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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蘭花樹

玉蘭花樹

作者:粟冰箱
剛過中午,瀟瀟接到電話,是錦江區派出所打來,說這裡有一位走失老人,只記得這個電話號碼。她連忙給領導說明情況,請了假,衝去派出所。
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公雞又高又長地啼鳴起來,把這斗室叫成鄉下的黎明。瞬間時空破碎成萬花筒,繽紛墜落。它消停之後,更襯出夜的靜。瀟瀟身體很疲倦,知覺卻清楚得滿溢。她感到身體跟靈魂無限延展開去,在這冬天的雨夜中。沒有邊界。像霧氣的網,瀰漫整個房間。又像扇貝,粉紅綿軟,每一個細微的動靜都讓她盪起漣漪。
睡覺前,瀟瀟聽見外婆嘶嘶地從牙齒縫裡吸氣,她那急促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彷彿更寒冷了。雖然她逞強說不冷,但瀟瀟還是給她加了床薄被,她這才睡得安穩些。
想來外婆聽見了,探出頭說,我外孫女明天要參加學校的合唱比賽,衣服得趕緊洗完晾乾,不然明天沒衣服穿咯。
瀟瀟嗯了聲。
但心裏仍舊惴惴,像上了公交才想起房門沒鎖,或者燈沒關。有一種隱秘又迫切的威脅。外婆棕色的柔馴的眼睛,總帶著驚惶的神色,連帶她也不安起來。是外公前些年去世,她太孤獨了吧?平時都一個人在鄉下,到了成都,肯定不適應。
「天氣真好,出去走走嘛。」
外婆在此期間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不發一語,彷彿與己無關。
路過一攤水窪,殘缺的月亮漂蕩在裏面,是一隻銀白的纖細的錨。瀟瀟跟外婆並肩走著,忽然覺得她消失了。像一抹珍貴的香水在空氣里揮發,越來越淡。於是她也就越不敢側過頭去看她。
「我們去文殊院買點餅乾,你也可以在家裡吃。」
外婆忸怩地說她腸胃難受,不吃飯沒事。瀟瀟嗔怪她不吃飯胃怎麼受得了。她等外婆起床,穿好衣服,然後兩人一起到菜市場買了些菜,回來炒了雞丁。電飯煲是從房東那兒借的。
月亮醉了,醉得迷迷蕩蕩,成了團白濛濛的火。於是空氣里烤出萬花爛漫的香馥。雨水浸進泥土的潮濕也蒸騰起來,過早地有了草木跟蟲蟻腐爛的氣息。在記憶里,這是夏夜暴雨之後才有的味道。
瀟瀟心口有些暖,問外婆有沒有燒熱水,否則要長凍包。外婆說她一直都用冷水,習慣了。瀟瀟翻身,把枕頭壓在頭上,抵不過疲倦,又沉入睡眠。
外婆喃喃,有些愧疚的神色,興許覺得瀟瀟是怪她帶了這隻雞,上不了公交。瀟瀟安慰說沒事,坐個三輪就行。她接過蛇皮袋,忍受旁人側目,朝站外走去。
昨晚的雨早已停了。
「這麼大個雞,全拿來炒可惜。」
原來外婆不知怎麼又打開煤氣,但依然不會用,把煤氣空放著,也不開窗,整個房間都快把人悶死。要不是房東太太送飯上樓,說不定已經把屋子都給炸了。
她還是感到害怕,輾轉反側,給母親發了條微信,說外婆過來跟她一起住了。她回,關我什麼事。瀟瀟想,也對,告訴她幹嗎,她又不可能幫到什麼。她以為照顧一個人很簡單,然而跟外婆一起生活攪亂了原本的秩序,她感到失衡與茫然,更害怕外婆某天早上起來就沒了呼吸。而且,外婆的態度也讓她捉摸不透,面對新生活,她比瀟瀟更加畏縮不前。好比兩人一起攀岩,一個人在上面死命拖住另一個人,而另一個人卻恐高,身子懼怕地往下墜。這樣非常吃力。
她又仔細聽聽,是在刷衣服。她撇撇嘴,提高嗓音,叫外婆快睡覺。心裏埋怨她明知道自己要早起上班,大半夜還洗衣服把她吵醒。
兩人走向超市,推開玻璃門。暗藍色的雨棚正滴下水來。
「外婆,你是不是沒去醫院複查?」
瀟瀟搖了搖頭。
外婆炒菜時,叫瀟瀟把潮濕的衣服重新晾出去。
瀟瀟心下惻然,想,外婆果然是後悔的。她任由外婆哭了會兒,然後沒事人似的停住,擦掉眼淚,問她怎麼了。瀟瀟說沒怎麼。外婆揩凈眼淚,看著碗里剩了些餃子皮,嘆了口氣,說:「你外公以前吃抄手就不喜歡吃餡兒,只吃皮,每次都把肉挑給我,你說他就這麼古怪!後來我乾脆只給他煮皮了,他又不高興。」
「成都公交車也不準,正規些的車都不讓,客車下面可以放才讓你帶的。」瀟瀟說起她前不久在五桂橋公交站等車,有個男的也帶了只活雞,司機死活不讓他上,不管那個人怎麼求情怎麼耍賴,司機寧願不發車也不讓他上。
瀟瀟問,你會回來看看他嗎?
瀟瀟在大慈寺建行上班,後台櫃員,跟錦江區財政局合作。大慈寺離龍泉的家很遠,有什麼事無法及時趕回來,於是她拜託二樓的房東關照點九_九_藏_書,也叫外婆有事找他們。上班前,她叮囑外婆睡乏了去外面走走。她唉唉答應著。
瀟瀟無語。這次見外婆,覺得她變化很大。記憶中的她,快人快語,不是這樣畏首畏尾、多愁善感。連她高爽的嗓音都變得扁平一些,不那麼尖了。或許是她在外地讀書,去年才回到成都,不知道外婆已變了。也或許人老了就會脆弱些。
外婆喜笑顏開,說去宰雞。她讓瀟瀟反剪雙翅,用菜刀抹了脖,刀刃在雞毛上揩兩下,拿碗接喉管里泵出的血,再燒一鍋開水,浸泡后褪毛,清除內臟。她做這些依然乾淨利落,看不出老邁的跡象。
瀟瀟不聽還好,一聽之後,整個人像被點燃。她就只記得那些過去對母親的悔恨,然而現在陪在她身邊的是她,努力的也是她,為什麼她就不能看到?瀟瀟吼出聲:「你不是害怕用煤氣嗎你就不要碰行嗎!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才這樣糟踐自己,不拿性命當回事,我處處都為你考慮啊外婆,你為什麼總是給我不痛快,讓我處處為難!你就不能消停些,安安靜靜地跟我生活嗎?」
外婆有些落寞。瀟瀟說不麻煩,去樓下超市買就行。
但她不肯示弱,對於這樣「敗壞家風」、丟她顏面的女兒,老死不相往來好了。瀟瀟不懂得他們老一輩人的固執,那種宗親緊密的聯結,她只知道鄉下都很在乎鄰里的看法,好面子,連過年殺豬多少斤都要攀比。母親的行為不啻狠狠扇了外婆一個耳光,讓她在鄉里抬不起頭。而且這耳光多年來一直熱辣辣地扇著。
瀟瀟的眼淚滲進外婆衣領。這麼多淚水,汩汩淌下來。連母親那一份,她也替她哭了。
母親回,那又怎樣,世上沒有後悔葯賣。
「我在家的時候才用嘛,慢慢來。」瀟瀟說,心裏卻好笑地想,同事的爺爺奶奶都還玩微信呢。
外婆被嚇得倚在牆上,捂住胸口,呼哧呼哧地喘氣,老眼裡蓄起淚水。她盯了瀟瀟一會兒,惶恐而茫然,像不認識她了。半晌才別過頭,擦了擦眼角。
她再次感到自己是要把一個無可挽回的人拉扯攀上山頂,脖頸都被勒得喘不過氣。血緣的紐帶似乎不那麼堅實,無法承擔兩個人的重負。尤其是兩人方向並不一致。
「我腦殼慢,學不會,怕這個東西。」外婆滿臉愁苦。
「嗯,每年春天都吃。」她說,「現在不曉得。」
她們沿公路走到農村地界,人也少了,外婆自在許多。
她笑著點了點頭。
下班瀟瀟拒絕了同事吃飯邀約。到家開門時,心裏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怕什麼。
瀟瀟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感覺體內有什麼在急速流逝,是那條紐帶在裂開吧?她曾經拚命想把外婆拉上來,然而她自己扯斷了,掙脫了,離開了,留給瀟瀟一陣劇烈反彈到心髒的痛楚。她強掙著笑出聲,嗔怪了外婆幾句,又說放假就回去看她。無關痛癢,又覺多餘。
這是又犯糊塗了。
外婆聽她提起這樁事,身子一縮,緊張地問貴不貴。瀟瀟說不貴不貴,正常。她又問了幾遍,終於鬆口氣,「這輩子就沒看過病,怕醫生整我。」
「是嗎?」
「拿來燉還是炒辣子雞丁?」她問瀟瀟。
「我沒買鍋這些,上班就在單位吃,周末叫外賣,買了廚具還麻煩。」瀟瀟說。
微信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但過了好幾分鐘都沒迴音。瀟瀟沒追問,也不期待一通話就化解二十多年的恩怨。她臨睡前再次想到,自己真的是想逃避外婆,或者想要尋找一個同盟,才把境況告訴母親吧?把這境況分享出去,她就不是孤軍奮戰。瀟瀟不知道。她為自己懷念以前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感到輕微的噁心。
「這麼黑了,明天去嘛。」她說著,把蛇皮袋塞在煤氣灶台下。
外婆一臉迷惑的樣子。
瀟瀟覺得這時候還是讓外婆自己清醒過來比較好。於是她站起身,收拾碗碟。外婆卻抓住她的手腕,哭道:「我不是想害你啊,我逼你嫁人是為你好,天底下哪有害女兒的媽?你就那麼不知好歹!」她飲泣著,又說,「你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把這壇冬鹹菜帶過去吃,你不是最喜歡嗎?」
瀟瀟嘆了口氣,看來寫給她的那張公交路線也丟了。她想帶外婆去醫院。她又忽然恢復神智,說她不去醫院,她害怕手術,要死就死,她也活夠了,不在乎。
「現在還有印子呢。」瀟瀟把左邊褲腳撩起來,給外婆看那疤痕。
屏息等了會兒,外婆卻沒下文。不一會兒便聽見輕微的鼾聲。
「你是誰?」
她們走了很遠很遠。
將近二月的傍晚,天空是無底洞的鉛灰,遠九_九_藏_書遠的山上煙樹迷離。落日像在塵霧裡泡久了,染出陳舊的慘白。
外婆喃喃叫了聲「阿月」。瀟瀟心頭一跳——那是母親的小名。外婆大概又犯糊塗了。她這些年,從不提到母親。母親是她刮骨才能療愈的毒,誰碰都會令她痛不欲生,包括她自己。
「哎,阿月這個名字好熟,我肯定認識一個叫阿月的,你真的不知道嗎?」她很無奈地一攤手,遺憾地追問。
「誒,記不記得我往天經常給你炸玉蘭花。」
她睡著后,瀟瀟又想了很久,才給母親發微信,她說外婆老年痴獃,越來越記不清事了,但她還是記得阿月,記得自己有多後悔。言下是替外婆求和了。
三月末的一天,瀟瀟下班回家,見房門大開,心下疑惑,走過去一看,見房東太太站在門口,雙臂抱在胸前,臉青得像沒熟的芒果,可以把人酸得倒抽一口涼氣。瀟瀟問怎麼了。房東太太朝外婆瞟了一眼,竹筒倒豆子似的說起來。
「你認不認得阿月?」她又殷切地盯住她。
外婆聽見響動,睜開眼笑了:「走,去買菜,買些紅海椒跟沙參。看還要哪些。你這兒啥子都沒得。」
瀟瀟笑著說:「那是外公心疼你,故意給你吃呢。」
「哎,都二十多年了。」
然而外婆依然原諒了她。她撫了撫她的頭髮,輕聲說:「我也不想趕你走,我是要你知道外面有多苦……你那麼多年都不回來。」
「我今天吃湯圓好不好。」
瀟瀟聽見他說外婆跌倒在灶前,然後就沒有起來,死得沒有痛苦。那麼平淡的語氣。她手指都在發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又發生了什麼。耳朵嗡嗡的,像誰甩了個響雷在腦袋裡。她懵了半晌,才想到給母親打電話。她有一年多沒撥過這個號碼了。
走到人多的地方,外婆依然低垂著頭,不敢抬眼。瀟瀟就讓她看看周圍,她聞言,就左一下右一下轉動腦袋,表示遵照她說的看了。瀟瀟哭笑不得。
「是啊。」
窗外玉蘭花開得放縱,像精雕細琢的杯盞。她想起以前外婆說,玉蘭花苞有個名字,叫「木筆」,你看它們剛剛打苞的時候,像不像毛筆的筆頭。她觀察了一會兒,說真的像誒。她們就笑起來。
死訊傳來的那天,瀟瀟加班到八點過,處理完支票跟報表,剛剛到家。是鄉下一位親戚打來,大概是外公某個表外甥,他說外婆去世了,她幾個月前就留了些辦喪事的錢。他們買了棺材,一切準備就緒,叫她回來參加葬禮。
她們離開派出所,瀟瀟才想起來問。
她想到個法子,給房東一些錢,讓他們每天中午順帶準備外婆的飯,送上樓就行。房東太太為人刻薄,奚落了瀟瀟一番,說她租這麼點大的房子還養個老太太,真是孝順得很。最後仍答應下來——有錢又輕鬆的事何樂不為。
瀟瀟就有些惱怒:她這副樣子做給誰看?她為她做了那麼多,她沒一句感謝就算了,還總是那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也不想想她的感受?
「你一天都沒出門啊?吃飯咋弄的?」瀟瀟感覺自己還了陽,坐在床沿問。
外婆難以置信地喃喃,面容有些拘謹,又羞澀柔和,或許是想到曾有數不清的流星飛進她跟他享用的天宇,那些舊夢與溫存。瀟瀟喜歡她這樣,至少比那惶恐的氣色讓人舒服太多了。
「不得哦。」
「哦。」
人老的時候,生命會顯得長,因隔著慢慢的死跟腐爛;又覺得短,像爐邊寧靜的睡夢,燒著年青時的惆悵,渾身有融融的活過的暖意。醒來卻已過去幾十年。
玉蘭樹劇烈地顫抖了下,花瓣滾落一地。夜行的小伙醉了酒,亢奮地唱歌。樓上小情侶針對誰該洗衣服而大吵。紙灰的氣味濃烈得令人窒息。嬰兒在哭,貓在叫。這個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
「她害死自己倒沒什麼,把這屋子炸了咋辦,以後還有人來租房子嗎?要死也不找個清凈地!」她唾沫星子濺到瀟瀟臉上,疾言厲色。瀟瀟給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羞憤交加,氣得簌簌發抖,卻不敢還口。房東太太享受似的看瀟瀟的表情,最後想是說累了,才恨恨甩手離開。
瀟瀟想起童年時的那場合唱比賽,外婆患了嚴重的熱感冒,還堅持給她清洗裙子。她蹲在旁邊看,把外婆被冷汗濡濕的髮絲理好,開心地說:外婆最好啦,我長大以後要照顧外婆,外婆永遠別走好不好。她笑著說,好啊,外婆不走,外婆一直都在。
聊到十一點,瀟瀟覺得該睡了,提醒她明天早起看病,華西醫院,很難預約。外婆上星期專門去鎮上打電話給瀟瀟,說心口疼,經常喘不過氣,四肢水腫https://read.99csw.com。瀟瀟勸她來成都檢查。她在老家獨居,年紀大了,就怕有個三長兩短,身邊又沒人照應。
瀟瀟想,反正請了假,就帶外婆逛逛。外婆似乎對糕點很有興趣,沒猶豫就答應下來。兩人上了公交,窗邊座位上有個婆婆在逗孫子或孫女,外婆盯著瞧,臉上恍惚地微笑著。瀟瀟側過頭,把視線轉向窗外。成都濕漉漉的街道正泛出蒼青的光。
外婆站在旋轉門后,訕訕的,手腳不知怎麼放,不住淌淚。旁邊一個女警倒是和顏悅色與她說話。瀟瀟進去叫她,她才醒過神似的,止住了哭。瀟瀟皺著眉頭,對女警說謝謝。女警語重心長,叫她以後還是不要讓老人家一個人出門,特別是她精神不好,會忘事。瀟瀟一迭聲應下。
三月,天氣更和暖了。櫻花開得如噴,世界愈發青而亮。
外婆不敢看她,只對著牆角細語:「玉蘭花開了,我想給你炸一些,你每天上班那麼辛苦,我不想等你回來還給我做飯,不想讓你操心那麼多……不想當個累贅……」
瀟瀟咀嚼這消息,像咀嚼一粒失去水分的棗,嘴唇麻木,滿口渣滓。其實並不意外。她叫外婆來成都時心裏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瀟瀟租的房間是隔斷,五十平的樣子,沒洗衣機跟空調。是房東自己的樓,共四層,她在三樓最里,只在響晴天下午曬得到一會兒太陽,空氣里總有一股濕蒙蒙的石灰跟洗滌劑的味道。她對住的地方不是很挑,所以朋友有時說她活得太不講究。接外婆過來是臨時決定,也來不及換條件好一些的房。外婆並不介意,畢竟比老家的土坯房子還是好多了。
清森的雨夜,萬家燈如星沉海底。
瀟瀟心口又酸又脹,眼淚掉下來。轉過身,抱住她說,對不起外婆,我不是故意凶你,我是急的,我是怕你出事。其實她知道自己多虛偽,她只是把受房東太太的氣發泄在外婆身上,她只是為外婆心裏只想著二十多年前不關心她的母親而委屈,她只是覺得自己悉心照顧她卻沒有得到哪怕一絲響應。她多可惡多怯懦多虛榮啊。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雨。
瀟瀟睡不著。小區人口密集,魚龍混雜。她這棟樓與對面那棟相距不過四五米,抬頭就見晾衣服的窗口、掛毛巾的浴室,讓人急急撇開眼。深夜人聲久久不絕,房間隔音效果也差,還能聽見樓上小情侶吵架、油鍋爆炒、椅子腳在地板拖行的聲音。
瀟瀟記得,但不記得玉蘭花確切的滋味。四川這邊很少吃玉蘭花,但外婆喜歡做,梔子花開的時候也會拿來吃。
「我記得到,你擔心啥嘛。」
母親在那邊詫異地問怎麼了。聲音里有某種驚恐。大概她也猜到,不到這種時候,不會有這個電話。瀟瀟說外婆去世了。母親靜默了許久,能聽見電流產生的嘶嘶聲,以及濁重的呼吸。大概過了兩分鐘,她才發出一聲喑啞的抽泣,掛斷電話。
她聲音悲哀地顫抖,聽得人很不安。瀟瀟連忙安撫她說,好好,不去就不去。
外婆笑著說,也讓她安了心。
「動車不準帶活雞嗎,我也不大曉得。」
吃飯時外婆不斷給瀟瀟夾肉,說她工作累,要補身體。她自己卻不怎麼吃,看到瀟瀟胃口很好的樣子,她就眯著眼笑。瀟瀟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叫她也吃。她說飽了。瀟瀟細嚼慢咽,想讓她不要那麼殷切懇求地望著自己,但又怕傷了她的心,一頓飯吃到後面意興闌珊。
推門而入,見外婆躺在床上,面容寧靜。藍底鬱金香花紋的窗帘被風吹得鼓脹,碧陰陰的光影盪開來,像在水底。傢具都產生了輕微的扭曲與變形。有一瞬間瀟瀟幾乎以為她已經被淹沒,失去呼吸。那令人戰慄的寂靜一碰即碎。
瀟瀟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外婆跟媽媽的決裂,但她可以想象。外婆年輕時性子專斷,她童年時就覺得了。但外婆內心是好的,總是為家人著想——以她自己的方式。她覺得是對母親好,她覺得女孩子讀書沒用,找個殷實的夫家結婚生子才最要緊,她看到母親嫁人才感到安心。她沒法超過自己的界限,也就不能理解為什麼母親最後會離開,一去不回。
其他乘客早已下車,司機叼著桿煙,惡聲惡氣催外婆快點。她站在車門口,顫巍巍把住扶梯,嘴唇乾癟又帶絲笑意,尷尬地說她腿腳不靈活,又小聲道歉。
外婆在老家做飯炒菜都是用爐灶,燒柴火還有蜂窩煤那種,不會用煤氣,瀟瀟就教她怎麼開,但她老是不會把煤氣的鈕推進去,扭開之後,只聽見煤氣嘶嘶地響,她就恐懼地望著瀟瀟,手不明就裡地朝煤氣灶揚了揚,像把它介紹給誰。九*九*藏*書瀟瀟連忙關上,耐著性子又示範一回。
「等開花我又給你炸。」外婆信誓旦旦給了承諾,似乎也給自己一個盼頭,「對了,要買鍋那些。」她提醒瀟瀟。
瀟瀟感到一種莫可言狀的恐怖,等外婆睡著,才減輕了些。
「外婆,想什麼呢?」
母親說不回去。她十九歲的時候,大好年華,本來可以去讀大學,卻被外婆逼著輟學,嫁給一個她厭惡至極的人,她決定離開老家去廣州那天,外婆還揚言說要斷絕關係,說她回來就砍死她,沒她這個女兒。她可不敢回去。
瀟瀟選了後者。
外婆每天除了休息,中午飯也有得吃,偶爾還出門走走,但仍經常忘事,找不到回來的路。瀟瀟本來覺得生活步入正軌,值得開心,外婆看上去卻更加落寞了,不怎麼說話,經常嘆氣,出神地盯著某個地方。瀟瀟有些著急,覺得這樣不行,可能會得抑鬱症,就逗她說話。
把自己當個局外人,瀟瀟當然同情母親,雖然她對自己這個與厭惡之人結合生下的女兒也很冷漠,但恨意是極小的一部分,因為設身處地,她也會選擇跟母親一樣。她想到如果自己嫁給一個討厭的人,還要給他生孩子,就忍不住打個寒噤。
「我是你外孫女啊,外婆。」瀟瀟笑了。
瀟瀟以為外婆是催婚,不敢接話。但她沒繼續說,看來只是感慨一番。
瀟瀟至今記得那種無助感,她覺得自己會被老師拋棄,會被同學恥笑,一條好看的裙子就是整個世界。她也記得那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是外婆救了她。
「瀟瀟,你以後想結婚才結婚哦,不要找個不喜歡的人,處不來就算了。」
瀟瀟迷迷糊糊睡去,聽到一陣水聲又醒來。廁所透出燈光。
瀟瀟跌坐進椅子。冷風颼颼灌入,藍陰陰的帘子又鼓起來。深青色的天空里,月亮像半眯的眼,荒涼地俯視人間。她忽然想起外婆躺在床上,聽見她回來,睜開眼笑著說,我們去買菜吧。一伸手還能摸到似的。她的眼淚簌簌落下來。外婆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近,不想麻煩她,才不告而別,回到老家靜靜地死去。連葬禮都已提前準備好,不用她操心。而她呢,她竟為外婆的離去感到一絲僥倖。是啊,她曾經想過,如果外婆死在這裏,她怎麼找墓地,怎麼安排葬禮,怎麼面對房東……是她發宏願要陪外婆最後一程,卻半途而廢。她傷了外婆的心,而外婆至死都為她考慮著。她以為斷掉的那根紐帶,一直都在,從無斷絕。她如何到現在才明白。
瀟瀟答應下來,尷尬的氛圍漸漸消散。她燒了壺水,給外婆泡腳,然後躺在床上聊天。小時候她在鄉下就跟外婆這樣,晚上絮絮地說話,漫無目的。她彷彿回到童年,覺得安穩。外婆身上有一股老人的氣息,酸酸的香,有些像皂角,還有煮潲水熱烘烘的味道。
回家后,瀟瀟網購了一個老年機,存好自己的號碼,教外婆怎樣撥號,又寫了很多小紙條,上面有瀟瀟的名字、號碼,以及住址,塞在她所有的衣服跟褲子口袋裡,有備無患。總不能所有紙條都被丟掉吧。
她對母親說,外婆身體不行了,查出風濕性心臟病,不剩多少時間。她本來還想表達對母親的理解,但覺得發出去會很矯情。本來就不親密,何必故作理解?
房東太太走了之後,她才慢慢走近,牽住瀟瀟衣袖,委屈地低聲說:「阿月,你別怪我好不好。」
她們坐公交回家。櫻花樹已經吐綠,一蓬蓬新葉像茸茸細雨。走進小區時,外婆看見瀟瀟住的樓跟對面那棟狹窄的間隔里,一輛銹跡斑斑的燒烤車旁邊,幾株矮小玉蘭樹也發出嫩芽,不知道這麼點光照長不長得好。
外婆又說,這成都真大啊,大得讓她害怕。瀟瀟說其實不算大,多走走就好啦。
「很多人都有這個病,莫怕,也不一定住院動手術。」瀟瀟嘴上這麼說,暗中盤算費用。
外婆去複查那天,瀟瀟沒請到假,便把公交路線寫下來,並口頭重複幾次,叫她注意聽公交車的到站提示,到了醫院就去上次那個心臟內科,如果忘了就問醫院里的人。
李瀟瀟再見外婆時,就覺得時間是個說不清速度的東西。過年她回故鄉,外婆看起來尚面色紅潤,只是緘默許多,有時犯糊塗,記不清人事,但很快又會清醒。此刻的她看起來矮痩傴僂,頭髮稀疏銀白,背駝得嚴重,鼻翼兩側的褶子深如刀刻。才半個月而已!或許該歸咎於車站採光——天色淹潤蒼黃,讓一切眼見的都不確定起來。
祖孫兩人將玉蘭花在麵糊里拖過,入油鍋炸至金黃,再放紙巾上吸一會兒油,吃起來清鮮酥脆,還有雞蛋濃香。然九*九*藏*書後出門散步。
「你媽以前也喜歡吃炸玉蘭花誒。」外婆沒頭沒腦說了句。
外婆卻一臉羞憤神色,彷彿這個診斷是強加給她的罪名,她被迫認了罪,受了莫大的冤屈。她反覆喃喃,死不招供:「怕不是哦……」
外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菜刀,看到空空如也的廚房,她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她夢到燕子在檐下呢喃。故鄉的庭院,春天長滿玉蘭、芭蕉、斷腸草跟折耳根,紛紅駭綠。橘子、櫻桃樹也開花,杏樹身上的蟲洞溢出琥珀色的膠液。外婆從井裡提了桶水,在青石上捶衣服。一盞巨大的煤油燈懸浮在天上,燈油傾倒下來,洪水似的。瀟瀟在燈油里掙扎呼救,外婆卻無動於衷,自顧自捶打衣服。瀟瀟朝她游去,越來越近,到了身邊,才看見她捶打的不是衣服,而是一顆心臟,早已血肉模糊。
「哎,你都長這麼大啦,感覺昨天你還那麼小一點呢。」她用手比了個長度,「記得你五歲過生那天,跑到虎滿滿屋頭折梔子花,被狗咬了,那時我在田裡插秧子,聽到你叫得哇哇的,跑起去一看,大腿那個血哦。」滿滿在家鄉話里是最小的叔叔。
瀟瀟想帶外婆看醫生,說不看心臟病,至少也看看這健忘症。但外婆死也不去,說人老了就這樣,算什麼病。她愈發不敢出門,又不敢用煤氣,瀟瀟買來的糕點零食她也嫌太甜或太硬。只有晚上瀟瀟回來她才能吃上口熱飯,她總說不餓不餓,但瀟瀟打包回來的食物她都狼吞虎咽,瀟瀟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瀟瀟嘆了口氣,想起自己小學似乎的確有一次合唱比賽,不過那是六一兒童節,夏天了。班主任給每個人訂了唱歌制服,女生是粉紅連衣裙,男生是白襯衫黑褲子。她放學領到衣服,夜裡試穿,開心得轉圈圈,不小心蹭到桌上煤油燈,裙擺沾了黑糊的污漬。她哇哇哭起來。
「外婆?」她喚了聲,沒有回答。
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外婆,那樣健康美麗,青山玉蘭一樣。衰老、孤獨跟死亡的威脅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到這個地步嗎?她如今像一株枯萎的葵花,瓜子仁已被生命咽下去,啐出口的是滿地狼藉的瓜子殼。也或許,她對母親感到內疚,一生將盡時沉渣泛起,不斷割傷她,才使她變得這麼脆弱?她想讓外婆開口談談,但目前看來不大可能。
「你虎滿滿都生娃兒了,只比你大三歲哦。」
電線上掛著一隻蝴蝶風箏,搖搖晃晃,已被雨水蝕得千瘡百孔。
第二天下班回家,房東太太說她外婆已經走了,是她幫忙買的車票。她這時倒收起爪牙,顯得心虛,但想必送走外婆她是歡天喜地的。瀟瀟沒顧得上找她算賬,沖回房間,撥通外婆電話,竟然沒多久便接了。那端傳來外婆的笑聲:「瀟瀟啊,我回坪灘了,我不喜歡成都,我還是喜歡在田裡幹活,你自己好好工作哈。莫擔心,沒事就給我打電話,我曉得接電話咯,你看是不是。」說著又笑了。
瀟瀟給外婆打包一碗水餃回來,她呼哧呼哧喝完湯,心滿意足抬頭,問。
外婆卻總是微微一笑,不為所動。
外婆又躊躇著,決定拿一半來燉。
第二天到華西檢查,折騰許久,診出風濕性心臟病,二尖瓣關閉不全。醫生開了些葯,說要卧床休息,可以散步,但不要體力活動,半月後複查,看是否住院治療。
「不是哦,不是的吧……」
瀟瀟隔著圍欄喚了聲。她抬頭瞧見,笑得整張臉皺起來,對司機說那是我外孫女。自豪、誇耀的聲口,讓瀟瀟臉紅了紅。她穿藏青色夾襖,看起來簇新,肩上挎個布包,下車后,又彎腰從行李艙拖出一隻蛇皮袋,中間豎著剖了條口子,一隻公雞腦袋探出來,懨懨耷拉著,喉間不時發出一聲咕噥。瀟瀟詫笑著問帶雞幹嗎。她低垂眼瞼,說帶給她補身體。瀟瀟又埋怨她不坐動車,客車又慢又堵。
外婆那時熱傷風,昏昏沉沉地倚著涼椅打瞌睡,聽到哭喊,叫她把裙子脫下。她從牆角摳了些白堊粉,撒在油漬上,搓了會兒。然後用淘米水泡一小時,再到井邊汲水,就著青石用洗衣粉搓,再用橘皮祛除異味,連夜晾乾。第二天嶄新。
瀟瀟氣還未消,快步走進廚房,想看看她弄什麼幺蛾子,卻愣了一瞬——灶台上擱著一碗打了雞蛋的麵糊,還有一盆洗凈的玉蘭花瓣。空氣里瀰漫著刺鼻的一氧化碳味道,夾雜著玉蘭似有若無的清香。就像一個爆炸過的美夢,這樣狼狽。
但看到外婆如今這樣,又怎麼忍心再怪罪她?瀟瀟覺得人生真是兩難,那麼多來不及跟回不去。她還是希望她們重歸於好,或許,這是外婆殘生最後一個願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