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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紗

婚紗

作者:粟冰箱

1

她早前在微博看過他的故事,好幾個千萬粉絲營銷號都在發,很煽情。聽說「婚紗蜜語」APP邀請他來參加活動,姜紈就通過她的一個運營朋友搞到入場券,要採訪採訪這個陸夢炎。活動名字叫「尋找最美婚紗」,是婚紗蜜語在APP內發起的,用戶上傳婚紗照參加,投票前二十名受邀參加最終直播,分享自己的婚紗故事,並有豐厚福利。朋友說,陸夢炎是特邀嘉賓,他最近風頭很勁,若他來參加,肯定帶著活動火一次。
陸夢炎很喜歡夏日的清晨。他起得很早,那時父母都沒起來,街道上也沒什麼人。院子里的薔薇花色澤鮮濃,氣味綿甜。天空是頻度很低的藍,有時又是柔軟的銅綠。他悠閑地做自己的事,讀小人書,看電視,吃零食,沒有人來打擾他。他最喜歡看運冰車沿著街道緩緩駛過,留下一道洇濕的車轍。他目送它遠去,像跟它有了靈犀一樣的關聯。他覺得一切好事都發生在清晨。
女人打開微信。同事群很多未讀消息,點開來,發現是在討論什麼異裝癖。有個相熟朋友的圈她,問,誒,你以前不是在那邊嗎,知不知道有這麼個人?女人沒回,點開鏈接,草草瀏覽一遍,心裏如驚雷滾過一般。她捂住嘴,自言自語,怎麼會是他,怎麼會。
沒承想再得到他的消息卻是這篇微信公眾號的爆款文。這篇文里的妻子,說的是她嗎?那個孩子,他如今也長大了?但是她不明白的是,他好像精心編造了一個故事,把自己塑造得深情不渝,令人嘆惋。她想到那些夜晚,那些夏日的清晨,心想,他會不會已經瘋了。那他們的孩子……孩子她也曾經抱過的,皺巴巴的一團,像還未發酵的肉色麵糰。她抱著他,卻感到一陣隔離。那個男人曾經填補她的空缺,她把孩子生下來,那空缺似乎也消失了。她還給了他。
媽……媽媽。
小洲心想,怎麼看到?用那張照片看嗎?他覺得問關於死人的事情不好。糾結了一陣,又開心起來,覺得自己七歲的人生多了某種可以盼望的東西。哪怕這東西比一張照片大不了多少。
那時她在超市當收銀員,每天早起晚歸,站在櫃檯后迎來送往,恨不得把微笑刻在臉上,縱使如此還是經常遇到難纏的顧客,她應付不了。不過她內心也沒多痛苦,因為只打算干一年,存夠錢就離開這座城市。有離開做後盾,這些折磨才顯得無關痛癢。
陸夢炎似乎沒聽見,緩緩開口,是一把清亮中帶著沙啞的嗓子,像暗銀磨成細粉。他一開始講故事,場內的議論聲就逐漸偃息,姜紈更是聽得聚精會神。
好幾年過去了,她努力抹除他的痕迹。她把那場短暫的婚姻看成聊齋故事,她誤入桃源,遇到了美少年,有過歡愛,但他時常讓她覺得自己並非身處人間,只會被吸吮著,消耗至死。於是她要醒過來,然後離開。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個姐姐上門,那個姐姐坐下后,問了爸爸很多問題,連小洲也沒放過。姐姐問他對媽媽還有沒有印象,他搖搖頭,但心裏浮現出爸爸卧室里的那張照片,有一種說謊的罪惡與快|感。姐姐又問他想不想有個媽媽。小洲覺得有些煩了,覷了覷爸爸的臉。他只是漫不經心地盯著茶几上的葡萄。小洲咽了口唾沫,遲疑地點頭。
姜紈是個大三學生,平常愛在網上寫寫東西,沒想到現在已經好幾萬粉絲了。她很享受被人當做指明燈的感覺,漸漸還接了些廣告,有雞湯書籍找她出版。最近她又打理公眾號,挖空心思想寫一篇10W+的爆款文,陸夢炎的素材可能就是契機。
姜紈說,那你定個地址,明天見怎麼樣。
那天半夜他又被驚醒,睜開眼,果然見爸爸坐在床頭,靜默無聲。這次他穿了婚紗,整個人籠罩著一層浮遊的白光,虛幻得像幽靈。小洲倒吸一口涼氣,喚他一聲。爸爸轉過頭來,凜凜地微笑著說,我不是爸爸,我是媽媽啊,小洲,你怎麼不叫媽媽。媽媽愛你勝過世間的一切,媽媽永遠不離開你,好不好?
她身前身後都放置了穿衣鏡,互相對照,不斷反射、增生,像肉體的狂宴,她一人主持,而他來作客。她從他肩頭望見鏡中的自己,微微顫慄的肩胛骨,像蝴蝶一樣瑟縮起翅膀。她看見海水淹沒城邦,岩漿熔化田園,眾人被澆鑄進墳墓。她心如止水地看見這些災難,並且想到,它們就是這樣發生的。
小洲像被定身法給困住,動彈不得。爸爸繼續催促他,快叫媽媽啊,小洲。他好似童話里蠱惑小孩的吹笛人,用魔魅的聲音鋪就道路,一條不歸之途。小洲顫巍巍地站在他的聲音里,一不留神就會摔下去。
她無力地癱https://read.99csw•com坐在椅子里,想到六年前,還是七年前?她記不太清了。有些事不像真實發生過的。但她又那麼清晰地記得他的眉眼,他清亮又略微沙啞的嗓音,還有他手指按在她胸口的冷意。就像一幅現代派的繪畫,因為大團大團色彩的模糊,那些細節倒顯得不真實了。女人懷疑是自己杜撰了這些細節。
陸夢炎再次聽到敲門聲,喝醉了一般,搖晃著身子打開。門外是姜紈。她撞見房中血腥的場景,驚叫一聲,眸中卻又轉瞬騰起興奮:她的第二篇10W+不用愁了。她得到女人消息時,就深信不疑,也印證了她對陸夢炎最開始的想法:一個編造故事博眼球的異裝癖,他老婆他母親的故事統統都是假的。跟女人加了微信聯繫,並告訴她陸夢炎的地址,她覺得讓他們倆正面衝突,更有料。所以她等了等,讓矛盾盡情爆發,才上門來。但她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似乎更加超出她的預期。
快到傍晚時,那個姐姐才問完。她像擠一管幹癟的牙膏,雖然所得不多,但也有一種滿足的神情。她對爸爸說,希望他讓她把這篇文章寫出來。爸爸猶豫很久,答應了。小洲不知道她要寫什麼文章,但他看出爸爸的猶豫不是真的。姐姐笑著對小洲說,這篇文章出來,也許你媽媽就可以看到呢。
裁好衣片,以縫紉機跟針線拼接起來。面布是一層蕾絲,兩層加密單絲美國網,一層395進口厚緞。裡布是一層加強緞,一層進口厚緞。拼接好后,再上23根魚骨。做好下裙接腰之前,要把上身的珠片綉好,最後燙鑽……
那時父親在鍋爐車間工作。他性格鐵硬,跟領導不對付,下班后經常會被派去酸洗6噸重的爐子,或者檢修排粉機等等瑣碎的雜事。陸夢炎放學后,不想一個人回家,又不想去鍋爐間,就跑到劇團去玩,躲在後台,看那些演員排練。母親回家后,也經常柔柔地唱:「萬戶煙銷一鏡空,水光山色畫圖中。瓊樓燕子家家酒,錦浪桃花岸岸風……」歌喉也挺婉轉,就是太軟弱無力了,她畢竟不是演員。有一次去劇團,排練已經結束,他跑到後台,也不見人,但聽到道具室有聲音,很軟綿,搔在陸夢炎心尖尖,有種令人厭惡的癢。他趴在門縫上一看,卻見母親被一個男演員壓在紅木衣箱上,兩條光裸的腿高高揚起,腳趾繃緊。陸夢炎感到害怕,連忙退了出去。回家路上,母親對他說,媽媽在跟叔叔演戲,你要是個女孩子的話,也會喜歡演這種戲的,不要告訴別人哦。
她狠狠推開他說,陸夢炎,我不是你媽,我是你老婆,是你兒子的媽媽,我來只是跟你談一談,見小洲一面,我不要錢,我什麼都不要!你再跟我裝瘋賣傻,我真的報警了!
後來陸夢炎讀到一則童話,叫《花衣吹笛人》,那個吹笛手用魔笛把整個鎮子的小孩都帶走了。陸夢炎不期然想到被帶走的母親,但轉念覺得好笑:母親又不是孩子。笑過後,心裏又升起一股隱隱的憤怒,覺得是母親把自己離開的資格剝奪了。他才是應該離開的那個。
開門聲響起,小洲連忙咽下葡萄,翻開《唐詩三百首》,按照拼音裝模作樣朗讀起來,書頁上的一輪落日像是殷紅的血跡。爸爸走進門,對他說,明天下午有個姐姐要來我們家,你記得收拾屋子。
姐姐滿意了,又問爸爸,你只說你妻子,你爸媽呢?爸爸望著窗外某個地方說,我父母在我七歲那年出車禍去世了。你可以去看當年的新聞,他們到死都抱在一塊兒,骨頭燒焦了,都挖不開。姐姐審視著爸爸,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爸爸又說,我媽最疼我了,她說她一輩子都不想離開我,她愛我勝過世間的一切。可沒想到……他眼中落下淚來,臉上現出慘慟神色。姐姐說了句節哀。
那個夏日清晨,他把她帶到一棟老式居民樓。他在裏面租了一間簡裝房,門窗都很破舊,傢具一概全無,地上堆著許多布料跟圖紙,房間中央的木架子上掛了一件婚紗,白而輕盈,跟這個鄙陋的房間格格不入。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俘虜,像某種空缺多年的部位得到填補,而她詫異這種空缺竟然是由相交不深的他引發的。他叫她脫去衣服,她中了蠱惑,只跟隨他的語聲行事。她赤|裸地站在那裡,清晨帶薔薇花香的空氣還有點冷,把她渾身都激出雞皮疙瘩來。他靠近她,伸出手,指尖涼得像冰,點在她鎖骨的一顆黑痣上。
小洲有時也會疑惑,為什麼爸爸會穿婚紗呢?那不是女人穿的嗎?跟他記憶里印象模糊的媽媽有什麼關係?他經常見到爸爸在卧室里,對著一張女人的照片痴笑。小洲也經常趁他不在時,端詳照片里的女人。她臉頰有九_九_藏_書些方厚,顏色白膩中泛出淺黃,像一塊乳酪。嘴唇小小的,眉毛細細的,眼睛似睜非睜,有些濛濛的慵懶。左手擋在腮邊,似乎想去捂嘴。她就是媽媽啊,小洲心裏沒什麼情緒地確認。
他跌跌撞撞撲到穿衣鏡上,看見鏡中的自己,目光溫柔又深情,輕聲說道,媽媽,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對,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他急促地笑起來,又愣愣盯了鏡中的自己一會兒,把唇貼上去,深深地吻。鼻息將鏡面氤氳出一片迷濛的霧氣,他看不見自己。
陸夢炎說,他本來要為他妻子舉行一個簡陋的婚禮,讓她穿上婚紗。但妻子拒絕了,她說她不想經歷過人生的快樂再面對死亡,那樣太殘忍,如果她穿過婚紗,怎麼會甘心離開?她只會更恐懼。陸夢炎說,他把妻子那份活在自己身上,所以才穿上婚紗,就等同於他們兩人一起穿上,他相信妻子會感覺到的。

2

小洲戰戰兢兢叫了聲,那個字眼如凍硬的葡萄在他舌尖崩裂,有冰冷又腥甜的味道。
姜紈覺得台上的陸夢炎有一種古怪的美。
陸夢炎講他跟妻子如何相識,如何相愛,如何未婚生子;他妻子又如何患了骨癌,不治而亡,沒能辦成一個像樣的婚禮,也沒能穿上婚紗。他學的是服裝設計,自己設計了一套婚紗,卻始終沒能讓他妻子穿上,他現在是替亡妻穿上婚紗。沒想到會被曝光,還有那麼多人轉發。他表示自己跟兒子受到了打擾,希望媒體跟網友們能讓他安安靜靜生活。
學校里很多小朋友都在說爸爸壞話,說他是變態,是人妖。小洲為此沒少打過架,寡不敵眾,被揍得鼻青臉腫,但回家什麼都不跟爸爸講。他怕他擔心。
他想起母親,就像在暗室里洗照片,忽然見光,底片顯出模糊慘淡的鬼影。母親蒼白清秀,說話細聲細氣,總用手掩著嘴,似乎怕自己的話驚擾到別人。母親上過師範,學音樂,畢業后做過幾年小學音樂老師,後來在縣城的藝術團里譜曲。他的名字就是母親取的。那時團里要排一個關於《白蛇傳》的原創劇,母親翻了許多詩詞,找到明代朱夢炎的《錢塘二首》,很喜歡。他不久之後出生,就順手得到這個名字。
陸夢炎弄好婚紗的裙撐,戴好手臂套,就準備出門。今天這場活動,他一定要弄得盡善盡美。他不期然想到他人生中一切潦草結束的事,想到那個夜晚,想到父親沒多久就去世了。舉辦葬禮后,他收拾屋子,發現母親藏起來的那套古代婚禮戲服也已經被她帶走,了無痕迹。
它感到他的身體在喪失溫度,心臟跳得卻急速。那種冷熱無法調和與平衡。它聽見他從胸腔里發出嘶吼:你為什麼說你是她,為什麼……你不是她,我才是她!我才是陸夢炎的妻子啊!
他眼眸一轉,瞄到茶几上的水果刀,閃爍著銀光。水晶葡萄被小洲切得七零八碎。他似乎即刻感受到了刀握在手裡那種絕對的冷靜跟安全感。女人又朝他逼近一步。他條件反射似的抓起水果刀,一揮手,狠狠扎進她的脖子。女人尖叫起來,掙扎著想要逃出門,卻跌倒在血泊里,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氣,像被拋到岸上的魚那樣彈跳了幾下,陷入沉寂。它也被染得血紅血紅。陸夢炎哈哈狂笑起來,說,我才是她,我才是陸夢炎的妻子,是小洲的媽媽,不,不……我是陸夢炎的媽媽,我不離開他,我永遠不離開他,我愛他勝過世間的一切啊。
姜紈笑道,陸先生,你真的不想再火一次嗎?那些營銷號平白無故轉發你?沒人運作我可不信。還有,你的故事其實是編造的對吧,你沒有妻子。你的故事細節太獨特、太細膩,我是寫慣文章的,說是不是?
她驚異於陸夢炎怪誕的表現,但心裏終究不肯相信他瘋了,於是繼續逼問,你媽媽到底是出車禍死了,在婚宴被人捅死了,還是跟別的男人跑了?你說一句實話!
他沒有立刻帶她去當模特,而是與她約會了幾天。她以為他們會上床,然而沒有。那天晚上分開,他叫她明早六點起床,來做模特。
姜紈也走出去,見路邊幾樹晚櫻開得重重疊疊,膨脹開來,像是飛濺的脂粉皮屑。都快夏天了啊,花也快開敗了。她腦海里浮現出陸夢炎裸|露的身體,姿態曖昧,那種古怪的美又浮現在她心頭。咔噠一聲,像齒輪咬合。
陸夢炎攔住她,眼眸像鐵水熔出的兩隻空洞,漆黑而毒辣。他問你到底是誰。
陸夢炎目眥欲裂,醒悟過來似的,關上門,厲聲道,你究竟是誰,你不是我老婆,我老婆已經死了,得骨癌死了,你為什麼要冒充她!
父親上班時,從鍋爐車間的扶梯摔下來,偏癱。母親哭了幾天,身體九九藏書都消瘦下去,脫了水。她似乎覺得眼淚還了債,就跟團里一個吹長笛的男人跑了。那也是一個夏日的清晨。陸夢炎聽見母親在隔壁收拾東西,努力抑制聲響。她無淚地哭泣,還夾雜著父親模糊黏稠的話語,聽不分明。陸夢炎站在窗前,用手捂住耳朵,望見那輛運冰車一如既往慢慢開過,像一隻油綠甲蟲。冰塊融化后的水滴在路上,很快就蒸發了。

3

但她想到那孩子,驀然覺得一陣揪心的愧疚跟恐懼。她坐立難安,斟酌了許久,終於給公眾號的後台發消息,說自己是文中的女主角,沒有得骨癌,也沒有死,不知道能不能通過作者聯繫到他,談一談。
八歲生日那天,陸夢炎在供銷社給自己買了個劣質小蛋糕。沒有同學或朋友給他過生日,他已經被孤立很久——他們似乎怕染上父親身上那股滯膩的、死去肉體的氣息。他回到家,對著嘴角流出口水的父親唱生日歌,然後說,爸爸,謝謝你給我過的這個生日。也謝謝你帶給我的苦難。這句他沒有說。
她冷冷一笑,問,那你媽媽呢,她去哪兒了?她記得他曾經告訴她那個漏洞百出的故事,也記得他多少個夜裡把她當作母親。她知道這是軟肋,一擊即潰。她只是想讓他清醒些。
她不知道陸夢炎有多麼眷戀她的一切,她也根本沒想過。連告別都沒一句。

5

她發完消息,聽見砂鍋傳來咕嘟嘟的沸騰聲,連忙爬起來把火關掉。那藍色的舌頭就完全不見了。如果人生的所有事都能像關掉火一樣輕易多好,她想著。
那天夜裡,陸夢炎迷迷糊糊醒來,聽見父親發出奇怪又清晰的聲響,他跑去一看,見父親的被褥敞開,下半身直挺挺地立起,十分觸目。陸夢炎不知道父親怎麼可能還會這樣,但他知道父親一定很不好受。父親渾濁的眼珠像快要溺斃的魚一樣斜視他,閃著羞恥又渴望的光。陸夢炎猶豫半晌,伸出手。他想起母親說她跟那個演員演的戲,黏稠濕熱,心裏緩緩駛過一輛運冰車,輪胎鏽蝕了。冰塊碰撞著發出聲響,不斷碎裂、融化,留下一道很快消失的水跡。

4

陸夢炎信以為真。他知道母親想當演員,她還偷了一套白蛇與許仙成親時的戲服,藏在衣櫃深處,家裡無人時就拿出來穿上,咿咿呀呀地唱。陸夢炎撞見過幾回,母親偶爾發現他,就把他抱入懷中,把他脫|光,揉搓他的身體,口中繼續發出那靡靡之音。陸夢炎覺得很快樂,身體像要融化在母親懷中。
它知道自己的尺寸是照陸夢炎母親而定。她在他心裏有如腫瘤,是惡毒跟甜蜜的增生。製成那一刻,它就不再是普通的婚紗,而具有了某種符號意義,穿上它的人,在他眼裡都是母親。諷刺的是,它只被兩個人穿過,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自己。他真正的母親卻沒有穿過。
那還是姜紈第一次見到陸夢炎。他穿著婚紗,身材高瘦,憋在那略嫌窄小的婚紗里,就有些佝僂。五官輪廓鮮明硬朗,面龐在燈光下有些發青,嘴唇濕紅,兩道眉毛微微不對稱,眼睛卻是炯炯的。觀眾里發出哧哧的笑聲,以及驚奇的交頭接耳——
陸夢炎到上小學時,才穿上男孩子的衣服。之前母親都把他當女孩兒養,扎小辮兒、穿花裙子、跟女孩跳皮筋,母親把他當成個玩具,說話就難得地柔情蜜意。陸夢炎是本能地討好母親,他喜歡看母親笑的模樣,或許是被她冷淡對待慣了,那溫暖才格外奢侈。以至於母親讓他穿男孩子的衣服后,他以為母親再也不要他了,哇哇大哭起來。
母親看上去斯文秀氣,性格軟綿,只是在大部分生活細節上,涉及這些跟她精神世界抵觸的問題時,就會很固執,甚至顯得冷狠。結果陸夢炎生下來,外婆說全家人都歡天喜地,母親卻涼涼一笑說,瞧他那模樣,長大肯定是個蠻烏佬,還不如生個女伢兒。
她失笑說,我,我是你老婆啊,你失憶還是失心瘋?她一說出這句,像撥動某個開關,神情也隨之起了劇變,口齒如同裝上機簧,發齣劇毒的暗器,控訴他編故事,說他瘋得不輕,叫他不要害了他們的孩子。她滔滔不絕一通,驀然止住,覺得太不像自己了,連忙捂住嘴巴,輕聲說要報警。
她發現他的古怪,最開始是他要她穿上婚紗,唱一首她記不住詞的歌。她問他這是為了什麼,他瞪她一眼,目光像在火中淬鍊的刀刃,卻不答話。隔三差五,他都要如此這般來一遭,哪怕她肚子已經沉墜得她必須扶著腰才能走動。她以為這是他的一種怪癖https://read•99csw•com,她勸解自己:很多人都有怪癖,什麼皮鞭、絲|襪、刑具……這個還算好,沒有對她造成實質傷害。她願意作出這一點點犧牲。
跟他怎樣相遇也已完全記不分明了,她只記得他身上有某種濕潤、危險的氣息,她完全看不透,像割草后散發的腥氣,卻濃稠得如膠質。是他先向她搭訕的。他說他自己開了個服裝設計工作室,正在尋找婚紗模特,她體型很合適,問她願不願意來試裝,有酬勞,雖然不多。最後一句才是她最在意的。她說少點也沒關係,她對模特工作很好奇。她自己都沒發現那時她已被他那種草腥的氣質深深吸引。
陸夢炎答應了,寫下一個地址,說這是他家,明天下午兩點。然後就當著姜紈的面脫下婚紗,只穿內褲,套上短袖跟牛仔褲,把婚紗疊好,裝進一個紙袋,離開了。
「變態吧!」
陸夢炎邊穿婚紗邊想起母親,一塊珠片不小心硌到手臂,皮膚上浮出微紅的划痕。
但這也只是暫時的,他後來的古怪終究讓她受不了。
暑假的夜晚,小洲半夜被熱醒,看見爸爸坐在他床畔,望著窗戶,僵直的脊背像骨節分明的竹蟲,很嚇人。他怯怯地問爸爸在幹什麼。爸爸過了會兒才聽見似的,僵硬地轉過頭,臉頰被月亮照得像紙一樣。他說他在等太陽出來,到時,會有運冰車開過。小洲沒搭話。爸爸又說,如果你生在我那個時候,吃凍葡萄都要靠運冰車的,嘿嘿。他的笑聲空洞洞的,像在玻璃缸子里發出的迴音。骨骼在月下也如玉雕。他說小洲,快抱我,我好冷。雖然小洲覺得這麼熱怎麼會,但他問不出來,只好抱住爸爸。爸爸的皮膚都是汗,濕滑,像蛇的鱗片。小洲頭皮發麻,又不自禁地想起冰箱里的葡萄,口齒之間都像噙了雪,內臟也冰透了。
她也不會想到如今的他,守在父親身邊,替他翻身、擦洗,聽他嘟嘟噥噥地說話,喉嚨里總堵著一口痰。父親幾天不排便時,他就按摩父親腹部,然後用手指去摳。那些乾結的大便像黑硬的石頭,讓他想到鄉下那些山羊拉的豆豉一樣的屎。
小洲從冰箱冷凍室里拿出變硬的水晶葡萄,一顆一顆塞進嘴裏,嚼得嘎嘣響。他喜歡這樣吃葡萄,晶瑩剔透如寶石,吃起來像硬糖。有時無聊,他還會用水果刀將冰凍葡萄切得越來越小,直到無法再切下去。
他終於在某一次她穿上婚紗之後講起他母親。他說,他父母結婚時,已經生下了他。那時條件不允許,只扯了結婚證,他生下來后才補辦宴席。他媽媽在一個劇團當演員,有一個吹笛子的男人暗戀母親,追求了很多次都被拒絕。他因愛生恨,偷偷混進婚宴,用刀把母親給捅死了。父親後來自殺。他們那麼愛著彼此,卻拋下了他,讓他承受一輩子的痛苦。他自己設計了婚紗,想著母親穿上的模樣,卻永遠看不到了。
妻子離開七年,回來找他時,不僅是他,連它也差點認不出來了。小洲已經出門上學,他疑惑怎麼會有人來,打開門,看見她,問,你是……他剛剛還穿著它,在卧室里對著她的照片唱《錢塘》,而現在,那個照片里的人出現在他面前,不是幻覺。
「他在微博挺火誒。」
爸爸有時面對照片,還會穿上婚紗,唱一首歌:「畫舫舞衣回暮景,綉簾歌扇露春紅。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聽起來像戲曲,但他唱得詭異,徒勞地把嗓子捏扁,高高地拋起來,像一條明晃晃的鋼絲,割著脖子,讓人不寒而慄。
他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像五官在進行調試,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表情。他肩膀跟脖頸都僵硬起來,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青筋暴突的雙手,似乎在找一塊已經從指縫流逝的冰,喃喃地說,媽媽,媽媽她……媽媽她得了骨癌,死了,死了。
「我看他胸毛好像都沒刮乾淨。」
第二天一早,他來敲隔壁房間的門,聲音很克製冷醒。她等了許久,才小心翼翼開門,見他面色憔悴,下巴鐵青,眼眸里赤紅的血絲還沒消退。他抱住她,深情地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快抱我,我好冷啊媽媽,那個男人有什麼好,你怎麼不要我,你最愛我了不是嗎。他的懷抱令她窒息,那股濃烈的、膠質的草腥又瀰漫上來,她像被推入毒氣室。或許就是那時,她決定離開。
女人下班回到家,擰開天然氣爐,把昨天晚上剩下的酸蘿蔔老鴨湯熱一下。又打電話給男人,叫他晚上回家吃飯。她說話時喜歡用手捂著嘴,像防誰,又像怕自己的話語被風吹散,對方無法聽到。哪怕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如此。男人不耐煩地答應,掛斷電話。女人把火關小一點,那圈幽藍火焰像舌頭縮回去了些,舔著鍋底。
「男的?」
很多個夜晚,她肚子疼得醒來read.99csw.com,看見他蜷縮在她身邊,緊緊摟著她,淚流滿面,嘴裏還喃喃喚著媽媽,媽媽。她以為是被夢魘住了,推了推他,卻看見他眼睛大睜,一眨不眨,亮得近乎凄厲。她打了個寒噤,問他怎麼回事,做噩夢了嗎。他不說話,只簌簌掉眼淚。她撫摸他的頭髮,說一切都過去了,他媽媽在天有靈也想看他好好生活下去。他又突然暴怒起來,厲聲喝問她為什麼離開他,為什麼要跟吹笛子的男人跑!她一頭霧水,以為他喝醉了。這也不是他告訴她的關於母親的故事啊。她覺得不對,連忙掙扎著爬起,想到隔壁房間避一避,等他醒酒。他卻一把扯住她的頭髮,把她摔扯在地上,還好肚子沒有被撞到。但恐懼比疼痛更劇烈,使她高聲哭叫起來,連滾帶爬逃走。
它感覺陸夢炎的身體產生一股洶湧的顫抖,像某種面對傷害的應激反應。她也察覺到了,但她只認為是多年未見的隔閡作祟。於是她笑了笑,有些尷尬,有些嗔怪,似乎在問,你怎麼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她抬起腳,想要進來。
陸夢炎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沉醉於鏡中面影,以及那種冰涼的安全感。沒有人離開,他吻著自己。至少此刻他是快樂的。他有母親,他有妻子,他也有陸夢炎。他也有它。
姐姐?什麼姐姐?小洲疑惑不已。爸爸從來沒帶外人回家,這個姐姐是什麼來頭?小洲滿心問號,但他知道爸爸是不會跟他多說的。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寫的故事,姜紈有著敏銳的嗅覺。陸夢炎說,他妻子拿著X光片,在病房安慰他,說這不過是長在骨頭上的蘑菇而已(她指的是X光片里癌變組織的形狀),她死了說不定身體都變成了一片蘑菇叢生的雨林。姜紈聽到這裏,渾身戰慄,像被針刺了下。陸夢炎身上還有一種哀絕的氣質,纖細、凌厲,他把這故事說出來,聽眾很容易就會被他帶入,若是換個人來講,恐怕不是太濫情就是太獵奇。
小洲七歲了,但他覺得自己七歲的人生也像一顆凍僵的水晶葡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就突然腦海里蹦出來一個比喻,他不清楚具體聯繫的點在哪。
爸爸讓他每天放學背一首古詩。他太討厭古詩了,覺得又拗口又不好玩,如果爸爸下午沒有回家,他是肯定不樂意背誦古詩的。當然,他願意為了爸爸背古詩,因為他會很開心。
陸夢炎後來才知道,其實母親想生個女兒。她是縣城少有能讀到大學的女子,似乎是為了不辜負自己知識分子這個名頭,也為了顯得獨特,她到處宣揚她要生個女兒,把娘家婆家都氣得不輕。她越是被他們說,就越是逞強說要生個女兒。
窗外,初夏的清晨正在融化,鈷藍、透明、薄荷糖一般涼爽的甜。運冰車緩緩開過,沿路滴落水跡,又緩緩蒸發掉了。一個孩子好奇地跟在它後面,探頭的姿勢凝固了許久許久,又手舞足蹈地消失在光線深處。
那時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獲得了錯誤的恩賜——怎麼會,怎麼會讓這樣一個人來到她身邊。不過命運也沒讓她疑惑太久,就打消了她這種錯覺。
陸夢炎在換衣服,手上動作頓了頓。他盯著姜紈,神情專註得有些癲狂。姜紈渾身不舒服,就在她準備打退堂鼓的時候,陸夢炎卻說,好,我接受你的採訪,但不要再說這個故事是編的。
但他誤解了這個世界。他以為它給他那樣的清晨,就會永遠眷顧他。他錯了。
暑假某個清晨,父母早起去別人家做客,他偷偷起來,拿出那套戲服穿上。他的身量太小,撐不起來,軟塌塌的,使他覺得自己像鑽出蟬蛻的蟬。那硬挺的衣料硌著他的肌膚,涼絲絲的,類似鱗片。他沒有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之後的事恐怕只有它清楚了。
他抬起頭,愣愣地盯著她,神情謹慎又貪婪,像孩子得到一盒心念已久、父母卻捨不得買的糖果。過了片刻,他臉上忽然迸出一個欣喜得近乎癲狂的笑容:你,你是媽媽,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他衝過來將她緊緊抱住,感覺到那種久違的溫暖。
現場很多女孩子已經開始垂淚。活動的工作人員喜不自勝,覺得陸夢炎果然能帶來一波熱點。但陸夢炎講完后,沒多做停留就準備離開。姜紈得到朋友微信提醒,連忙去後台堵住他,問他能不能接受採訪。陸夢炎瞥了她一眼說,不想再炒作這件事,只想平靜生活。
她聽得落下淚來,抱著他,原諒了他之前的一切。
它是由陸夢炎親手製作而成。
他們開始商量結婚,因為她懷孕了。她本來以為他不會想結婚。新聞里多的是她這樣的打工女孩被糟蹋然後甩掉的故事。但他主動提出來,並且付諸行動。她慶幸自己的生活步上正軌,中間還省去了許多坎坷的過程。那要離開這座城市的願景也被拋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