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北京昌平暖瓶廠工人搭訕指南

北京昌平暖瓶廠工人搭訕指南

作者:王逅逅
「來啦。」又是昨天那個聲音。
「說真的,你們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大啊,是不是保養得好的大叔啊。」王大偉嬌俏地說。
「嚇死我了!」我說,「這個廁所沒開,咱再找找其他的。」
「先說這個。」王大偉指著前面的玻璃瓶子牆,問,「這都是什麼啊,這些破玩意兒。」
「你倆小姑娘,跑哪兒去幹嘛?」司機問,「那兒以前可是重污染呢,後來又關了,聽說還鬧鬼,我們晚上都不敢跟那兒走。」
「幸好我們出來了。」我嘀咕。
「這暖水瓶真的停產很久了吧。」我說,「我奶奶那個時候才發這暖水瓶呢。」
我們沿著古色古香的長廊往裡走,景色忽然一變,從皇帝行宮忽然穿越到50年代的工廠車間。幾個倉庫樣的灰色大樓都緊鎖著,鎖上還落了灰。
「是啊師傅。」王大偉忽然切換了她的恐懼模式,一下子又開啟了她嗲嗲的林志玲聲,「爸媽要罵的啊。」
兩人對視一下,沒有回應。
綠夾克抽了一口煙,說:「我倆就是閑著啊,來找人說說話。」
忽然,從我們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不易察覺的氣息。身邊有些枯黃的葉子開始顫抖,我們頭上的樹也開始沙沙作響。
「昌平?那兒不是就有一破暖瓶廠么。」
「誒小姑娘還挺有態度。」
「北京市昌平區南口鎮暖瓶廠!」王大偉跟唱戲一樣細聲細氣地說,「來,咱進去。」
「不去,跑那麼遠。」
「走嘍!約炮去嘍!」
從窗戶外看進去,只見老式的台式電腦,還有破舊的桌子和柜子,一切都在,然而已經很久都沒人來過了。
「我車都叫好了。」王大偉站在我家樓下,跟一個小孩一般左右甩胳膊,「姑奶奶,我求求你啦。」
我暈暈乎乎下了車:「這哪兒啊,頤和園?」
「還真有!」
「扯。」綠夾克也一拳打回去,「哪比得上你啊。」
在車上,王大偉開始跟我嘚啵嘚啵說了一路,在她看來,這兩男的要比金融街那些可高級多了。王大偉的理論是,誰能夠正正經經穿得像是暖瓶廠工人一樣,那可是真潮。這說明他放下了西裝革履的架子和吸引大多普通女性的機會,進入了另一個次元。閱人無數的王大偉可真是激動了,她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粉色的泡泡,這些泡泡並非是來自一種十五六歲初戀的喜悅,而是找到了自己同類的激動。外表嬉皮的王大偉深知生命的孕育是一場巨大的能量消耗,她在微博上嚷嚷女權的背後深知自己求得那只有優良基因的雄孔雀的重要性,這次一下遇著倆,她也是恨不得能夠馬上進入交媾模式,獲取其更優嬉皮的DNA。
「師傅!」王大偉拉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進城。」
「不見是小狗!」
我跟王read•99csw•com大偉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
王大偉撲過來。
「我也要上廁所!」
「美女,借個火兒。」一個略沙啞的聲音忽然出現。
「就說要給一個調到車輛廠去,另一個啊,攆去當兵。」
我們倆相互一望。
這裏看上去根本不像個工廠,反倒像一個行宮。亭台樓閣一應俱全,只是水池均已乾涸,明顯已經很久沒人來過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又看見了那廢棄暖瓶廠的大門,一個年老的門衛正在門口鎖門。
參考事件:5·22北京鍋爐爆炸事故
我臉一下子就紅了。
「80年代的時候,咱家裡都拿暖壺打啤酒啊!」
「你們年輕人現在叫啥我也不知道了,反正他倆那會兒在暖瓶廠是有名的,他倆小時候也一起長大的,兩家父母都急瘋了,就說這樣不成,不能讓他倆在一個地兒獃著。」
「求求您!」我倆戴著哭腔湊上去,「我們倆小姑娘,今天回不了家不行的。」
王大偉忽然伸一隻手過來,緊緊握著我的手,大氣都不敢出。
第二天下午,王大偉騎著一共享單車到我家樓下,跟小時候一樣往我窗戶上扔石子兒。
「不對勁。」王大偉突然在一個角落站定了,她直勾勾地盯著一個本子。那是一部上面印著搔首弄姿的女明星的日曆,「你瞧,這是2012年的。」
王大偉一吸鼻子,反手給我後腦一個巴掌:「我是內號人嗎?姐要想搞金融男,身後可都排著隊呢。姐,看不上!」
王大偉特自覺地從他手上拿過煙,抽了一口:「喲,手這麼涼!」
王大偉一把甩開我的手,一甩長頭髮,睜著銅鈴般的大眼看著他倆。
「什麼小姑娘,姐我28了,你有我大嗎?」王大偉一瞪眼。
「戰高溫,奪高產,勞動競賽促發展」
「我們走吧。」王大偉的聲音忽然小了下來,變得異常平靜。
「那兩個小夥子啊,剛過三十!雙雙都被燒得稀爛,臉都認不出來,廠里都沒敢讓家長見屍體,我告你啊,聽我家裡人說,當時都分不清楚誰是誰了。那鍋爐房的牆啊,得有半米厚吧,全都塌了,屋頂被掀翻,鋼板炸裂,滿地石頭。你們現在看到的啊,那都是修過的。」
怎麼回事?
我們倆轉過頭,看見兩個三十歲左右,模樣還挺俊俏的男人站在身後。他倆都穿著今年流行的那種工裝夾克,膠鞋,其中一個還拿著一聽燕京。
「來了啊。」王大偉激動地說,「你們趕緊的,帶我倆參觀參觀唄。」
王大偉這名兒聽起來陽剛氣十足,卻是個膚白貌美的姑娘。她爸媽都是部隊文工團的,一直想要個兒子,沒想到是個女兒,就延用了大偉這個名兒。
就是在那九*九*藏*書段萎靡的時間,我開始跟著王大偉去各種地下酒吧,聽躁到不行的小眾樂隊。喝得糊裡糊塗地坐在她身邊,聽她跟那些大花臂大鬍子大靴子男人調情打諢。
王大偉把他倆上下大量了一番,偷偷用胳膊撞了下我。我明白,她就是看上這倆了。
「遛彎兒來這兒?」我問,「這大半夜的。」
我倆捧著肚子,跟無頭蒼蠅一樣在暗下來的走廊中亂晃,直到進入一件巨大的車間。
「鬧鬼?」
我咳嗽了一聲,回聲清晰地回到我的耳朵里。一聲接一聲。
而雞皮疙瘩已經爬上了我的后脖頸。
「我去!」我被嚇了一跳,趕緊回頭。昨天那兩人的確就站在我們身後,還是穿得跟之前一樣,藍帽子和綠夾克,踏著復古的膠鞋。皮膚細嫩蒼白,比王大偉那引以為傲的白皙皮膚還要淺上一個色號。
王大偉低著頭,我看得出來她害怕。她的嘴唇發白,肩膀在抖索。
站在這偌大的機房裡,悠悠的聲音傳來,像是某種器樂發出來的。綿綿不絕地,風從瓶子口中被擠出來的聲音。
我倆以前只去過798的那種改成美術館的工業風車間,從未見過真正車間里放車間里該放的東西。我跟王大偉站在這幾百平方米的巨大空間里愣住了。
我,作為一個萬年乖乖女,從來不喜歡那號男的。我大學四年的男友是個學物理的博士,瘦成一條竹竿,一年四季都是衝鋒衣和登山鞋。博士畢業,他選擇回老家,我倆撕心裂肺地分了手。
「那我倆明天過去看看,看看你內破廠子怎麼樣。」王大偉又擺出了一副大小姐的微笑,眨了眨眼睛。
「你小時候沒冰箱啊,」王大偉直爽地問,「我奶奶那會兒用這保溫瓶,我都不用了。」
「出門了!」她樂呵呵地嚷:「去昌平!」
一進暖瓶廠內,就看見一個噴水池,80年代的風格還在孜孜不倦地噴著水。
我急忙扯扯她的衣角,這也太直接了吧!
「你倆來這兒聽現場啊。」王大偉問。
「哎喲,小姑娘,這麼注意。」司機打趣道。
「我肚子疼。」這陣秋風拂過我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腹部絞痛,「我要上廁所。」
「誰說,我倆就住內附近,廠子旁邊。」
我低了頭,抱著腹部,一通小跑。拐了彎,穿過落灰的傳送帶生產線,外面天已經黑了下來。我找到了寫著「女廁」的大門,卻發現已被鎖封上了。
「你們這些城裡來的小姑娘,不知道這兒的好。」藍帽子幽幽道,「在這兒工作是最好不過了。我們這裏出產的瓶子,其他省市過來訂貨的貨車都要排到場外去。」
綠夾克不好意思地撫弄了下頭髮:「天冷了唄,手自然涼。」
「有樣兒。」她掏出打火機遞給他們,轉身跟我嘀咕。
抬頭,各種read•99csw•com落了灰的標語張望著我們:
「家長也沒要賠償?」她問。
「去什麼啊!都兩點多了。」我懶洋洋地擺擺手,「到那兒估計都天黑了。」
別看王大偉沒上過什麼好學校,沒正經讀完過兩本書,她可是個倡導「性開放」的微博女權主義者。我見過她在網上跟人吵架,那可是連珠似炮。她有自己的一套邏輯與捍衛自己的理論,這套理論從她口中說出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在她看來,嫁給金融男是依附金錢,嫁給工科男是屈服給了安全感,只有跟有趣的靈魂約炮才能體現女性的個人價值。然而,隨著她年齡的增長,她喜歡的那類型便越來越油膩,越來越搞對象低齡化。一個28歲的大齡果兒,要想在北京的地下音樂圈遇到品味甚高又不張揚咸豬手的新潮男性,真是難上加難。然而王大偉仍堅持不懈,她認為她一定能約到95%匹配度的DNA。
「那是,那會兒我們還得用票買瓶子呢。」綠夾克插嘴。
「不走啦!」師傅頭都沒回,「我今天剛下班兒,不拉人了。」
「奇了怪了。」王大偉說,「內兩人呢?」
「好,」綠夾克說,「跟我們來。」
「誒誒,說正經的呢。」王大偉有點不高興,這兩人的關注重點不是她,這還是第一次,「你倆跟哪兒住呢?」
「繼續繼續,咱繼續走,」我打破僵局,走到那三人前頭去。唉!王大偉這個重色輕友的女人!把我拉到了什麼鬼地方?!
那些從王大偉高中開始「被睡」的三流歌手們,如今都個個有了出息。我媽嗑瓜子兒時在選秀節目上都能看到:「這不大偉高中那個黃毛對象嗎?唱歌真不錯!」
那次之後,王大偉的果兒生涯徹底結束了。然而她那堅持不懈的勁兒還繼續著。幾個月之後,她每天下班都去王府井金融街旁邊吃沙拉喝咖啡刷約會軟體。直到找到了個戴黑框眼鏡的香港男朋友,從養狗同居再到結婚,一反常態地按部就班。
「這不12年關的嗎?都鬧了十多年了,說是建廠幾十年來從未發生過鍋爐爆炸,其實呢,八幾年的時候,分進去兩小夥子,本來是文工團的,家裡覺得暖瓶廠效益好,托關係進去了。這兒啊1992年建廠30周年的時候,好多國企都不行了,這裏還發獎金呢,你猜多少?一人3000!」
我倆小時候一起在北京翠微路附近的大院里長大,她爸媽跟我爸媽是二十年的老同事,只是她爸媽後來轉業,搬出了大院,一家人在長安街附近幾萬塊錢一平米的高級公寓里買了房。王大偉從初中以來一直學習不好,她爸媽給她交了幾萬贊助費,也沒塞進個市重點去。我呢,則是從小到大的好學生,一路重點讀到大學,她抱著吉他抽著煙的高https://read.99csw.com中時代我是一頭扎進書里度過的,王大偉總是說我:小小年紀就學好,長大沒出息!
她就是有這個技能,一看一個準,但沒一個長久的。
「怎麼要?」司機轉頭笑了,「兩人明顯是故意的!還得給廠子里賠償呢!況且這殉情要是傳出去了,在八十年代,家裡人還有臉么。他們就商量著,把這事兒壓下去了。」
再往前走一些,忽然看見一大堆瓶子,玻璃做的酒瓶子,擺得整整齊齊整一牆,上面還用紅漆隸書寫著「毛胚庫」。
「本姑娘一定要泡到那個綠夾克兒!」王大偉自信滿滿地說,「藍帽子就給你了!」
「那不就是gay嘛。」我插嘴。
「你嘛啊!」我打開窗子,探出頭沖她喊。
「暖瓶廠還有呢啊,那不是內啥貧嘴張大民里演的嗎。我還以為早沒了,現在都誰用暖瓶啊。」我說。
這麼多年了,王大偉還是沒變,口味都沒變。只是有些時候,她會抽著煙,跟我在酒吧門口坐著,說:「現在這些破男人,沒一個能好好過日子的。你讓他們別出去瞎搞,他們說:在咱這個年齡沒有偷情這說兒,那是中年人的詞兒。」
我們沉默著回了城,進了四環內,北京城燈火通明。她堅持讓我去她家睡,我倆晚上躺在她小時候的床上,中間隔著一隻穿著粉色裙子的泰迪熊,久久不能入眠。
老廠房裡有一種機油和灰塵混合的味道,我斜眼抬頭看,有一隻蜘蛛,緩緩地在自己偌大的網上爬著,那網上,粘著它一輩子都吃不完的蟲子。
油門聲突突地想起,車子發動了,我們倆同時鎖上了車門。
「昌平那邊。」綠夾克吐了口煙出來,說。
「沒,就是遛彎兒。」一個戴著藍帽子、瘦一些的笑了笑。
王大小姐帶著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大門。門衛室空空如也,們半開著,鋪著玻璃板的桌子上放著個玻璃杯。杯子是空的,然而有一層黃色污漬,看上去是很久沒人用了,也沒人收走。
「沒。」綠夾克愣了一下,回答。藍帽子往他肩膀上打了一拳:「聽他瞎說,他對象,可多了。」
跟我發小王大偉比起來,我都不算一個文青兒。
「80年代的時候,我們這兒每個月能生產500萬個玻璃瓶,澡堂子都改造成了車間!」藍帽子自豪地說。
我們幾乎是跑著出了這裏。跑出門的時候我往傳達室看了一眼,那隻布滿水垢的茶杯還在同樣的地方,孤零零地站著。
「那兩小夥子,我是沒見過,但見過的人都說挺俊的。而且兩人成天到晚在一起,也不處對象。就有人吧,碎嘴,說他倆是玻璃。」
「然後呢?」
「就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天,晚上大家都下班了,門衛內老頭正關門呢,忽然裡頭就『轟』的一聲,鍋爐爆炸,飛出200多米!」
九九藏書我說你為什麼不去三里屯,泡個金融男,或者就找內以前中學里暗戀你,還騎車接你下學,後來出國的那平頭男,人家現在據說是在望京一外企工作呢,月收入倍兒高。
藍帽子頓了頓,忽然露出了神秘的笑:「下午四點,廠里見。」
大概跑了一里路,我們才看見路邊的樹蔭下有一輛空車,司機脫了鞋,翹著腿,在副駕駛上睡覺呢。
「女廁在那邊。」綠夾克抬手一指,「到頭右拐。你快點哦,我倆在這裏等你們,帶你們去前頭那個鐵塔上。」
剛開始的半小時,我還能半睜著眼在車上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停在了一個紅牆琉璃瓦的大門面前。
司機在反光鏡里打量了下我倆,嘆一口氣,擺一擺手,轉動了鑰匙:「算我倒霉!」
我倆大學都在北京上的,我上了個211,她瞎混了個三本。大學四年,王大偉可成了五道營和張自忠路一帶有名的果兒。注意,你可別說她是「大蜜」,王大偉不是去三里屯跟富二代陪酒的那種姑娘,她對男人可有獨特的口味,從她胸部剛開始發育,個子剛開始上躥就開始定型了——她只睡那種不入流,搞音樂的潮男。而且她想睡的,一定得睡到。
「這兩人也怪得很。他倆不是穿的日本潮牌,他倆就是暖水瓶廠工人!」
「你對安全不留心,事故就讓你傷心。」
她跳了起來,揮舞起她那細長的胳膊,狠狠地往樓上甩了一個飛吻。
我們走進一間開著的門,門上寫著大字「北京保溫瓶工業公司一分廠。」
我翻了個白眼:「好了好了,我去就是。」
「有女朋友嗎?」王大偉嬉皮笑臉地湊上去。
而我倆再也沒去過五道營衚衕。
忽然,我聽見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跟上來,像是秋風捲起的葉子在地上瘋狂摩擦。
「你怎麼這麼煞風景。」王大偉皺眉,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我看著這兩個人,藍帽子的眼光從一個角落掃到另一個角落,充滿了情感。他在走過這些破敗的走廊的時候腳步放慢,生怕吵到了誰。綠夾克則與他並肩而行,兩人之間有一種特別的默契。應該說,與他們同走在一起,我感覺我們並不是在一幕戲中上演的人。他們倆不屬於大部分的北京城,只屬於衚衕里,和某一個年代的國企。這樣說吧,他們兩人自帶了一種整體的音效。這種聲音我從窗戶縫裡擠進的秋風中聽到了。
有天晚上,我又跟王大偉在地壇附近看演出,那是剛入秋的時候,有點冷,我裹著一件毛衣,王大偉穿著個機車夾克,一小短裙,大長腿蹬著一雙高跟靴子,她說她不冷,但是其實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可不是破玩意兒。」藍帽子冷冰冰地說,「我們小時候,都是把北冰洋汽水倒進這瓶膽里,第二天入口還是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