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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有雨

偶爾有雨

作者:彭爾丟
那天的群架沒有分出勝負,更像一場人活一張臉的虛張聲勢,最後請來撐場子的人都跑了,抓的是兩邊領頭的人,警車載著后怕的兩姐妹,駛進這座愛下雨的城市傍晚難得一見的火燒雲里。
那天下山後,燕子載我去看老井的新招牌,路過王子元的酒吧,門前搭了一排腳手架,舊的店名依然清晰可辨。我想起大二那年他在酒吧兼職,常常跟我說以後也要開一家自己的酒吧。好樣的啊王子元,也算是實現過夢想的人了。我們沿著雪人路開下去,厚重的積雨雲一點點變得輕薄,雲隙里漏下幾束透亮的光,晚高峰即將來臨的城市浸透在西斜的太陽里。
轉眼第二個年也即將到來。
講到後半段我一直在抽噎,燕子坐近,緊緊握住我的手,勸我出去以後頭也別回,大街上來來往往那麼多男人,個個都比王子元好。
一周前,王子元發來一封絮絮叨叨的長郵件,自顧自回憶我們在一起前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甚至講到確定戀愛那天的瑣碎細節。是高中畢業的暑假去爬哀山的路上,我們躲進半山的亭子里避雨。鞋子濕得透透的,雙腳漚在裏面,劉海粘成幾縷耷拉在腦門上,凍得瑟瑟發抖,坐在旁邊的王子元慢慢挨近,塞給我一隻耳機。
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會走到今天的地步。四年前大學畢業,我去香港讀研,王子元留在上海工作。將近三年前我回上海,我們想在江南安下第一個家。一年前王子元決定回老家開酒吧,我落了社區公共戶,房款也攢了微乎其微的一些,對他的選擇當然不解,但也只能接受。
回上海之前,我瞞著爸媽給王子元媽媽送去兩萬塊。
她的酒吧叫老井,就在我高中背後的雪人路上,讀書時經常路過那裡,但從沒進去過。酒吧的霓虹招牌是壞的,井字左邊那一撇不亮,遠看起來像「老乾」,直到我在拘留所認識她的時候也沒有修好。
拘留所不用勞動,那一陣又連天連夜地下雨,能到室外活動的時間有限,必要的集體活動和教育只能在室內進行,其餘時無事可做。
燕子她們和旁邊圓臉的唐家姐妹年齡相仿,進來的原因也差不多,都是打架鬧事。反正被抓到這裏拘留的無非那些事,無證經營,醉駕,打架鬧事,擾亂治安,從事特殊服務的……第三天晚上就碰著一個,有人問她為什麼進來,她說,因為我賣逼啊哈哈哈哈哈。
那段鬼迷心竅的過往最終成為燕子精明能幹的一生最大的笑柄,在拘留所的時候,她最後悔的不是自己帶著姐妹們去砸了那位朋友的家,而是怪自己當初貪念太重,才沒有發現身陷如此拙劣的騙局。
我還在反應這句話所包含的信息時,她已娉娉婷婷地踏上王子元踏過的樓梯。我還能記得酒杯從我手中飛出去,在她消失在樓梯口之前砸到她的小腿肚上,她被碎玻璃劃出了血,子彈一樣說著我一個字都不願再去回憶的話,而我就像發了瘋的母牛橫衝直撞,寥寥幾個顧客全都嚇跑了。外面的大雨還是傾盆直下,我甚至砸壞了沿街的一塊玻璃,砸到停在大雨里的車。
在拘留所的前兩夜幾乎沒有睡著,拘室夜裡不關燈,哭多了的眼睛被刺得生疼,想鑽進被子里睡一會兒,被子有股奇怪的餿味,鑽出被窩又毫無安全感。有人已經睡著了,睡不著的人和我一樣默不作聲,拘室的深夜有種詭異的安靜。我盯著24小時監控攝像頭,想象背後的值班人員正打著哈欠,漫不經心地監視這個小房間里的女人。一幫婊子,他可能還會在心裏咒罵,你們這九-九-藏-書樣的賤骨頭老子見多了。
正好有個朋友說做期貨,天花亂墜地描述他見到的資本市場怎樣如火如荼,燕子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給他「投資」五十萬,兩個月後,朋友拿來五萬利潤,燕子增投到一百萬,又一個多月過去,連本帶利收回一百一十萬,便拉著麥子和薇薇把攏共四五百萬都交給這位朋友打理。
雨還是暴躁地下著,我想如果天氣好,我們能再去爬一次哀山,或許會有不同的結果。
跑去廣州三年後,張姐挺著肚子回來結婚,外地男人也住下來,干起擺賭放債的事業,兼帶傳銷窩贓,什麼都沾,賺點黑心快活錢,開心不開心都打張姐。結婚十年裡,男人有八年半在戒毒,半年的一次,兩年的四次,最後一次戒毒出來,張姐把菜刀橫到他脖子上,逼他簽下離婚協議。
我夾著腦袋走進拘室時,正好聽到張姐比手划腳地講打人的事,彷彿能聞到老鼠屍體裹挾豬下水的惡臭,後來我才發現,是吃喝拉撒都在拘室里的我們身上在散發這種令人喪氣的臭。但當時著實被這剽悍的女人嚇得不敢喘氣,便背對她反覆歸整手頭幾件簡單的生活用品。
埋在被子里哭了很久,終歸是不能肆意發泄,再難過也只能慢慢平復下來,鑽出被子盯著燈發獃,這幾天過得太漫長,此刻全身疲乏,頭腦一片空洞。旁邊的燕子好像還沒睡,被窩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秒后,她掏出一件絳紫色文胸蓋到眼睛上。剛蓋上去又撩起來,跟我說,妹子你也把眼睛遮起來吧,早點睡。
這個家庭規規矩矩,不求大富貴,也不允許出錯,我按部就班活了二十幾年,一次出錯,直接跌破底線。好在爸媽趕到派出所時一句都沒罵我,我媽哭得雙眼腫脹,憋了半天,只是問,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回來也不說一聲。
拘留所里別無選擇,日子就這樣哭哭笑笑地往下過著,我對這幾個女人的偏見,逐漸消磨在她們帶進拘留室的脂粉煙火里。我們互相交換聯繫方式,說好出去以後不管經歷什麼,都要一直保持聯繫。
出來后我刻意疏遠以前的朋友們,也不愛搭理同事,把以前報的那些充電課程都停了,下班后死宅在家。只有燕子每周都會聯繫我,給我發她一幫姐妹四處遊玩的照片,或者推薦養生產品,發得最多的是生肖屬相、星座運勢、錦鯉桃花一類的東西,我說我不迷信,她說這些東西能讓我相信去年夏天的倒霉都是命數。
人沒受什麼大傷,就是從小被姐姐們寵著的她沒受過這麼大委屈,幾個月都不肯去開店。大姐二姐聽說小妹受欺負,找到隔壁家門上,隔壁家嘴上沒句好話,還叫來十幾個人守在店鋪後面棄置的工地里。大姐也去勞務市場雇來二十個人,又花三百塊去建材市場割了一捆鋼管,二姐怕兩邊混戰誤傷自己人,剪掉兩條艷紅的連衣裙,挨個給自己人拴在左臂上。
房屋一側有條細小的山澗,冬雨打在汩汩流水裡,香爐上的風鈴隨風作響,我們坐在休息處的茶室,平常一把好嗓的幾個女人竭力壓低聲音,交換從上一次見面到現在發生的事情,說到激動好笑處不敢大聲喧嘩,幾乎憋出眼淚。
最不敢想此時爸媽睡了沒有,他們一輩子呆在事業單位,平平淡淡從不出錯,有個品學兼優的女兒,人生心滿意足。偶爾裝作不經意地跟人說起我在香港拿到多少獎學金,說我辦公用英文,還會炫耀那張薄薄的上海戶口,婚戀問題也足夠省心,對象穩定,是知根知底的高中同學。
有個新來read.99csw.com城西賣肉的生意不好,不知好歹,往張姐攤位上扔死耗子,張姐不緊不慢先把耗子撿進腳邊的垃圾桶,又去旁邊的雜貨店買來消毒液,透透實實地洗過肉案,擺開當天的兩頭豬,才拎上死耗子去找那人,那人見勢也不躲,從張姐到廣東打工做雞開始,罵到張姐的前夫如何放貸吸毒。都說和氣生財,張姐本來只是想過去跟他好好講講,但這些虛虛實實的辱罵猶如將她的前半生扒得精光甩到她黝黑的老臉上。她揍了他,揍也不夠解氣,最後用肉案上的菜刀一刀剁下死耗子頭,塞進他的嘴裏。
想象中種種舊愛反目或者重歸於好的情節都沒有機會發生,酒吧里放著王子元喜歡的爵士樂,於我而言悶悶的,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麼,看他踩上一級鐵藝樓梯,又上了一級,一步步消失在昏黃曖昧的光線里。
燕子和她的好姐妹麥子、薇薇比我晚兩天進去,雖然已經換掉日常行頭,舉手投足間仍能嗅到穿金戴銀、脂粉濃烈但篤信佛祖的那種富貴女人的俗氣,我當時已經被拘兩天,憔悴不成形,看到淪落至此的她們,還是忍不住在心底刻薄地打量,也算從人品上印證那個人對我從頭到腳的羞辱,所以也可以說遭遇這一切不過是我活該。
王子元說,哦,你這麼想的嗎,我倒一直就當你是女朋友。
我不記得她的樣子了,她或許也已經收起被我們窺見的那部分人生,走進涌動的人群,普通得像水落進水裡。
這些年分分合合四五次,早想過我們其中可能會有誰變心愛上別人,除此之外,不知道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王子元說沒有,沒有別人,就是不喜歡你了。
跟她一起進來的麥子和薇薇,是從老家一起過來做生意的好姐妹,前幾年還算順利,這幾年來開店的人越來越多,連王子元都在雪人路尾巴上開了一家酒吧,生意不如以前好做,燕子想找找別的路子掙一筆錢,然後提早退休享福。
那天到酒吧后,我要了一杯瑪格麗特,我不懂酒,點瑪格麗特是因為喜歡杯沿上那一圈鹽,王子元拿了瓶啤酒,手裡懶洋洋轉著一隻打火機。
她斜倚在吧台上,跟調酒師說別再給她喝了,又對我說,你回去吧,我給你叫車。不容置喙的語氣居高臨下,一下子把我點著,她以為她是誰嗎?她說,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不然他為什麼一年都不碰你。
很長時間的一段沉默,王子元問我住酒店還是回家,要不要送。我說不用啦。他說那好,我上去休息了,你想坐多坐會兒,反正酒錢都算我的。
我在腦子裡飛快地想這些的時候,盤腿坐在床上的張姐先搭理她們:哎,外地的,你們怎麼了?
她喜歡發大段大段的語音,我入殮后躺在床上吃薯片的時候,用手機外接藍牙音箱播放這個洪亮的聲音,能發自內心地高興那麼一小會兒。
是王子元報的警,不僅主動交出店裡的監控錄像,還請人傳話要我賠償10萬塊。為了跟他買房,這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不止10萬,真希望我當時帶著現金,一沓沓砸到他無所謂的臉上。好像我不知道這家酒吧的成本似的,他怎麼不讓我賠100萬呢。
燕子來這座城市十多年了,經營小旅館酒吧飯店一條龍,掙過不少錢,老公在福建有個廠,兩人以前走動得還比較頻繁,女兒去國外念中學後跟他們倆鬧翻了,這幾年都不回家,她跟老公變得跟離了婚似的很少往來。
她們抹一把眼淚帶一把鼻涕地講這些的時候,我假裝讀手裡的書,其實全都聽了進去,儼然不食煙火read.99csw.com的體面人終於也開始體察民間疾苦。
一晃二十多年,張姐性子里的烈慢慢被磨得默不作聲,但她的沉默里還是帶著一股死也不怕的狠。她盤下城西菜市場近一半攤位,多數租給別人,自己還是像剛開始養家那樣在角落賣豬肉,風采不復當年了,膀大腰圓的她站在肉攤後面,不發狠的時候是個厚道的胖大姐。
我折回頭仔細再讀他的信,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端倪,於是發信息問,「以後你好好的」,意思是要分手嗎?他只回了一個字,是。
我沒有回應,他又說,想過跟你結婚,也是真的,不過現在不想了。
透過文字傳來的語氣毫無波瀾,嘴角可能還掛著他慣常那種輕鬆無謂的笑意,彷彿說的是什麼不值一提的小事。一口窩囊氣憋到周五晚上,跑完十公里四肢癱軟,情緒還是沒有宣洩出去,不甘心地打給他,說我明天回去。他態度倒還好,提議去爬哀山,但雨實在太大,我們最後改在酒吧見面。
我被帶走後,本分老實的爸媽拉下臉去找過在公安系統的老同學,也不知道打點到沒有,反正最終他們還是親眼目睹我被毫無防備地反手銬住,前往拘留所的路上,我才如夢初醒,激烈掙扎,手腕都磨破了。
聚會約在哀山上的尼姑庵。從拘留所出來后,燕子比以前更信吃齋念佛,常常來這裏飲茶吃齋飯。我不知道哀山已經修了盤山公里,幾個彎過後,高大的樹木下露出一排磚紅色的牆壁,枯葉埋住石砌的牆角,空氣里瀰漫著香火的味道。從中學時代就經常來爬哀山,吵吵鬧鬧一幫朋友上山下山,從沒繞進過這座安靜的院落。這座山曾經承載著我那段跨越長久的唯一的情感,現在它對我來說已是另外的意義。
加入她們之後,日子突然過得快起來,轉眼我的時間已經過半。吃過飯閑聊,唐大姐問我犯了什麼事兒,張姐說,人家小姑娘一看就是個讀書人,能犯什麼啊,無證駕駛,要不然就是醉駕對吧。我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半年後,過年,我沒回家,跟爸媽去外地玩了幾天,回上海繼續孤僻霉腐的生活。王子元的酒吧倒閉了,聽說他去北京做回了老本行,我們沒再聯繫過。
現在還好一些,剛出來的那段時間連聽見街頭消防車鳴笛都會不由得加快腳步。幸好一直在外地生活,遠一點的親戚朋友們不是沒有聽聞隻言片語,父母用他們累積幾十年的那點僅有的面子死撐著,只為減少這樁意外對我持續叮咬。回到上海,所有人都以為我只是失戀後去休了個長假,只有我知道我的生活從此如何翻覆。
唐二姐說,你還年輕,日子長著呢,我像你這麼大那會兒跟老公出車禍,鼻子都是借錢縫回去的,想想5歲的兒子,真的不敢死,你看這不是也把日子過出來了。大姐白她一眼,你說這個幹嗎,我看我兒子就是稍微比妹子小了點,不然嫁到我家吧,我家賣服裝,天天可以穿新的。
我也知道這個問題問不出什麼答案來,文不對題地扯了一會兒,又要了一杯酒,自以為氣氛剛好,淚眼婆娑地跟他說,我們認識十一年了,在一起八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像親人一樣。
那天晚上是脾氣暴躁的龍姑娘過路,所到之處雷鳴電閃。有很多年沒經歷過這樣的天氣了。小時候有一次龍姑娘半夜過路,我睡得死,渾然不知,早上才發現街頭的大樹被連根拔起。不是非要連天氣都責怪,只是不肯承認是樹本身已被蛀空,或者從一開始就長錯位置,總得有什麼讓我去責怪,才能讓某些東西的崩塌放read.99csw.com緩。
不知道能逃脫情緒控制,馬上翻身重來的,是不是因為本來就歷經世事不太在乎,還是因為生活強迫她們立即上膛,便在奔忙中囫圇吞下所有。我能把恢復的過程一拖再拖,是種幸運,或太過軟弱。
兩姐妹做服裝生意,三妹靠兩個姐姐的貨源開女裝店,幾個月前,隔壁裝修把三妹的牆砸裂了,一排簇新的衣服斑斑點點落滿土灰。三妹氣沖衝過去吵架,你來我往,不可開交。晚上三妹蹲在地上鎖捲簾門,被四五個女人按住一頓撕咬。
那段時間雨下得喋喋不休,飛機降落前尤其顛簸,王子元沒來接我,異地快一年了,他忙著照料自己的酒吧,我每個月回去跟他見一面,回得太頻繁怕爸媽不高興,經常瞞著他們住在酒吧樓上。
應該就是這樣吃壞了,加上著涼,半夜去附近的醫院看急診,等驗血結果的時候看見兩個警察帶著一個罵罵咧咧的男人從眼前經過,男人戴著手腳銬,橙色馬甲上印著某區看守所的字樣,馬甲下垂出一隻半滿的導尿袋。發現我的打量,男人狠狠瞪過來,瞪得我燒到發燙的全身陡然一涼。
這個恨字是張姐十七歲時咬著牙自己刺的,當年這種殘酷的紋身方式在村裡十分流行,姐妹們紋的都是愛字情字,張姐想輟學去廣州打工,被父親打了一頓,便把歪歪的恨字刺在手上。
原本有點矛盾積怨唐家大姐二姐,為了給三妹出頭,又緊緊擰回一塊,跟人約在棄置的工地打群架,叫旁邊看熱鬧的人報了警。
直到張姐要出去的前一天晚上,我才向她們詳細講起我的故事。
所以就是十多年後這場相似的雷鳴電閃,導致那天的見面狼狽慘烈,也讓我得以結識原本永遠不會有交集的,手腕上用藍墨水刺了一個恨字的張姐。
如果不被投進這間拘室,我可能一生都不會發現自己本能里的這份虛偽。一邊覺得走出小城市,在上海有一份尚且光鮮的生活,與來來去去魚龍混雜的拘友當然不可同日而語,打心底里端著一份傲慢;另一方面又想掩飾龍姑娘過路的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說失態用詞過輕,簡直是發病,相比她們打架鬧事時頭腦警醒、思路清晰的樣子,我才是那個蠻橫無理的潑婦。
王子元上樓后,調酒師遞給我一杯暗涌,他說,我獨創的,請你喝。接著又試了他調的浮躁,無常和夜會。加上之前點的兩杯瑪格麗特,醉意早已襲上頭腦,卡座里有個女人翩翩走過來站到我身邊,朦朧中認出她是王子元酒吧的合伙人,我去國外出差還幫她買過兩次化妝品。
在江南過冬天,總會聞到一股揮之不去的腐臭。碰到晴朗的周末,起床花一小時仔細化妝換好衣服,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去處,又躺回床上,心想入殮也不過就是這樣的流程。頭昏腦漲地吹著暖風看美劇吃酸乳酪洋蔥味薯片,吃完哭一會兒抱著手機睡過去,吃出兩排空桶,整整齊齊地列在窗台上。
後來燕子沒少拿那天晚上的事情笑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悶在被子里哭啊,瞧你慫的,不就是拘留15天嗎,你就是太年輕,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到了我這個年紀也不想被拘留啊!張姐立馬接話,你以為到我這個年紀就想被抓了嗎?!我們在這些抱怨里笑成一團,好像說的都是別人的事情。
出來后我才知道王子元媽媽找過我爸媽,說王子元錯在先,錢不該這麼讓我賠。又表達了對兩個孩子不能走到一起的遺憾,想給我留只手鐲。一向和善的我爸板著臉孔謝絕,連送帶攆叫她走。
唐家姐妹的車緊跟著也到了,我們正要往庵里走,九*九*藏*書一輛銀色的五菱宏光倏地剎車停下,張姐罵罵咧咧地從車上跳下來,數落燕子為什麼要約她一個屠戶在寺院見面,唐大姐笑她是真正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張姐說,還不知道佛祖怎麼怪我呢,給你們一人帶了一隻豬腿,就在車後座上。
第三天早上,燕子她們三個剛進拘留室,一口普通話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張姐先搭話問怎麼進來的,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喋喋不休倒起苦水。
這才知道唐二姐給當時那個說自己在賣的女人介紹過工作,是到廣東一間服裝廠熨衣服,她和女兒在那兒過了一段安穩的日子,後來不知怎麼不告而別,至此便沒了音訊。
張姐最急躁,氣鼓鼓地抱著手來回踱步,燕子搬出KTV喝酒的那套遊戲,沒人提得起興趣,怏怏地坐到一邊擺弄起瑜伽動作,沒想到唐二姐練過瑜伽,麥子、薇薇和我也都會,我們就像布里吉特在獄中教泰國妹子唱跳麥當娜那樣,在拘室里排開陣勢練瑜伽,跳健身操。我給她們講《BJ單身日記》里,胖妹布里吉特如何總是被兩個大帥哥搶來搶去的故事,作為我對集體娛樂的貢獻。
講完各自的故事,她們就算結成患難姐妹了,早飯的榨菜留到晚上拌飯,只在自己姐妹間分。看我吃不下,她們把自己嘴裏摳出來的那點榨菜分給我,但我始終還是遊離在這種情誼之外。
本以為一起長大的愛人在前往未來的途中獨自變道,已經是我遭到的最大挫折,不過,就算當初不那麼天真,他拉著我的手說「別擔心,開酒吧也是為了早點買房」時,我也不會想到一年後我這麼窩囊地被分手,就算想到分手,也根本不可能想到分完手我會被拘留,跟一幫粗俗的屠戶、悍婦和妓|女關在一起。
流水似的長信末尾,王子元寫道:所以就這樣吧,以後你好好的。
我們一起經歷的那個暴躁的雨季,就這樣在她們身上難覓蹤影。
燕子叫我今年一定要回去,她們被騙錢的案子正在審理,唐家姐妹入了點股,生意逐步恢復,老井酒吧的招牌終於換了,井字閃閃發亮,她叫我一定要去看看。
誇張輕佻的笑聲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砸進我佯裝的平靜里,我用力拽著被子,最後把整個頭都埋進去,餿臭的床單被褥混雜著我的眼淚鼻涕,越發一團糟糕。
不過也不一定吧,王子元向來比較隨性,當初逼他讀研他就不肯,能留在大城市工作幾年,已經很讓著我了,而我渾然不知,活在自己對美好未來的精密計劃里。也許王子元就是那杯我連原料是什麼都說不出來的酒,我喜歡的只是他杯沿上那一圈能為我的貧乏無趣添味的鹽。
就值這麼多了,那些我摔壞的酒,而與王子元的感情,在當時的我看來已經不值一文。
有一天我想起大學時我跟室友一起申請去柬埔寨做義工,對方需要我們提供無犯罪證明,另一個室友瘋狂吐槽,犯什麼罪呢,這兩人連課都不敢逃。想起這段,決定馬上把被關起來的事情告訴室友,還要向她們講述手銬、文胸和榨菜這些監外之人聞所未聞的細節,為自己終於也做了點讓她們跌破眼鏡的事情感到十分得意,忽然想到這不是玩笑,又陷落回沮喪之中。
我問他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他說這個你別管,你要問什麼,問吧。我便不再迂迴,問他既然沒有愛上別人,那為什麼不喜歡我了。
那些天原本一直沉浸在被拘留的難過里,直到開口講起當時細節,才發現讓我食不下咽的是王子元無聲而巨大的背叛帶給我的震怒,是我即便沒有因為打砸被拘留在此,也根本無法瀟洒走開的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