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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愛小說

純愛小說

作者:涼炘
在濃重的金橙色的燈光下,張宇菲側躺在雨林綠地磚上,她的臉頰通紅,雙眼緊閉。不知多久前的眼淚融化了眼線,在那張臉上留下兩行紫黑色的河流。她的右臂搭在浴缸上,有一根棕色的橡皮條緊緊勒在上面。以下的皮膚有些發紫,上面有密集的針孔,滲出黑漆漆的血。地上有兩根摔碎的針管,她手裡還握著打火機和一根針管,針頭摔歪了。我還看見鏡子下面有一個透明塑料袋,裏面撒出白色的粉末,部分溶解了,部分則沾濕結成小塊兒。房東家的紅色沙拉勺橫在空浴缸里,上面有白色的結晶。水管在響,腦子在響,城市在響。我突然感到胸口冰涼,無比難受,才發現我已經摔倒並且趴在地上很久了。
枝上花開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
我也曾嘗試找人說話。九十月份的時候確實在山坡上見過一些荊楚老漢,普遍是一種紅色矮瓦房的居民,他們身上散發核彈氣質,總拿看動物的眼神看我。交流起來更讓人傷肝——有一回我向一位慈眉善目者借個鎚子,他說他不欠我的,沒理由借我鎚子。我十幾秒內都沒能說話,憋得太陽穴疼。也罷,反正他們對武漢市區乃至世界上的新事也一無所知,我的總結是和他們講話解悶不如直接給自己放血來得痛快。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上面有千萬行列整齊的白衣使女步履緩慢地通過。每邁一步,就敲響身前的羅盤。發出一聲整齊的「咚」。在我睡去的前一秒,我聽見這支隊伍停下來了,全體化身為美麗的雕塑。並且面向著宇宙深處——
獨處無非是面對一片寂寥啊,說實話,卸載微信和微博的時刻是愉悅的,宇宙既然把這一刻的感觸設計成愉悅,難道不是在暗示它們是沒必要的東西?新鮮事基本為零,我的腦子退化了,從前我想法拉利,想和明日花綺羅睡覺,想開火星殖民地上第一家咖啡館,還想在巴黎租一間雨林綠地磚的公寓。現在我每天只想著,武漢的春天什麼時候來啊?
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我還是潛意識地爬向面前的人類,試圖尋求一種溫暖。我爬了很久,大概有一個小時吧,才終於把耳朵貼上了她的心臟。我聽見那裡空曠無比,有一種沉重而緩慢的聲音,陣仗莊嚴地被奏響。「咚——咚——咚」!我可以看見一座寬闊而漫長的天橋,上面的綠化抄襲了東湖林園中的構想。珞珈山上所有的櫻花花瓣鋪成了一條路,踏上濃於現實十倍的江漢的霧靄,如同陷入靈氣的渦旋。
她起身徑直朝門外走,又突然對我說:「你這裡能不能做飯?我一天沒吃飯了,我車裡有幾袋日本拉麵,你這裡有沒有雞蛋?」我問她你怎麼會隨身攜帶日本拉麵,她說那是三天前要送的貨,有客人好這一口又買不到正宗的,但這位客人現在失聯了,吃了也沒事。我想反正很久沒吃過東西了,就接受了,但還是怕會吐掉。我先把她領到廚房,那裡很久沒人使用,我一邊介紹各種電器的開關,一邊隨手把可見的灰塵擦凈。其間我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我不識香,非要用形容詞的話,只能說這味道清淡、富有攻擊性、有一層酸的底色,讓人想起海洋味香水。真沒想到她還會做飯,我說沒有雞蛋,她問我門口的鵝是不是我養的,可以拿兩個鵝蛋來做面里的荷包蛋。我說很明顯不是。在一次眼神交換之後,我們兩人已然站在野鵝的家門口。它們很會就地取材,一個由蘆葦、梧桐樹葉、碎羽毛、破繩子和細樹枝組成的巢穴就隱藏在小車棚的拐角。這裏荒草叢生,站在五米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毛茸茸的小窩裡擺著七八顆明晃晃的蛋。我想說我沒什麼意見,反正野鵝現在不在家。我一晃神,張宇菲已經走進去拿了兩枚鵝蛋出來了。
這一夜張華揚都沒有來。九點左右,天光上來,氣溫開始熱,我覺得心口有些絞痛,心率也不穩定,想了想關於熬夜猝死的那些新聞,就趕緊上床睡了。我還捂著左胸睡,捂上去的時刻意識到自己很怕死,所以才寫了那麼多生死度外角色。自安裝捕夢網以來,我什麼夢都沒再做過,或者這張網把一切都吸噬了。我都想拆了它,滿身羽毛的樣子怪嚇人的。一覺醒來后便急忙下樓,推門時竟毫無阻力,我心想那完了,張華揚竟沒有像之前那樣,按時補貨並整齊碼放在門口。屏氣開眼一看,果然了無一物。我拿腳踹台階撒氣。上樓寫不出,又下去在門口抽煙等他,用小石子玩了一會兒野鵝。山下只要傳來發動機的聲音,不管是什麼音色的,我都要跑兩步到院子外面看看。太陽要落山的時候,我乾脆坐在大路中間等華揚兄。只要東湖隧道不勘修,我這條路就一輛車都沒有,非常現實。沒有機油味的時候,它看起read.99csw•com來水霧瀰漫,梧桐樹葉于金光渲染中零落,讓人覺得有什麼神女將要出場。咖啡因與尼古丁雙重上癮的戒斷反應陣陣襲來,我頭暈眼花,身體空乏,有的細胞醒了,有的已罷工多時。其實我一度懷疑我自己已經死了,這些湖景、山景、城景,包括無論如何也等不來的張華揚,都是漫無目的的幻覺。
冬天黑咖啡消耗過快,張華揚也變得不守時。他發簡訊解釋說,偶爾慢是有原因的。進口煙草不好搞到,供貨方是一個剛剛學會使用互聯網的牙買加青年,在汽修廠上班,回家院子里種點煙草,價格奇低,味道奇好,但產量極為有限。十二月末,交貨日撞上聖誕節,就更別提能在聚會結束前見到這位華揚兄。我乾脆把藍牙音箱和煙灰缸放上窗框,站在陽台死等。等人是不見血的自殘,還好有四盆君子蘭、兩盆文竹、許多筐綠蘿也在陽台,陪我一起等張華揚。植物在午夜裡蔫了,而我卻長夜精神的。我親眼盯著山下的城市像孩子一樣嘰嘰喳喳,又像垂死的魔法師一樣睡下。睡死了還是泛著橙色的文明之光。泥土下方有動靜,幾個水井吐泡泡互相交流。樹葉從不停止它們的群舞。是那群野鵝最先開始鬧,從我院子里進進出出,冬天它們吵架吵得少,貼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時候多。我通過觀察湖面推測開始下雨,這些雨把一切都洗凈了。到最後,烏雲在七點十五分準時裂開口子,讓陽光能夠灑下。
因此,每隔十天,當我的朋友,知名地下商人張華揚給我送來定量的牙買加煙絲、捲煙紙、威士忌、黑咖啡和褪黑素的時候;我一聽到樓下響起他機車的聲音,一看見在院門裡漸漸顯露的爆炸頭髮型,和那身貼有「順豐慢運」的惡搞空軍夾克時,我真是太開心了。他總說這件衣服「潮到爆皮」、是絕對的「把妹神裝」。我只覺得「慢運」這個理念帶著傻裡傻氣的反叛感和浪漫主義。點貨付款之後,趁張華揚去我天台拍風景照的時間,我總要他給我講講山下的消息。
她先下鵝蛋,在鍋里煮熟,我聞到一股腥味,一下就明白為什麼雞蛋更受人類寵愛。然後是面,一種墨綠色底白字包裝的日本拉麵,簡陋,連一張僅供參考的封面圖都沒有。拿出面塊,裏面足足有七個調味包,除了一些粉末和乾菜之外,我還看見了叉燒料包、海苔包、玉米粒包和海蜇絲。她每拆開一個料包,擠到鍋里,之後就隨手亂丟,把灶台弄得亂七八糟,看見這個我就知道她平常不做飯。面煮沸了幾次,她關火盛出來。房東家櫥櫃里有三大排碗,她給自己選了一隻紅色的碗,上面印著「BINGO」。在我與器物對話的日記中,這紅碗被描述為情慾的化身。給我盛面的碗是白瓷碗,她雙手持鍋,把剩下的面倒在碗里,把冒著殘餘熱氣的奶鍋甩在一邊,發出叮咣的響聲。把面端過來的時候,她沒說話。鵝蛋腥味被各種調味料消滅了,一口二十厘米見寬的奶鍋里下了兩份配料,以至於濃湯重辣,過分鮮艷。我們坐下。一邊吃,她一邊講張華揚的事。最開始她還有些顧慮,「我和張華揚是很意外認識的……哎,這麼說吧,三年前我們談過一場戀愛,可以說是前男友。」張華揚被警方盯上,完全是因為一張宣傳海報。地下生意本身有個悖論,就是生意一旦做大,做事的人就想著進一步宣傳,但只要一宣傳,就成了地上生意,暴露在法律的視野下。所以地下生意要麼永遠小眾,要麼走向滅亡。我沒說什麼,但她說一切都是因為海報。她曾經勸他不要大張旗鼓,他卻有些蠻橫,說女人心氣小,不懂他要把這生意做遍全武漢的決心。
他們在她大二的時候談的戀愛,他給她很多錢花,曾一次性拿出五萬來,支持她的行為藝術——在光谷廣場半裸著站在一個盛有牛奶的桶里。她覺得有些不對頭,「每次我問他哪來的這麼多錢用,他都盯著我的眼睛,重複說一樣的六個字:『血汗錢,乾淨的』。我跟他說:『我知道你工作辛苦,但只要它合法就一定受人尊重,可以告訴我你在做什麼嗎?』可他就是不說,反而說雖然很乾凈很崇高,但乾淨的不一定合法,就像現在合法的不一定乾淨一樣。我當時就勸他,我說你認為的乾淨,不一定大家覺得乾淨,注射冰毒的人還覺得冰毒乾淨呢,整天滿嘴pure,pure的。」她懷疑張華揚是個毒販。
她喝了一小口麵湯,覺得辣又不好意思吐,皺著眉毛咽了下去,立刻紅了臉。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開始收拾碗筷,我說你放在這兒吧,她說她只是扔到水池裡。她用抹布把杉木桌子擦乾淨,然後從隨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個便簽本和一根英雄牌迷你鋼筆read•99csw.com。她問我筆名叫什麼,我說叫XX。她說如果這個紀錄片能被做出來,希望加一首詩到片尾,再加上一句「謹以此片,和片中的行為藝術,獻給慢燃物流,獻給張華揚先生」。我徹底喝多了,心臟內部咯噔一聲,像什麼影響不大的肌肉斷了。我說通常片尾字幕沒這麼啰嗦,只說「獻給張華揚先生」就足夠了,她咬了咬嘴唇表示強烈贊同。她將鋼筆和便簽紙推給我,讓我記下那首詩。我說好。
以前,他從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打是打,不過是床上那些遊戲而已。我說疼他就不打了。那天我真差點被他打死,他用筆記本電腦砸我屁股,電腦都砸壞了。他最後終於把一切都告訴我了,說自己是賣一些走私貨物的,點對點交易,比如黑咖啡吧,是和哥倫比亞南方的一個省會城市,叫什麼馬尼薩萊斯的一個咖啡農場里的學徒直接交易的。或者說褪黑素吧,對方是法國里昂一家生化工廠的車間經理,這個車間經理直接把流水線上還未來得及製成藥片兒的褪黑素粉末打包郵寄到中國武漢。他用比特幣付款,」說著說著,她又看了看煮麵的鍋,走過去開火,同時,又拆開一包拉麵,問我怎麼不動筷子,我說不太餓,「這些貨物,沒有經過國際貿易和各種品牌的虛假包裝,真正的真材實料。去中心化交易,沒有品牌炒作溢價,這就是人類的未來。」
A4紙一張張吐出來,我有些尷尬,也有些恍惚。太久沒見了,既莫名其妙又心裏發慌。我索性盯著眼前那扇門,仔細聽見一個腳步聲邁過庭院中的碎葉,似乎被鵝子嚇到了,猶豫了一會兒才走到門前。敲門之後,他好像就愣在那。門縫透光,我也無理由裝死。我說:「你進來吧!」人類應該相親相愛,相遇是緣,不計前嫌。我會說朋友啊!謝謝你能來,但我要離開武漢了,且拜您所賜,我已戒掉了煙和咖啡,戒掉了油膩腫脹的身體,甚至,戒掉了對張宇菲的好奇!這個人按下把手推門進來,看見這位陌生人,我一下子想到盤坐在路中心黃線之間等張華揚的那些日子。她說沒想到我是個年輕人。而後又隨口說,「我叫張宇菲。」
我聽見山林里有飛鳥驚走,還聽見張宇菲開始學鳥叫。我又隱約聽見武昌城蘇醒了,公車、私家車、江上的輪渡、天上的飛機、地下的鐵軌,一齊增強了喧囂的背景音,我還聽見我的鬧鐘在響,實際上它已經響了半小時了。我把剛剛收到的編劇稿酬,人民幣二十萬元轉給張宇菲,她的手機響了一下,突然她喊著問是哪家公司要買?打款這麼迅速!?我說電影投資人做事總是富有激|情!是一群說干就乾的瘋子。她說那太好了!如果不是這一筆錢,她就真的要去販毒了!她說慢燃有救了!果然是春天到了!一切都讓人感到幸運和喜歡!我說沒錯。她突然喊著,「我看見了天堂!你看到了嗎。」我頭疼欲裂,連天堂的門栓都看不到,但為了不使她難堪,我說沒錯,我看到了。
只有逢年過節,我才能看到幾盞孔明燈從武漢大學校園裡升起;每個月也有特殊幾天,東湖隧道勘修封閉,私家車臨幸我崖邊的小路,排開兩公里紅色燈河;我用望遠鏡看人們堵車時的百態,有聊家常的夫妻,吵著吵著就笑起來,反過來的情況更多;有搖下車窗連續抽煙的未婚青年,出風口上夾著兩三個手機,在開網約車;還有時髦的靚女反覆補妝;就連天上有飛機過去的時候,我也會到陽台看看,想象裏面的熱鬧;論回歸孤獨,舊別墅的主人應當比不上我。為了在洗澡時驅離孤獨,他不惜在二十余公分厚的主外牆上開了一個洞。躺在浴缸里,透過這個位置考究的木紋小飄窗,我可以把武昌城盡收眼底。其中最調皮當屬光谷廣場附近的那兩條射燈,每逢周末來回比劃,像一雙筷子翻煎雲彩。
釋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度。
「你知道的,許先生,」她對我說,「它們住在你家裡,這是它們應該進貢的」。我問她,「那也不至於拿親生骨肉進貢吧,太慘了,出門遊玩一趟回來,發現自己的骨肉『被進貢』了。」她說我實在不是男子漢,過早地染上了禮數和慈悲,而年輕人應當富有激|情,享受世界的一切饋贈。於是,我坐在廚房一角,看著年輕人操作電磁爐。我對她說:「要麼我再去拿兩個吧,按你這麼說,兩個蛋太便宜它們了。」她說:「細水長流。」我就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她看了我一下,讓我再拿兩個鵝蛋進來。
有飛機開過,提醒我生活在郊區山上的人同樣能擁有天空。張宇菲仍在說話。使她困惑的是,她竟然還是想把這個小眾的烏托邦夢做大做強。而且完全不相信它是小眾的。最初,她想借她第七次九*九*藏*書街頭行為藝術為慢燃速運籌集啟動資金,但光谷廣場的民眾已不大買賬,畢竟這位總是把自己脫|光,站在街心做些有的沒的的高個子女人,總戴著一副威尼斯面具,在他們看來這還是不夠坦率,不夠豁得出去,也就不夠藝術。後來,她又找過幾個做裸貸發財的朋友。他們說最近願意脫|光光拿身份證自|拍的女大學生變少了,生意不好做,拿不出錢來投資慢燃。正如張宇菲跟我說的那樣,網路貸款越來越發達,裸貸行業確實今非昔比。但他們給了她建議,建議她「整點臟貨,比如大麻」。不過,販毒不是她的初衷,更不是慢燃的初衷。她要考慮考慮。在這之前,他想問問我的意見。
在得到我的看法之前,她問我對整個慢燃是怎麼想的。我說我沒什麼看法,單純覺得完全O雞|巴K。她問我是不是覺得這很牛逼,我說完全牛逼。她又問我是不是應該先賣點大麻,解決個人經濟和啟動資金的問題,畢竟按慢燃目前的客戶規模,家裡每月3500的生活費根本不夠燒的,還問假如是我,我會怎麼做。我說我沒賣過大麻,沒有經驗,我不知道,而且,在武漢上學,一個月3500,吃飽穿好玩好完全夠用,我沒看出她有什麼經濟問題。她說下個月訂好了巴黎世家的衣服和紀梵希的高跟鞋之類的,我說慢燃是不相信品牌的。她揉了揉鼻子端起紅碗,我以為她要喝湯,但她開始哭。
接著,她告訴我她在張華揚的公文包里發現了一張美國彩票,而他不能解釋那王八蛋公文包里怎麼會有一張日了鬼的美國彩票。這下可好,高收入、雙親過世、神秘、滿嘴的乾淨和崇高,像被洗腦了一樣,加上這張美國彩票,情有可原:張宇菲懷疑他是美國間諜。間諜肯定有槍,直接拆穿他並且提出分手,恐怕要被打死。十七歲的張宇菲選擇冷處理直到分手。而可憐的張華揚則一直以為她以為他去美國約炮了,嫖了,反正是亂搞了,才有可能留下一張美國彩票,剛好,那段時間他確實去美國約炮了,嫖了,反正是亂搞了,所以對於被甩,他毫無異議。她又在他住的地方發現了一大批褪黑素,並且把塑料軟包裝的褪黑素粉末當成了毒品。「我看得清清楚楚,和電視里的白粉一模一樣。我嚇死了,腦子裡全都是新聞聯播里升國旗的畫面,這可是美國間諜,我就報警了」。後來張華揚被警車送回家,立馬找到張宇菲,把她給打了一頓。他差點把她打壞了,都出了血,又親自幫她裹上藥和紗布,並且宣布和她老死不相往來。
一種默契的、氤氳在我與世界之間的溫度,幾乎將我融化。因為春天到了。我完全獨立,印表機則不行,它需要連一根長長的黑色電線,對比之下,我發現人體本身就是一項極簡的設計。我一直和它坐到晚上,一切都黑了,都安靜了。這時候我隱約聽見機車的聲音,很遠,沒有在意。直到野鵝紛紛驚走四散,我一下子想起張華揚那張從未嚴肅過的臉。
我抄好了詩,一筆一畫寫下去。到結尾,她念詩的聲調已經模糊了,字和詞淹沒在哽咽里。我的字寫得有些丑,但我確信準確無誤。然後,我重複一遍念給她聽。她一邊抽煙一邊聽我念詩,眼睛里掉出碎碎的光。她看上去也醉了,直勾勾地看著我。她看起來像東湖的霧靄中走出的神女。她對我說:「我不懂寫作,但你看上去是個疲憊的人」。我沒什麼要回答的,反正這也不是問句。
在珞珈山上寫劇本的那段時間,我常常好幾個星期都見不到一個人。只能和一隻英國短毛貓及一戶野鵝呆在老別墅里。關於野鵝,我無權給它們命名,但沒貓我活不成,我主張稱它為「英短」,這個名字散發極簡的魅力——我來到珞珈山生活的主題就是「回歸極簡」。比如早餐吧,我只吃白水煮蛋,剝殼切開后,在蛋心淋幾滴醬油。午餐也不過把饅頭烤了,切成片,趁熱夾上小蔥、四五片剛解凍的蒜腸和辣醬。一段時間之後我也發現:回歸極簡的另一個意思就是回歸孤獨。
接下來張宇菲很久都沒有動靜,我只看見從衛生間衝出一束金燦燦的光的急行軍,狠狠降落、消亡並堆疊在地板上,在地上,光之士兵的屍體們沉澱出一塊發光的金箔。地板快要被燒化了。我想到嘔吐物堵塞食管的新聞,就想到一定要去救她。我想獲得一種力量,一種能讓我站起來的力量,索性我看到了日本拉麵包裝里的芥末粉,就用吃奶的勁朝那爬過去,其間打翻了一切我碰到的東西。我一口氣,把芥末粉狠狠地吸進了鼻腔。閃電擊中了我的腦仁,它裂開了,迸發出某種邪惡的能力,讓我的視力無比清晰,讓我腿部的神經強力而混沌。我朝衛生間晃過去,走到門口,我看見兩盞浴霸燈read.99csw•com被打開了。
說話的工夫,張宇菲已經把水煮開了。我坐在餐椅上等吃飯。他說:「張華揚出事,完全是他自己作的。」的確如此,我承認,他是一個很作的人,從他那件涉嫌侵權的「順豐慢運」空軍夾克就能看得出來。這時,她說,張華揚讓她務必來把錢給我退了,而我呢,據張華揚描述是個「信得過的、有點意思的作家朋友」,這樣一來,即使張華揚被關進大獄,她還是能有個靠譜的人說說話。我什麼也沒說,她還問我現在九零後作家不是都走綜藝偶像路線,搞粉絲經濟嗎,為什麼我還宅在珞珈山上,趕快去吸引女粉絲啊。我還是沒什麼想說的。最後她問我願不願意替她出出主意。我說當然可以。
十二月底,褪黑素斷糧,我開始失眠。失去咖啡和煙草后,我不斷在平靜中生產躁鬱。大約有一個星期,我只睡了兩三個長覺,四五個短覺,其餘時間皆淪陷在地下室的影廳和軟沙發上。劇本毫無進展。我的胃大概自覺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在發動了一次誇張的上吐下瀉后,我再也感受不到胃的存在了。它清空自己,然後死了。或者說失望地進入了休眠。我不再感到飢餓,只要一想到在吃完食物之後不能用一杯熱美式潤潤喉嚨,再點燃一根牙買加煙做一個空前絕後的深呼吸,我就覺得盤子里的食物不叫食物,直接稱之為「糞便過去式」才更貼切。大約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每天只吃一片綜合維生素,兩粒藍莓護眼膠囊,和一粒胡蘿蔔素膠囊。體重從82公斤掉到67公斤,我照鏡子時,看見黑眼圈掉在嘴唇上,頭髮像一隻野獸躺在頭上。我感覺我輕飄飄的,精神在皮囊中的比例變大了。我可以飛。也可以隨時鑽到任何不起眼的縫隙里。我可以無限熬夜而不再覺得心悸,睡眠於我只是興趣盎然的旅行。
MUSE打架啦,武大歌手比賽啦,飆車黨又被抓啦,等等;而我最關心的就是張宇菲怎麼樣了,二十年前她在東湖邊出生,二十年裡一路芬芳,現在是珞珈山方圓十里最出名的女子。我並不顯示出對她特別上心,只把詢問其近況的話插在獵奇的口吻之下,隨便問問她又做出哪些不可思議的事,或者又有哪樣的神秘人物在追她。如果有一天,我的心思被煙草販子看出來了,假使他問我:像您這樣一個蝸居在東湖邊陰森別墅里的落伍的人,打聽張宇菲有什麼用?我就會回答他,我是把她的事迹當故事來訂閱的,張宇菲的新事應和煙草、褪黑素這些貨物的性質一樣,客戶已經上癮了,你就得定期送來。或者我乾脆說,我今年二十四歲了,而張宇菲是我想擁她入懷的唯一人選。
起初,我還沒發覺她肩膀上的紋身。只是當她起身去廁所的時候,我才看見她手肘后側有一塊紋身,是一頭雄獅。我聽見好幾次沖馬桶的聲音,心想她吐了,想去找她,幫她拍拍,但我實在沒力氣動,光是接受聲音信號都要耗費我大半的腦力。我趴在桌子上,只聽見我的嘴巴說,「有人要買你的素材了」!我讓她把銀行卡號告訴我,她大聲地朗讀著一連串數字,還說她感覺廁所的瓷磚把她吸住了!讓她沒辦法起來。我說我也是!我是被屁股下面的餐椅和手肘下面的餐布給吸住了!她說那我們就這樣隔空對話吧!反正它們吸不走我們的聲音!我們開始大喊大叫,她說世界真美好!我說沒錯。她大聲喊,讓我不費力就能聽見,她說為什麼造物主不但把人設計成有壽命的東西!還要讓人經歷痛苦!?不但要你死,還要你先明白苦痛是什麼,然後死!?我說他玩兒唄。
我又喝了點她的酒,酒很快喝完了。她出門在機車後備廂翻了翻,又走回來,扯開凳子坐下,眼淚已經被擦光了,又往桌子上擺了兩個簡易玻璃瓶裝的酒,我說是威士忌,她說錯了,是香檳。在香檳開瓶后一鼓作氣衝上天花板之前,她點了一根煙。她說想賣掉她七次行為藝術的全程紀錄片,「佳能5D拍的,4K全畫幅,一刀沒剪過的原始素材。之前山西一個導演2萬要買,但是是徹底買斷,不給我導演署名權,我沒賣」。她決定這次無論如何要賣掉,「就算當私人起居錄影帶賣」,她都覺得有人願意出十萬買,在武漢,喜歡張宇菲的老闆可多了,「他們是想和我結婚的那種喜歡」。這時候我覺得有些傳言不是真的,比如張宇菲是綠局常客——綠局是一種綠色的飯局、酒局或牌局,通常以黃色收尾罷了,老闆們聯繫在校大學生,花錢買時間——這經不起推敲,畢竟我面前坐著的還是一個真心相信老闆想和她結婚的傻女人。最後,張宇菲問我和影視圈的人有沒有什麼來往,是否可幫助她推一推這個片子。由於我沉默寡言,按了會兒手機,她就問我是不https://read.99csw.com是這樣的東西沒人要,我說我正在編輯朋友圈,可能會吸引一些製片人朋友。不過我還說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紀錄片跟中國電影市場不搭嘎。她喝了幾口酒,問我什麼是不搭嘎,我說我不知道,是和一個蕪湖的網路主播學的。
好花難種不常開,少年易過不重來。
「別提無證經營了,」她說,「就連他開的機車都沒上牌照,他的大學文憑都是買的,他租住在一個發生過碎屍案的廉價房裡,他父母早就死了,」說到這裏,她才下筷子夾起一片肉和一縷面吸著吃下去,「你知道,他是一個邊緣人物。他只要不犯罪,一定是社會欠他的。他如果犯點小罪,應該就和社會兩不相欠。但現在社會有些狂暴,直接把他關起來了,就像他欠這個社會的一樣。」我突然笑了,但又知道不合時宜。我只是覺得用這樣一張面孔大談「社會」,並且試圖將人與社會的關係情誼化,實在有些戲謔感,她問我笑什麼,我只能說這是表示認同。
九十春光一擲梭,花前酌酒唱高歌。
她補充說,就是因為相信這是一個乾淨的、崇高的事業,一年後她找到張華揚要求加入他的慢燃物流,他們開始合作。藉助張宇菲在武漢大學以及周邊其他高校的名氣,他的慢燃物流逐漸人丁興旺。她總是認識一些奇奇怪怪的地下人物,有行為藝術家、自稱OG的說唱歌手、奇裝異服癖人士、虛無主義僧侶、公司破產但個人賬戶餘額兩億多的互聯網老闆,還有賣復刻潮牌和佛牌發家的九五后,這些人對張華揚的貨的需求出奇大。當然了,一切美好的日子都終結於一張貼遍武昌各大酒吧的海報。「那還是他親手設計的,很醜」,面又煮沸了,她說到激動處,串串話語和鍋上的氣泡一起溢出來,「所以我一定得把這事兒按回地下,並且繼續做下去,你知道嗎?作家朋友,張華揚五年後放出來,我要讓每個地下酒吧里的人都向他敬禮!我要讓漢口、武昌、漢陽每個說唱歌手都知道慢燃的美妙,還把它寫進歌里」。
我沒什麼想說的,只坐在地上,盯著印表機勤懇工作。我的表情就像個老人。過了一會兒,她走到樓梯上坐下,我們陷入了沉默的怪圈,誰也不講話。張宇菲果然是個高個子,傳聞有一米七五,真人像一米七八,搞不懂為什麼,女人顯個子。她穿著一雙水洗白色的球鞋。身上穿著牛仔褲和白紗背心,她通身可見的地方都被晒成了銅色,袒露了一大片胸膛,但完全不見有什麼不平整的地方。這讓我想起綠雨林地磚上站著的沒用胸的法國模特。她長了憂鬱的,讓人心碎的臉,盯著地板一動不動。我問她張華揚去哪了,她說張華揚出事了。又嘆了嘆氣,把一個信封放在樓梯上,說那是補償我的貨款。她很忙,對著手機一直按,就這樣,我們又一起呆了很久。
一種精神潔癖性的厭食症開始困擾我——不論吃什麼,一想到這副越來越輕盈、肌肉明顯的身體中裝進了碎肉、碎菜和一切亂七八糟的東西,強烈的嘔吐感就不請自來。到後期,我甚至會鼓勵自己聯想一些世間最噁心的東西,比如長了7個雞腿的公雞,或者死者身上的皮炎,以儘快完成嘔吐。我偶爾吃點牛肉和烤饅頭,全吐得乾乾淨淨。說來噁心,身體大概就是靠吃和吐的間隙所吸收的碳水化合物來養活自己的。我不指望張華揚還能出現,還有將近四千多塊的貨款,我也不打算要回來。大半個月後,我又想見他了。是想感謝他,用絕情又徹底的遺忘或者是欺騙,從戒煙、戒咖啡、戒褪黑素開始,把我的身心逼向了更好的狀態。現在我認為,人本就應當身輕如燕,能和風一樣來去靈動。因此我還開始運動,瑜伽我學不來,只做俯卧撐,仰卧起坐和平板支撐。我開始和家裡每一樣東西對話,包括但不限於吸塵器、白碗、綠碗、紅色碟子、秋葵油畫和空魚缸。在劇本完成的那天,我把120張A4列印紙塞入印表機,行李全部收拾好了,空蕩的一樓只有我和印表機出現在地板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極簡的溫暖。
所以,她這才需要聽聽我的主意。她停下話頭,把各種醬料倒進去,調了小火。我一直在聽她講話。吃面的間隙,我喝了一瓶她帶來的軍旅鋁盒裝的日本清酒,能出現在張宇菲手裡的果然是好貨。我問她這酒是什麼來頭,她說這也是點對點交易的結果,來自日本福島一家幾乎與世隔絕的酒窖。我上頭了,感覺有什麼東西順著食道緩緩墜落,又有什麼東西在皮膚下面滋滋地響,現在,就連一粒燈光下的塵埃,都能讓我迷惘。我抽著她從褲兜里拿出來的黃鶴樓,我上次抽黃鶴樓還是在工程大學念書的時候。我們抽了一會兒煙,另一鍋麵又好了,她卻突然說吃不下了,我說那你放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