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僥倖心理

僥倖心理

作者:李開春
我將視線往上抬了抬,努力對準他的肚子,這是我習慣看人的第一部位。我一直相信,肚子給人傳遞出來的信息比眼睛要多,這是我觀察實驗的結論。面部表情和瞳孔大小可以刻意偽裝,只有肚子,最讓人忽視。通過觀察腹部起伏的頻率和幅度,可以感受到對方心理活動的變化。
趙一沒直接回答我,他問了我第二個問題:「如果是你的,你會要嗎?」
「不過你確定,這麼點錢,就夠了嗎?」我想想卡里的餘額,覺得他們一定是搞錯了。「為了這麼一點錢,實在不至於把事情搞到現在這個地步。」
我突然想起前女友和我分手的時候說我不像個正常男人:「你不會是Gay吧。」她企圖讓我承認,「還是說你性無能?」我覺得這個時候無論回答什麼都不能在這場爭吵中爭得上風,於是選擇沉默。
派出所的風扇也壞了,吱呀吱呀的聲音吵得人心煩。我想告訴他們該修了,像這種情況如果扇葉掉下來是要砸死人的,我其實認識一家價格很合理的維修公司,反正風扇維修對他們來說也是公款報銷,沒什麼壞處的。但對面的警察眼睛始終落在他手裡的文件上,明明只有幾行字,感覺要把紙看爛了一樣。我張了張口,還是選擇不說話。
窗子有點高,我帶著椅子有點使不上力,正準備躍起一跳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了一聲「CUT——」
我每次都會隨聲附和,然後不斷刷新手機頁面,確認外賣配送員的位置。
「要他媽什麼錢啊,」對面的人笑了,他身後的一幫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你要是有錢,我們還能殺了你女朋友嗎?」
牆上的鍾好像壞了,指針依舊指向十點十分。
中大獎的第二天。
「嘴還真是硬啊。」對方朝地上啐了一口,「只要你把那串密碼說出來我就饒你一命。你想告發我也隨意,反正有了那筆錢以後,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
之前聽說靜安區房子的均價都漲到10W了,計程車司機動不動就提及他之前在閘北投資的幾套房子:「儂曉得伐,後來被劃到靜安了,價格高得不得了。」言語里都是止不住的炫耀。
孟飛對綁架這個題材似乎很上心,整天帶我和各路投資人喝酒吃飯,我大致能從這群男士的皮帶、手錶看出他們的財富狀況,不過也有失手的時候,比如上次那個全套運動品牌的投資人,據說是京圈裡數一數二的名人。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還是躺在出租屋的床上。
然後每天上午10點、下午4點、晚上9點,核實一遍卡內餘額。
可是冰箱外面呼呼地冒著熱氣,一打開指示燈也滅了。
簽合同的前幾天我右眼皮一直在跳。
總覺得二者之間有種莫名的聯繫,只是我現在還沒有發現。
孟飛比我想得要有錢很多。與其說他是導演,不如說他更像是一個投資人。這麼說沒有任何輕蔑的意思https://read•99csw•com,誰會故意跟錢過不去呢?更何況現如今,看博爾赫斯的投資人也不是少數。也不是說看網路文學就低人一等了,怎麼說呢,文化品位這種東西,是文藝青年喜歡往自己身上貼的標籤。有人只是喜歡詹姆斯·喬伊斯,卻老把自己也想象成詹姆斯·喬伊斯,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但似乎沒有人意識到這件事。
「還是按照原來的方法煮好了,多加一個雞蛋。」我嘟囔了一句。
「那就這麼說定了。」
「沒想到你小子還有演戲的天賦,」他拍了我一下,然後衝著後面喊:「快來幾個人把這個繩子鬆開。」
炫耀自己殺人的本事並不能讓他從中獲得任何樂趣,他現在眼皮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跳動,似乎很焦急,好像要馬上得到我的回應似的。
風扇沒有徹底修好,轉動的時候還是會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具體情況我們還不了解,所以才需要你配合我們協助調查。」
「不是你昨天晚上非說要尋求刺|激,說你想體驗有錢人的生活,想知道被綁架是什麼滋味嘛,我這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導演,答應讓你來試戲,演得不錯啊。」趙一咧開嘴朝我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導演孟飛。」
三天以前,我被公司炒了魷魚。
好消息是,我總算有了一件除數瓷磚、擦冰箱和發獃以外的事情做。
頭頂的風扇呼呼地轉動著,扇葉偶爾觸碰到網罩,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我把手伸進口袋裡掏了半天,什麼都沒掏出來,不禁覺得眼睛發酸,我把這當作對於風大的應激反應。
按照電影里的情節,主角多是趁著這個時候逃跑的。我費力地用腳著地,把椅子背在後面,稍微一動,椅背就在我後腦勺的地方重重地敲了一下。我覺得有點餓,不知道是不是被砸得頭腦發昏,科學研究說人在緊張的時候胃處於興奮狀態,果然也是有例外情況的。
「林堇宇你好,我姓周。是這樣的,我們接到舉報,說你丟失的財產未上交合理的稅費,你現在涉嫌偷稅漏稅。」
「林堇宇嗎,你來一下派出所,我們有新的情況要請你協助調查。」對方的聲音不疾不徐。
沒有冰水,也沒有昨天吃剩下的牛奶和麵包。
都沒有什麼特別解釋的必要。
我訕訕地笑了笑,拿起面前的酒就開始喝。喝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外國人喝酒的時候都吃什麼下酒菜呢?也有花生米嗎?」
「沒空,我正忙著賺錢呢,什麼他媽的愛情不愛情的。」他有點不耐煩。
分手好像也是必然的事情。
「我也不清楚,不過據說對方不肯承認,扔了一點錢就走了,也沒再管她。」
「可是錢都已經丟了啊……」
「當然找你了,」趙一接過煙,用手捂著點火,不知道為什麼院子里突然有點起風,我側過身幫他遮住了一些,煙終於點著了。他read.99csw•com猛吸了一口,又快速吐了出來:「你手機不是換號碼了嘛,她還給我打了電話問,但我也不知道啊。問她什麼事她也不說,可能以為我是幫著你一起瞞她吧。你說女人還真怪,明明她之前為了躲開你換了號碼還警告我不要告訴你的,怎麼到了她自己的時候又過不去了。」
我發明了解決焦慮的新方法:上廁所的時候不斷循環計數牆壁上的磚,數到6666塊停止,擦空調和冰箱外機的時候也是,湊夠六次。
不過也是,性取向這種東西,跟吃不吃辣好像也沒什麼分別。
我很想讓自己停止這些無聊的思考,但大腦完全不受控制。我想起和前女友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吐槽我的:「拜託你能不能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奇怪的事情上面啊!」起因是看電影的時候,我統計了她吃爆米花的平均咀嚼次數,我發現跟劇情有很大的關係。不過很可惜,這項實驗才做到一半,她就把爆米花扔給我,然後走了。
趙一回來的時候,就看著我正拘謹地坐在座位上,他一把扯下我的耳機:「你還能再不正常一點嗎?要不然我陪你去圖書館得了。」
昨天我給趙一打了電話,約他出來講他第二十三段失敗的感情經歷。
「我女朋友?你們把她怎麼樣了?」我下意識地問。
他沒問我這段時間去了哪兒,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這是屬於我和趙一之間的默契。我點了一支煙,壓低聲音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接話,這個時候主持人的聲音已經響起了:「尊敬的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現階段的首要任務是,下個月攢錢,買個新空調。
「說來說去,不還是要錢么。」我覺得有些失望。前女友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也是「你要是有錢,我還至於……」,但實際上呢,不還是跟有錢的男人在一起了。傍誰不好呢,非要傍我老闆,太不明智了,我後悔沒有提醒她關於老闆妻子的事情。據說那天以後她也被狠揍了一頓,要是能見到她,一定會跟她說吧,找有錢男人之前最好先調查一下,如果覺得自己出馬容易暴露,也可以委託我幫忙啊,反正事成之後也是要收錢的。
「當然沒有意義了,這世間的所有問題,本就沒有任何意義。」趙一故作高深莫測。
人就是這樣,賤。
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笑點那麼低。
「好,我知道了。」
我覺得有的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就像我前女友和我吵架的時候,無論是誰犯的錯,最後都是我的錯。就好像上次明明是她炒菜的時候鹽放多了,在飯桌上一直數落我這次的食鹽買錯了,又咸又不好吃。
如出一轍。
「明天給趙一打個電話,問問他失戀的事。」我心想。
「喂,他媽的,醒醒,跑這兒睡覺來了?」
「聽說是做了引產,但身體太虛,直接死在了手術台上。」趙一的表情很可惜,https://read.99csw.com就好像是埋怨自己沒能給她介紹一家更好的醫院似的。
剛一進去我就開始後悔,我心想這迪我不蹦了還不行嗎。但趙一早已經甩開我不知道去哪了,我只好戴上耳機,打開降噪功能,開始播放《Nuvole Bianche》。
我的第一反應是,早知道多買幾注了。
「你沒看過東野圭吾嗎?」我頓了一下,對方顯然很吃驚,但還是選擇耐著性子聽我講下去:「你應該用一些更高明的殺人手法的。無論是秘室殺人還是不在場證明,都應該要有的。而不是這樣一股腦地把自己的犯罪過程對我講出來。殺人犯的天空里沒有太陽,不應該有的。你應該把自己藏匿在黑夜裡,但不能太暗,那樣容易看不到路。」
「還是找人來修吧,天氣越來越熱了。」我心裏想,隨即又被自己愚蠢的想法逗笑,「既然現在有這麼多錢,換一個空調也綽綽有餘。」
警察例行調查,問了我許多問題,然後讓我回去等消息。
我再一次和趙一見面,是在前女友的葬禮上。
「嗯,地方你挑。」我一臉誠懇。
在上海,其實算不得什麼大錢。
但其實我們倆分手的主要原因不是因為性生活不和諧,一開始只是因為我吃火鍋不吃辣。
「那個人的?」我明知故問。
「我們能把她怎麼樣啊,我們又不是黑社會,你緊張什麼。」他對我的質問顯然不太滿意:「當然是殺了啊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嗎,把屍體一塊一塊地剁碎,然後藏在通風管道里,說起來,這個方法還是你在電話里教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人,自己女朋友都要被撕票了,還有心情跟綁匪討論殺人方法。怎麼樣,這回有沒有什麼新的主意啊。」
孟飛的項目被我放了鴿子以後,我消失了一陣子。其實也不能說是消失,只是現代人之間的這點聯繫,基本上都靠4G和Wi-Fi傳輸。錢丟了的事情我也沒有跟誰說,我現在也很後悔告訴了警察,不但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反而讓整件事更亂了。
殺人兇手沒必要告訴你是他殺了人,這不合邏輯。我在心裏想。
典禮結束以後,我和趙一依次進去獻花,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說,她肚子里的孩子,有沒有可能是我的?」
事物之間一定有某種必然的聯繫,就像蝴蝶效應說的那樣。
趙一一直在我耳邊喊,但因為太吵了我根本聽不清,後來就完全失去了意識。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在跟時間賽跑。
拍攝許可證拿下來的時候孟飛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別說哥們發財不帶著你,投不投可就看你了,這邊唐老他們可都拿著幾千萬在這等著呢。」
我很想替自己辯解,這種殺人方法容易暴露兇手,手法也並不幹凈利落,不可能是我提出來的。但我覺得問題的關鍵似乎不在這。
對面的人終於開口,典型的綁架https://read•99csw•com現場。
「我以為她會找我的,不管怎麼樣,我應該不會那麼無情的,我以為她能明白這一點。」我像是在給自己尋找某種心理暗示,但語氣仍然不能肯定:「你說呢?」
我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很可笑:「人都死了,怎麼回答還有意義嗎?」
賬戶顯示,最後一次取款記錄是在市中心的一個ATM機上操作的。
壞消息是,冰箱里的牛奶和麵包的存貨不多了,焦慮症更加嚴重。
「這不可能,手續都是正規渠道辦理的。」我辯解。
這次接待我的是一個年紀稍長的警察,從頭髮的稀疏程度判斷,年齡在45-50歲左右。
但錢還是丟了。
前女友總是數落我不像是干大事的料,心理素質太差。我覺得也不全是,不好的事情發生之前,總是有預兆的,其實對你是某種提醒,這種提示有時候很小,可能就是掰斷的一雙一次性筷子。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反綁在椅子上,牆上開了個窗戶形狀的洞,門外的塵土被風帶了起來,呼呼往我頭上吹。左腳前十五公分左右有一堆結成塊的石灰粉,油漆桶里不知道裝的是什麼東西,會是人血嗎?不是有那種專門做殺人放血勾當的人嗎?我想起之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作案地點也是類似這樣的廢棄工廠。
「一會要給房東打個電話,讓它找人來修冰箱。」我心裏想著。然後趿著拖鞋,準備下樓買水。買水的過程中我用手機快速瀏覽了天氣預報,上面說後天有雨。我想順便去買把傘,之前的傘骨被大風刮斷了,下雨的時候水總會順著傘滴到公文包里。但是去的路上我又發現後天剛好是周末,突然為了省下這筆錢而感到高興。
好像是逃跑的最好時機。
我看到前女友的媽媽抱著遺像,面無表情,不時從口袋裡掏出一顆花生米塞進嘴裏,肚子也覺得有點餓。
空調壞了很久,一直捨不得去修。手機網頁一直停留在「月薪8k,到底應不應該買iPhone X」上,昨晚吃剩的外賣沒有及時扔掉,整個屋子充斥著油膩膩刷鍋水的味道。我想起趙一形容我的那句話:「好好的人怎麼就偏偏活成了藝術家,還是行為藝術家。」
「去吧,我請你去夜店,舞池裡說不定能碰到好看的妞兒。」我假裝懂行,在搜索引擎里快速打下「第一次去夜店應該做什麼準備」。
我覺得是某種蝴蝶效應起了作用。
趙一比我想象中瘦了一點,見到我的時候依舊笑得那麼親切:「我就知道你能來。」
涔涔的汗水浸透了T恤,我只好艱難地下床,想去冰箱找水喝。
我想起來上周他失戀約我出來喝酒的時候我也是這麼搪塞的:「我他媽吃外賣都得考慮加不加肉,大少爺,你這麼有錢,不如體諒體諒我們窮人,在情海里掙扎一下,也好讓我們酸上一句『嗨,有錢也不就是那麼回事兒么』。」
趙一一邊鼓掌一邊走了九-九-藏-書進來。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秘密。
我查了查卡里的餘額,還夠下個月交房租。
「咳咳。」對面的人輕咳了兩聲,似乎想要引起我的注意。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如果她告訴你是,你信嗎?」
之前在手機里保存的「怎樣泡麵更好吃的做法」說什麼也翻不到了。
現場很慘烈。我下午進去交材料的時候想順手把掉在地上的文件撿起來,餘光剛好瞟到老闆被拽歪的假髮,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我於是掛斷了趙一的電話,在網上買了雙色球。
但我想告訴他,其實也不要試圖和警察講道理。
每隔兩天就會給我打個電話,表示案情有了新的進展,要我去派出所核對信息。
沒想到竟然真的中獎了,五百萬。
趙一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抱著箱子在公司樓下的馬路上,我把抱著的箱子往上提了提,想要快步走到陰影底下接電話,結果不小心一腳踩空,箱子不受控制地倒在腳邊,散了一地。
我註銷了原來的電話卡號,申請了一個新號碼,綁定那張存有巨款的銀行卡。
趙一和我說,不要試圖和女人講道理。
「到底怎麼回事?」我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前一晚的酒從像是要反出來一樣,胃裡一陣噁心。
我想起最後一次吵架時,前女友站在沙發上,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現在跟我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上一次這麼倒霉,還是在前女友家洗澡洗到一半停水,碰巧她媽過來看她。我有點自暴自棄,隨即又覺得既然運氣這麼好,倒是可以買張彩票。
「你中彩票了?」趙一忍不住吐槽我。
電話那邊的我正在吃早飯,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把已經塞進嘴裏的麵包拿出來:「投啊,當然要投,我還想演男主角呢,我自己的創意我怎麼可能不投。」
公司群里老闆又在催我交最終方案,客戶的要求無非是「怎樣讓這個LOGO大一點的同時小一點」。我刷了會朋友圈,除了幾個無聊的養生分享,沒什麼別的。
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我體會有錢的煩惱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十點十分。
「你他媽的現在是在給我上課嗎?自己都死到臨頭了……」對方明顯被我惹急了,想要走過來踹我的小腹,我用力弓著背,但全身被綁得太死,稍微一動彈,繩子就和身體產生劇烈的摩擦,疼得要命。就在我以為要重重挨上一腳的時候,突然有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什麼。他很不甘心地剜了我一眼,示意旁邊的人用布把我的嘴堵上:「一會兒回來再收拾你。」
「是想要錢嗎?」我極力保持鎮定,但一開口發現宿醉之後嗓子完全啞了,氣勢上矮了一大截。我覺得不能這樣,於是試圖坐高了一些,但小腿被綁得很緊,動彈不得。
「一碼事是一碼事,丟的錢要找,漏的稅也要交。」
老闆有情人的事情被妻子發現,挑了周一午餐前的時間來鬧,公司人最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