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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小器之閃現

時光小器之閃現

作者:陳麒凌
那天石辰拿在手裡玩著,啪啪地摁出朵朵小火花。
她喊,哇,快撿,好運來啦!
可起火那晚,他們是分開的。
高一軍訓,基地小賣部的零食被瘋搶,他擠了半天只為給她搶包辣條。然後很酷地跑到女生堆里,往她懷裡一扔就走了。
睡醒了一覺,她看看App,現在閃到哪裡了?
怎麼樣,哥還行吧?
我們太投入了,他突然聽到有聲音,當時手忙腳亂只顧著逃,也不知怎麼搞的,可能蠟燭的火苗沒滅徹底,等我們跑到山下的時候,看見山火燒起來了。
她啟用GPS,精準定位到光帶以北,山上密林草坡那點,來吧。
來了——
不會是石辰,石辰應該把打火機還給金子了,那麼重要的打火機,金子不可能忘了要回來,誰也別想占金子的便宜。
好想痛哭一場,該撲到哪個肩膀上呢。
你怎麼不流產呢,流產了再生個兒子。
快了,成人禮學校贈送的《憲法》,粘在窗上的彩色勵志報事貼,高考准考證,答題卡,撲克,麥克風,白酒瓶子,電影票,分數條,志願指南,帳篷,背包,創可貼——
應該過去,應該過去抱抱她,抱一下黃艷蕾。
「反正有書念——你快給我下吧——」
石辰給金子的禮物是招財貓儲蓄罐,非常投金子所好,金子整晚都在搜羅硬幣,嘩啦啦地晃響著。
茶飲店露天的生鐵藝椅子,九月清涼如水的空氣里。慢慢啜飲吧,冰金桔咸里的甘,澀里的甜。
通常她吃的都是衛龍大麵筋,痛快,過癮,每包二兩她一次能吃大半斤。可後來,不夠一兩的衛龍小麵筋,還得偷偷摸摸吃幾天。
鼻孔比較對稱。
覺得痛苦的人,是金子。
金子會用到打火機嗎,有一種可能會的,點燃孔明燈的時候。
我想只為自己活一個晚上,哪怕只有一個晚上。
「剛畢業,上個月參加了成人禮,十八歲以上。」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的影像如此清楚如此近又如此緩慢地飄過,轉而消逝在更深的暗處,她來到世上第一件持有的物品。
18歲的生日一定要有別於以往,所以他們要自己過,所以他們敢到這裏來,說好不吃生日蛋糕,不點生日蠟燭,不排排站傻呵呵地閉著眼睛——但願總是要許的。
可是能去哪,天地之大,她是落單的,她是多出那個。
護林員夫婦後來說,他們九點半就睡了,只聽到有人下山,不知道有幾個人。
伴郎?
林先生果然向她走來。
山野空曠少人,這一波光帶區閃現的物品亦是寥寥,因為少,好像速度也緩慢下來。
夠了——
然後彎腰撿起來,擦了擦,從容地放進硬幣包。
湯志遠說,沒事,都一樣。很假。
耳大卻不招風。
她驚奇又害羞地一再望著,轉身發現石辰也在看她。
她掃了眼。大媽們買裙子都愛最嬌嫩的少女色,粉紅、粉紫、粉黃,她們用少女的審美證明自己正值青春。黃艷蕾天真的粉紅色裙子,呈裝不下一個中年女人的歷經,那粉紅力不從心。
湯小未一路跑著。青石子街道空寂,球鞋跑踏聲沉悶,也可能是因為她步子太重。
因為金子。
「炒米餅也不錯!」
多少錢一個?
經過林業站,她進去借了把小鍬,石辰笑她是不是要埋銀子,她說銀子沒有金子倒有一大塊,金子還有點不高興說生日不能亂開玩笑。
金子說,我們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你。
他給她買了十包牛肉拉麵,塞滿了小書包;他每天從家裡給她帶零食,巧克力、薩其馬、草莓派、果粒酸奶,只給她;幼兒園家長美食會,他把整盤子葡撻護在懷裡不讓別人拿,因為她愛吃;小學春遊秋遊小食會,從來不用黃艷蕾準備零食,石辰知道她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她只要兩手空空去,石辰給她的背囊里什麼都有。她安享著這一切,自然而愉快地收受,就像他習慣了這一切,自然而愉快地給予。
她停住,聲音啞了,一隻手捂住淚眼。
愛不一樣,愛就老想著拿過來,可是你拿不過來,心裏面會很痛,一分鐘也停不下來,沒有一樣東西能止得住——就算你拿過來,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轉過頭去,黃艷蕾站在門邊,一手拎著袋雞蛋,一手抓著剛拔掉的wifi插頭。
再次看到這隻打火機,是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門關著,警察和她。透明證物袋裡,打火機熏黑了大半,那隻鷹好像飛進了黑夜。
金子說,哎,教教她吧。
她的思緒一片混亂。
她笑嘻嘻地,我有。
等你迷惘地撿起那個硬幣,不知如何處置的時候,她又體貼地說:別放口袋裡,會丟的,放我錢包里吧。
警察說,在起火點發現了物證,有人為的嫌疑。
警察公事公辦說出的一串數字,她聽不大懂,但有一句她聽懂了:失火罪情節嚴重,三年以上七年以下量刑,年滿18歲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私心裏她相信自己的禮物比金子的好,因為金子的貓是假的,她的魚是活的。私心裏她相信石辰更喜歡她,可是,石辰好像更了解金子。
黃艷蕾就感動了,說,對不起,沒給你生個兒子。很沒骨氣。
等車去瀾山那天上午,石辰的手臂蹭破了皮,他說沒事。
紫皮習題集的封面上,棲著一瓣栩栩的桃花。
「這隻手沒油——」
金子轉過身,他們鬆了口氣。
做錯了事情,就該承擔後果,下午我會去自首,我一個人承擔就夠了。
她需要很多很多的辣條,很多很多。
金子補刀,紗裙必須是低胸的。
垃圾食品。
金子外公去世那次,請了三天假。三天里石辰都有些蔫蔫地,遇到什麼難題,他說金子肯定有辦法,聽到老師說了什麼笑話,他說這句一定要告訴金子,放學回家的路上,他無聊地踢著個易拉罐,說金子在幹什麼呢。
為什麼不叫上她,不去找她,為什麼不對她說,一句都不解釋,他們從出生開始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體,怎麼可以這樣,到底為什麼。
這才是他們十八歲的告別。
我們從後山的小路上去,山上面有塊草坡,非常漂亮,一棵雜樹都沒有,只有星星,樹林,只有我們倆。
以前的生日,姑且稱之小屁孩時代的生日,他們仨以藏寶遊戲的方式互送禮物,好玩但幼稚。
她把頭偏向一邊,不看黃艷蕾,這是個習慣的姿勢,她們之間。
跑了一圈她說要去廁所,在跑道邊絆了一下,藏在衣服里的衛龍小辣條掉了出來。
第一個嬰兒生於午夜,子時,取名金子,剛好趕上預產期,女孩。
後來才知道,你們也在那裡。
「考得好嗎?」
儘管這樣,金子不在的時候,石辰還是念叨她。
石辰說,你的打火機呢,我要為民除害。
「APP還在試行階段,不能保證性能穩定,菜單十二種應用只能選擇一種,使用許可權一生一次,用畢軟體自動消失。」
黃艷蕾臉變了色,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那個打火機是誰的——九點鐘read•99csw.com就回來了,他們——我們三個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打火機——老鷹展翅的打火機——
李真真啊,拉大提琴那個。
第二個嬰兒生於次日清晨,辰時,取名石辰,賴了十六天才出來的,男孩。
她搖搖頭,不是。
可是從那以後,他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像在說對不起。
黃艷蕾的婆婆再沒來過,湯志遠晚上陪了床,白天就得在家裡補覺,他是個不能缺覺的人,獎金可以缺百八十塊,襯衣可以缺個紐扣,窗戶可以缺扇玻璃,但是覺,是五分鐘也不能缺的。
不過那天他們上山,看到大宅子周圍已經圈起來了,貼著古建築重修的告示。
胖大叔沒騙她,人被物品包圍著,不斷遺棄又不斷持有的,恆河沙數一樣的物品,在時間的軌道里漂浮著。
通常她會走在前面,故意掉下個硬幣,不會錯,永遠是一角幣。然後忽然回過頭,誇張地說:哇,快撿,好運來啦!
她忽然有點明白了,這是要打發她走的意思,湯志遠要調回來,婆婆要搬來,他們要生個二胎,這房子太擠了,多餘的該收拾包袱走。
她把日記本埋在一棵大樹下,本想再坐一會兒,突然肚子不舒服,可能是傍晚生喝了溪水的緣故,就先跑下山了。她在林業站喝了杯熱水,還吃了保濟丸,回到宿營地,大約是八點半左右。
金子說,嫌棄得要命!給我跑——
屏幕提示:你選擇了閃現,確定請按Y,退出請按N。
她喜歡他們教,兩個人圍著她,看著她,專心地、耐心地跟她說話。她搖頭,他們著急,她點頭,他們比她還歡喜。
早上五點半起床,守著宿舍大門背單詞,門禁六點鐘開放,操場跑三十分鐘,早午餐只吃一半,晚餐只准吃瓜菜,所有零食包括她至愛的辣條全部戒掉,下了晚自修還要再跑三十分鐘。
其實內心還是有些疑惑的。
喜歡就好,不要愛。
醞釀了那麼久的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
微暗的路燈下,他們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
當初找地方的時候,還真沒想到瀾山,恰是黃艷蕾那句話激發了她。她才提議,去瀾山吧。
兩邊的手同時握住她的,兩隻手都比她的暖。
他點著了蛋糕上的蠟燭,我哭了,從來沒有一個專門為我準備的生日蛋糕,還有蠟燭和花,他擁抱了我。
你媽媽我,很久沒試過被人愛的感覺了,被人愛著真幸福。
黃艷蕾是剖腹產,全麻剛過渾身無力,躺在床上,側著頭看她,嘆了口氣說,沒出息,就知道吃。
十八年來,他們仨凡事一起歷經,形影不離。
她假裝以一個隔壁班女生的眼光看他,隔壁班的女生,第一次見到他的女生。
「給我一碗炒米粉!」
那晚的樹林靜謐乾淨,蟲鳴著,星星很早就出來了。
這個app很垃圾,好不容易找到了GPS,勉勉強強定位到某個地點。卻完全不知道時間顯示在哪裡,她怎麼分得清粉紅色小魔仙水壺、24色彩色蠟筆、咖菲貓書包、打著蝴蝶結的電子錶、還有那些山楂片果凍棒棒糖是哪一年的,很容易就暈了,還好有辣條,每一口都能把她喚醒。
金子要往魚池裡投硬幣,說投中了硬幣湯小未就有好運氣了。
她在日記里罵每一個人,用最惡毒的字眼,不這麼發泄她活不下來。
漂來了什麼——
不知那時候我媽出來沒有——
那晚他們應該是看到了我,但是警察找了幾次,他們一個字也沒說。
騙鬼呢,出廠日期是新的。
1999年8月21日,市婦幼保健院二樓產科201房,三個產婦。
她挑下唇角,笑笑。
她手裡還拿著那包辣條,最好的證據。
起火那晚,他們是分開的。

10

高速公路盡頭,轉左邊的匝道,出來大約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僅能行一車,兩邊的植物像樹又像藤,繁密的綠在頂上交纏成穹蓋,穹蓋里的天光正午卻如日落。
她就要推開門了,手已經覆在時光小器的銅牌子上了,書包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拽,幾乎跌倒,她忙扶住燈柱,包里的辣條噼哩啪啦地掉出來。
還有那個,那個小小的扁扁的盒子,她在超市收銀台偷眼瞄過的盒子,橙色,一個長著牛角和大眼睛的臉,心形的臉,怪異地笑著說,大胆愛吧DUREX。
她是三角形的底,他倆是牽著她到達頂端的等長邊,底與邊的比值是0.618,那是黃金比值,那是黃金三角形,她此生最珍貴的禮物。
你知道提供虛假證明要負法律責任的嗎?妨害司法罪你知道不知道?學過法制課沒有?你想好了再說!哎哭什麼啊,我們沒難為你啊,哎你別哭啊,先回去吧,先回去吧。
而她,湯小未,幾乎是不哭的,連尿包滲漏了也不哭,遲鈍、麻木還是能忍?有可能是哭了也沒用吧,沒有響應的抱抱、摸摸、親親,就別費力氣了,她不笨,那麼點兒大就知道察言觀色了。
借鍬的時候,護林員的老婆在看電視,天氣預報快播完了,時間應該是不到八點。
心情糟透了,不想回家,黃艷蕾陰沉著臉,不知要怎麼折磨她。
她的眼淚紛紛掉下來,這是怎麼了。
首先,是一隻腕牌,小小的,粉紅色的新生兒腕牌。
電視機,熱水壺,鍋碗瓢盆腌菜臘肉,護林員家的,不管他。
黃艷蕾躺在手術車上,臉色慘黃,湯志遠拍了拍她的手。
咖啡館的氣息讓人迷惘,這不是她熟悉的味道,過於甜厚溫暖。彷彿是一種抵抗,她突然在書包里翻起辣條來。
不過我們還是要祝福你,等你結婚的時候,我和金子做伴郎——
她想起件事,你上次在淘寶買孔明燈,十個包郵對吧。
那天晚上吃過牛肉粥,在溪邊洗乾淨了鍋碗,各人就拿著手電筒上山了。
一般來說,辣條隨身三包是最低配置,僅夠半天消磨。她撕開封口,抓了一把,筷子似的,嘎嘎地吃起來。油的、辣椒的、花椒的氣味,壯烈而勇猛地,殺出來。
幹嘛呀!
金子扒拉著辣條袋,這包垃圾快被她吃完了。
這次,在黃艷蕾摔雞蛋之前,班主任打來了電話。讓她們到學校一趟,公安局來人問點事情。黃艷蕾極度緊張,一路問她幹了什麼壞事,你借高利貸了,你偷東西了,你吸毒了,你加入什麼邪教了,她不應,最後說全都有。
想到這個畫面心就碎了。
那個很兇的園長說,誰帶的頭?把他抓公安局去,是不是你石辰?
蛋糕上一圈生日蠟燭,小火苗們微微曳著,曳著。
不知身在何方。好像是幽暗的原野,或者荒漠,或者洋底,可是沒有風,沒有氣息,沒有聲響,靜寂,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到。
就像一個很長很悶的片子,卻無法快進。
明白了。
直到高一那節物理課,162斤的她,抽屜里至少三包辣條,上課睡著了。
他要為我慶祝生九*九*藏*書日,專門給我訂了蛋糕,芒果忌廉蛋糕,他知道我愛吃芒果。
而她的心卻越跳越快。
暗野、光帶、漂浮的物品消失了,漸漸清晰的,是冰箱上的磁扣和電費催繳單,牆上兩年沒換的風景掛歷,油漬和灼痕斑斑的松木餐桌,輕質塑料杯,吃了一半的辣條,沒有信號的手機。
這時,石辰不知從哪翻出一枚硬幣,一元硬幣。
她用力地按了Y。
好了,你再想想,那個那打火機是誰的?那天晚上,他們倆是幾點鐘回來的?是一起回來的,還是一前一後,有沒有時間差?他們身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小未同學,你的證詞對我們很重要。
其實他們仨沒爬多高,不到半山的地方,還能看到林業站的燈光。也約定不要走得太遠,有什麼事就叫一聲。
那個晚上,他們是怎麼會合在一起的,那一個半小時——時光小器的胖大叔說,你不一定能找到想看的東西。
也不是故意裝嫩,我就是喜歡這顏色,他說我穿得好看。可惜這裏被樹枝刮破了,我生日那天晚上,也是你生日那天晚上,十八年來,咱娘倆第一次沒在一起過生日。
喂,我命令你們,排好隊!
可是她和金子都笑得勉強。
周圍漂浮著亂七八糟的物品,好像夢遊的深海動物,黑框眼鏡,亮晶晶的香水瓶,摺疊起來的報紙,散亂的麻將牌,笨重的球面顯示器,鑲珠子的高跟鞋,鋪著紅雙喜床罩的大床,還有一部汽車,雨刮來回掃著車窗。忽地,一條綠色的光帶緩緩地爬過來,爬到她身畔。
黃艷蕾拉了拉身上的裙子:好看嗎,我新買的。
可是將近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里,他只去燒了一個馬蜂窩?
金子生火的打火機,是她外公的遺物,不鏽鋼外殼磨得錚亮,有一面刻著老鷹,振翅高飛的樣子。金子很愛惜,常帶在身邊。
她倆一齊看著他。

2

你那麼有想象力怎麼不去當編劇呢,她嘲弄自己。
她倆忙著,都沒理他。
你的銀行卡和行李我都準備好了,石辰爸媽會開車送你們去學校——
石辰媽說,他們仨生日那晚跑瀾山露營去了,你知道嗎?
我有病你也有,遺傳病!你是我生的!
媽媽們終於趕來的時候,她在走廊罰站,被勒令舉著那包辣條。黃艷蕾衝上來第一個動作,是把辣條打在地上,她蹲下來揀,黃艷蕾打了她。
他倆不可能瞞著她、背叛她、甩掉她,他們仨沒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已經相識相知,他們從未分開也沒想過要分開,他們知道互相在想什麼,一直是這樣,從來沒變過,她怎麼可以懷疑。
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的證詞知道。
一個,如果她有機會保住一個,她該留下誰呢。
校道上有輛車開過,石辰拉了下金子的胳膊。心裏忽地一梗,好像他們合謀了什麼事情,這細微的動作轉眼讓她成了外人。
以前的,放包里都忘了。
高考前體檢,她的體重由162斤減到102斤。高考成績出來,她從年級1879名追到了前150名。
都很聰明,也許,他倆更需要一個笨人。沒有笨人,聰明就沒有意義,聰明人都愛笨人。
很難相信,那天也是黃艷蕾的生日,戶口本上看到的,不過她裝沒看到,裝得很像,一句也沒提。每次他們仨圍著大蛋糕許願吹蠟燭的時候,黃艷蕾總是擠在大人堆的前面,眼神光光地望著,也許因為這個吧。可心裏是不以為然的,大人過什麼生日呢,大人是很無聊的物種,也許到七老八十的歲數是可以慶祝一下的,慶祝他們熬過了七八十年的無聊。
她捧著那隻玻璃魚缸,一晚上都沒鬆手。
石辰說,讓她吃吧,頂多咱們也吃胖點——
高一那年,不負眾望,湯小未終於吃成了個胖子。體重最高峰值,起床空腹上秤,162斤,和她的身高一樣。
「——豬腸碌你吃過沒?」
接著飄過的紙尿褲、奶瓶、奶嘴、小和尚袍,她無暇細看,只睜大眼睛搜尋綠色光帶兩邊,那些伴隨而行的滿目琳琅。
她進步著,他們擁有功勞,她是他們的作品和成就感,他們彼此需要。
當時,她也想請幾天假。
他們是什麼時候會合的,誰忽然遇到了什麼事,另一個過來幫忙,還是剛巧碰頭,又或者,他們可能提前就約好了。
他嘀咕著,馬蜂最怕煙熏了,搞一捆樹枝掛蜂窩上——
一直沒說話的石辰,忽然捋捋頭髮。
她就這樣拖著後腿,跟著他們飛,低空飛過小升初、中考,上了重點高中。
然後金子給她制定了一個殘酷的減肥計劃。
金子媽冷笑,我說海濱公園怎麼找不到影兒呢,還騙我說二十多個同學。
看不出黃艷蕾的表情,有你也不會告訴我。
她嬉皮笑臉地,不嫌棄豬了?
石辰說,她不會,笨得要命。
那天晚上零點,他們沒有如期放飛許願的孔明燈,根本就忘了這回事。
她當然要有樣學樣,靈的,簡直逢考必過。不過自己心裏也有數,那些考試是怎麼過的。
金子媽說,天太幹了,今年夏天都沒下過雨。
她卻拿出辣條嚼起來,那五毛一包印著牛肉拉麵其實跟牛肉和拉麵都扯不上關係的辣條,很勁道,用力地嚼著也沒吞下去,很辣,辣出了眼淚。
金子停住,後退一步,穩穩地把硬幣踏在腳下。
金子不肯,她很守紀律。石辰說,我給你十塊錢。
就是在幼兒園街口的小賣部,石辰回頭看看她,你想吃什麼?
石辰氣,她倆大笑。
於是石辰領著隊,很神氣地往前走。沒走到斑馬線就被老師抓回去了。家長沒趕來之前,他們仨被狠狠地罵了一頓。
冰金桔第二杯半價,他們三個人。
所以那隻紫砂湯盅不是她的,那個紅色的保溫壺也不是她的,裏面裝的是什麼,姜醋豬腳湯,黑乎乎的酸甜酥爛,還是漂著黃油的燉老母雞,不知道。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老師突然提問,她站起來說不會。
三角形是最堅固的,可是三個人真的會太擠嗎。
金子轉身就走。
不止找她一個,石辰、金子都在。他們仨互相看了一眼,像平時一樣——不,不一樣,石辰擦了擦鼻子,他撒謊前的習慣動作,從小就是這樣,而金子,金子朝她笑了一下,補償式的假親切,有次借她的裙子參加比賽,蹭到機油洗不掉,金子也是這麼笑的。
石辰這才把禮物撈出來,一條紅色的小錦鯉,撲騰著水花,跳進小玻璃缸里。還不忘調侃一句,別生吃了啊。
石辰說,乾脆把帳篷搬上來吧。可是金子在旁邊看到個大馬蜂窩。
她抓緊手裡的辣條,塑料袋悉悉索索的響,這是今天的第五包。
可金子又拿起一根。
金子唯一懂得的小情趣,或者說對你示好、哄你開心的方式,就是故意讓你撿到錢,撿錢是她最快樂的事,她推己由人。
後來也沒注意,那個打火機,石辰有沒有還給金子。
黃艷蕾脾氣https://read.99csw.com很壞,在外面倒是會裝,和和氣氣地討好人,不好的都忍著,忍到家朝她發,全世界那麼多人黃艷蕾只敢欺負她,成人禮也改變不了的,她是她生的。
並沒覺得痛苦,有時候甚至有點好玩,無聊的時候自己捏著腰間柔軟的肉肉,傻乎乎的溫暖,那麼舒適的手感,她抱歉不能和人分享。
第一次約會,真的是第一次,認識了兩三年才走到這一步。
她完全有可能提前放飛那些孔明燈,那麼多孔明燈可以祈那麼多福,那麼多孔明燈金子一個人放不完,石辰和她在一起。
有天來了個遊街的馬戲團,大喇叭震天響著,馴獸師一身黑衣,手裡的鞭子好像指揮棒似的,那些鐵籠子里的老虎、黑熊還有狗都跟著鞭子搖頭、翻身、吼,神氣極了。
平底鍋,乾草,枯枝柴火,速食牛肉粥包,一次性碗筷。
喜歡就好,不要愛。
所以那個不鏽鋼小盆才是媽媽的月子餐吧,保健院的標準伙食,五塊錢一份,米飯蒼白,幾片青瓜炒肉,半邊豆豉鱅魚頭,色味仍散發著蒙蒙的慘淡。
那天她本來指的是跳跳糖,但石辰看成了旁邊的辣條,也好,什麼都行啊。
她倆合作地排了個隊,不是懾於他的威嚴,他那裝出來的威嚴實在很脆弱,是怕他生氣,他生氣了會哭。
會不會石辰,真的去燒那個馬蜂窩了。
所以才可以有底氣提條件,成人了,十八歲的生日自己過,想去哪過就去哪兒。
金子生氣了,那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金子認真生氣的樣子:我不想做一頭豬,你們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吧!——湯小未你知道嗎,我大姨媽來了,我是忍著肚子疼在陪你跑!
「還讀高中吧——」
但她覺得還是石辰落在下風,因為金子無論怎麼吵都淡定又堅定,可以陪你一直吵到天荒地老的樣子,而石辰不過聲音大、情緒激動而已,當然他還會踢椅子拍桌子摔門,基本是小時候那套,誰都不真怕。
這兩年半,她捱得特別辛苦,特別慘,每天醒來都不願睜開眼睛,每天躺下就打算一覺睡死。
三個捧著大肚子的女人,在待產的無聊里聊成了閨蜜,編排著「三男三劍客,三女三朵花,有男有女定親家」的把戲。
泡沫野餐墊,寬寬的,長長的一張,像一張飛毯。
黃艷蕾笑出了聲,笑了好幾聲。
淘寶一塊八,我賣表妹兩塊錢,這個錢就不用給我了,我送給你們的。
山火是十點多起的,起火點就是那塊密林中的草坡,警察後來在那裡找到了老鷹打火機。

5

他倆很久才回來,兩個人一前一後,那時已經快十點了。
只剩下黃艷蕾,肚子也疼,也見紅,可是遲遲生不出。婆婆強令剖腹,她被護士抱出來是下午,未時,三個娃里體重最輕,身量最小,取名湯小未。
可是金子不會讓石辰燒馬蜂窩的,如果他們當時真的在一起。
於是商量好,18歲的生日用一個小儀式取代。這個小儀式叫做,獨自告別。
她無所謂,就是不會啊,我笨,有什麼好愧的。
金子還有許多偷偷摸摸的小迷信,譬如大考之前,QQ空間要轉錦鯉圖,買鉛筆要買孔廟祈福標籤的,一定穿紅色的內搭,天冷是紅襪子,天熱是紅胸罩,還遮遮掩掩若無其事地說,小未你不用什麼都跟我學。
這一次她不是拖著他們的後腿飛,是用自己的翅膀飛。呵,豬也長出了翅膀,全賴豬的隊友夠狠。
他向來任性,想要做什麼千方百計都要去。
黃艷蕾在拖地,濕淋淋的拖把粗暴地撞到她的拖鞋上,她跺了跺腳。
石辰臉有點紅,隔壁班的李真真,送我巧克力,表白了。
其實只想安靜地過個生日,不要那麼俗氣的生日蛋糕,不要那麼多表演和大人,他們仨的高考成績還行,超出一本線三十多分,報的是同一間大學,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選擇,他們仨,從來沒想過離開過誰。
金子說,你讓小未自己做吧。
有喜歡的人嗎?
沒錯是伴郎,穿西裝打領帶,站在你旁邊接新娘的那種伴郎。不過等我們結婚的時候,你也要做伴娘,穿紗裙、高跟鞋站在新娘身邊的那種伴娘——
金子說,頭不小。
她要把這些有毒的日記深深地埋在樹下,永遠都不會挖起,讓那些紙和字爛在泥土裡,這是她的告別。
可是你知道金子就愛那些偷偷摸摸的小迷信,也許,也許她不止帶了一個孔明燈呢?
上面的字跡有些潦草:黃艷蕾 女 1250g 1999.8.23 14:06 003
那天下午,他們在林子里撿了很多乾草,到山下生火。
光帶右邊的小腕牌,同樣的粉紅色,上面寫著,1999.8.23 0:48 001
那兩個孩子,金子和石辰,你要非常珍惜他們。
還有金子,三個人明明說好了分開行動。獨自告別,這是個儀式,儀式是什麼,是非常重要的規矩,是不能違規的知道嗎,可他倆為什麼會在一起?
三個人各自找一塊地方,靜靜地面對自己。
當即就後悔了,她知道金子不開玩笑,轉身走掉就不會再理她了。她不能沒有金子,沒有金子她該往哪裡走。
兩個人都明白,開始不敢想,很慢的感情,很慢。可往往是這樣,越慢的感情越容易陷得深,你還無知無覺的時候,就再也出不來了。
石辰媽摟住她說,沒事兒,錦鯉會帶給你好運的。
慢慢地,接近了,接近了卻伸不出手來。
最近她重新找回辣條,像找回了失散的親人,聽說戒煙的人復抽會比以前更凶,她覺得那絕對是久別後的補償。
下了晚自修,餓得胃裡要長出幾隻抓撓的手,卻還得拖著綿綿的的腿去操場跑步。
她知道快了。
怎麼樣?
可她能吃,100ML的奶呼嚕呼嚕就吞下去了,奶嘴扯開,小嘴巴還努著使勁吮,都已經睡著了還在吮。
貼上了,那我這個退了吧,金子說。
黃艷蕾的預產期提前了一周,另外兩個產婦,一個算的時刻不差,一個足足推遲了十六天。
都是聰明人,他們向來比她聰明,也就可以這麼毫無顧忌地瞞著她,這麼輕而易舉地,甩掉那個多餘的笨蛋湯小未。
她趕緊搶過來往前面一扔,硬幣滾動著,追到金子腳邊。
她該慶幸湯志遠美好的睡眠,黃艷蕾不能大聲問她罵她,只能這麼無力地、絕望地、失魂落魄地,看著她。
山火把夜空燒紅了,好像世界末日。他們仨站在山下,火光映著每個人驚駭的臉。
於是你撿到的好運硬幣又回到了她的錢包,可金子覺得不一樣,她認為是雙贏,是增值。如果你哪天買東西剛好差了一兩個硬幣,想起存在她錢包里的那些,還不知死活跟她要的話,金子會板著臉把錢包打開,說:哪個是你的,挑吧,別挑錯了。
他們仨偷偷地溜下樓,金子知道廚房的後門不上鎖,是運泔水師傅出入的,午睡時九-九-藏-書間靜悄悄,輕易地就逃跑成功。
警察說,那兩個同學都說是自己丟的,又都說沒點過火。你提前下山,有不在場證明,現在他倆都不能排除嫌疑,所以你的證詞很關鍵——
她怔了一怔,伸手去抓那腕牌,空的。
難不倒金子的。金子買了兩杯,滿溢的,多要了一個空杯,然後均分成三份。
石辰叫,我去——
手電筒,雙肩包,手機,太陽帽,他們三個的。
金子的哭是哼哼唧唧的,餓了哼唧,冷了哼唧,想人抱哼唧,尿濕了一點也哼唧。
他真的從書包里拿出十塊錢,那個年紀的小朋友有幾個會用錢的呢,而金子,馬上知道了十塊錢的價值。
這輩子你會遇到很多人,這樣的朋友有多不易得,你以後會知道。我唯一放心的事情,是你有他倆。
黃艷蕾推她,使著勁兒:湯小未,我跟你說什麼了,我說除了瀾山你去哪都行,你怎麼說的,啊你怎麼說的?!
她和黃艷蕾,只能屏住呼吸靜靜坐著。
蛋糕,一隻小小的精緻的生日蛋糕,芒果片包著忌廉,兩顆串在一起的紅心。
獨立包裝在透明玻璃紙里的,一枝深紅色的玫瑰花。
石辰恨道,我去——我跟你們宣布啊,哥要正式約會了。
但她想表現得有點不同,所以眼睛垂了下來。
你說什麼呢,十多年前我就想和湯志遠離婚了,還二胎。你肯定不愛聽,沒離婚確實是為了你。我不想,我的女兒跟人家不一樣,填信息表的時候家長只填一個,老師背後談論說那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我沒什麼本事,我只能給你一點面子——
這個開場也夠虛的了,她搖搖頭。
是她的,但永遠也不能是她的。
這些,每年的8月23日都會端上桌來,添湯加火回鍋涮一遍笑一遍,這道爛熟的菜。
小朋友們看得高興,石辰看入了迷。他沒睡午覺,自己動手做了個鞭子,悄悄趴在床邊說,去看老虎吧。
在這洋洋洒洒的影相里,她無法識辨那些相似的0.7中性原子筆、白色的系帶球鞋、粉紅色的雙肩書包、黑色的橡皮圈、橙白包裝的學生奶、某個牌子的防晒油屬於哪一年的自己。

9

一時還沒想好。
金子媽在旁邊說,哎呀投個一角幣就行了。
湯志遠回來了,他的鞋胡亂地脫在門口,拉箱和換下來的衣服扔在客廳。屋裡靜悄悄的,他應該在卧室睡覺。
過火林地面積1232畝,林木總蓄積2142.381立方米,燒毀房屋1159平方米,價值1.18381億元。
石辰從來沒跟她說過對不起,她也不需要他說。倒是在心裏說過很多次沒關係,雖然說的時候,心還是有點疼的。
她配合著,顏不錯,就是粉有點厚。

3

捱了兩天,她覺得自己要死了。
幸虧有辣條。
光帶里再沒出現過辣條,只有浩瀚的試卷試卷試卷,密密麻麻的筆芯筆芯筆芯,繽紛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藍皮的綠皮的紅皮的黃皮的紫皮的。
我想把我試過的東西告訴你,就好像——家裡那台洗衣機,第二檔洗羽絨服會把衣服攪爛,用第四檔加上單獨脫水才合適——你冬天的衣服我都洗曬過了,在那個大皮箱里,還有新的被套被單,都洗了。
感謝黃艷蕾的拖把,中止了她歇斯底里的想象。
石辰媽說,其實瀾山也沒什麼,報紙上不是說要重新開發嗎。
黃艷蕾抱住了她。
那年他們仨在小博士幼兒園讀大班,教室在三樓,窗戶向著大馬路。
湯志遠在家,應該是延遲了氣球爆炸的主因。
她想著。
金子看著他倆,沒人敢再說話。
對啊,剩下七個賣給我表妹了。
日記本,小鐵鍬,保濟丸,保溫杯,她的。
奇怪,金子是那麼善於自保的人,繼承了她媽的精明現實。
有一種難過的快|感,竟然想笑。
眉是漆黑的,眼裡有亮晶晶的光芒,溫柔又驕傲的光芒,剛剛長出來的胡茬,年輕硬朗的男子氣,他真帥。
天天玩手機,手機是你媽!手機當飯吃!
瀾山真的沒什麼,不過是座美麗安靜的山,山上有個建於晚清的大宅子,裏面死過幾個人,後來沒人敢住了,鬼故事傳得玄乎,又因周邊村子人口外遷,路不好走,這一帶除了個林業站,幾乎人跡罕至。所以樹能那麼高,澗水能那麼清,空氣那麼透明,看得到銀河很細粒的星。
警察說,你別緊張,想好了再說。
護林員只聽到下山的腳步,不能確定幾個人,沒有人知道起火的時候,山上有幾個人。
這是金子第一次吃辣條,批判地質疑地鄙視地,嘗了一根。
快喘不過氣來,他們在一起放孔明燈。
哭的是石辰,他在不遠處突然哭起來,金子低著頭看自己的口袋,她一定是在看,那十塊錢還在不在。

4

她戛然停止,也不一定要找到,不一定要知道。
那種可能是,金子提前放飛孔明燈,違背了零點倒數一起放飛的約定。
傳說中的大宅子沒什麼看頭,倒是密林中那塊草坡很美,蒙蒙茸茸的,野花灼爍,隱秘又寧靜地被樹林包圍著。他們很喜歡這草坡,天空開闊,看星星不錯,而且金子說孔明燈一定能飛得很高。
她不知道黃艷蕾要說什麼,這種神態這種語氣很陌生,陌生人之間那種拿捏和客氣,這樣的黃艷蕾讓人有點不安。
怎麼辦呵,她不會,她不會抱自己的媽媽。
我住學校去,以後放假也不回來,不打擾你們和二胎過日子,對了二胎一定得生個男的,這把年紀要抓緊了。
與之同行的,光帶附近,那些五花八門的玩具零食中間,她注意到一張十元紙幣,很整齊地對摺著,用只紅色的髮夾夾著,那是金子的。再遠些,是一根鞭子,其實就是綁著鞋帶的小鼓槌,那是石辰的。
而她湯小未,她不要錢,只要跟著他們就行,只要他們帶著她就行,去哪裡都行。
不知道他倆是怎麼打算的,她自己,要找一棵樹,埋下日記本。
那麼小的一包辣條,千辛萬苦託人買的,省著吃了幾天,每次去廁所只敢吃半根,還是讓金子發現了。
黃艷蕾說生日這天哭整年都會衰。她卻更止不住淚,好運氣如果是張紙,她已經蹭破了皮,來不及了。
初學寫字,她寫得又慢又丑,全班都快走光了,課文才抄了一半。石辰等得不耐煩,乾脆搶過來幫她抄,再後來,數學題的答案讓她抄,社會實踐的報告幫她寫,暑假作業甚至幫她做了三分之二。
金子買了孔明燈,各人一隻,寫上願望,計劃零點倒數放飛,一起飛。
所以石辰在她面前最放鬆,怎麼胡說八道她都不當真,怎麼亂髮脾氣她都不計較,要是金子,可沒那麼好對付。他倆很容易就吵起來,各有一套強大的道理,誰也不肯服輸。

7

九*九*藏*書
她讓他們忙起來,他們教訓她,糾正她,指引她。
他就把雲南白藥貼在另一邊手臂上,自以為很搞笑。
她有一瞬間劇烈地刺痛,那劇痛近乎絕望。
黃艷蕾在曬被單,陽台上遮天蔽日地曬滿了,還有毛毯、秋褲、羽絨服,大夏天裡干這些是在找事折騰吧,憋著氣狠狠地折騰,等那戾氣像個大氣球似的膨脹膨脹再膨脹,然後在她面前原地爆炸。
石辰緊跟著,哇,一元幣!
大家一齊看向她,腳跟虛虛地有種寒冷,小蟲子似的往上爬。
警察這才發話,不是沒什麼,是什麼都沒了,8月23號晚上那場山火,你們都知道吧。
石辰已經快嚇哭了,他突然指向她,擦了擦鼻子,說,湯小未要買東西吃。
她補刀,嘴不歪。
黃艷蕾穿上一條新裙子,明明有事卻裝作沒事地,坐在她對面。
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仨把互送禮物玩成了藏寶遊戲。有一年石辰把禮物藏在魚池裡,她花了一晚上都沒找到,急出了眼淚。

6

「你不一定能找到想看的東西——」他還不走,「人被物品包圍著,不斷遺棄又不斷持有,恆河沙數一樣的物品,在時間的軌道里漂浮著——」
然後金子催,有錢揀啊,快點吧。
石辰把自己的運動手環給了她,說跑完看著數據會有成就感,她的樣子奄奄一息,石辰忍不住又問,你想吃什麼。
他們倆,一起放了手。
他倆在一起,他倆在一起有多久,在一起做了什麼,湯小未不在場的時候,他倆會聊些什麼。
她動作敏捷,已經點開彩軸輪盤。
金子說,我們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你。

1

警察問,這個打火機是你的嗎?
她的心裂了,冬天手指的裂縫、玻璃的裂縫、河床的裂縫、天空的裂縫,辣條是最好的補丁,長的短的方的圓的辣條統統可以補。
什麼也沒對她說,當時,事後,他倆什麼也沒說。
是的,三個孩子的生日註定每年一起過,偶爾去兒童樂園、餐廳、KTV,多數是在石辰家,他家有個大客廳,落地窗外是個小花園,那裡有口精緻的魚池,撒一把飼料,那些魚就鼓著眼睛游過來。
人還行,就是有點作,小未你說呢。
她報以沉默,沉默就是看不起。
她借口去便利店買水,買了邦迪幫他貼上,轉眼金子就從藥店出來,手裡拿著雲南白藥。
還是喜歡好,喜歡多舒服呵,看看就好,想想就好,高高興興的。
辣條好,不會離開她,不會欺騙她,不會嫌棄她。
等等,我嘗一根。
她忽然很想哭,我什麼都聽你們的,什麼都讓著你們!人生中就只剩這點吃的樂趣你還要搶我的!
兩張創可貼,一張是雲南白藥,一張是邦迪。
那天晚上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一樣了。
那是高三下學期,春天的午後,她穿著最簡單的白襯衫校服裙,走過一樹桃花,隨手拈了一瓣,抬眼望見教學樓的大玻璃窗里,映著她動人的娉婷。
金子說,湯小未,你沒那麼笨。
他們三個瘋跑著,石辰比她倆高一些,手裡拿著那根綁著鞋帶的小鼓槌喊。
石辰喝了一大口,鼓在腮里,金子挑剔地把冰塊撈上來。
這句話,跟黃艷蕾說的一樣。她無所謂,做一個愛吃的笨蛋是很舒服的事情,整天笑呵呵的,隨和寬大的,沒有野心和威脅。
驟然大亮,眼睛好一陣子才適應這光。
你說什麼——
黃艷蕾笑笑。
今年旱,整個夏天都沒雨。
別打聽他是誰,你不需要知道。他是個老實人,有孩子老婆,人很好,特別謹慎,所以才選擇去瀾山,以為沒人會去。
她樂著,卻忽然悲從中來。
生命本是一場又一場的隨機,他們仨,是隨機的天註定。
那是冬天,學校在郊外,風涼水冷。
她蹲在地上撿,玻璃窗里有個男人望出來,戴眼鏡的胖大叔,他應該姓林。後來他一直沒怎麼理她,她在3號桌邊坐了那麼久。
晚飯的時候,沉默的餐桌上,他忽然慢悠悠地說,我準備申請調回來,把我媽接出來有個照應——也給小未添個弟弟,現在國家鼓勵二胎,我同事五十多歲的還生呢,太孤獨了只生一個——
警察問,這個打火機是誰的,你想想。
她失笑。
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她要他是她的。媽媽說的對,愛是痛的,因為你想佔有。
金子把錢折好,用髮夾子夾住放衣袋裡,說這樣掉地上有響聲,不會丟。
石辰笑,再貼一個正好,這叫對稱美。
她那個小小的紅色真皮硬幣包,不知是哪一年石辰送的生日禮物,金子可能睡覺的時候都不離身。
山下的溪流邊,乾淨的石頭灘,他們的宿營地。架起鍋煮牛肉粥,才發現沒帶鹽,她還跑到林業站去要了一撮鹽,護林員的老婆很好,追著問她要不要油。
金子吃著辣條,手裡又拿起兩根。
金子說,趕緊走吧。
然後她在光帶里看到了辣條。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包辣條,是石辰買給她的,五毛錢。
石辰說,誰讓她就知道吃。
光帶左邊的小腕牌,溫柔的淺藍色,寫的是,1999.8.23 7:50 002
金子從來不眼饞,最多對石辰說一句,你就知道讓她吃。
她想,那當然。
有時候反倒覺得自己是一件物品,漂浮的是她。
湯小未你包里有辣條,拿出來。
以後再沒人管她,控制她,她想吃多少包就多少包。
激怒黃艷蕾很容易,她發火的方式很套路,摔東西,撕課本,把做好的飯菜倒掉,邊哭邊罵直到語無倫次,然後,大約兩個小時后,黃艷蕾會試圖擁抱她,說對不起,保證發誓承諾下次再也不——下次她必定還會這樣的。
石辰爸送了石辰媽好大一束鮮花,他們是浪漫溫柔的人,卻生了個暴躁的兒子,路過201房的人只聽到一個新生兒的哭聲,他哭得又急又凶又嘹亮,完全蓋過了另外兩個。
黃艷蕾的婆婆送飯來,冷不丁她插了一句,我家生仔,你們生女來配對。
後來,金子說她臉上毫無愧色。
她冷笑了一聲,好啊,我把房間給你們。
你們覺得怎麼樣?

8

不知道什麼時候給大家留下的印象,她是個吃貨。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很饞嗎,總是吃不飽嗎,想吃的東西吃不到會死嗎?好像不是。很多時候她只是,只是不知道幹什麼好。嘴裏吃東西的時候,總算是在干點什麼吧。
那是誰的,你想想。
有病。
很害怕,沒試過這麼害怕,此刻他們仨應該站緊些,互相說些什麼。可是他倆走得很快,她幾乎跟不上。
好好我扔了吧。
她把手機遞過去,胖大叔遲疑著,她舉起左手讓他看看。
離開學校的時候,大家都沒說話,每個人都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