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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青

殺青

作者:靜島
分配化妝間的時候明爭暗鬥了很久,到底是余導老奸巨猾:「最大的當然給張姐了。」
張蕊芝心裏有事,不願意勉強搭理她,「嗯」了一聲就坐下了。
兩個誰也幫不了誰的人,喝完幾瓶啤酒,走在夜空下,橫店的冬天特別冷,星星像是被凍在天上,抬眼居然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小小的奇迹一般,章明轉頭看著張蕊芝,那眼神讓她安心。他們莫名其妙地就牽起了手。
怎麼就輸得這麼徹底了呢?
張蕊芝從小漂亮,是真漂亮,真漂亮的人是丟在1000個人里都能讓人一眼看出來的。十四五歲開始,走在縣城的路上就會有人來搭訕,大家都說張蕊芝應該當明星。
這時場記接了個電話,湊近余導耳朵說了幾句話。
「你真輕,一點都不累。」
她從凳子上緩緩滑落到地上,月白色的衣服襯得她的臉又恢復了當年的白亮,她微微睜開眼,目光一點點越過門,越過牆,看到遙遠的假月亮,沒有星星的假天空,她笑著說:「皇上,我對你的一顆心,天地可表。」
失意的章明每天早上起來就開始喝酒,喝醉了又吐又摔東西,下了大夜戲的張蕊芝也不罵他,只是默默泡濃茶給他灌下去。章明看著她,覺得自己也許並非一無是處,那麼美的女人還陪著自己,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章明戒了酒,每天穿著唯一一套可以見人的衣服到處去找錢。
到底還是出道了,21歲,大專畢業,跑到橫店進了劇組。
場記客氣地笑笑:「張姐你的狀態可以,入戲了。」
張蕊芝看看監視器,藉著余導遞過來的火機光看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沒有撒謊,點點頭:「前面那麼多戲,都不如這條,恨不得都再拍一次。」
張蕊芝坐到鞦韆上晃悠起來,輕微失重的時刻,章明要提的離婚協議,沈浩明送的LV包,股票賬戶,酒壺裡的葯,飄呀盪呀,在她腦子裡撞來撞去。
「禮重了。拿去送女朋友吧。」
她都見過,見的時候沒想到自己也有這一天的。
張蕊芝坐在燈光師的凳子上,點了根煙:「余導,這些天辛苦你了。」
「還沒定。」
于太祥看到張蕊芝來了,拿著道具開始和她對詞。
開機。一條過,一向挑剔的余導都忍不住叫好:「張姐,你這個是奧斯卡級別的演技。」
除此之外,兩人的話題越來越少,章明總是躲在書房裡看碟、改稿,偶爾到客廳,看到在看真人秀的張蕊芝,忍不住笑:「你就不能看點有意思的東西嗎?」
「楊姐,我再演下去,大概也要演媽了。」
這樣的故事,每個劇組裡都有好多個,大部分在劇組解散之後就自然地結束了,也有傻一點的人非要搏個未來,張蕊芝屬於傻的。劇組解散之後,章明一時沒有找到工作,她還養了他三四個月。
23歲的冬天,張蕊芝在一個古裝戲里演丫鬟,統共15場戲,加起來34句台詞。在等待的時間里她喜歡到處亂逛,某天亂逛看到了睡著的導演助理章明,對講機里導演在叫他,他還在打呼嚕。張蕊芝好心叫醒了他,遞給他一張紙巾,指指他的嘴角:「擦擦吧。」
「打什麼賭?」
「那幹嗎不跟陳冰冰?21歲就是女三了,潛力股。」
眼光越過葡萄藤上,越過雕欄畫棟,抵達高處刷的藍得發紫的夜空,掛著一個假月亮,需要的時候亮起來。張蕊芝獃獃想:片子里的月亮邊上就沒星星嗎?
語調、眼神、動作,無一不是溫柔如水,帶著歡喜與悵然,知道此刻便是人生最風光的時候,此後再有種種好,總不及這一刻,滿溢的快樂與悲哀。
楊秋雲說完走了,張蕊芝又到鞦韆上盪了起來。
「可自在了,可踏實了。人哪兒有一輩子都紅,一輩子都美的?」
實拍。張蕊芝跪著接旨,抬頭時眼裡已經盈滿淚,顫抖著接過酒壺,深呼吸后倒了一杯,一口喝了下去。
幾個月後,章明走運了,拿到了投資,終於可以拍他的電影。小製作,又有一個全露背的鏡頭,沒有像樣的女演員有興趣,張蕊芝就成了女主角。張蕊芝原本沒什麼演技可言,但章明的劇本恰好寫的是小鎮女孩削尖腦袋去都市討生活的故事,付出很多,得到很少,屢敗屢戰,最終黯然回鄉。張蕊芝只覺得在講自己的故事,誤打誤撞地貼了角色。他們兩個的運氣繼續好,電影拍出來拿了幾個國際三流的獎,張蕊芝也成了國內誰也沒聽說過的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
她的眼睛慢慢閉上,法令紋牽連的苦澀接到嘴邊的笑上,更讓人覺得凄美。
孫宏斌注資樂視的時候,張蕊芝覺得有救了,她抵押了自己名下的別墅,狠狠心加了槓桿又補倉了樂視。
張蕊芝走九_九_藏_書到燈火通明的隨安室,景已經搭好了,道具到位,桌上擺著一把酒壺,待會兒她要在這裏接到賜死的聖旨,喝下壺裡的白開水,倒在地上說出最後的台詞:「皇上,我對你的一顆心,天地可表。」
張蕊芝笑笑:「你就別哄我了,說是雙女主,其實我還不是給人抬轎子嗎?」
「怎麼這麼墨跡啊,捨不得張蕊芝啊?」
張蕊芝不愛沈浩明,她這一輩子真愛過的,只有章明,但她享受被關心寵愛,她拎得清。
但她最引以為豪的皮膚已經無可挽回地變了,泛黃、發鬆。年輕時候她是有名的白,透亮立體的白,光一打流光溢彩,別的女明星都害怕和她合影。如今,白得呆了,隱約蒙了一層霧霾似的黃。臉也鬆了,法令紋越來越深,顯出苦相,低頭的時候能看到清楚的雙下巴,她明明吃得那麼少,比10年前還輕了2斤。
幾年後,章明拿到國內說得上的最佳新人導演獎,在頒獎典禮上向拿到最佳女演員提名的張蕊芝求婚,兩人還上了一天頭條。
張蕊芝「哦」了一聲,小雅還在嘮叨:「張姐前天拿的那個包,他們說是明年的春款,人家有錢都買不到的……」
「我哪兒有什麼女朋友。」
旁人都明白,沈浩明是走曲線救國的路線,想藉著張蕊芝搭上章明的線,張蕊芝卻不信。沈浩明說過自己第一次在電視里看到她有多驚艷,知道自己能和她搭戲有多快樂,她信他,她是老了,但是美得餘威尚在,不行嗎?
進組以來,皇太子就對皇后特別上心,有事沒事到她化妝間里聊天,帶些昂貴而熱量低的零食,隔三差五送點唇膏之類的小東西,發現她高跟鞋鞋底掉了,不聲張地叫自己助理拿去修好了送回來。
她和章明不好的消息,這兩個月都傳遍了,後面再找過來的本子,都是阿姨、媽媽之類的角色,至多是女三、女四,她不肯接,兵敗如山倒,一旦走到第三、第四,再回頭就難了。

(二)

沈浩明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就知道蕊芝你心疼我。」
于太祥吃了一驚,朝余導看看,兩人都想:難得她今天倒是真的開了竅,剛才那條要是拍下來,準是一條過。
發完又盪了一會兒,看到假月亮在自己淚里暈開來,像是顆碩大的珍珠,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她後悔了,想要撤回已經太晚。
午休,張蕊芝去洗手間。她關上門,在裏面剛蹲下,聽到隔壁間兩個人聊天,一個聲音是小雅的,另外一個她聽出來了,是趙明爾的化妝師娜娜。
39歲,早該打肉毒了,但章明說過她,打了微表情就僵硬,高清鏡頭下一覽無遺,她的演技本來就不好,不要絕了自己的路。
六點剛過,她帶著化妝師小雅到了片場,換衣服,戴頭套,化妝。
張蕊芝木然點點頭。
楊秋雲看看張蕊芝:「剛才看你那條演得那麼好,我還以為你想通了呢,原來還糊塗著呢。」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了。
走出攝影棚,正是下午四點多,日頭還很好,曬得張蕊芝懶洋洋的,她挺直腰桿上了保姆車,頭也沒回。
「真的不是。蕊芝,我和她有話說,這些年,我們其實早就無話可說了,我不想這麼過一輩子,這對你對我都不好。這次我們是非離婚不可了。」
張蕊芝知道,她正在一點點失去章明。
待會兒,努力一條過,就演一次《霸王別姬》吧,這次她肯定能上頭條,讓所有人永遠記得,她是被章明和那個女人逼死的。
「哪裡,我其實不會演戲,演來演去,都是一個樣子,我都明白,只是運氣好。」
和隨安室聯通的是御花園,上午這裏還拍了皇上和趙明爾打鞦韆的戲,假花假草都噴過水,遠看真是天地一家春。
換了個機位,光替又舉起了杯子,這次遞到了嘴邊。
那是他們齊頭並進的黃金時代。
「為什麼是她呢?她一點都不好看。你是被她做局了吧?」
小雅放下手上的傢伙:「我去下廁所,好像吃壞肚子了。」臨走把化妝間的門輕輕關上。
化妝間的門被推開,進來了嬉皮笑臉的沈浩明。劇里的皇太子,今年24歲,唱歌選秀出來的,最初的粉絲熱鬧之後,走勢平平,這幾年都在演男二、男三。
今天是張蕊芝的殺青日。
「你那麼年輕,我叫不出口。」
張蕊芝跟著場記,走到了導演帳篷里。
「我和章明走到頭了。」
看張蕊芝還在低頭細想,余導遞給她一支煙:「張姐,剛才你演得真好,好得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張蕊芝過了一會兒才探頭探腦地出來,沒想到遇到了九九藏書一樣探頭探腦出來的演太后的楊秋雲。
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張蕊芝看看現場,沒人注意自己,打開酒壺,把自己準備的毒藥倒了進去。
張蕊芝蹲著,不敢發出聲音,她包里還有給小雅準備的厚厚的殺青紅包。
楊秋雲找到她,走近了遞給她一杯星巴克:「喝吧,暖暖。放心,是美式,熱量低。」
師父的節奏一絲不苟,帶著熟練的篤定,一直可以噴下去似的。張蕊芝簡直有點羡慕他,等殺青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棚。
很多年以前,章明的第一個電影,清場之後拍那場裸戲,章明看著她也唏噓:「這麼美。」
余導一驚:「真的?這麼不小心?」轉頭馬上對張蕊芝說:「張姐,這事情得麻煩你了,剪輯那邊剛剛說,剪片的時候發現大婚那場有穿幫的鏡頭,這是重頭戲,必須補拍,今天要麻煩你了。」
張蕊芝看著手機,眼淚大滴大滴落了下來,「朕會一生一世視你如此珠,珍重寵愛,絕不辜負」,那只是戲里,何況戲里都做不到。戲外,這不完美,也夠了吧。
張蕊芝和章明聊過幾次,章明矢口否認,她想信,不敢信,但裝作信了。既然不肯承認,就是不會過分,那也可以吧。
大婚的禮服拿了過來,上面的針腳刺繡真是美,張蕊芝一邊穿一邊唏噓:「這麼美。」
「沒有沒有,張姐你辛苦。」
圍觀的人都愣了,沒想到有名的木美人張蕊芝能有這樣的演技。
「張姐,咱們今天可真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了。」
張蕊芝看著監視器里正在走位的趙明爾,她20歲的臉無可挑剔,在高清攝像下仍然閃閃發亮,天生的也好,整容的也好,她正處在一生中最沒有瑕疵的階段,一臉志得意滿,美得囂張跋扈,搶走一切都是應該的。
35歲之後,章明國內新生代准一線導演的地位算是鞏固了,從此花花草草的傳聞沒有斷過。張蕊芝以經驗勸說自己,這類事情是沒法避免的,想出頭的演員當然想搞定導演,龍套想做配角,配角想做主角,主角想做下一部的主角,沒完沒了的流水席。
其實相處小半年,章明就明白了自己和張蕊芝之間不可逾越的理解鴻溝,和他比,她簡直愚鈍得像一隻獸,但她那麼美,在美之外,對他又是那麼好,陪他走過人生中最難的階段。所謂「恩愛」,恩在前,愛在後,拋開她是不仁義的吧。
余導頭皮發麻:「人家要看的不是你嗎?」
「哪兒夠,算了吧。」
張蕊芝搖搖頭:「我不知道有這出,當年我是太不懂事了……」
兩個月前,章明卻忽然告訴她,他想離婚。
張蕊芝擦擦淚,走到導演帳篷里看回放,被她看出了紕漏:「余導,我身邊的宮女太監太丑了,大婚啊,怎麼能找這樣的人來糊弄。」
化妝間的燈特別殘酷,這幾年張蕊芝都不太敢看沒上妝的自己,這天卻認真看著。
「我不甘心,我害怕。」
「張姐,我幫你把耳環拿下來啊」,小雅低頭看了看取下的耳環:「好大的鑽,耳朵痛不痛?」
小雅湊近張蕊芝給她上妝,張蕊芝不由自主盯著小雅肉嘟嘟的臉看,不止看,她伸出手想去捏,伸到一半忍住了。
「被你一說我也開始慌了……」
場記忽然找到她:「張姐,你這場往後拖一下,先拍選秀的戲。」
張蕊芝接過咖啡:「謝謝楊姐,怎麼大老遠去買咖啡?」
「鬼才捨不得她呢。快更年期了吧,脾氣越來越差,陰陽怪氣的,她老公都不要她了,跟著她我喝西北風去啊?」
小雅不停打著哈欠:「張姐,昨天收工卸完妝都十一點半了,今天規定九點半下妝,來這麼早幹嗎?」
「余導說了,梁自強這樣的水平,失焦了一次肯定會停,絕不會允許自己再失焦第二次,這點尊嚴他是要的。」
換上賜死的月白色長衣,淡淡掃了一點粉,張蕊芝提早到了隨安室。
彼漲此消,張蕊芝的事業已經一眼望得到頭地開始走下坡路,她這些年好風使夠帆,該耍的大牌從沒有不耍過,大家賣章明面子忍著,如今唯一的靠山不要她了,等真的離婚,她就是自由落體下墜的速度。
「章明不是個壞人,不會做得太絕情。蕊芝啊,你知道什麼叫刻舟求劍嗎?船開了很久了,劍早就不在那兒了,好的時候是真的,變了也是真的,做人要自己放過自己。」
前一天晚上拍到11點,卸妝,回到酒店洗漱,12點半,給章明打電話,他帶著醉意說:「你明天回來我們好好聊吧。」
漂亮女孩很難讀好書,對付層出不窮的追求者都要花掉一半心思,何況她本來就不聰明。勉強才考上了一個野雞演藝學校,表演課的老師九九藏書對著她直發矇:真是少見的美貌,更是少見的木,怎麼教都不開竅。
「想過了,沒什麼改變,就等你回來細談了。」
都會過去的,人不比衣服,十幾年就能面目全非。
「你也看到了,她懷孕了,4個月了。是我對不起你,你要什麼,我給你。」
馬上就是人生最後一場戲,剛才大婚那場戲,她真的開了竅,原來演出真心來也不是那麼難,她努力了多少年,請過多少個形體老師、台詞老師,事到臨頭,才發現需要的不是演,而是真的明白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嗨,你忘了,第二集,你設計殺了皇上的寵妃,很快不就是選妃了嗎?那場一直沒拍啊。」
張蕊芝低頭,眼角一滴淚,欲墜未墜。
卸了妝,余導給張蕊芝獻花合影的時候說:「張姐,下一部戲我還想找你,角色可能要委屈你一點。」
楊秋雲抓著她的手:「手真冰。都聽到了?」
富貴險中求,把錢賺回來就好了,何止賺回來,還要賺幾倍,這樣就能讓章明拍他最想拍的那個故事了,她就能再一次施恩給他,讓他無法離開自己。
差一點也會拎不清。前些天大夜戲結束都四點了,大家都帶著疲憊到極點之後的亢奮,沈浩明給張蕊芝一個眼色,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輛自行車,滿世界帶她找夜宵鋪。凌晨的天色青裡帶白,路燈一路閃爍不定,張蕊芝小心扶著沈浩明結實的腰:「騎慢一點,累不累啊?」
「陳冰冰那邊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楊姐,想不聽到也難。」
對了,殺了一個寵妃,選了一堆秀女,裏面就有後來斗死她的趙明爾。
張蕊芝一陣緊張,差點就要叫出「別喝」,還好光替只是做了個樣子,連嘴唇都沒碰到杯沿。
兩人沉默了一下,張蕊芝把包放到化妝台上,想了一會兒詞,看著鏡子里的沈浩明和自己:「浩明,你真年輕,我和你……」
「做了快10年了,沒停過,也沒學過新的東西,這麼做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總覺得有點心慌,想去韓國、日本學點新東西。」
沈浩明遞給張蕊芝一個禮物:「蕊芝,殺青順利。」
張蕊芝第一次演女二的時候,楊秋雲是女一,當年張蕊芝爭強好勝,著急忙慌地搶風頭,楊秋雲能忍的都忍了,弄得她反而不好意思了。後來聽說楊秋雲做生意的老公破產了,還背著她欠了不少錢,張蕊芝大方地送了一張支票過去。這之後她們在劇組裡遇到過幾次,兩人關係一直不錯,張蕊芝風頭最盛、脾氣最大的時候,也就肯聽楊秋雲的勸。
張蕊芝連趙明爾的名字都不願意說,她才是這部戲的女一,一個從宮女一路鬥上來的奇女子,張蕊芝是她最後鬥倒的角色——皇后。
「還有你嫌道具不好,自己帶來的珊瑚佛珠,那麼大,那麼紅,很值錢吧……」
偶爾才會遇到章明,兩人努力找話題,章明對她還是有耐心的,反覆說起自己最想拍的一個藝術片,要去南極取景,找到的投資都是要他改劇本的,「改了還有什麼意思呢,人一輩子總有一個特別想拍的故事,我得保護好我的故事。」
張蕊芝趕緊沖了過去:「這水臟。」
「這幾天你都想過了?」
化妝間里,得到消息的小雅已經在等著了。
29歲的時候她懷孕過,忙著拍戲流掉了,章明的爹媽埋怨沒有孫子抱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自己的父母已經移民去了加拿大,她難得回家,總覺得在別人的家裡。
「對啊,不然播出去不像話,你看是先拍自盡,還是先拍大婚?先拍大婚呢,這兒的群演換裝之後都能頂上,就是得辛苦你重新化妝,先拍自盡呢,就少卸一次妝,不過我怕你下午狀態可能……」
張蕊芝看著楊秋雲,她今年五十多,發福了,早年也美過,做過幾次女一,到底沒有大紅大紫,現在是喜氣洋洋的媽媽專業戶,難得的是每次都能演出不同的味道來,倒是老來福,拿了幾個最佳女配角獎了。
掛了電話,張蕊芝再也沒辦法睡,回去要聊離婚的事情。
張蕊芝裝作沒聽到。
張蕊芝看著鏡子里的沈浩明,馬上要殺青了,他終於等不及,圖窮匕見,原來真的不過如此,她怎麼會蠢到這個地步。她慘笑一下:「行啊,他要是問起,我肯定幫你說好話。」
「早上打鞦韆這場戲,A機失焦了兩次,余導說肯定不是梁自強拍的,場記不信,A機一直都是梁自強親自來的,就打賭了。結果一問,還真是,梁自強剛好接個國際長途,就讓徒弟拍了一條。」
張蕊芝一點都沒猶豫:「沒有什麼委屈的,我會儘力好好演。」
沈浩明下定了決心,雙手放到她肩膀上,湊近張蕊芝的臉,在她耳邊說:「蕊芝,我總九_九_藏_書覺得我們有緣分,你看我們長得多像,我認你做干姐怎麼樣?那天我去試了章導的一個戲,這次是男一。我知道你現在和章導有點問題,試鏡的時候章導還問起我你怎麼樣呢,他還是關心你的,很多事情可能是一時的誤會。章導如果問起我,你就當幫幫弟弟……」
太精彩了,余導差點忘了叫停。大家圍著還躺在地上的張蕊芝鼓掌。
臨走,張蕊芝把殺青紅包遞給小雅,小雅欲言又止地推了一下,張蕊芝笑了:「拿著吧,這幾年辛苦你了,有緣再見。」
定妝了才8點半,還有一個小時,張蕊芝叫小雅休息,她要到處走走。
明白得太晚了吧。棚里陰冷潮濕的空氣從她腳底漫上來。
于太祥接過珠子:「朕會一生一世視你如此珠,珍重寵愛,絕不辜負。」
就是這一點好心成全了她。
「沒事,先補拍大婚,我這就去換妝。」
張蕊芝點了一根煙,小雅把門開了一條縫透氣:「真是的,不把有窗的化妝間給我們。」
隨安室熱鬧起來,張蕊芝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去,光替已經開始走位,在門口跪下接旨,接過酒壺,跌坐在桌邊,從酒壺倒出一杯水,裝做要喝的樣子。
張蕊芝拿出手機,給章明發了個微信:「你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看到過流星嗎?」
張蕊芝在車後座上默默落淚,很久了,沒有人這麼關心她了。
張蕊芝很快發現真漂亮的人都集中在劇組裡了,誰也不會僅僅因為漂亮就被挖掘。傳說中的潛規則並不赤|裸裸,張蕊芝這樣獃氣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自己是在戀愛。選角導演、燈光師、攝影、隔壁組的小製片……一個個信誓旦旦地追過她,人在異鄉飄搖原本就脆弱,他們又熟知新入行女孩的僥倖之心,說幾句好話就騙到了她。
39歲了,她從35歲開始規律打玻尿酸,消了浮腫之後,一般會有小半年的好日子,這個戲拍了5個月,最近的皮膚已經開始頂不住了。

(三)

「啊,難怪梁自強那麼貴,是真厲害。」
這些年當然賺過不少錢,去年她沒聽章明的勸,把自己的錢都用來買了樂視股票,賈躍亭去了美國之後,章明安慰了她幾句,最後一次勸她:「我早就說過,不聰明就不要學聰明人投資。」
怎麼可能是為了群演,自然是趙明爾有事要早走,都聽說了,她剛接到護膚品的廣告要請假幾天。
第二天,章明和女場記的照片被爆了出來。要是沈浩明晚走一天,張蕊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管住自己。
是個LV的限量款包。
張蕊芝是第一次認真看洒水的操作,一個大藍色水桶,配合一個噴水頭,從這邊橫著走到那邊,細細密密噴一遍,看到髒東西撿走,回過來再從那邊豎著走到這邊,細細密密再噴一遍。
吃完夜宵沈浩明的助理給他電話,臨時有個試鏡,已經幫他請好假,他急匆匆去趕早班飛機。
可是,就算成功了又怎麼樣了?人在年輕的時候是想不到真的會老的,用光所有運氣、尊嚴、努力得來的成功,一樣也是留不住的。
「演媽多好,一堆人跪著跟你請安,想吃什麼就吃,不用委屈自己,下工之後卸了妝,去超市也沒人會偷|拍你。遲早都有這一天。你知道這一天什麼感覺嗎?」
洒水的人開始在地板上噴水,棚里永遠都那麼干,每次開機前都要噴上幾輪水,做出清涼乾淨、沒有浮塵的模樣。
張蕊芝看著鏡子里的小雅,她20歲開始跟自己,今年是第7年了,27歲,按說也不小了,怎麼看起來還像個孩子。

(四)

張蕊芝開始糊塗,以為是來真的,吃了幾次啞巴虧,也學會心一冷眼一橫錙銖必較、銀貨兩訖地應對。在劇組呆了兩年,演戲照樣不開竅,看人的眼神到底不一樣了。
張蕊芝低頭,喝了一大口。
「想起來了,宮中的事情就是這樣,美女哪裡殺得光,一茬又一茬的,永遠源源不斷地進來。」
「不知道,不想知道。」
拍了自盡的戲,中年打扮死去,留下穿了幫的大婚鏡頭,她不要。

(一)

張蕊芝不明白,報恩固然是讓人無法離開的好理由,但愧疚又是太厲害的負面情緒,自尊心強的人不會容忍自己長久處在這種心理劣勢中。張蕊芝更沒有想到,這次會輸得那麼慘,張蕊芝猶豫了幾天,想向章明求助,還沒想好該怎麼開口,章明和女場記的親密照片就上了頭條,照片上,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小腹微微隆起。
那天晚上read.99csw.com,章明請她吃夜宵,兩人聊了些有的沒的,倒都是實話。他們兩個同歲,章明是中戲導演系畢業的,拿著自己寫的劇本到處找人投資,已經碰了一年壁了。張蕊芝說了自己這兩年,也是一把辛酸淚。
「我幫你湊錢。」
沈浩明走了之後,張蕊芝把LV丟到了柜子里,給小雅發了微信:「回來吧,抓緊化,大婚得更艷一點才行。」
「場記打賭輸了,排隊半個小時買了幾十杯。」
定妝了。張蕊芝在小雅攙扶下走到交泰殿,燈光、煙霧、群演都已經到位了,演皇帝的男一于太祥正和一個女官嬉笑。
被張蕊芝折磨了幾個月的余導沒想到有這一出,一想也是人之將走,其言也善。
小雅把張蕊芝兩腮微微松墜的肉往上提,小心翼翼地說:「這些地方吧,其實肉毒桿菌很有效果,埋線也不錯,就是要休息一陣……」
「聽姐姐一句,熬過去,天塌不下來。」
「別說了,煩。」
所謂的娛樂圈,是最勢利的圈子,越是熱鬧越有人圍著,圍到你透不過氣,一朝過氣了,那些人以百米賽跑的速度逃離,生怕湊近你會沾到晦氣似的。難得有留下來的,無非也是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把你最後吃光啃乾淨了,才算是個完。
張蕊芝接過來,一邊打開一邊樂:「說了多少次了,叫我張姐。」
「你知道當年我們第一次合作,章明背後怎麼拜託我的嗎?」
層層疊疊的遮瑕、底妝、修容,化好了妝,張蕊芝審視鏡子里的自己,怎麼一眨眼就老了,得這樣才能見人。
「此為千年古珠,光潤無瑕,圓滿如意,珠似人,人勝珠,你我今日圓滿,此珠便是我心。」
39歲了,這是最後一部拿過來叫她正經演女二的戲,她知道看重的不是她這個人,主要是為了給她老公章明面子。
「睡不著了。」
「對啊,我們這個圈子,後台是重要的,運氣是更重要的,後台和運氣都沒有的人,也不是沒有活路,把自己的活兒干漂亮了,別人一樣服氣。」
換做以前,當然要爭了,這次沒有,爭不過的東西再去爭,連最後的面子都沒有了。
手機響,章明回了微信:「我當然記得。這輩子不會忘的。我們好聚好散,我不是沒良心的人,不會虧待你的。回家好好聊,以後要自己照顧自己了,需要的時候,找我永遠沒問題。」
「剛才趙明爾身邊的宮女多漂亮。」
「對對對,女一嘛,總要化妝間最大。」
這個圈子就那麼有意思,只要一次成了,後面的路就好走很多。章明開始拍商業片,很快證明了自己的確是干這行的料。張蕊芝演技實在一般,從電影圈轉到了電視圈,她的臉適合古裝,那些年又是古裝戲的天下,也一步一個腳印地開始往上走。
五官還是沒得挑,她屬於古典美人,雞心臉,美人尖,眉眼精緻溫良,鼻子秀而挺,像瘦金體考究的一豎,兩顆輕微的兔牙,讓嘴巴無辜地微微開一條縫,粉絲最愛這受驚而性感的細節。
「還要選秀?」
小雅拉著張蕊芝起來,張蕊芝很不好意思,連連道謝致歉:「這幾個月麻煩大家了,進入狀態太晚了。」
「啊?再拍一次大婚?」
那場大婚戲里,她多美啊,是花開到最盛,要凋謝前一秒的美,帶著絕望,能夠嗅到快要腐壞的甜膩氣息,美到讓人悲傷。
曙光那刻出來了,打到張蕊芝的臉上,她心裏有個鏡頭看著自己,這光線下,她還是能看的吧。她嘆了口氣,沈浩明身體一震:「蕊芝,餓了吧,我騎快點。」
余導看到是她,嘿嘿一笑:「張姐怎麼來了?委屈你等一等,我們把這場有群演的戲先拍了。」
于太祥比張蕊芝還大5歲,男演員就是這點佔便宜,只要夠紅,可以一直當主角,一直紅下去,身邊圍著的女人也一茬茬地換,電影學院畢業的、橫店的小江湖、熟人弄進組的……一樣的年輕、漂亮、無所畏懼,有大把的時間冒險,萬一成功了呢?
余導心說,那是人家不怕比,嘴上自然哄著:「張姐,這場已經很好了,日中則昃,月盈則虧,留點遺憾也是好事。」
「這間最大啊。」
張蕊芝接過輕飄飄的塑料珠子,拿到手裡看了一眼,燈光下還真像真的,她雙手將珍珠還給於太祥,柔聲說:「這是前朝古物,先帝的愛藏,臣妾不敢私藏。夫妻同心,珠聯璧合,此珠在誰那裡不是一樣?」
張蕊芝心滿意足,搬過來之後才發現,稍微小一點的那間有窗戶,她這間沒有。
「都是這樣過來的。章明說,我老婆吃了不少苦,現在紅了,變本加厲要找回來,以為這樣就能忘了那些苦,看不|穿,其實也是可憐的。他叫我多擔待你。」
「余導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