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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來自死星的光

一道來自死星的光

作者:高翔
她這次來,其實是要跟鄭澤宇分手的,她沒打算告訴他分手這件事,只是想著再最後見一面,總要見一面,見完就從鄭澤宇的生活中消失,就像他從袁小鷗的生活中消失一樣。
小瓊伸出手,撫了撫袁小鷗的頭髮,她是短髮,毛絨絨的,像在摸一隻小狗。後來,她就聞到袁小鷗身上一股味道,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想到童年的時候看過一本書,書里寫那個孩子最喜歡聞的味道,就是家裡小狗耳朵後面的味道,「臭臭的,但是是好味道。」袁小鷗那天身上的,大概就是這個味道。
她們躺著沒動,之後袁小鷗說,她來韓國之前,教練來看她,送了她那副跆拳道手套,是最小尺碼的,給孩子用的。教練告訴她,以後別練跆拳道了,好好上學,好好讀書,這個給她留作紀念。「真正的搏擊,即使在心裏,夢裡也會發生,不一定真要伸出拳頭。」這是教練轉身離開之前對袁小鷗說的最後一句話。
鄭澤宇給了她一個擁抱。他瘦了,戴著那副金絲眼鏡,顯得臉上的顴骨越發突出,但精神不錯。「真想你啊。」她聽到鄭澤宇說,她拍了拍他的後背,說自己也很想他。
與鄭澤宇告別後,小瓊幾乎是小跑著往回趕,太著急了,以至於險些將包遺落在旅館。也許是因為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了鄭澤宇,或者是因為別的,某些無以名狀的情緒,她甚至想要笑出來。雖然自己懷孕的事情早晚會被袁小鷗知道,但她並不擔心,總覺得問題到時候一定會迎刃而解。她有信心。
耳機傳來Gas樂隊的一支氛圍音樂,讓人不由置身黑漆漆的密林中。天氣微涼,剛下過一場雪,袁小鷗將手揣進兜里,手指慢慢在溫暖中解凍。很自然地,她摸到了口袋裡的iPod classic,開始輕輕摩挲。那是鄭澤宇去年送她的聖誕禮物,二手貨,有一道明顯的裂痕,她後來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將手插|進口袋裡便會不自覺地摩擦那痕迹。
「也很好。」她淡淡地回答。
「時間不早了,袁小鷗大概回來了。」小瓊說,她掙脫出鄭澤宇的摟抱,將被子拉開,赤身走到衛生間梳洗。
店員將手套裝進紙袋,一邊將紙袋遞過去,一邊笑嘻嘻地打趣:「一定是給男友買的聖誕禮物吧,很少有女孩子這麼貼心,居然給男友買體育用品這種東西。」
她按響了門鈴,幾聲過後,裏面並沒有回應,於是取出鑰匙,將鑰匙塞進鎖孔。
早飯後不久,大概九點鐘,她穿了件黑色連帽運動衫,外面套深藍羽絨服,離開公寓。一出門,便將運動衫的黑色帽子扣在腦袋上,塞上耳機,活像女殺手。
「對了寶寶,我還沒問你,最近錢夠嗎?」鄭澤宇問,她怔了一下,回答說夠了,一直沒花什麼錢,基本是袁小鷗在幫忙。鄭澤宇點點頭,說:「那你現在還有錢嗎?我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來的急,錢沒帶夠,這裏附近有家旅館,我們過去?想好好抱抱你。」
時間已是傍晚,首爾的天空被群樓的燈光映射成一片發亮的藍色,像條真正的銀河。
第二天袁小鷗酒醒了,昨天的一切就像沒發生,依然笑嘻嘻地喊她起床,陪著她練拳。
袁小鷗嘆了口氣,如果說是自己莫名有種作為「嫂子」的義務,倒還不如說是因為自己記得上一次鄭澤宇賭輸,他們的寓所被人打爛時的心情。她正因為這個緣故才收留了女孩。那時候的願望,僅僅是得到哪怕最基本的安全,有沒有家,家有多大,溫不溫馨,有沒有愛都不重要。所以袁小鷗能夠體會女孩那天的無助,也對突遭的命運的惡意感同身受。
本以為女孩買完帽子便會了事,袁小鷗正打算先乘扶梯下樓,沒想到女孩卻來到向上的扶梯前。
「姐姐。」小瓊說。但是接下來,她知不道要講什麼,像吞了一塊冰,喉嚨被死死地封住了。她看到桌上擺著一副跆拳道手套。它狼狽地趴著,樣式跟自己買的一模一樣。一旁的商品口袋上顯露著手套的商標,也分毫不差。她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看到袁小鷗原本僵直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彷彿是一個微笑。
「小瓊!」
以防袁小鷗在家,她將事先買好的衛生巾從包里掏出來,就說自己出去逛了逛,順便買了包衛生巾。
她將手從耳邊抽回,塞進被子里。不一會,衛生間傳來拉門被拉動的聲響,女孩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子,重新躺回袁小鷗身邊。
下了地鐵,穿過兩條馬路,路過超市,沿著上行的坡向前,袁小鷗的寓所便在眼前了。她扶著樓梯把手走上來,站在公寓門前,捋了捋頭髮。
鄭澤宇點點頭,「那你有沒有聽我的,跟袁小九_九_藏_書鷗學點跆拳道?不為別的,一旦有人找麻煩,你起碼能夠保護孩子,就算袁小鷗知道我們的事,要打,咱們也有點招對付她,你說呢。」小瓊點點頭,心裏想,說到底,他只是在意孩子。她讓鄭澤宇放心,自己跟袁小鷗學了,基礎的防禦和攻擊都會一點,但她沒有說,自己真的好像有點喜歡跆拳道了,揮動拳頭的時候,她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心裏生出一股勇氣,好像可以與世界搏擊。
一個月前,鄭澤宇和她的住所被那群社會流氓發現了,她當時已經懷孕兩個月,鄭澤宇還不上錢,想跑,但是擔心她肚子里的孩子,思來想去,讓小瓊假扮自己在韓國留學,但不怎麼聯絡的表妹鄭燕子,躲去袁小鷗的家裡,他說等到風頭過了,他還上錢,就把她接回來。「她會同意的,我了解她。」他說,並且鄭重向小瓊承諾,不超過兩個星期就把她接走。但現在已經一個月過去了。
又或者,女孩是出於保護她的立場,怕鄭澤宇再次連累自己也說不定?
商場裏面很大,一樓整一層,全部是運動鞋品牌。臨近聖誕節,很多商品在做促銷。女孩轉了其中的幾家,又試穿了幾雙,但全部是男款。也許沒有中意的,女孩乘著扶梯,又上了二層。她繼續逡巡,兜兜轉轉,最後被一家戶外品牌吸引。袁小鷗看到,女孩在店裡挑了一頂華夫帽,戴在頭上照鏡子,似乎覺得很滿意,很快付了款。
很不幸,他現在成為了女孩們的靶子。
「你也在想名字嗎?我剛才說的都不好?」鄭澤宇看她愣在那裡,有些失落地說。她沖他笑了笑,說等以後再起吧,還太早。鄭澤宇將她摟到自己懷裡,說:「不早了,我們馬上就要好起來了,一切都會有的。等好起來,我們就回國,讓你好好給我生孩子,不在這邊遭罪了。到時候我媽也不會說什麼,什麼也沒有孩子重要,她比我更清楚這個道理。」她似是而非地點點頭,覺得即使擁有一切,人生也不會更好,它和一無所有一樣,因為人總是患得患失。
袁小鷗強裝堅硬,將女孩貶低得一無是處,可心底多少有些軟化。這隻跆拳道手套,至少證明女孩心裏還是有自己的吧?她很矛盾,一面覺得自己錯怪了女孩,一面又不確定。幾個小時前,她還在為女孩背叛自己惱怒,但現在,卻因為一隻手套,彷彿原諒了女孩一點點。
「我的孩子,當然是兒子啊,我們鄭家三代單傳,錯不了。」隨後,鄭澤宇說出一連串名字,鄭偉、鄭達、鄭帆、鄭易、鄭寶、鄭康晟、鄭子龍、鄭海同……她聽著,忽然覺得有點好笑,眼前這個毫無責任感的男人,現在竟正負責地給孩子起著名字。
「我當然相信你,就像以前一樣,不信你,我不會來。」小瓊說。
有一天袁小鷗喝多了,在一家燒烤店,她沖她吼道。後來,她攙著醉醺醺的袁小鷗往公寓走,從女孩斷斷續續的醉話中得知,因為從小就學跆拳道,也很能打架,初中的時候,袁小鷗便跟一幫大姐頭混,時常打架鬥毆。後來就出事了,她一拳,把一個男生的右眼打瞎了。男生家很有些背景,學校勒令她退了學,父母也不再支持她學跆拳道,將她送到韓國念書。本來她的家庭條件尚可,但她父親在她來韓國的第三個月被雙規,自己自殺了,她家從此一落千丈。「我對不起爸爸,對不起教練,我恨我自己學了跆拳道。」那天,袁小鷗在路邊哭起來,哭到不能自已,幾乎無法站立。小瓊站在一旁很驚訝,她從沒看過她哭,即使說到鄭澤宇的時候也沒有流過淚。
女孩燕子是鄭澤宇的妹妹,一個月前,她突然到訪袁小鷗在首爾的公寓,背一隻Jansport背包,沒有行李,是從學校逃出來的。「姐姐。」她對袁小鷗說,「我實在沒有地方去了。」袁小鷗當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雖然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她讓進屋。
最近的幾個月,袁小鷗正逐漸完成對於鄭澤宇的驅逐,從自己的記憶和大腦皮層中,從情感到身體,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這個男人徹底的失望,她不再需要他了。這麼說的話,她要再次直面他的意義為何?潑婦一樣揮著拳頭揍他一頓,還是痛哭流涕求他回到自己身邊?自己真的打算將以往所有挫敗、失望、被人討債的生活再過一遍,希冀著鄭澤宇將來某天真的戒賭,或者靠賭博發家致富?想到這裏,她頭皮有些發麻,不得不慢下腳步,一時間迷惘起來。
再親密的姐妹,在親生哥哥面前,也會要站在哥哥的角度想問題吧。畢竟血脈這種東西,關鍵時刻總會本能地佔據第九*九*藏*書一位。她想。
「嗯。」她繼續埋頭吃飯的樣子,但又不死心,想給女孩一個機會。
小瓊沒有預想到事情還是來到了這一幕,並且如此漫長。事畢之後,她像死過去一樣,鄭澤宇虛弱地躺在她身上,他的額頭抵在小瓊的頸部,小瓊忽然聞到一股食物餿掉的氣味,將頭別了過去。那和袁小鷗身上的氣味不同。「別壓我肚子。」她對鄭澤宇說。
但又有什麼用?善意也許招來的只是另外一隻白眼狼。她想。
「哎,咱們給孩子起個名字吧?你說好不好。」她看到鄭澤宇直起身子,對自己說。
女孩此時停在了一排衛生巾的貨架前,仔細挑選了一包,放進籃子里。離開后,袁小鷗也走到女孩剛才的位置,看到眼前花里胡哨的包裝后,立刻厭惡地走開了。嗯,是自己從沒想過購買的那類。
袁小鷗心裏很亂,乘扶梯下樓的時候她想,是誰告訴燕子自己喜歡跆拳道的?她討厭女孩那種自以為是的天真,一副了解的樣子,說什麼「姐姐喜歡跆拳道」。她吐吐舌頭,像吃了什麼難以下咽的東西。她憑什麼知道?兩個只相處了一個月的人,怎麼可能真的明白彼此內心的好惡?不過是因為自己隱瞞了哥哥的事,心裏覺得愧疚,買禮物來掩飾心虛罷了。
袁小鷗可能已經回來了,她想著,晚上她們可以一起煮麵條,或者包一點餛飩,總之要熱乎乎地吃一頓,然後洗個澡,躺在床上聊天。不要把禮物急給她,聖誕節還有兩天才到。但想到袁小鷗的反應,她開始得意起來,嘴巴一定會是誇張地張大成一個「O」形吧。
歌播到第四首,她看到女孩從單元門走出來,肩上背著那隻窄小的雙肩包,於是悄悄跟上,盡量不讓自己的腳步聲引人注意。
想法一旦走到這裏,她對女孩原有的印象完全顛倒了。女孩不僅不是罪無可恕,甚至相當周全,善良,甚至說偉大也不過分。孤身面對麻煩的哥哥,將危險扛下,這不能不讓袁小鷗心裏生出一種感動。但她強迫自己忍住衝動的情緒,接著理性地想下去。好吧,就算一切回到最初,回到早上的餐桌前,女孩告訴了自己,鄭澤宇要見她,那麼,她又打算怎麼做呢?這個問題似乎難以回答。因為早上做出匆忙的跟蹤決定,接下去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
「祝你聖誕快樂,之後見不到你了,想著先給你買了禮物。」她說。鄭澤宇笑著接過帽子,立刻戴在了頭頂上。「謝謝你想著我,寶寶,我走得急,都沒給你買禮物。但是我會好好戴它,你知道,我從來不戴帽子,但為了不辜負你,我會一直戴著。」鄭澤宇說。她幫鄭澤宇把帽子正了正,想到這是自己最後能為他做的了,一個小小的禮物。她知道鄭澤宇從來不戴帽子,但她最近腦中總是無故蹦出一個畫面,有人拿著酒瓶子追鄭澤宇。有頂帽子,起碼酒瓶子砸到腦子上了,也會減輕不少傷害吧,她天真地想。
她給女孩換上自己的睡衣,安排她睡在鄭澤宇那側的床上。女孩很困,換好衣服后,很快趴倒在床上。臨睡前,她問袁小鷗:「我哥真的不在姐姐這兒?」袁小鷗搖搖頭,對她說:「你哥有天趁我出去工作,拿走了自己的行李和我們僅有的一點存款,人就消失了,到今天為止,已經第103天。」
女孩沒有絲毫猶豫,說,「沒什麼打算,不過可能會出去買點東西。」
袁小鷗舀了兩勺湯和一塊海帶放進碗里,搗來搗去,似乎想把海帶就這樣搗爛。她突然想到母親常對她說的一句話:「我上輩子造孽啊。」此時,她也很想這麼罵一句。
「你今天有什麼打算?」
女孩已經從商場出來,雙肩包拎在手中,繼續漫步在首爾的街道上。
「對。」袁小鷗裝作漫不經心地回答,眼睛注視著女孩。
她其實想過孩子的名字。一個人在袁小鷗的公寓里,難免不自覺地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想過孩子的性別。她覺得會是個女孩,她喜歡女孩,也想象不出來如果是男孩會是怎樣的情景。無論孩子的性別是什麼,她想管孩子叫鄭博,賭博的博。她沒打算隱瞞,即使以後對孩子說,也如實相告,你的父親是個賭徒。但是你不要賭博,你需要的是搏擊,只不過這個「博」字更符合起名字的規範。
她又想到醉酒的那天,她扶著袁小鷗回公寓,她們在半路撿到了那個假人。哭過之後的袁小鷗變得很興奮,她將假人擺在閣樓外的天台上,對著假人打鬥起來。但是她已經醉了,趔趔趄趄,沒打幾下,就重心失控,跟假人一起向前倒去。她見到,立刻上去扶,結果與袁小鷗一同倒了read•99csw•com下去。袁小鷗壓在她的身上,嘴對著她的脖子,呼吸滯重,溫熱的氣息噴到她的脖頸。
坐下后,她的手一直被鄭澤宇攥著,他的手很涼,彷彿握著一整個冬天,她很想把手抽回來,但似乎不行。鄭澤宇問了她一連串的問題,袁小鷗發現了嗎,她對你好不好,有沒有受欺負,有沒有按時吃飯,她一直在說很好,很好,叫他不用擔心。最後,鄭澤宇問了句,我們的孩子呢,他在你肚子里怎麼樣?
時間走到一點半,天陰沉了些,起風了,窗外的行人裹起大衣或者圍巾,皺著眉頭,走在蕭索的街上。她突然想起自己給鄭澤宇買了帽子,便從包里掏出來,遞給他。
其實那個夜晚,她完全可以像對那群人說的那樣,對女孩說「我已經跟鄭澤宇沒有關係了,請你離開」,然後把門關上,同時也將危險擋在門外。但她終究沒能那樣做,而是讓女孩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洗髮膏、沐浴乳和護膚霜,甚至教她自己很久以來都無法面對的跆拳道,花銷噌噌噌地向上漲,也沒問女孩要過一分錢。
雙腳前後開立,與肩同寬,左腳尖斜向右前方約45度,右腳跟抬起,膝關節微曲,重心落在兩腳之間,上體自然直立,斜向右前方約45度,兩臂曲肘置於胸前,兩手握拳,拳心向里。左拳與肩同高,右拳置於下頜右側,頭頸正直,目視前方。
她想不起來女孩什麼時候表露過對此類產品的興趣,在她的印象中,燕子與自己一樣,更愛逛蔬菜、水果和音像類區域,而只要自己隨便說出什麼購買意見,女孩便會欣然答說好啊,聽姐姐的,讓袁小鷗誤以為女孩與自己投脾氣。而今天的女孩,像舞台劇演員謝幕後回到休息室,脫下戲服,終於又成為自己。
這讓袁小鷗有些意外,雖然她知道女孩最近對於跆拳道的痴迷,但沒想到到了想要買一副專業手套的地步。在那間小小的閣樓天台上練習時,她們其實從未用過專業手套,而袁小鷗的那副,她又將它藏進了柜子里。一來是因為已經太小,差不多是她手掌十年前的尺寸,二來它是教練送給自己的禮物,袁小鷗一直珍藏著。
走出地鐵站后,時間來到十點四十九分。女孩站在出口處左右張望一番,看到東面矗立著一家運動商場,幾乎沒有猶豫,隨即朝那個方向走去,似乎早有打算。這附近袁小鷗來過,印象中,沒有什麼適合見面的地方。雖然不明就裡,她也只能跟上,直到走進商場。
實際上,袁小鷗與鄭澤宇同居一年半,期間從未見過女孩,只知道女孩名叫燕子,鄭燕子。她提議過幾次一起吃飯,鄭澤宇總說,妹妹是眼睛向天上看的人,與他不是一路的,不常聯繫。不過雖然這麼說,他也總去看女孩,隔三差五還會給一些零用錢。所以袁小鷗覺得,女孩到底是怎樣的人,也許鄭澤宇也不知道。有些人就是這樣,即使與之相處一輩子,到最終你仍無法了解,時不時做出的一些舉動,甚至會讓你驚呼,啊,原來他是這樣的人。
三層是體育器材專賣區。耳機里的音樂聲漸漸嘈雜起來,是另一個不知名樂隊擊打出的鼓點聲,袁小鷗將iPod關閉,也跟了上去。
鄭澤宇面露尷尬,說快了快了,讓她放心,很快就能還上,不僅能還上,還能賺上一票。她本就不報希望,聽到他這麼說,心裏更是一凜,將手從鄭澤宇那裡抽回來,裝作準備要喝東西的樣子。
「妝可真丑。」她暗暗說。
她意識到這點,忽然想到,再過兩天又是聖誕節,而很多人的愛情,包括自己的,卻像iPod classic的命運——終於停止生產。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跟她一樣,正為此心碎的人。想到這裏,她有些透不過氣。
袁小鷗呼出一口氣,感到一股難言的輕鬆,她下定決心似的迴轉過身,朝著和女孩來時的方向走去。
說完這個數字,她自己愣了一下,雖然感覺已經有一輩子那麼長,可也才只有103天。現在眼前再回憶起鄭澤宇的臉,許多細節都變得模糊,比如他眉尾的紋路,是像掃帚,還是像刀;臉上那顆小痣的位置,究竟是在左鼻孔下面,還是更偏向右鼻孔?即使用盡全力去想也絲毫沒辦法想清楚。她強迫自己將這個人從腦中清除,像刮擦板清除污垢。她將此看做一種訓練,看來初見成效。
很久沒有人叫她這個名字了,所以當她聽到有人喊這兩個字的時候,她愣了一下,才抬起頭,看到鄭澤宇從咖啡店的門口向她跑過來。她把手中的袋子塞回包里,站起來。
「好,你想叫孩子什麼名字?不過我還不知道孩子的性別。」read.99csw.com
她的臉今天被精心修飾過,顯現出一副有別於在公寓時的神采,以往略微耷拉的眼睛,現在看起來也像小鹿一樣。雖然化妝也並沒有什麼問題,但袁小鷗總覺得女孩今天的樣子跟以往不大相同。
「沒記錯的話,姐姐星期二應該是上午十點一節課,下午兩點一節課,是這樣吧?」早飯的時候,燕子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她。
這是袁小鷗教給女孩的第一個跆拳道動作,後來又教了她基本防禦和攻擊。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對此很著迷,自從她從公寓里翻出袁小鷗的跆拳道手套,就嚷著讓袁小鷗教她。看到女孩在天台上揮動拳頭,袁小鷗的身體也痒痒的,她別過臉,不自覺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身體的肌肉像彈簧一樣一點點舒展開,但還沒到恰到好處的程度,腹部就傳來一陣疼痛。她將身體收回,捂住肚子,不得不輕輕按揉起來。
她在約定好的咖啡館坐下,要了一杯生薑水。離12點還有一段時間,鄭澤宇應該很快就會來了。她把擱在腿上的包打開,將袋子從裏面拽出來,又看了看那隻新買的跆拳道手套。應該是袁小鷗手掌的尺寸吧,她趁她睡覺的時候,拿自己的手偷偷比過,袁小鷗的手只比自己大一點點。她知道袁小鷗練過跆拳道,鄭澤宇告訴過她,只是後來放棄了。
「你呢?」小瓊問,「錢還上了嗎?」
「沒事的話還是別出門,小心點好。」她聽到自己說。
「這個似乎有點小,」女孩對店員說,「可不可以給換我大一碼?」店員聽后,拿來另一副型號的手套。
女孩笑了笑,對店員說:「不是給男友的,是買給姐姐的,她喜歡跆拳道。」
「這個人像不像鄭澤宇?我們一起打他吧。」袁小鷗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那晚她們從拐角處的垃圾箱里撿來的廣告假人。她看了看,說不像。袁小鷗便找來一支筆,在假人的腦門上寫上了大大的「鄭澤宇」三個字,回過頭對她說:「現在像了吧?」
收留女孩比袁小鷗料想的麻煩得多,從她入住自己家開始,狀況就沒斷過。先是電陶爐被她打碎,運動服被她熨壞,後來連白色內衣也被女孩洗成了花褲衩。甚至有一回,馬桶堵塞,女孩用不好搋子,怯怯地給她打電話,問她怎麼辦。
也許女孩也有苦衷?她不得不開始換個角度設想問題。
腹部的傷還是沒好。女孩沒來之前,那群人先找上了她,說鄭澤宇欠他們3200萬韓元的賭債,讓她把人交出來。袁小鷗說自己已經跟鄭澤宇沒有關係,他不在這裏。幾個人不信,一個戴墨鏡的光頭,揚手一個巴掌把她打倒在地,然後開始用腳踢她。袁小鷗沒有還手,他們每踢一腳,她便喊出一聲一百萬。一百萬,兩百萬……一直到一千四百萬,那個光頭終於停下來。袁小鷗捂著腹部,對他們說:「要錢你們找鄭澤宇去,從現在開始,我不欠你們了。」
「為什麼把我的跆拳道手套翻出來啊?我不想看到手套,也不想教你跆拳道你明不明白啊。」
雖然她是個大麻煩,但也沒差到那種程度吧。袁小鷗想。
「怎麼了?」
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學著斯嘉麗的樣子,嘟囔著那句爛熟的台詞。
在商場里,她一直與女孩保持兩三個貨架的距離。她不喜歡逛超市,此前與女孩一同來,也只是僵硬地將購物清單上的物品塞進購物車,隨即旋風般地離去。女孩顯然比她細緻的多。她在日化區域試服務生推銷的香水,將香水噴在手腕上,細細地聞;在乳製品區域,把所有帶果粒的酸奶統統查看一番。甚至母嬰區域也不放過。
地鐵五號線里散發著冬天被子里的氣味,上班族們一臉菜色,彷彿剛上了一天班。袁小鷗與女孩站在同一節車廂里,女孩在前一個車門附近,袁小鷗在下一個。這樣一來,即使女孩突然下車,她也能夠迅速反應。
一路上,女孩始終在尋找什麼,每一家都仔仔細細地看過,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要伸手翻動,唯恐遺落了任何一件商品。直到在一個外面懸挂跆拳道運動服的店家門口,女孩才終於放鬆眉頭,甚至露出了一點笑容。她問服務生,有沒有賣跆拳道手套的。
但不奏效,收納進來的只有白噪音。直到通話結束,她不過隱約聽到女孩說了句「十二點見」。
似乎是睡不著,回到床上后不久,女孩又從床上起來,打開窗戶,走到了閣樓外的天台上。
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間接做了袁小鷗的第三者,等到知曉真相,已經晚了,她懷了他的孩子。事情發展的太快。所以對於袁小鷗,她心裏總有愧疚,不只是在她寓所白吃白住那麼簡單。
袁小鷗從背後望她,看九*九*藏*書到女孩開始練拳了,對著天台上立著的假人——她們從垃圾箱里撿來的塑料泡沫男模,附近藥品商店廢棄的。
一流的演技。神色自然,語氣平靜,看不出愧疚,也完全沒有將事情和盤托出的打算。
「你忘了嗎?算命的說我命里有橫財,就在今年,你別不信,最近真的手氣不錯。」鄭澤宇眼睛里閃著光,她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憔悴、蒼白,像一捆乾枯的木柴,差一點就被他眼睛里的火燒著了。
大概是買給鄭澤宇的吧,袁小鷗冷冷地想,到底是親兄妹。一個月來,她從沒見過女孩拿錢補貼家用,更別提給自己買什麼東西了。女孩把自己當什麼?也許是冤大頭,是自動取款機,或者社會福利院。拿著自己的善意任意蹂躪,整天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這一切都讓袁小鷗噁心。她想到所有自己厭惡女孩的時刻,第一天住在她家裡時蜷縮著身體,第一次切土豆絲時笨拙的樣子,凡此種種,每每這種時刻,她都有機會將她掃地出門,把那隻醜陋的背包從窗外扔出去。她為沒能早點動手而恨自己。
「沒什麼,」女孩微笑了下,「只是想算好時間,等姐姐回家吃飯。」
她仔細琢磨著袁小鷗臉上的這副表情,它古怪、生硬,沒有情緒,像個黑洞,吞噬了一切可能的意義。以至於很長時間以後,她才注意袁小鷗在對她講話。
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自從女孩來到公寓,她的確在慢慢告別以往那些不好的經驗,變好了一點點。袁小鷗想。這個「好」具體是什麼,她不懂,但總覺得心中某個鬱結的部分被打開了。鄭澤宇走後的很多個夜晚,袁小鷗無法入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假裝自己躺在一座墳墓里。設想墳墓讓她覺得安全,她沒有陪葬品,懷裡也沒揣著藏寶圖,沒人會打擾一個窮人的安謐。而現在,一旁傳來的女孩輕微鼾聲,卻提醒她一個不得不正視的事實,她還活著,她還沒死。甚至跟女孩一起練跆拳道也不再覺得恐懼。
醒來的時候,袁小鷗聽到從衛生間里傳來女孩講電話的聲音,音量是被壓低的,談話內容也聽不清,不知道為什麼,她立刻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這通電話是鄭澤宇打來的。怕驚動女孩,她依舊躺在床上,將雙手置於耳邊,攏成貝殼狀,希望藉此放大在空氣中流竄的聲波。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沿著坡路向下,身邊漸漸熙熙攘攘起來。燕子先去公園逛了一圈,隨後走進一家她們常去購買日用商品的大型超市。
因為一直在思索事情,袁小鷗沒有發現女孩早已停下來,正蹲在路邊系鞋帶。當她發現時,女孩小小的身體就在她眼前,肩膀輕輕聳動,甚至一伸手就能夠到。她立刻止住腳步,同時心裏產生一股異樣的情緒,這種情緒,彷彿在異鄉街頭遇見從未想過會碰到的熟人,從而內心湧起溫暖。
女孩終於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繼續踱步向前。袁小鷗似乎沒有預料到,仍站立在原地沒動,獃獃地望著女孩的背影。女孩先是慢慢與街道的行人混為一團,再後來,就成為了遠處高樓前無數躍動著的,小小的黑點中的一枚。
鄭澤宇原本坐在她對面,不知道怎麼的,突然站起身,坐到她的旁邊,將手撫在她的肚子上,後來,又趴在她的腿上,將頭貼近她的肚皮。「還太早了,怎麼會聽到動靜。」小瓊說。鄭澤宇卻說,別出聲,我好像真的聽到孩子在動。她將臉望向窗外,陽光刺目,天藍得想讓人放風箏。她突然想到,也許周末的時候,可以跟袁小鷗在附近的公園裡放風箏,公園那麼大,風箏肯定會飛的很好,就是不知道爺爺以前教的放風箏的技巧,自己還記不記得。
實際上,她並沒有去學校的打算,而是決定跟蹤女孩。女孩早上的一系列異常行為讓她警覺,直覺告訴自己,女孩今天一定是去見鄭澤宇。非常確定。她閃身躲進隔壁樓棟的單元門,等待女孩出現。她受夠了,如今女孩又可能在對自己隱瞞鄭澤宇的消息,誰知道是不是兄妹倆早就串通好了?
只擰了一圈,門便打開了。她還在納悶,自己明明將房間門反鎖了,就看到袁小鷗正端坐在正對大門的餐桌旁。她頭頂上,懸著那隻半舊不新的吊燈,散著虛弱的黃光,明明滅滅,像一顆瀕死的星辰,墜落前發出最後一點光亮。袁小鷗身上穿著早上離開時的衣服,一半藏在陰影里,一半袒露著,雙眼卻直直注視著她,非常平靜。
「聖誕快樂,小瓊。」她聽到袁小鷗對自己說。
袁小鷗沒有進店,而是站在櫥窗外偷偷向裏面張望。她看到女孩滿意地點點頭,說,「這個正合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