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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的來襲與離去

鷹的來襲與離去

作者:路丁
她發現鷹並沒有開口說話,這聲音是在她的腦海中響起的,只響了這一句。她都懷疑那只是她幻想出的話語,是她自己的話語。
她在新居里收拾了一天,在狹窄的房間里來來回回,等她暈乎乎地抬頭看向窗戶外時,是一片像海水般的暗藍色,那種藍色浸濕了她的心。她倚靠在窗戶上,因為住在頂層,窗外的視野很大,能看到一整片天空,遠處的天空像倒灌的海水那般翻湧著。她將視線收回來時,看到了那顆慘淡的月亮,那顆月亮像是貼上去的圓形紙片那般平面化,她收回視線關窗時,看到樓下的那條小巷,所有的小巷一樣,幽暗又令人莫名的害怕。
他們躺在床上的時候,一切都透露出公事公辦的意味。她心裏留存著一絲希望,覺得這是一個新的開始,而不是可憐殘酷的短暫停留。她用力地擁抱他,想讓他感受到她這樣強烈的柔情,但這柔情在他眼中是否會變成一個女人厭煩的不自知的挽留呢?
他看了一眼她,無所謂似的點點頭。
她沒有睡好,怎麼可能會睡好,她一整夜都在擔心著那隻鷹會撞破玻璃飛進來停在她的床頭緊盯著她。但她仍有著幾段很短的睡眠,但那些時間反而把她折磨得更苦不堪言。每次睡著總會夢見那隻雙頭鷹,那隻鷹一直在對她說話,無窮無盡的話語,但她什麼都記不得,就好像那些話剛說出口就被旁邊的已經死去的那隻鷹給吸收了進去。她每次驚醒過來,也總是坐起身子打開燈,四處查看房間里有無鷹的身影。這樣反覆了好幾次,她累壞了,早上七點的鬧鐘響起時,她麻木地下床(她甚至都沒脫衣服睡覺)梳洗自己。
那條巷子只有一個出口,另一頭被一堵牆堵死了,牆角有著一個巨大的綠色垃圾桶,沒有垃圾滿溢出來,桶的邊緣似乎也乾淨整潔。除了這些,她想不起來那盡頭還有著什麼了。她走上六樓,微微喘著氣,樓道的左邊是她的房間,右邊是一扇銹跡斑斑的厚重的鐵門,通往天台。
「你搬家了嗎?」他問她。
她被那語氣所激怒,但憤怒只像一陣光影似的略過心頭罷了。她不願意分手,挽留他,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進入巷子,察覺不到那股視線了,不知道是否因為刻意留心的緣故,但她又想到或許視線的消失代表著會在家裡出現……她步上樓梯時被自己的多疑折磨的沒有一種盡頭,情緒也變得惱恨起來,但站在門前的那一瞬間,她更多的是想要大哭一場。
她站在巷子的入口處,像被人硬逼著吞咽下食物那般想起了一些之前並不留意的記憶,那些朦朦朧朧的視線,那個怪異的垃圾桶,她產生一種落入陷阱的眩暈感。她覺得那雙頭鷹就住在那個垃圾桶里,那垃圾桶並不是單純的垃圾桶,而是通往某個地方的入口。
早上醒來,房間里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感覺到昨晚蜷縮的姿勢讓她的四肢有著想要儘快伸展開的酸楚感。她起床洗漱完之後,站在房間中才發覺窗戶被打開了。她看著被微風吹鼓起來的窗帘,想著自己昨天確實是將其牢牢關上的。她走過去,拉開窗帘,清晨還十分微弱的陽光投射進她的眼睛,明亮的天空去除了她剛剛還有些陰鬱的情緒,她低下頭去看底下的那條巷子,乾乾淨淨的灰色水泥地,巷子的盡頭處仍是那綠得有些讓人反感的垃圾箱。她將關沒關窗的事情拋到腦後,去為自己做了一份簡單的早餐,吃完早餐,她將紙箱中的東西都擺放出來,讓這個新家也充滿一定的熟悉的感覺。
燈光一瞬間灑滿整個房間,她看到安然無恙的房間稍微鬆了一口氣,與早上出門前是一個模樣。她走過去確認窗戶,窗戶也被牢牢鎖上,她再次鬆一口氣,轉身坐在床沿邊上,放下自己的包,她決定今天早點上床睡覺,明天就有精神了,而昨晚的一切都是幻覺。
她醒來后,兩條腿上全是汗,後背也黏上了一層汗,她喘息著,在夢中她根本跑不快,腿不知道為什麼不受控制似得,她很想快速地邁動雙腿,但卻酸軟得像要摔倒的模樣。
她再次蜷縮成那樣的姿勢,好像是將多層次的回憶聚攏,保護在肚臍眼的部位似的。她再次覺得這個姿勢太舒服了,這種好像受到拘束的姿勢反而達到完全開放了的效果。她的身體很累,現在就連頭腦也變九_九_藏_書得昏沉沉的,她知道自己快要入睡了,在這種朦朧夢幻般的感覺中,她突然十分渴望路嚴的一個擁抱,或者是母親的,她在睡前想著著這兩人是多麼不搭邊啊,為什麼會將他們想在一起呢?
「不,我就是不想結婚。」
「重點是你怎麼分辨自己現在到底還愛不愛他,我看你已經分不清愛到底是什麼了。」朋友對她說。
朋友的業餘愛好是寫寫女性情感類的小說,所以她經常會說出類似情感導師般的話語。她無意中看過一篇朋友的小說,但沒有看完,她覺得那篇小說的女主是以她為範本而寫的,一開始她覺得挺有趣,但看到後來,她越來越無法忍受在朋友眼裡她是那樣一個模樣,甚至開始懷疑起兩人的友誼,但朋友從沒有提過這件事,她也漸漸忘卻了當初的那股氣憤。
夢境再次出現,她看見那一隻鷹頭在不斷地說話,而她聽不見,但卻能感受到鷹的懇切,彷彿渴望著她能聽懂,儘管如此她還是害怕鷹,她到寧願什麼都聽不見,最後鷹展翅飛了起來,她嚇了一跳,鷹盤旋在她的頭頂上,像一塊巨大的黑幕,她被籠罩在其中,她奔跑起來,但鷹也跟隨著她,投下的陰影一直不曾脫離出她的整個身軀。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那一層,但如今她知道了,她沒有解釋,她看著他被床頭燈照亮的光滑的後背,那裡流透出的是絕對的冷漠,她明白了。
她沒將鷹的事對任何人講,她依然覺得那雙頭鷹出現在她眼前這一事件中有著虛無幻覺的成分。她因為沒睡好,一整天精神都恍恍惚惚的,覺得因為人來人往眼前經常性一閃而過的黑影就是那隻鷹。
她感嘆著,「你也成為媽媽了啊。」
那邊沉默了一下,「你想出來走走嗎?」
她走到了小巷的出口處,出口處的路燈只能照亮一小塊地方,那裡面的黑暗將她從回憶中逼退出來。她再次感覺到在黑暗盡頭處有著一種緊盯著她的視線,貼著她的臉上,但她什麼都看不見。
她走到他身旁,她有很嚴重的恐高症,三樓以上的高度就能讓她緊張。她挽住他的手,但在看向遠處時依然很緊張害怕。
鷹緊盯著她,她只看了鷹一眼就不敢再直視它,只能用餘光模糊著去看。鷹的眼睛太有穿透力了,就好像能穿透時間,能看到過去和未來的她。
她搖頭,「我不想結婚的。」
鷹很大,比她在電視上看過的留存在腦海中的印象大了不知多少。這種大也加劇了她心中的恐懼,她覺得如果鷹在廚房裡盤旋著,那麼整個廚房都將籠罩在它們的陰影之下。
「好啊。」她答應下來,儘管身體有些提不上勁,精神也不好,但她仍欣喜著,打扮好出門。她走出巷子時也是帶著輕鬆愉悅的心情的,想著要把雙頭鷹這件事當做一件笑料講給他聽。
她只交往過路嚴一個男朋友,斷斷續續一共交往了快4年。這之前,稱得上熟悉的男性只有父親,這是在以後才被她所發現:對於異性,她都保持著絕對的距離,哪怕並不是刻意的。等她發現這個事實並開始留心時,那道距離就越發擴大了。
「嗯,搬了,這裏比之前那兒小多了。」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窗帘暗雅的顏色映入她的眼睛之中。
她看著空蕩蕩的小冰箱,裏面只擺放了幾個雞蛋,她只能吃蛋炒飯了。但在她將雞蛋磕出裂縫,完整地流入碗中時,她聽到一陣聲響,是窗戶那傳來的聲響。等她轉頭向後看,只看見一陣黑影掠過,她聞到一股暖暖的彷彿多毛動物身上的那類臭味。
它抬起眼睛盯著她。她發現另一個鷹頭一直垂掛著,沒有絲毫的動作。
「他是怎麼死的?」她突然問出這句話,幾乎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她沒法做出動作,話語就不自覺地流瀉出來。她發現那隻鷹的高度足以到她的膝蓋了。
此後的五年中,母親一直在與父親互相折磨。在那樣壓抑窒息的家庭環境中,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了解母親,越來越了解婚姻。母親無時無刻不在灌輸給她一個信念:不要嫁給像父親那樣的人。然而她心裏所想到的則是不要結婚。
她伸長手小心翼翼地拉開窗帘,那隻鷹在窗外不遠處盤旋著。她一直看著它盤旋的軌跡,那神秘的軌跡彷彿在引導著她什麼,她獃獃地看著,甚至看花了眼睛。鷹九_九_藏_書一直不厭其煩地飛翔著。
她看著他那不安分的眼睫毛,突然變得難過起來。
她想起母親躺在床上時的憔悴的奄奄一息的面容,父親和親戚們將床圍成一圈,都在看著母親。她低下頭,想到母親的自我折磨,突然像走在繞不出去的迷宮裡那般哭了起來。
她閉上眼睛,去承受他帶給她的衝擊,她想要就只是這樣嗎?一種虛假的自我安慰?結束之後,他靠著床沿,看了看時間,「差不多該回去了。」他說著。
她決定給他發一個簡訊。她制止不住自己心中開始泛濫出的柔情,她急切地想要他的一個擁抱。簡訊發送不久,路嚴給她打來了電話,這讓她有些驚訝,她想象著他會說什麼,複合還是徹底斷絕聯繫?她懊惱自己之前不應該那麼冒昧地發簡訊,為什麼不能克制住自己呢。但她也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接起來電話。
他馬上打斷了她,拿開了她挽著他的手,看著她,搖搖頭,「沒有我們了。現在我和你待在一起,但之間並沒有『我們』,你難道不知道嗎?」
「你有想過和我結婚嗎?」她問他。
鬧鐘時間顯示在1點50分,她發覺自己沒有多少睡意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竭力想讓自己睡著,但都不如意。失眠和黑暗開始助長她的恐懼,她將自己蒙進被子里,在心裏數羊讓自己快點入睡。
「我們……」
她沒有回答,因為覺得自己確實不知道愛是什麼了,但她突然由此想到了另一個延伸問題,愛情可能確實有著某種大範圍的共同性,但也不排除個別個體所擁有的愛情是完全脫離出那種共同性的,誰有資格定義愛情呢?誰又能有資格說她的愛情不是所謂的愛情呢?
鷹飛下櫃檯,落在地上,展翅時那巨大的翅膀讓她心驚,但更為恐怖的還是另一個鷹頭的無生氣地擺動。
「他死了。」
他開始穿衣服,這個舉動惹惱了她。她拉扯著他的衣服,他們推搡起來,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她無力地躺在床的一角,像物品那樣被摺疊似的癱軟在那裡。
「我受不了了,我不會再來了,你也別再找我。就這樣結束吧。」他穿好褲子,走到玄關處,他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他搖搖頭,你結不了婚的,他說完就離開了。
她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就將房間布置的差不多了,還特意查了附近的花草市場,去買了兩棵盆栽。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植物,只是看到的時候覺得很好就直接買了下來,她將它們擺在狹小的窗台上,併為房間里多了這兩抹綠意感到開心。
「抱歉抱歉,剛要出門小翼就哭鬧起來,只好先將他哄睡再出來。」
他沒有回答,而是不耐煩地轉過身,背對著她。
「你對結婚是怎麼看的?」她倒像變得有些無所忌憚起來。
他光著身子坐在床沿邊上準備先穿褲子,她看著陰影下他的背部,和那天的情景太像了,她覺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兩邊的肩胛骨,他轉頭對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搬了家,搬到了一個更小的地方。她在上一個地方住了兩年半的時間,她不是一個喜歡改變和嘗新的人,幾乎每個認識她的人都對她做出過這樣的評價,但房東必須要收回房子了,她只能搬走——一種到了迫不得已時才勉強著自己去改變的改變。
「去你家看看吧。」他提議道。
她開門進去,燈的開關在更裏面,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著牆壁,她害怕她伸出的手所能觸摸到的一切,哪怕是虛無的空氣。
「你夠了沒有,你這樣算什麼,指桑罵槐?」他從床上坐起來,仍是背對著她。
她立馬在心裏想道,他還是愛我的。
「其實我不想結婚,我之前跟你說過我爸媽的事情吧。我認為所有人都會變成那樣,不管緣由是不是出軌,最終都會變成那樣。」她自言自語著。
他們幾乎吵不起來,有過爭執,但那完全不能算是爭吵。她的性格讓她一直處於被動的狀態,所以哪怕她發現他出軌了,也只是怯弱著詢問一句,好像錯在自己。他被發現之後好像鬆了一口氣,甚至用怪她沒有趁早發現的略似調皮似得語氣對她說分手。
她閉上眼睛,探手下去,攜帶著水流和煙霧一起到達了某地的秘境,那形而上的神秘性讓她喘息著顫抖著,在水流之中成為水流。
他走到前面,靠著低九九藏書矮的石牆。「視野還不錯啊,」他說,「白天的話感覺能看很遠呢。」
這是他們第一次分手的經過,如今回憶時,一切都顯得不堪入目,她的表情她的話語,像個幼稚的五歲小孩。但她仍愛著他,哪怕他出軌。她想到這難道也是遺傳母親的嗎,關於愛的某種愚蠢的固執性也是可以遺傳的嗎?母親的道路她將重新走一遍嗎?這種已經預見了結局的道路?
她們吃完飯,朋友擔心家裡的小孩就先回去了。她獨自走在路上,猶猶豫豫之間,還是決定繞遠路回去,她想回憶她和路嚴的事情,思考她的愛情怎麼會脫離出那共同性的範圍的。
她先朋友到達餐廳,這個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她獨自坐在位置上看著街上亮起的絢麗的燈光。她突然想到那條小巷,覺得那裡的黑暗深處潛藏著一種視線,她說不清楚,只是朝下看時,感覺到那股視線似乎也在看著自己。她產生了許多恐怖的幻想,打了一個寒顫。
她也穿好衣服,他去打開那扇鐵門,銹跡斑斑的鐵門厚重凝滯,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打開,並且發出了擾人的巨響,那聲響在黑暗空蕩的樓道裡層層傳遞著,她靠著扶手往下看,底下一片漆黑,沒有門打開的聲音。
她驚詫,難道在他眼中自己一直是那樣想的嗎?還是她的潛意識確實是想著結婚的?無論是什麼,她都有些生氣。
「是啊,夠嗆的,不過當初決定要生下來就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了。」
他笑了起來,「雖然你一直說自己不想結婚,但我知道你內心還是很想結婚的。」
「那天晚上說得話很抱歉。」他邊往前走邊對她說,「說完我就覺得太嚴重了,畢竟你是很想結婚的對吧。」
她給朋友打了一個電話,她們之前就約好了,等她收拾完一起出去吃晚飯,約在平常不敢去的高檔餐廳——朋友慫恿她,既然今天做出了一個改變,不如一鼓作氣再做個小改變。她居然覺得朋友的提議不錯,但她知道那是她還未從搬家所帶來的新鮮感中脫離出來的緣故,她願意任性地讓那股興奮再延續一會兒。
她聽著這句帶著詛咒性質的話語在房間里來回敲盪。她長出一口氣,也不知是代表著解脫的意味還是放鬆自己的方式,她關掉那盞光線昏暗的燈。一下子被黑暗和靜謐雙重包裹著,她忍不住在被子里顫抖著身體,她說不清楚身體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應激反應,但就是無法控制,她顫抖地越來越嚴重,像著涼發燒生病了那樣。她窩在被子里,蜷縮著身子,弓成一隻被燒熟了的蝦子的形狀,然後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她總是用這樣姿勢才能睡著,她因此也總是被母親罵說是太難看的姿勢了,或許還會影響發育。這時她腦海中的母親是慈愛的母親,而不是發現秘密后而變得瘋狂殘酷的母親。
她沒有說話,而是轉過身重新去看那些高而遠的燈光。他離開后,她仍一個人在天台上站了一會兒,然後就回去倒頭睡下了。
朋友和她同歲,但已經結婚三年,去年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升級為媽媽。而她,與同一位男友分分合合,總是這樣反覆著,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試圖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是因為自己不夠決絕沒有勇氣做出改變嗎,不,如果真的不愛他了,她也是能徹底做到不回頭的。
明天是周末,她沒有什麼打算,朋友要在家裡帶小孩,她也打算待在這個新家之中,讓自己熟悉一下。她看了下時間,已經接近十點了。一回到家中,她白天搬動傢具的疲憊從身體深處涌了上來,她打算洗個澡就睡覺,讓今天就這樣過去。
鷹的身上有著特有的動物類的溫暖腥臭味。她討厭羽毛,她突然這麼覺得,看見鷹身上那麼濃密那麼異域般花紋的羽毛,她就感到一種窒息。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睡下之後,她環抱著他,他沒有什麼反應。她看著他緊閉的雙眼,他的眼睫毛還在狂亂地眨動,她以前問過他,她以為他沒有閉上眼睛,但他說他已經閉上了,他的眼睛就算閉上也不能平靜下來。
她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清涼的夜風透過縫隙吹到她的臉上。鷹向她飛來,慢慢地縮短距離,很不明顯,她看到原本在視線內並不大的雙翅因為距離的縮短而變得很大,就連那已經死去的另一個鷹頭的恐怖面容也變得清晰可九*九*藏*書見,它們在並不濃重的黑夜裡像惡魔般朝她飛來。她突然將窗戶大開著,站在屋內等待鷹的某種歸來或離去。
他們走在河畔,這條河延伸的很長,他們以前經常從這頭走到那頭,走上一個來回。今夜的月亮升得很高,夜幕被映照得很亮,像是另一個時界中的虛假的夜空似得。
「你是時候該徹底忘掉他,重新整理自己的感情了。」朋友一邊吃著菜,一邊對她提出忠告。
終於,他們開始有了交流,無論是誰先發起的話題,總之兩人像是對之前的沉默進行報復似的一路聊了下去,像坐上滑板順著斜坡一路滑落下去,不用自己費盡心力,他們滑進愛情的洞穴中。一開始,這樣平淡的甚至有些庸俗的戀愛過程反而讓她引以為豪,因為她自認這是不容易的(她忽視了任何戀愛在一定意義上都是不容易的),她也將先前預測的錯誤拋之腦後——他們沒有多少相似點,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她反之將性格的互補當做戀情會愈加順利的基礎。
她想起雙頭鷹的事,在準備把它說出口的時候,她感到心裏一陣恐懼。他說著一些自己最近遇到的事,而她一直在猶豫著。
她認識路嚴可能也是意料之內的事情,他們在同一棟大廈上班,同一個車站等車,沒想到竟也在同一個車站下車。她知道他在六樓上班,他可能也知道她在四樓上班(如果他有關注到她的話),但他們沒講過話,甚至沒打過一個招呼。時間一久,她莫名覺得他們是有著相同點的人,哪怕這種預感薄弱得不堪一擊,但越薄弱她卻越深信著。
她緊靠著他一起走進巷子里,他帶著好奇的眼神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她完全沒感覺到絲毫的異樣。他們一起走上樓道,他抱怨爬樓累人。
她進入那間還不太熟悉的房間之中,狹窄的空間在昏黃的燈光下更加孤寂地呈現出來,她突然為這裏的狹窄產生一種孤寂感,像被什麼擊敗了似得。她走到窗前去拉上窗帘,刻意地讓自己不要去看底下的巷子。
母親發現父親出軌是在她十一歲的時候,他們完全沒有照顧她的心情,而是直接當著她的面爆發爭吵,在她面前摔碎家裡的一件件東西,她不懂得要躲進自己的房間,親眼見證著父母婚姻的破裂。母親變成了另一個人,母親的身份似乎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與父親爭鬥。她變得懼怕母親。她在那之後就沒再和母親有過一場正常的對話,她在回答任何問題之前都要思慮再三,以免母親聯想到別的地方去。
鷹扇動了一下翅膀,並沒有完全展開,像是在瘙癢那般,另一個鷹頭因為這個動作輕微地無生氣地被擺動了一下。
她從浴室里出來,關掉房間里所有的燈,躺在床上。她突然有些害怕——十分莫名的——她撐起身子去看黑暗中的房間,那些規則的物體都凸顯出的詭異的陰影。悄無聲息的房間。她重新躺下后,去回憶最近一次與路嚴分手的場景,那次爭吵完全是平日積累下的徹底爆發。她知道的,路嚴早就想提分手了,但她一直小心翼翼——不給他找到分手的理由——他們的戀情維持得很累,已經演變成某種畸形的戀愛了,但她仍維持著。
她躺在床上的時候,突然很想打個電話給路嚴。她需要他,她知道自己還愛著他,甚至也覺得路嚴並沒有真正放下她,但她知道他現在正在和另一個女人交往。
她渾然不覺時間在流逝,午後炙熱的光線開始轉移,從窗戶里投射進來的已經是柔和了許多的黃昏般的光線了。她醒悟過來,開始為自己準備晚飯,她的廚房很小,她在搬進來之前曾想過自己不會使用這個廚房,但這個想法在搬進來后卻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變成了她要多給自己下廚,要多學著做菜。她只會做幾盤菜,最簡單的那種,都是之前從菜譜上學來的,她從沒讓路嚴吃過她做的菜,她只是覺得還不行,還沒到能端出來讓別人吃的地步,她想做出讓路嚴一吃就能誇獎她的那種水平。
她看著他,點了點頭。他們開始往她搬得新家走去,她離開河畔時幾乎是無意識的看了一眼在河水中晃晃蕩盪的月亮的影子。
她走進去,那股視線消融在黑暗之中。她走進所住的樓房裡,這裏沒有電梯,她只能步行上到六樓。樓梯間微弱的燈光讓她莫名心悸的心平靜下來,她read.99csw.com知道巷子盡頭肯定有著什麼在看她。
朋友遲到了接近半個小時。
她的心怦怦跳動著,一口氣凝滯在胸口。它不小心將碗撥弄了下去,發生一聲脆響,碗四分五裂,碎片蹦飛出去,她下意識護住臉龐,碎片划傷了她的腳。
天台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暗,遠處燈光的光輝也映照著這裏。她抬頭環顧四周的天空,她也不知道在期望著能看到什麼。
他等她開門的間隙,站在對面的通往天台的鐵門前往外看了看,「這裏附加個天台倒是不錯。」他隨意地評論了一句。
一隻雙頭鷹站在廚房櫃檯上,一隻鷹頭在吃碗里的雞蛋,另一隻鷹頭耷拉著腦袋。
但當她平靜下來后,當坐在椅子上長久無事可做之後,突然用帶著一種茫然獃滯的目光看著那兩個盆栽,她在這房間之中感受到了一種冷酷的孤獨,她安慰自己是因為剛搬來不熟悉的緣故,但這樣的安慰完全起不到效果,她想到昨晚入睡前想到的那兩個人,或許他們相同的地方在於都曾給予過她關於愛的東西,但在後來都將這份愛破壞的變成了加倍的傷害。她一會兒想起兒時和母親的回憶,一會兒去想還和路嚴在一起時的甜蜜回憶,兩種完全不同的光影在她腦海中循環反覆,到了後來她甚至產生了虛假的記憶,以為她是母親和路嚴的孩子。
「這個時候最忙了吧,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小孩。」
鷹仍沒有說話,走過她,重新飛向窗戶,從窗口飛了出去。她緊緊地用力地閉上眼睛,鼻腔里仍是那股難聞的氣味,黑色被擠壓在一起,她重心不穩踉蹌了幾步,她睜開眼睛,走過去將窗戶關上鎖好。腳踝的傷口滲出了一些血跡,她看著那些血跡,腦子裡填滿了布滿花紋的羽毛,她像吞食了那些羽毛似的,不斷上涌著噁心感,她疾步走向廁所,彎下身子面對洗手池,她乾嘔了幾下,但沒吐出什麼,她看著那些黏稠的口水緩緩流入下水道——因為用力的乾嘔,她流出了淚,視線變得模糊——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了。
他穿好衣服準備離開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對面的天台,她讓他陪她去天台坐一會兒,他遲疑了一下答應了。
她想做出挽留,但又變得難以啟齒,好像連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種廉價的情感漩渦里,連她自己都變得看不起自己了。
她從自己戀情的回憶之中抽身而出,轉而去思考父母親的戀愛,但他們的戀愛只是她得出的揣測。母親在她十六歲時生病去世了,那天她沒有去抬頭去看母親的最後一面,而是低下頭去,在一種極致的悲哀之中哭泣。
但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總是只做那兩三盤菜,太複雜的步驟她總是領悟不到,做幾遍就覺得太浪費食材了,就想放棄。在做菜這件事上她覺得自己是陷入了死循環中。
她重新鑽出被子看時間時,鬧鐘時間顯示在2點46分。她有些煩躁,但也感知到自己毫無困意也並不累,反而有一種旺盛的精力,甚至覺得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一切。她爬起來,打開房間的燈,與此同時她聽見了窗外的聲響。
下班後走在回去的路上時,她也是懷著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她並不想回去,她怕一打開門就會見到那可怖的景象——她的房間被破壞的凌亂不堪,鷹站在她的床上眼睛直視著她,但在另一方面她又急著回去確認情況,她看到那小小的空間的確是安全才能放下心來。
她走向廚房,地上碗的碎片和蛋液昨晚並沒有清理,她皺著眉頭,腦袋也開始突突地跳動著,她閉眼轉身離開廚房,進入衛生間,她打開熱水。燙,還要更燙,她在心裏想著,水被積蓄在洗手池裡,她將毛巾沉浸在裏面,雙手被熱水燙得發紅,她將熱毛巾蓋在臉上,急促的用嘴巴吐出氣息,她一下覺得舒服多了,她要準備睡覺了。
在熱氣升騰的浴室之中,她被煙霧包裹著,那些輕渺的觸感給了她一種慾望。異常疲憊的身軀竟然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樣的慾望,她感到驚訝,這份驚訝裡帶著不由控制的興奮。她想到今天是與路嚴再次分手的第二十四天了。
她向後退了幾步,很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往後退,鷹的視線又轉瞬抓住了她。她期待著會有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但沒有,響起的只有自己的聲音:說話。你會說話吧。我應該逃走了。我還站在這裏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