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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颱風

梅雨颱風

作者:胡棄暗
「你給我滾!」
「你也配跟馬蒂斯比?這麼多年,真的沒人跟你說過,你畫的那些全是下三濫的玩意兒嗎?你算哪門子藝術家?你只是個不入流的小丑,你真的不知道嗎?」
「滾出去!」
她從額前拿開手,只見廣場上已不可思議地聚集了一群老年人,多是女性,跟著正能量民歌的節奏跳著拉手舞,靠近、退後、甩腕、轉圈……動作簡單卻優美流暢,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如同霓虹燈影蕩漾在水面上。
徐柚想搞清楚身在何處,想擋開擺弄自己的東西,可睜不開眼睛,也抬不動胳膊。後來總算消停了,她已疲乏至極,便昏昏睡去。
「都不重要了。」孔亞偉笑道,「反正是活不成了。要麼自己去死,要麼被人砍死。」
「也許吧。他們可能真會傷心一下子,想開了就會長舒一口氣的。他們一定會想開的,你老婆孩子也是。」
他抿了抿嘴,靦腆地笑道:「台灣有個拍電影的叫吳念真,徐老師聽說過吧?」
「不知道事故處理得怎麼樣了。」孔亞偉吸了吸鼻子,打開交通廣播,聽聽有沒有最新消息,傳來的卻是天氣預報。
「是。」
孔亞偉指甲摳著方向盤,想了會兒,笑道:「徐老師應該都知道了,我是個很不體面的人,可以說是個騙子,不過對你,我真沒歹意。」
她鄙視自己。她是那麼想離他而去,或者將他掃地出門,誰知當他真的要走,她卻差點低聲下氣求他留下。
「給我滾!」
「你也是來找他討債的?」徐柚笑了笑,指指消防樓梯對那女孩說,「別的債主來了,都是先領號,然後坐那兒排隊。」
正這麼想著,身體往前一衝,只見前方的車子一輛接一輛緊急剎停,身下這輛也只好跟著停下。不大會兒,高架上方的LED顯示屏便打出通知:「中環西線發生多車事故,請有條件的車輛從附近的匝道駛出繞行,謝謝配合。」
徐柚實在聽不下去,便岔開話題:「那些堵門的男人,是不是對你老公有什麼誤會?」
這麼一份工作,食之自然無味,但終究是份工作,有合同有社保,棄之似乎又可惜。反正閑來無事,便又回到教芭蕾的舊路上。
「等一下!」那女孩忙抓住門邊,「我不是推銷東西的,只想跟您打聽個人。」她抬起另一條手臂指向身後,「這家的男人您見過嗎?」
徐柚渴得嗓子眼冒煙,吧唧了一下嘴,想要口水喝,還沒說出口,門口便傳來歇斯底里的叫罵聲,接著一條人影狼狗似的撲到她跟前,扯住她的頭髮,將她半邊身子拽離了病床。
「不存在。」他一臉無辜,「我只是開誠布公地談了談跟舞蹈家的性生活的特殊形態。你知道我們搞藝術的最討厭不真誠了。」
升起車窗,收好雨傘,轉臉一瞥,她愣了一下,忙掩飾尷尬的神情。
徐柚心口猛然抽緊,懵了老半天。她原以為他會一去不返的。她剛開始練習一個人生活,怎麼他又要回來了呢?
徐柚獨自向前走,走出樹冠的遮蔽,發現又下雨了。她本能地轉身,想喊住陸雪芳提醒說,既然雨又下起來了,跳舞的老人肯定散掉了,你就別白跑一趟了。
非要說江東哪點比北京好,就是生存壓力比北京小得多,但這也不一定是好事。人手頭有了餘裕,體內不安分的激素就會大量分泌。
「我知道,又給你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對方邊點頭邊喊道,「這兒太吵了,我們一道往小區走好不好?」她揮了揮右手,右手握著一疊捲成筒狀的銅版紙,看不清上面印著什麼。
「我不是一直在躲債嘛,有次躲進一家書店,無所事事,就拿起他的一本散文集瞎翻,其中有一篇寫到他弟弟的死。」他扭頭瞟了眼身後,「他弟弟就是死在車裡的,在山上沒人的地方。我百度過,很簡單。只求你別告訴我表姐。告訴也不打緊。她找不到我了。」
她搞不懂對門房東怎麼會把房子租給這麼一家人,簡直是自找麻煩。他們搬來這半年,三天兩頭有人堵門討債,其中恐怕有三分之一的人敲錯門,令她和洪放不勝其擾。不過,先前討債的都是大漢,小姑娘來找他,倒是頭一回。
下班個把鐘頭了,對工作的厭惡仍未揮散。
「得堵一陣了。」孔亞偉訕訕地笑道,「真對不住,本想幫個忙的,結果……還來得及吧?」
在小區門口的站台等了快二十分鐘,公交還沒來,叫了滴滴,也沒人接單。
兩人走到離公寓大約二十米的一株老烏桕樹下時,陸雪芳止了步,作恍然大悟狀說:「哎呀,出門是去超市採購的,結果遇見了你,東西還沒買,就跟著你回來了。誰叫咱倆投緣呢!徐老師,你先回去吧,我們下次再聊。」說著搖搖手,歡https://read•99csw•com天喜地地折身往小區外走。

4

孔亞偉苦笑道:「我是走投無路了,你又是為什麼呢?」
徐柚估摸鐵定要遲到了,忙掏出手機給關係還湊合的同事打電話,請她們幫著代個課。不管有多厭煩這份工作,曠課的事她還做不出。可連著打了幾個號碼,一個也沒打通。這才想到,為了保障所謂的教學質量,藝術樓是屏蔽手機信號的。她登時泄了氣,軟陷在座椅上,似笑非笑地望著執著穿刺人間的綿雨。
那些家長全是瘋子,一窩蜂地把孩子送過來學跳舞學彈琴學畫畫,個個都是鄧肯之母郎朗之父似的。世界上哪來這麼多天賦異稟的藝術家?社會上也不需要這麼多藝術家。
徐柚故作疑惑地望著她。
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受害者了,她鼓足勇氣衝到洪放跟前,發出道德的譴責。誰料他淡然一笑:「別跟個村妞似的。從古到今,有一個藝術家不亂搞的嗎?沒有混亂,哪來的創造……」
她知道他們遲早會斷,但他不提她也不提,她不敢提。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楚自己的卑微。所謂卑微就是,明知吃的是餿的,還得往下咽,如果有人要端走它,還會使勁捂住。
「誰啊?」她走到門后,沒好氣地問。
她拔腿便鑽進了副駕。這樣的情況以前也發生過。某個學生的家長打這兒經過,見她正候車,便順她一程。
她自慚形穢似的,退到了屋檐下的陰影里。
電視上放著迎戰颱風的新聞特別節目,正連線外景記者。一個看著像剛畢業的女記者,東倒西歪地站在湖畔的狂風暴雨中做報道,明黃色的雨衣緊貼著身體,參差的劉海粘在腦門乃至鼻樑上,手裡攥著無線麥,努力張開眼睛,亢奮地喋喋不休:「觀眾朋友們,這裡是我市抗擊颱風的最前線,風速和雨量都超級強勁。湖面上刮來的大風達到了十級,不是誇張,完全可以把人刮上天!您可能會問,那你為什麼還能站在地上呢?來,麻煩攝像老師搖一下鏡頭。請注意我的腰部,看見這根尼龍繩了嗎,比我的手指還粗有沒有?一頭綁著我的腰,另一頭呢——請給旁邊的柳樹一個特寫謝謝——另一頭綁在柳樹腰上!哈哈,我要起飛啰!」說著腳下一松,故意讓自己隨風擺盪,臉上樂開了花,邊笑邊將鑽進嘴巴的雨水吐出來。
「你從來就沒有尊重過我!」她聲音抖得像赤身裸體站在北極。
他愣了會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便嬉皮笑臉道:「我說的是事實啊。實事求是都不可以嗎?別看你細胳膊細腿的,肌肉可發達了,抱著你就跟滾釘板似的……」
「你說呢?」徐柚旋轉門把,向外推開,冷冷地望著門外的女孩。
居然如此莽撞,沒搞清狀況就上人家的車。就算慌不擇路,也該上後座的呀。她扭頭掃了一眼。後座上盤著一堆帶絲網紋的半透明塑料管,乍看還當是蛇。看來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了。
那男人徐柚在電梯碰見過幾次,長相和穿著都沒啥特點,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看不出是干哪行的,更猜不出他怎麼會招來這麼多債主。他老婆徐柚碰見的次數稍多些,矮而瘦,腰微佝,小眼睛,細密的抬頭紋,看著比丈夫老十歲,總是笑笑地望著徐柚,友善得過了頭,顯得卑順,好像自己是戴罪之身。
他抓起餐巾紙盒,胡亂抽出一把,擦掉掛在鬍渣子上的青鼻涕:「你也看到了,我都墮落到連夜場小妹的錢都騙了。」
眼下帶的這六個班、一百多號孩子,能把腿抻直的都沒幾個,將來真能吃芭蕾這碗飯的恐怕一個都沒有。完全是白費勁。白費勁倒無所謂,就怕沒天賦還不甘心,徒生執念,末了一輩子都砸在這上頭。自己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不曉得教室里現在是個什麼狀況。炸翻天了吧?也不一定。或許有老師頂上去了,不然管理層會想辦法找到我的,手機卻毫無動靜。原來我比自以為的還要可有可無,還不如邊上這個老兄。
洪放俯身湊近了聽:「什麼?」
徐柚定睛尋了好半天,才在身邊的陰影中瞧見了一個人影。
沒談戀愛之前,徐柚以為自己打死也不能接受另一半亂搞的。結果,當她偷看洪放的微信,發現他活躍於一堆約炮群時,卻是一臉蒙圈,驚訝於世上竟有這樣的操作,同時又惶恐不安,生怕洪放指責自己侵犯他的隱私。
座駕英菲尼迪QX80,車牌號江E 5WT20。
舞步是騙不了人的。她艷羡他們由衷而發的快樂,又感到驚訝。為什麼青春已逝的老年人活得這麼起勁,反倒我們這些年輕人活得這麼痛苦這麼喪?
「你是指九*九*藏*書?」

2

陸雪芳局促地問:「你不會對我們有啥看法吧?」
雨又下了一夜。江東最討厭的就是這梅雨天,沒完沒了地下,把醒著的心境和睡著的夢境攪成一地稀泥,綠泱泱的霉斑爬滿日子的角角落落。
徐柚歪著頭,仰望著水茫茫的天空:「可能是因為這天氣吧。」
他捶了把方向盤,喇叭隨之發出一聲銳叫,把倆人都嚇了一跳。
救援車的警報聲遠遠傳來,私家車們蠕蟲似的靠邊,儘力讓出車道,卻遲遲不見救援車過來。
徐柚看清了,是一沓保險廣告,宣傳老年人重疾險的。怪不得她坐那兒看老年人跳舞。
原來是這麼回事。徐柚不知該說什麼了。車子很快上了高架,速度提起來,雨聲更響了,講話也聽不清楚。她便坦然沉默著,尷尬似乎有所緩解。
又是找他的!徐柚泛起一臉厭惡。
徐柚關上門,展開便簽,只見上面抖抖索索地寫著——
端著碟子往餐桌走時,傳來一陣叩門聲。她習慣性地靜立不動,裝作屋裡沒人。過了幾分鐘,估摸不速之客走掉了,才恢復活動,不料叩門聲又立刻響起。
「我是絕對信任我老公的,他忙生意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拈花惹草!現在風氣壞了,社會上有種女人,光看那張皮還挺像個人樣,本質上就是蒼蠅,不管雞蛋有縫沒縫,都要嗡上去叮一通……」
徐柚認出是對門的女主人,心裏有些彆扭,不想跟她寒暄,卻不知出於何種動機脫口而出:「上午有個小姑娘來找你老公,還蠻漂亮的。」音響的聲音太大,幾乎是喊出口的,自己都覺著像是挑釁。
她真正不能忍的是他對自己的輕侮。
「枉你還自稱藝術家,成天滿嘴污穢,你的藝術都是從下水道里撈上來的嗎?」
頭昏腦脹,像膨脹中的宇宙。時而白光炫目,時而墜入黑暗。感覺自己像條豬肉,被從案板這頭丟到那頭,從這塊案板丟到那塊案板,不知什麼東西(是筷子嗎),往身上這兒捅捅,那兒戳戳,痛覺倒是沒有,就是難受。
半個鐘頭過去了,車子只往前挪了兩盞路燈的距離。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護士進來拔了吊針和氧氣管。徐柚掙紮下床,到走廊找飲水機喝了兩紙杯涼水。返回病房躺下,頭腦清醒了些,心卻更亂了,對眼下發生的一切,不知作何感想——分明是生死大事,卻又像玩笑、像遊戲。對明天會發生什麼、當如何面對,更是毫無頭緒。只好做個鴕鳥,熬一秒算一秒。
「其實我老公人很好的,又努力,又顧家,而且很帥呢對吧?」她綻開羞澀的笑容,魚尾紋集滿了甜蜜,「所以老有女的騷擾他。上午我們都在家的,他不許我開門,又連累到你,對不住啊。那些女的自作多情,他可煩了。」說著她揮了揮右手上的銅版紙。
「別說了。」徐柚蹬掉鞋子,抱膝縮在座椅上,「總有些人是熬不到天晴的。你自己都不信的鬼話,幹嗎拿來哄人呢?誰說我不喜歡雨天就會喜歡晴天?我什麼天氣都不喜歡了。」
「你懂個雞毛!跳舞的中看不中用好吧,搞起來跟上刀山似的!」
直到廣場舞的伴奏遠得像隔山隔水了,那女人才開腔自報家門,說她叫陸雪芳,一家都來自山東。徐柚猶豫了一下,迫於禮節,只得也報出姓名,頓了頓,補充道:「我是教芭蕾的。」
「表姐?陸女士不是你夫人嗎?」
開車的竟是對門的男人,叫……對,孔亞偉,老婆叫陸雪芳,情人叫李夢吟,他的車……不是英菲尼迪嗎?
「噯,孔先生,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啊?」閑著也是閑著,徐柚帶著惡作劇的心理問道。
「行吧。」洪放起身走向牆角,提起行李箱,「我先回去洗個澡,晚點再來照顧你。」
「不管你賣什麼,我都不需要。謝謝。」徐柚一隻腳跨出去,準備拉回門來關上。
徐柚站在煤氣灶前,等鍋里的水開了焯幾朵西蘭花,不放油也不放鹽。這是少數幾樣她吃下去不想吐的食物。
「讓你見笑了。我表姐是個特別好的女人,打小護著我、鼓勵我,不管發生什麼,都對我不離不棄。我卻一再辜負她。」孔亞偉望著窗外的雨,「我小時候學習好,表姐總說我們亞偉比一般人腦瓜子靈,將來一定有大出息,咱家一定會比別人家過得體面。我曾經深信不疑來著,理所當然用精英的標準來設計自己的生活,住好房,開好車,送孩子進外國人辦的學校,周末打打高爾夫,假期去迪拜去歐洲。刷著表姐在朋友圈裡曬的自|拍,心裏別提多滿足……誰知迷迷糊糊走到了今天。怎麼就走到今天了呢!」
雨聲驟然大起來。她一驚,瞥了眼掛鐘九_九_藏_書,意識到再在這兒發愣,上課該遲到了,忙掀開被子下床,沒回洪放的消息。
不知道為什麼,他騙了她那麼多次、侮辱了她那麼多次,聽著他熱情洋溢地說出這些,她還是會感動,還是會憧憬,還是會害怕他丟下自己。
她豎在衛生間門口,等他一出來,就將手機朝他腦袋扔去。幸而他正抓著毛巾擦頭髮,才沒被砸破頭。

1

每次討債的來了,那男的都是不露面的,有時裝作屋裡沒人,有時他老婆領著倆孩子開門出來,不住地賠笑道歉。他老婆大概也是沒法子,總得送孩子去上學呀。
終於還是忍住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風雨,何必多管閑事呢?
對付完一天的工作,累到腳下打飄,腦子一陣陣斷片兒。想到明天還得繼續強撐,恨不得一頭栽倒,猝死在路邊算了。
「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免費的畫室,免費的畫廊,經驗豐富的經紀人,還能申請青年藝術家輔助基金,從創作到展銷,模式非常清晰。這次一定能成功。等我扎穩腳跟,就接你過去。老譚說那邊舞蹈這一塊,環境也是相當不錯的。我們先說好,等離開江東了,就把這裏的不愉快通通忘掉,重新開始,好不好?」
兩人隔開些,默默並排走。那女人不時轉過臉來,殷勤地沖徐柚笑,令她十分尷尬。
那人起初坐在一根碗口大的人造石隔離樁上(用於防範顧客將超市的手推車帶走),見徐柚看不清自己,便起身挨近幾步。
怪不得晚年被稱作夕陽紅。得撐過多少人世的風雨,才能抵達夕陽紅啊。
「婷婷的十萬塊啊。那錢我不想拿的,皮肉錢不好掙,可她非要塞給我,叫我幫她投資。又是一段冤孽。嗐,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連臉皮都可以撕下來當擦屁股紙。」
李夢吟終於感受到了徐柚的冷淡,從褲袋裡掏出一張對摺的便簽,遞給徐柚:「上面有他的信息和我的電話。發現他回來,請您通知我好嗎?」說完匆匆鞠了個躬,從消防樓梯下去了。
「哦對,她是我老婆,但先是表姐,從小叫慣了,一直改不過來。」
不知睡了多久,徐柚又聽見時間在體內滴答了,本能地推了推眼皮,這下推開了,視線慢慢聚焦,首先望見了洪放緊皺的眉頭。接著她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房裡,身穿條紋病號服,胳膊插著吊針,鼻孔塞著氧氣管,床邊顯示屏上的細線上游下竄,發出嘀嘀的嗡鳴。樹冠在窗外發癲似的搖蕩,大顆的雨珠不間斷地撞向玻璃,隨即心有不甘似的滑下窗檯。
至於洪放,仍舊靠畫油畫驕狂、畫宣傳畫掙錢。
雨在眼前嘩嘩下著,像無邊的瀑布。不時一股勁風襲來,瀑布便如巨獸的長舌舔向站台。徐柚止不住地打冷戰,心情懊喪至極。
孔亞偉,執業律師。
徐柚抬起下巴,從後視鏡里瞥了他一眼。
「據國家氣象中心預測,今年長江流域的梅雨氣候還將持續十天以上。這是本世紀以來最長的一個梅雨季。而最新的氣象雲圖顯示,今年的第一號颱風『金鎖』已在福建沿海登陸,預計24小時內將抵達我市,與纏綿不散的梅雨疊加影響……」
那女孩二十來歲年紀,右手抓著把長柄花傘,頭髮微濕,沒化妝,皮膚蒼白粗糲,神色憔悴,經常煙酒熬夜的模樣。態度倒挺謙卑,像被徐柚兇巴巴的架勢唬住了似的,低眉順眼地愣了好一會兒。
不過,她的感動和憧憬只維持到他拖著行李箱出了門。他倆都見過彼此最醜陋的模樣,共同的記憶早已是一地狼藉。他若真能在大理闖出天地,怎麼可能接她過去,讓自己繼續面對不堪的過往呢?他只是想把訣別的話說得動聽些,也好讓訣別容易些。
「放心,我不會告訴她,我覺得你的主意挺棒的。」徐柚笑道,「能捎上我嗎?」
他不滾。除了橫眉冷對,她也沒轍。生活在一片屋檐下,連橫眉冷對也是無法持久的。很快雙方就習以為常了。她等於是承認了他的藝術家亂搞權。
「別說了。」徐柚嘆了口氣,「你起碼用力活過,比你糟的男人多得是。」
那天她又抑制不住好奇心,趁他洗澡時偷看他的微信,發現他居然跟一個酒友聊起了自己。
她彎腰撿起手機,準備再砸一次,被他捏住了手腕。
洪放從窗邊踱回來,在床沿上坐下,望著徐柚笑道:「你可以呀,這下咱倆扯平了。」
走出餐館,徐柚意外地發現雨腳竟收住了,天也黑透了,綜合體廣場四周的高壓鈉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璀璨到炫目。她下意識地舉手遮擋。幾乎就在同時,劣質音響將歡騰的歌聲送入她的耳朵:「房子大了電話小了感https://read•99csw•com覺越來越好,假期多了收入高了工作越來越好……」
最遲在進舞蹈學院那年,徐柚就清楚自己在這行里充其量是個三流貨色了,卻還梗著脖子撐到了畢業。若是早點面對現實,何必吃那京漂的苦頭?也就不會因為同病相憐而跟洪放走到一起,也就不會因為別無選擇而將廉價的誘惑當做命運的轉機,也就不會陷在這潮濕霉爛的日子里拔不出腳。
真的是偶遇嗎?還是他有意要送我一程,給自己製造一個道歉的機會?實在很無謂。他真該致歉的是他老婆,或許還有那個女孩。他不會是想……不是沒有可能。男人不都千方百計想著擴大交配範圍嗎?道歉也是很常見的搭訕方式嘛。那他可打錯主意了!
徐柚倒在靠背上,腦袋滾向左側,近乎輕浮地打量著孔亞偉。
後來她在網上看到江東市剛組建的芭蕾舞團招聘的消息,雖是平生從未到過的地方,還是忍不住動了心。他也鼓勵她試試,反正不一定能去。結果真被選中了。他便跟著南下,一副作出巨大犧牲的架勢。
「一個人出來散步啊?」一個細亮帶笑的聲音近在咫尺。
醫護人員總算架開了陸雪芳,往病房外頭推。
洪放蹺著二郎腿,仰坐在疊起的陪護床上,十指交叉墊著後腦勺,見徐柚張開眼睛,立馬丟來一抹含義不明的微笑。
「總之我被他迷惑了。」李夢吟說,「我把一切都給了他,包括十萬塊積蓄。」
一輛棕色的比亞迪·元,無尾兔似的從站台前掠過,猛地剎停,倒回來,降下副駕車窗。一個沉悶的男聲劈開雨簾傳來:「徐老師嗎?快上車!」
作為專業舞者,她竟被這群人業餘的舞姿給迷住了。
「看過他演的《一一》。」
下了公交,徐柚強迫自己拐入公寓附近的城市綜合體,隨機進了家廣東菜館吃晚餐,點了份白灼芥藍和一碗百合南瓜粥。
陸雪芳被帶走了,圍觀者陸續散去,徐柚抖抖索索躺回被窩裡,護士幫她重新將吊針、氧氣管、心電監護儀弄好,叮囑她安心休養,也出去了。
「最近我好像想明白了。除非你是真正的精英,否則你想做好丈夫、好爸爸,就得先做個壞人。我當然不是什麼精英了,連騙子都當不好。大家慢慢都看穿了,自己是早看穿了,就表姐還抱著幻想。」他轉過臉來,「你能想象這種感覺吧?明明已經爛到不像個人了,人家還覺得你金光閃閃,你再怎麼證明自己是坨屎,人家還一個勁地說你是金子。真的很遺憾很抱歉,我真的是坨屎啊。」

3

車窗外鳴笛聲驟然響起,此起彼伏。路通了。他直起腰,狠狠一腳油門,扎進了雨織的混沌世界。
手機在包里連續振動起來,徐柚當是培訓機構終於找來了,結果又是洪放的一串微信語音。她聽了半句話就摁掉了。他想怎樣就怎樣吧。
徐柚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五臟六腑翻斗機似的翻湧,不知該譏笑這個女人還是同情她。
她在培訓機構兼職教芭蕾,雙休日是最忙的時候,從上午十點半到下午四點半,得連軸帶三撥小女孩跳舞。實際上,她只有雙休日忙。芭蕾舞團那邊,一年也排不上幾場演出。
對方困惑了片刻,眉間聚起哀愁,說:「我叫李夢吟,是江大法學院的學生。他叫孔亞偉,是我們學院的傑出校友。前年冬天,我讀大二那會兒,他受邀回校參加一個活動……」
「拜託,藝術家又不是政客,得成天假仁假義惺惺作態。馬蒂斯不一樣成天爆粗口嘛。」
可是,他突然又說要回來。跟他說要走的時候一樣,她又是一陣恐慌,如一大塊隕石飛落胸口,心臟撲撲狂跳,死活掀不動。
徐柚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別這樣,天氣預報都說了,也就十天的樣子。熬過梅雨季,天放晴了,到公園走走,看看花花草草,或者約朋友唱唱歌,吃個泰料,或者乾脆請個假,飛南方去,吹吹海風晒晒太陽,你就又熱愛生活了。」
孔亞偉忙關了電台,好像這樣就能將壞事擋在門外。倆人都無聲了笑了笑。雨腳踩踏車皮的聲音似乎更響了。
徐柚感到有些理解他了,像掛在懸崖邊的樹上,隱隱望見另一棵樹上也掛著條人影。想安慰他幾句來著,卻找不到恰當的詞語,只好沖他擠出一絲笑。
「他們會傷心的,你父母,你男朋友。」
洪放一連發來十幾條微信語音,控訴邀他去大理駐紮的同窗畫友,激憤的語言如碎鐵片四處飛濺,扎得徐柚腦仁兒一陣陣刺痛。最後他說:「我今天就回江東,夜裡十一點四十的飛機。」
她當時也深感歉疚來著,過了很久才想明白,他只是無法獨力應付北京的生活罷了。而她很快明白九-九-藏-書的是,江東不過是北京之外的另一個坑。
「徐老師是到婦女兒童活動中心對吧?」孔亞偉禮貌地笑道,「聽表姐說,她昨晚遇到你,代我道歉了。沒想到今天我也會遇到你。我該親口道歉的。」
穴居北京那兩年,她也是在培訓機構教芭蕾,他邊鼓搗油畫邊給廣告公司畫些商業宣傳畫,倆人收入加一塊兒,勉強夠吃穿房租,他根本沒機會露出狐狸尾巴。
她當然想拒絕他回來,又不知如何拒絕,況且拒絕是無效的,他說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毛巾落向地面,洪放赤條條站在她面前,逼視著她,嘴角牽起怪異的弧度,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用異常溫柔的語調說:「不就跟你一樣嗎?徐柚老師,你瞧咱們多般配呀。」
李夢吟兀自講述著她跟孔亞偉是如何相識相戀的,神情時而明媚時而幽怨。徐柚對此完全沒興趣,事實上她對世間一切男女之事都感到噁心。但她是有教養慣了的,面對一個悲傷愛情的女主角,再怎麼噁心也得忍著聽對方講完。
她抓起床頭柜上的遙控器,按亮了電視。
徐柚不禁失笑。這姑娘真夠幽默的,搞得跟人人都是汽車發燒友似的,不就想顯擺自己情夫有錢有品位嗎?笑過又覺得無聊。屋子恢復安靜,身心又被雨聲塞滿,濕而冷的風吹進來,挾著春天的土腥氣,令人噁心到戰慄。
這麼差勁的一個人,在他的女人眼中倒像個失意的英雄。
看到請聯繫130××××6510。
連續不斷的手機振動將徐柚從坑坑窪窪的睡眠中拽了出來。白森森的晨光和海濤般的雨聲打窗帘邊緣傾瀉而入。
原來人在狂風暴雨中也可以這麼歡騰,徐柚忍不住跟著呵呵傻笑。
他嘆了口氣,額頭跌在方向盤上,用力搖著,然後慢下來,停下來。
快點到地兒下車吧,下回可不能這麼冒失了。
「剛下飛機就聽說你出事了。天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我電話的。都沒來得及把行李送家去,喏,直接拎這兒來了。箱子里有從大理帶回來的鮮花餅,你這會兒應該沒胃口吧?」
所以她很驚奇,自己竟然這麼快就接受了他的離開。現在想起他,已無一絲留戀,只剩噁心。她想,也許假以時日,能將與他有關的一切都嘔乾淨。
她差點背過氣去。
「有人嗎?」是個年輕的女聲。
「怎麼了結?」
陸雪芳訕訕地笑道:「做生意嘛,有賺有賠的。我老公啥都好,就是運氣不好。你可能不知道,他以前做律師的,金牌律師。就老有犯紅眼病的小人害他、排擠他。他乾脆不跟他們玩了,改行做生意,一樣風生水起。只不過前一段走背字,暫時賠了點。據說都怪美國那個特朗普挑事情,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懂。那些人就落井下石,也不想想我老公過去幫他們賺了多少錢!等著吧,過陣子緩過勁來,再不帶他們玩了……吵到你,實在不好意思喔。」
徐柚嘴上說著沒事,表情卻爬滿焦躁,恨不得下車步行,當然知道這不現實。
陸雪芳猶自怒罵不休:「我真是瞎了眼,拿個賤貨當白蓮花,還跟你掏心窩子。天底下就我老公一個好男人嗎,你們都要搶?搶就搶吧,還要他的命!你等著,我非要你抵命不可!」
「不對吧。你夫人對你評價可高了,還有昨天那女孩兒。」
「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跳舞的屬於極品噯,身材好,四肢軟,怎麼掰都行,什麼體|位都搞得定,對吧?」
「怪不得氣質這麼好。」陸雪芳用仰慕的目光打量著她,「我也想叫我們女兒去學芭蕾呢。都說女孩子會跳芭蕾,將來就算不當舞蹈家,也能嫁得好。過陣子,我們手頭寬裕了,我就帶她去向你拜師,好不好?」
她提醒自己,你只是一時不適應而已,挺過這陣子就好了。洪放是個非常差勁的……同居者,絲毫不值得留戀,你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痛啊。
……
星期六,有課,徐柚只得振作精神,起床弄點吃的補充能量。
所謂的芭蕾舞團,只是當地政府搭起來扎台型的面子工程,成立快三年了,就排了一個節目。更令她沮喪的是,即使在這麼個不入流的團體中,自己也並不拔尖。起初還憤憤不平,懷疑擔綱主角的那幾個有特殊背景,後來不得不承認,人家確實比自己優秀,自己身上既無天賦,也沒有發生以勤補拙的奇迹,始終只是三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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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醫護人員奔過來阻攔。洪放忙起身讓到窗邊。
「你說活不成了是什麼意思?你是想……」
徐柚隱隱覺得有哪兒不對勁,但懶得細問,只想儘快把她打發走。
他說他要離開江東是一個星期前的事。
此後,他倆仍舊住在一片屋檐下,只不過徹底分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