姐不確定母親說的「命」和自己在詞典里查到的「命運」是不是同一個東西,在她看來,命運是因果律的升級版本,它以一種捉摸不清的姿態約束著萬事萬物的運行,就好像,自己和阿聰在一場雨里相識,也在一場雨里生死相隔,兩個人聊天記錄里的第一句問候是「我唱首歌給你聽吧」,而最後的定格,是在家等候的劉小姐臉上帶著笑意,靠著窗檯,混合著身後淅瀝瀝的雨聲,聽著手機里阿聰錄給她聽的新歌。
阿聰的歌聲再次響起,剛唱到一半,李老師微微張嘴,用非常小的聲音念叨道,「就是這個。」
來自鬼魂的報復,埋錯墓穴引起的不寧,生前遺願的錯位實現,不知道哪裡來的說法,一個個說得活靈活現,總而言之就是,活該。
老陳手裡拿著一瓶茅台,往窗外一指,「這麼大雨,你就安安心心在這陪我喝酒得了,出去遭那罪?」
老陳一聽是這事兒,搖搖頭,別,你別跟我說,還是跟別人說吧。
事發後半年,警方正式結案,家明才在停屍間見到自己的父親,他望著大抽屜里全身覆蓋薄冰的父親,半小時內沒有說一句話,這與平日他和父親的相處模式並無不同,沉默寡言的父親多半會有一個同樣沉默寡言的兒子,直到門口有人叫他,家明才從愣神中醒悟過來。
記者朝劉小姐使個眼色,「李老師不信了,要不,給她聽聽?」
連續四條莫名其妙的信息,劉小姐看著最後一條,突然想起,那是去年情人節,她說想做一隻烤雞來吃,特地囑咐阿聰回來的時候買火雞和檸檬,對,就是兩隻檸檬,當時洗手液和橄欖油剛好都已用完,也讓他記得買。
他想起報社門口碰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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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心生曖昧的怨女,劉小姐焦急地等著阿聰的回復,她希望他像以前那樣高傲地回一個意義不明的表情,或者一串嘲笑自己的省略號,甚至,哪怕只是看到「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她也能感到心安。
李老師小時候看過一些香港鬼片,有警察把凄厲的鬼叫錄下來,再調整它的速率,從而破解出其中蘊含的信息,可是自己這種幻聽的情況,充其量只能跟著哼出來,怕是很難解開其中的謎題。
其中有一條是音頻。
「你喝多了吧?」
「誰跟老子開玩笑呢?」
劉小姐和記者互望一眼,「是什麼?」
副市長打起了鼾,憑聲音很難判斷是真是假,但不管真假,恐怕都無法被人喚醒。
她還記得幾個月前,看著那個年輕人在遺體捐贈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許家明」的時候,她心裏仍然裝滿了困惑和愧疚,她無法確定,自己向死者家屬提出遺體捐贈的請求,到底是例行公事,還是因為她想要報復,想要親自在殺死自己兒子的兇手身上划幾刀,甚至把他大卸八塊,看看他的心肝脾肺腎,神經分佈,血管走向。
「浪費」這個詞格外刺耳,聽得老陳怒火中燒,掀了社長的辦公桌,拂袖而去。
他一邊埋怨你以為我想來嗎,一邊循著手電筒的光朝福爾馬林池子摸索過去。
在意識退去的最後一刻,他彷彿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童音:
「很荒唐不是,一出事兒就改不了啦,就算你心痛也沒辦法,這就是命啊,女兒。」
「他怎麼告訴你的?」李老師問。
「我把爸爸交給你們了,請你們好好對待他。」家明給李老師發去這條信息,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楚。
「節哀順變。」李老師先伸出了手。
十天之後,有些人才會知道,或許是命運使然,也可能是工作疏失,這四家都葬錯了墓穴,亡魂沒有一個得到安生。
記者發福的身體就像被水泡脹了一般,「我不是來採訪的,我本來是想找你的前夫,畢竟他才是周舟的法定監護人,但是他不怎麼配合,只好來找你了。」
「不是我。」
老金整個人都差點跳起來,「啥!?」
前夫在電話里說,周舟沒學過鋼琴,你這個當媽媽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來人自稱是醫學院的李老師,戴一副黑框眼鏡,不怒自威的模樣,髮型和著裝都顯得格外幹練。
「怎麼個鬧法?」
報社為小楊弄了一場盛大的追思會,兩米高的遺照,百來枝火苗搖曳的蠟燭,還有幾個女同事恰到好處的啜泣,畢竟是死在了九_九_藏_書新聞一線,社長說小楊身上透出了新聞人的光榮與夢想,在這個「紙媒已死」的時代更顯珍貴,沒有辜負報社對他的栽培,號召所有人向他學習。
老金不屑,鼻子一哼,「道士,我這是科學管理的公墓,你接班就接班,別給我跳大神。」
就像在撈一具屍體。
所以,只有小楊跟他聊天,「同是天涯淪落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不搭調的詩可以放一起,不搭調的兩個人自然也能坐一起胡侃。
阿聰已經死了一年,前兩天剛剛過了周年,朋友們聚了一次,念一念他的好,喝幾杯傷心的酒,散去之後,留給他女朋友劉小姐更多的惆悵。對劉小姐來說,過去的這一年自然充滿了孤獨和困苦,更可怕的是,她無從得知這樣的孤獨困苦還要持續多久,到何日才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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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聰到底怎麼死的,這件事仍然沒有可以服眾的結論。見報的是警方說法,官方而簡略,去年那場大暴雨中,許姓男子酒後駕駛,先是撞上人行橫道上的人群,然後整車翻出護欄,跌落到下方的道路中央,被一輛大卡車撞上,車禍一共造成四人死亡,人行橫道上兩人,車內兩人,其中就包括司機和坐在後排的阿聰。
「鬧鬼?」老金往後縮了一下,「你別嚇我。」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老陳變了,他主動提出去跑商業線和政府線,接觸的當事人非富即貴,明裡暗裡要點好處,或者是錢,或者是權,不出兩年,接觸過的人都知道他老陳是無利不起早的敲詐記者。偏偏這個時候,他已經把所有的人脈混熟,處長局長,經理老闆,市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也都能認全,能在這些地方暢通無阻的人,報社裡還有幾個?社長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隨他去了。
唯獨處於這兩個極端之間的新聞當事人,他從未投之以真正的關懷,他們會在成文報道里佔據一小節的位置,採訪的時候也可以坐在他對面哭個不停,甚至有些,過了很久,還會給他發簡訊,尋求一些外人的安慰。但說到底,對老陳來說,他們更像是自己新聞里的道具,可以方便地引導公眾情緒,或者,要到更高的買斷價格。
老陳訕笑,現在不是了。
「我就想媽媽抱抱我。」
小楊僵住手,突然瞪著他。
「這一聲『紅燈』明顯是一個半老頭子的聲音,既不出自錄音的人,也不出自令郎,所以,喊『紅燈』的人是被你們宣布為肇事司機的許其忠,只有他的年齡符合這個聲音。可是,如果許其忠就是司機,他怎麼會喊『紅燈』呢?按照常理,這樣喊的人應該是坐在副駕上才對。所以,許其忠根本不是駕車司機,真正開車的,是車裡唯一的倖存者,也就是你的兒子。」
報社領導嘴上說沒問題,下個月就調整,但從來沒有兌現,誰都知道,小楊是前任副社長的關係戶,侄子還是外甥,沒人搞得清,學歷一般,履歷一般,更何況如今紙媒衰落,報社的確沒有那麼多崗位,能有一個天氣預報專員已經是社長額外開恩。
他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似乎是一雙女式皮鞋,他猜測是自己在等的人,便伸手到褲兜里,摸出了那張列印好的照片。
他驚得站了起來,在屋裡來來回回看了幾圈,確定沒處藏人之後,又試了一次,兩次,三次。
社長笑得有些尷尬,說這事兒都過去大半年了,拿什麼由頭髮?因為小楊是社裡的人,就可以隨便浪費版面?
「那現在呢,咋不見你出去跑了?」跟老陳碰碰杯,小楊問。
老金不好再說什麼,就著手電筒的光,「嘩啦啦」翻起花名冊,好半天才翻到,「陳聰,楊斌,許其忠,周舟,有一個還是衣冠冢。就去年大雨車禍死的那四個人。」
劉小姐笑他有些跑調,阿聰就說等我回去用鋼琴彈給你聽,曲子可好聽了,劉小姐打著哈哈說好啊你先唱完,但歌聲到此戛然而止,剩下她疑惑而耐心的等待,直到雨停之後,噩耗傳來。
「我知道這是真相,也知道不可能翻案,對你來說,活人比死人更重要,親人比外人更重要,你們有顛倒黑白的能力和手段。我現在也不是記者了,不會寫什麼報道,再說了,就算寫了,報社也不會發。我之所以來跟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世上是有報應的,鬼魂折騰我們,更會去折騰真正的兇手,逃不掉的。我的話說完了,希望你以後每晚都睡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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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楊是報社的閑人,這種閑有兩層含義:一是他的工作時間很短,只需要在每天下午五點鐘刷一刷氣象台的網站,記錄對方公布的天氣情況,然後寫成稿件,交給主編,等著第二天刊行;二是他負責的事情對很多人來說沒什麼意義,這年頭,誰還會留意報紙上的天氣預報呢?閑差一個。
唯獨老陳惦記著,三天兩頭跑公安局,跑了大半年,直到結案,才要回來。
這半首情歌一直存在劉小姐的手機里,反反覆復聽,聽到悵然若失,痛徹心扉的體會就是隨著阿聰的死去,她也失去了另外半首情歌,失去了生命的另一半。
沒人關心小楊跑出去是做什麼,也沒人知道他到底拍到了什麼,他的照相機被扣留在警方那裡,他的家人不知道這茬,社領導又覺得反正不是報社財產,被拒絕幾次之後也就忘記了。
一接近醫學院的大樓,就能聞到一股藥味,這或許是一種幻覺,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噁心得想吐,只盼著趕緊完事,找個酒店大浴缸,洗一洗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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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坐在醫學院辦公室的門外,喝了一口酒,然後看著手裡的酒瓶,剩下的那一口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小楊的鬼魂還在。這些年來,白天黑夜,老陳總在醉鄉里度過,不願搭理清醒的世界,自以為是看穿俗世的高人,願陪他貪杯的也只有這個沒出息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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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遠方,
道士伸了個懶腰,「你想去跟他們家裡人說你們埋錯了?」
「紅燈!」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那場大暴雨,雨水把全城澆了個透,敷衍了事的天花板,偷工減料的下水道,從上到下,每一個問題都暴露出來。
女人著急了,我進不去,誰也不認識,跟誰說呀?
但是,阿聰卻無視了她的詢問,自顧自地發著其他信息。
盤桓未去,
女人又問,我想進去反映個事兒,他們不讓我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