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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打劫

臨時打劫

作者:艾栗斯
「幹嘛呢!別鬧了!快回來啊!趕緊的!」小A一邊向失控同伴的背影發出哀求呼喚,一邊笑臉相迎像脫水之魚一樣大張嘴的店主:「沒事沒事,開個玩笑而已!」
「看什麼看?」小A心裏還沒碎碎念完,小B的灰棕色瞳孔快速往他這邊轉了半圈。
「你也能理解的吧?」小B的一隻手同情般地緊緊握住另一隻,好像一鬆手它就會對著生活揮拳開戰一樣,「別人家的孩子沒有爸爸,因為他們的爸爸有的是因公殉職的英雄、有的是因為生病依依不捨離開家人、有夫妻感情不和但是還在爭搶孩子。但是我呢?我的爸爸因為遊戲不要我了,很搞笑的理由吧?」
「是啊,遊戲宅男這種東西只多不少。日本的話,就有兩千七百多萬個。」
「你,你爸啊……?」
他盡量以小幅度的側頭瞄了一眼小B,唯恐太大的動作引出什麼人來。他的同伴,京華大學社會系二年級學生會主席小B正貼在牆根,側臉對他,臉上套著一隻摳出眼鼻透氣的黑絲|襪——是一隻中筒絲|襪,襪尾從腦門心垂落,癟癟搭在肩頭如同一根營養不良的馬尾辮。除了小B露出的眼白和絲|襪壓迫下變塌的鼻唇,原本清瘦的少年面龐都埋藏黑絲里,也看不出表情是否緊張。
打劫親爹聽起來莫名喜感。小B笑出嘴角弧線,眼眶卻開始泛紅,他用孩子賭氣般的口吻埋怨著:「我不想讓他留著那張照片。他不配。」
「你這個呆B!看老子不……!」大叔的洪荒之力是衝著小A來的,如果小A不採取行動,也許會被暴怒的大叔掐死,於是第二階段大叔和小A的貼身肉搏戰展開。
感覺像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但史上最無厘頭劫匪小B的棕灰眼睛終於看向了小A這邊,眼神像是同意了。
「好像……是沒啥區別,畫畫費紙,遊戲費電……」
進店后他從貨架撈下一罐可樂,用掌心擦去易拉罐上的浮塵,再拿出手機掃碼付款。手機上的信號格也彷彿熱暈了頭似的忽閃忽現,第一次點完付款按鈕跳轉失敗,小A煩躁地撇了下嘴重掃一次。這次付款成功了,但滴滴,一條通知簡訊后,緊跟著另一條嘲諷般同樣金額的信息。
接下來的幾分鐘漫長到像慢鏡頭回放,京華大學二年紀生小A遭受了有生以來最殘酷的羞辱。遊戲大叔突然扯掉耳機從座位上彈起,面目猙獰到彷彿要把小A生吞活剝。不對,比生吞還要嫌棄憎惡,就好像小A是他記恨了一輩子的仇敵、所有人生不幸的來源。「社會渣滓……滾回鄉下……假裝什麼……讀了書也不過是窮鬼……撒泡尿照照自己……這輩子不會有出息和好運……」大叔罵得手腳揮舞、得意忘形,發紅的眼珠死死盯住小A這個獵物,手邊拿起什麼就像砸蟑螂一樣向他砸去。千幸萬幸他們已經位移到女性生理用品貨架。小A在被兩包衛生巾砸中臉頰以後,下意識得舉起手機開始攝像。
小B不帶表情地看著他,突然跨到店門外四處張望。
小B點了份炒麵,但他的胃口明顯不如小A。
「有位大叔剛才在店門口張望了一會兒,沒進去,就在門口指著你們兩,說要幫你們買單。是家裡人吧?」小飯館的老闆用肯定的語氣說。
「用電影術語來說,這種拍攝手法叫一鏡到底。」小A摸不清楚對方用意,雙手警惕性抱在胸前。

4

在等待室友投喂的時間里,小A打開手機查看了一下自己新PO的視頻,只有寥寥二位數的點擊,排在視頻點擊量排行榜的第1984位。今日校園視頻點擊率最高的是「萬萬沒想到!我的美女同學竟然向我求婚了!」
一場高科技大型犯罪現場。小A絕望地想。也許大叔是某個深藏不露組織的地下銷贓人,開個便利店只是幌子,實際交易著巨額資金,而小B,這個隱藏的黑客高手此時正侵入大叔的網路,通過網銀將巨款轉向離岸賬戶,那麼自己,就是被利用的「同夥」,小B犯罪道路上的墊腳石!

2

「我第一次聽說了高更的故事以後就心想,這不就是我爸嘛。我試著去理解他,試著說服自己至少么他老人家還是健健康康的,開心就好。但是呢,越是想他,越是無法接受他就這麼不要我和媽媽了,越是怨恨自己的爸爸為什麼要縮回他自己的世界,那麼小的一個世界里生活。後來某一天,就好像一陣涼風吹過一樣,我突然想https://read•99csw.com通了,高更又怎麼樣?高更就是一個渣男啊。」
「但是生活遠沒有那麼簡單吧。」小A的飯已經見底了,小B的炒麵依舊沒有動彈。
京華大學二年級學生會主席小B嘴角往下撇了撇,努力咬住嘴唇又使勁揉了揉鼻子,突然扭過頭朝店裡夥計喊道:
小A瞥了下嘴,鎖上手機一抬頭卻看見面前站著同系的小B,面無表情眼神清冷。
小A仔細看向相框。在公園門口遊玩留念、很平常的一家三口,照片里年輕時的大叔相貌清瘦,與店裡禿頂的中年人判若兩人,但那種神遊在另一個世界,對周遭人和生活漠不關心的氣質一直沒變。
緊接著傳來的第二句話讓小A渾身血液冰涼頭腦卻炸裂開來。
「聽說你踩到狗屎了?」小B不帶感情地問。
如果現實像在網上看片帶有高能預警字幕的話,小A在小B從口袋裡順出的彈簧刀上看到的字幕就是「無關人員請撤退!這不是演習!」——按下按鈕「蹭」一道銳利寒光出現在小B指尖時,一切已經向無可挽回奔去。
「你是……?」大叔突然變得唯唯諾諾起來,好像被審訊曝光了罪行的嫌疑犯,眼神中儘是躲閃疑惑。而小B則像是一個居高臨下的法官,繃緊的嘴部線條又像是受害者。
小B嘴角閃過了一秒鐘的微笑,這好像是小A今天為止收穫的唯一一個笑容。正常人很少能一睹學生會主席小B的笑容,聽說小B從小父親離去,最近辛苦將他拉扯大的母親也因病去世了。孤兒小B的微笑莫名其妙地讓小A眼眶有點微微發熱鼻頭髮酸,他在放下抱胸前的手臂時聽到小B提議說:「我陪你回到那個地方,教訓一下他。」
問得好,絕望到渾身已無力氣的小A想,這三個問題每一個都是我想問的!
「打劫!」
不對,他和小B雖屬一個學院,但根本算不上朋友,甚至從開學到現在說過的話也不超過二十句。仔細想來,第一句破冰竟然是小B主動跟他開口。
一扭身,小B已如貓科動物無聲推門入店,小A夢遊般吸在他身後也滑了進去。店內空調的涼爽氣息雖有灰塵的味道,但還是讓小A全身毛孔舒暢到略嘆了一口氣。
是該像上次一樣奪門而出,離開這頻頻叫人失控的地方?還是要幾步上前,在遊戲大叔反應過來以前拉著小B一起逃出去?不,走之前不說明情況的話,出去也會被以搶劫罪報警的吧?
「哪個?」
「哎?」
八月下旬地表溫度三十九度起躥,小A微微發顫的手掌卻感覺冰寒。「我不緊張!我不緊張!不!緊張!」他在心裏默念,「是蒸發的汗液帶走了體表溫度。」
「看你唄,你穿黑絲的樣子真性感。」
「不好意思啊老闆,能幫我看眼這啥情況嗎?」小A用手機正面在大叔面前半米的位置晃了晃。
從失去感到被拋棄感的跨越,還附加一個不同尋常的被拋棄理由。小A心想,但他依舊什麼也沒說,只靜靜聽著。
「幹嘛問得這麼猥瑣?」小B棕灰的瞳孔翻上去給了一個大眼白,「不玩。」
「什麼意思?」
「所以我討厭高更。《月亮和六便士》裏面,活到三十五歲的證券職員,有一天,突然只留下一封信說『一定要畫畫』,就不負責任地徹底離開妻子孩子,跑到一個什麼塔希提島上,到死都沒回家,竟然還被人傳為美談。」
頭腦里緊繃的神經突然崩潰,像一塊龜裂的玻璃伴隨破碎聲蔓延。在人類身處極度危險的時候,逃跑機制反而會被凍結,周圍的感官被切斷進入「假死」狀態,僵住的四肢和頭腦里有限的血液循環狀態下,小A一直在想自己為什麼從沒注意過這把刀,究竟是怎麼過的安檢?混沌中努力思索許久才回憶起兩人是坐公交車來的……
如果是惡搞視頻發到網上,小B你就紅了,正兒八經搞笑,小A這樣想著,卻喉嚨痙攣笑不出來,因為成雙的襪子另一隻正戴在自己頭上。織物壓力之下,不用組織面部肌肉也不用表情管理,但他還是不相信,在有生之年不是因為搞笑而戴上這種東西。
京華大學二年級學生會主席小B的一嗓子徹底喊蒙了同伴小A。他僵在剛進店門的地方,手腳不能動彈,視線範圍里卻眼睜睜看著小B如出弦的子彈,彷彿沒有下半身,漂浮般加速推進到櫃檯。
記下他,記下這個瘋子,記下這個無緣無故朝陌生人散發戾氣的人。記下這個以為沒有人看見就肆意忘形的中年人,記下被他砸亂一地的可樂九_九_藏_書瓶、滑鼠、相框、衛生巾。不管是作為證據也好,還是逼著他恢復理智也好,氣到畫面發抖的手機記錄是小A唯一能作的防禦。
連人質大叔也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瞪大眼睛納悶咕嚕著「嗯—?」
「炒飯不夠的話,草莓口味的冰淇淋怎麼樣,沒想到你這麼GAY。」
完了,又一頭體內的洪荒之力被解封。小A斷定這是他人生中最想死的時刻無疑。
走到結賬的店門口,店老闆看到他們走來,未等開口先遞過一張小票,「不用買單了,有人幫你們買過了。」
回到宿舍,小A盡量以一個男子漢的方式訴苦,概括了自己狗血的一個下午。寢室室友們在聽完事情經過又觀摩過現場視頻后,一個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瓶可樂(小A現在最不想喝的就是可樂);一個冷笑兩聲:「如果是我,就跟這個老頭兒拼了。」(小A打賭如果真遭受大叔人身凌|辱他未必有自己誇得那麼勇猛);還有一個勸誡他「人生總有踩到狗屎的時候,關鍵是不要細嚼。」說完這些室友們就去吃晚飯了,並且主動請纓要給看上去短時間內無法跟人類社交的小A帶飯。
「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做不做生意了!」小A的血也滿格了,他狠狠拍了一下櫃檯,舉著手機的臂膀使勁伸了出去。用力過猛,手機屏幕頂在了大叔的鼻前正中心,大叔的眼睛終於看向了手機,因為焦距過近看成了鬥雞眼。
「遊戲啊。」
雖然手很冰涼(他又不好意思搓手),但頭腦卻發燒般滾燙。不妙,小A想,灼|熱的陽光會在人的額頭上敲鑼打鼓,給人體注入衝動暴力的麻醉劑,就像《異鄉人》里的默爾索,莫名其妙頭頂烈日走回沙灘,莫名其妙被陽光刺眼到動手殺人。而現在,他也是再次回到現場,同樣回來得有點莫名其妙——就因為昨天的一句話,他跟小B約好一同回來這裏。
世界終於安靜了。如果是在電影里,那麼是音樂戛然停止,人物失去對白,周圍一切消失遠去的時刻,這家便利店的時刻就是如此。
「殺時間這個說法有點可怕。」
「不吃了,走吧。」
「我就強迫自己不要想他,最好是恨他,不,最好是對他一點感情也沒有。就像一個離職的員工,離開公司以後不再為公司效力,公司也不該再為他發工資了,對吧?」
「他搬出去之前,為了遊戲的事情天天和我媽吵架,搬出去之後,我們家徹底清凈了。」小B低下頭,用筷子反覆撥弄著炒麵卻沒有要吃的意思,「太清凈了。一次也沒有回來過。如果不是在我外婆家看到跟這個一模一樣的相片,我早就不記得他年輕時的長相了。」
在這個無言時刻微妙的氣氛中,小A突然發現一個之前一直忽略的細節。遊戲大叔的眼睛!準確說,他的眼珠!眼珠的顏色也是棕灰色!
直到下了公車踏入校門,小A也沒能緩過神來。他腦海景象還停留在那個逼仄、灰塵滿滿的小便利店,大叔憤怒到肌肉抽|動的臉和咄咄逼人的手勢還刺|激痛著他的神經。那種被羞辱后的強烈心跳和喘不過氣的壓抑感,小A只想原封不動地還給那個中年人。
而眼前噩夢般的場景還在繼續,學生會主席小B好像換了一個人格,凶神惡煞扯下大叔的耳機,順手摟過大叔的脖子鎖喉,彈簧刀尖在大叔的雙下巴前抖抖霍霍,刺痛著小A的神經。小B粗暴地控制著自己的人質,一頓生拉猛拽,不難看出雙方都是第一次在人生中扮演這樣的角色,動作笨拙如狗熊跳舞。
這次的請求乾脆一點兒回應也沒有,小A側過身伸長脖子,正猶豫著要不要不伸出手機擋在屏幕和大叔之間,卻看到遊戲界面里的小人被一道強光擊中,彈簧似的顛了幾下身影漸灰暗了。
「好呀。」這是當前氣氛下唯一合理的回答了。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幹嘛?為什麼?為什麼?」
你的犯罪紀念品嗜好是收集被害人照片嗎?小A已經頭疼地不想去糾纏這些細節了,先趕緊離開現場再說吧!但是他手臂下的大叔突然像是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瞬間掙脫出來,在小A徒勞伸出手臂把他撈回來之前,大叔的身影已經和小B糾纏在一起。
小A第三次撇了撇嘴,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繁瑣的生活里女人會有一張法令紋深厚的臉了。「等一刻兒」是當地方言,意思是等一下,但小A不想等了,尤其是想到一會兒還要沿著被烤熟的公路走回公交站台,等不知什麼時候會來的回程車。如果這時是新垣結https://read.99csw.com衣那樣的小姐姐,微笑著露出整齊的白牙:「這位先生~實在不好意思~請稍微等我一下下哦~」那麼小A「等一刻兒」也是沒問題的,但是現在,在這家灰塵味厚重的店裡,守著這樣一位遊戲大叔,一秒鐘他也不想等。
但是遊戲大叔與電腦屏幕之間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結界,雖然聲音可以穿入,卻連一個眼角餘光也不能給他。
「行了,進吧。」黑絲小B終於又開口了,「店裡沒客人。進去聽我的。事成請你吃飯。」
然而等他挪到電腦邊伸頭一看:「納尼?」
走出來沒人攔著,但小A兩腿打顫幾乎要跪下,室外高溫擁抱著他,夏日的陽光親吻著他的眼皮,胸腔里積攢的情緒如火山噴發。
「炒麵打包!」
「你不想被他看見吧?」二分鐘前,小B突然從口袋裡掏出自製的黑絲頭套,口氣兇狠不容爭辯。他先快速戴上,然後死盯著小A,直到後者手忙腳亂把腦袋也塞進去。對視的過程中,小A發現小B的瞳孔顏色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是有點棕里泛著淺灰。隆布羅索的天生犯罪人理論有沒有說到過瞳孔?小A回憶起人類學歷史課的內容,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原來會讓人心率加快。
「要不算了,咱回去吧?還能趕得上專業課簽到?」小A一邊用壓低至自己聽來都猥瑣的聲音試探,一邊向同伴伸出手,後者卻好像預料到了他的動作,貓一樣縮了一下肢體躲開了。
「嗖」的一聲,也許根本沒有發出聲音,小B的黑絲面罩被大叔一把扯下,面罩下,是一張年輕人線條清瘦的臉,棕灰色的眼珠不帶感情地瞪著大叔。
好,就趁現在!小A掏出手機,把屏幕摁亮,舉在大叔臉前十公分處,但是!遊戲大叔以鬼神般的手速按了鍵盤上的不知道什麼鍵,遊戲里的角色又原地滿血復活了!他立即繼續投入戰鬥,雖有小A的手機擋在面前,但他居然歪著脖子繼續給自己的視線找了條新路。
「對你媽好點。」在小A接聽老媽嘮叨電話,不耐煩地扯著嗓子嚷嚷時,擦身而過的小B卻丟下這一句,看都沒看他一眼。
「對,這就是他當年的選擇。之前每天對著電腦,除了遊戲什麼也不做,也不跟我們說話,後來說他根本就不喜歡家庭生活,活著只想打遊戲。」
「嗯,我猜是高更。」小A轉過身對小B微笑。
「真是,一個有勇氣的男人啊……」
「藝術家裡面,我最討厭高更了。」
第一次離一個人類的鼻孔如此之近,對方還像公牛一樣眼珠鮮紅、鼻孔大張噴著氣。
小A在學校的體育課上只學過一點跆拳道,而遊戲大叔的日常搏鬥更是只限於在遊戲里放大招。奇怪的是當身體的距離貼近時,才意識到彼此都是肉體凡胎。一番令人尷尬的你抱我我抱你以後,偽跆拳道初級終於將大叔雙臂反背控制住,「手指靈活的遊戲宅男可不代表身手矯健哦。」小A在心裏說。
「也好,少了一個遊戲宅男。」
「早走了,十分鐘前就坐上公交車了。」店主拍了拍小B的肩膀。
「老闆,就幫我看一哈哈嘛。」小A心裏煩躁如貓撓,盡量好聲好氣哀求,口氣聽起來像是一個在跟遊戲搶男友關注度的女朋友,聯想到這點他心裏的貓撓更騷動了。
「炒麵你還吃嗎?吃點東西吧。」
小B認真看著小A:「嗯。謝謝你。我說我要幫你,其實是想你幫我。」
「對對對,頭上是沒有幾根毛。哈哈!」
一天前,小A第一次走進這間便利店時還是以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顧客身份。只因在公交車上睡死過去,擦著口水睡眼惺忪下車,然後一路忍受著路面反射的陽光利刃,走到盡頭的一家小便利店。
被反剪雙手的大叔已經難以消化這一天的超大份離奇,他皺著眉頭看看小B又艱難扭頭看看小A。
那是一個一家三口的合影相框,照片已經陳舊發黃。
「快走快走,別鬧了。」
「擦!擦!擦!」小A繼續帶著哭腔嚎叫,依舊沒有解脫。
遊戲宅男的中老年生活啊,小A心想,希望他的遊戲能暫停一會。
「我六歲那年,他也是三十五歲。懂事之前,我因為沒有爸爸難過了很長時間,而知道他離開的理由以後,難過的感覺乘以了十倍。」
男人之間這樣的情感交流本來就很GAY啊,小A有點想快點結束這樣的交談,否則接下去就要給一個愛的抱抱了,難道男人之間的交流不是應該在網吧的遊戲機廳里互贈裝備嗎?
「來都來了。」小B簡短回應。
小A問:「是一個穿著過時遊九-九-藏-書戲衫的大叔嗎?」
「還給我!還給我!把它還給我!」肢體格鬥術第三部展開,小B的長手長腳不斷阻止著大叔的一次次猛撲。雙方選手繞了幾圈之後體力都急劇下降,大叔只剩神經質般碎碎念的力氣:「你是誰?你要幹嘛?為什麼?」
「等,等一刻哎!」帶有當地口音的回答因為進入關鍵環節急促又不容置疑。
他們倆不約而同望向窗外,北方夏季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傍晚已經來臨。梧桐樹、人行道、自行車……像是一幅淡彩畫,在涼風中愜意輕浮著。時間這麼可愛,如果我不殺它,它會放過我,善待我嗎?
「不打包晚上吃嗎?」
正當小A恢復神志,努力計劃要如何在避開刀尖的前提下拉開二人時,小B突然將大叔從背後用力一搡,好像在籃球賽中傳了關鍵一球,「接著!」大叔厚實的胸膛就向小A壓來,熊抱的同時是來自粗燥鬍渣面頰的貼面禮。欲哭無淚。小A痛苦地閉上眼迎接,再睜開時雙方軀體還糾纏在一起,臉已經因為脖子後仰成了面對面可以親吻的距離。
「快特么請我吃飯!」哭喊出這句的瞬間,終於感覺好多了。
「遊戲衫是啥?反正那人穿著件花花綠綠的短袖T恤。」老闆回想著,好像才發現那件衣服稍顯幼稚,輕微蹙眉。
「你是在我拍的視頻里看到了一樣的相框照片,才鎖定了目標?」
雖然小A之前只來過一次,但在自己的手機上已經看過這家店的視頻不下十幾次了。
「幫你什麼?刪你爸遊戲搶你爸相框?打,打劫親爹?」今天真是人生中神奇的一天啊。
「你說話的樣子真像一個冒牌心理諮詢師。」
「你是我爸嗎?」小A想懟回去,脫口而出的瞬間收回了降輩分的蠢話,沒等他想出恰當的反嗆,小B已在轉角消失不見。
「對了。」小A小心翼翼地問,「你,玩那個嗎?」
屏幕上正被處理的不是銀行賬戶,而是遊戲界面,小B正專註把大叔多年積攢的裝備拍賣、銷溶、角色註銷……
「這個,是你拍的嗎?」小B展示的手機里,屏幕正定格在遊戲大叔大鬧便利店,可樂、相框、滑鼠散落一地的一幀上。
「不打了,走吧。」
「冷靜!冷靜一下!」小A用帶著哭腔極不冷靜的聲音喊道。
搞定了一個瘋子,再去搞定櫃檯後面那個!
小A挾持著遊戲大叔,艱難挪向端坐在電腦後的小B,他的面部表情依舊如面癱一樣看不出悲喜,棕灰色的眼睛死盯著電腦屏幕,手指一會兒點擊滑鼠,一會兒在鍵盤上飛舞。
在電腦關機或是重新啟動的聲音后,小B站起身,伸手拿起桌上的相框塞進夾克裡層口袋,「走。」
「家庭遊戲二選一,他選擇了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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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大叔從驚嚇中醒過來一般,從聲音辨認出了小A:「昨天那個呆B!」
狀況如汽車追尾般一個接一個,小A抓狂到手抖得都快摟不住「人質」了。他焦急四下扭頭,拿起身邊貨架上的衛生巾就堵住了大叔的嘴。這個世界終於安靜了,除了小A打鼓般的心跳,在感受到一絲絲「復讎」快|感的同時,更多是身為「罪犯感」的恐懼。
他前腳剛進門,小B立刻關上店門插銷,放下北方的「涼皮」卷。這步走得好,戴著黑絲頭套的小A雖然不想讓店裡人認出自己,更不想讓進店的客人誤以為是打劫,雖然這家店生意慘淡到午間客人上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讓小A在戴上頭套以後第一次真正放鬆下來。他活動了一下肩頸肌肉,清清嗓子剛想開口,卻聽見空氣里傳來小B發自胸腔的嘶吼:
小A扭頭看了眼B,他的表情像是微微震顫到了,帶一點不敢相信的神色。
擦,網路原因重複付款。小A又嘆了口氣,抬眼尋找店主。
「是呀,時間這麼可愛,為什麼要殺它?」
「打劫!」
聽了小A的「果汁論」,小B沉默了好一陣才吐出一句:
「啥?」包著一口飯的小A抬起頭看著說話人。
「噗——!」小A一口菜飯噴了出來,想起昨天在遊戲大叔面前的遭到冷遇和奚落,真是世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啊!
小A像土撥鼠一樣仰天咆哮。情緒還沒有得到抒發。
好吧,反正他現在是沒有照片了,遊戲裝備也都被你銷了。比你爹死了更痛苦的事情是,你爹還活著,但是為了打遊戲不要你了。小A心裏想著,但只是埋頭扒飯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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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們這種人來說,都是人生最大的興趣,並且是一定、必須要做的事情不是嗎?如果高更沒有創作出那些名畫,那麼他餘下的一生,為了畫畫的興趣拋棄家庭和為了遊戲拋棄家庭,又有什麼區別?」
「我去!我去!他媽的我去!」
「打劫入獄?」
「六歲時候就離開我和我媽了,離婚的理由很奇葩。」
沒有任何反應。開了貌似朋友間的玩笑,卻讓場面更加尷尬了。
「國內也估計得有這個數吧。」
在大叔意識到手機攝像的存在,下意識得用手擋了擋臉,想想又放下手上前搶奪的幾秒鐘里,小A撞開店門口的「涼皮條」,奪門而出。
學校門口的小飯館里滿是人間煙火的香氣,小A點了一份酸豆角肉丁炒飯,還加了個蛋。
沒有回答小A的「啥」,他用手指了指相框:「我媽。我。」停頓一下像在斟酌該怎麼稱呼,「下午那個男人。」
「難道不是該我請你嗎?」小A心裏想的是,「會吃窮你哦,」小A打算這樣回話,但最終說出口卻是:「快點完事吧,嚇嚇他就行!別過火啊!」
「畫畫和遊戲好像不太一樣。」小A忍不住插了一句。
小B推開大叔的手,後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領,對小A的方向歪了下頭,「走。」
「就是人類的情緒啊。哪有像冰淇淋口味那麼簡單,不是草莓味就是香草味可選的。情緒本身就是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交雜,更像是來路不明的混合果汁吧?所以啊,生活又不是考試,不一定要對所有的事情給出答案的。不要強迫自己去恨他,或者接納他,或者一定得對什麼事情作出反應。」
小B因為小A一語雙關的笑話看了他一眼,像是一種讚許,「要是這個原因,我可能還會感覺好點。他離開我和我媽,因為我媽不讓他打遊戲。」
櫃檯后,一個穿著十年前流行遊戲紀念衫的禿頭大叔正目不轉睛于電腦屏幕,嘴巴微張,左手在鍵盤上跳躍,右手痙攣般點擊滑鼠,一張讓人毫無印象的中年男子的寬臉在鍵盤前忽明忽暗。
「是一個禿頭大叔嗎?」小A又問。
「哎?」
「遊戲大叔突然發狂,大學生慘遭羞辱」——一個標題在小A腦海里閃現,他生怕自己後悔似的快速摸出手機,打下標題後點擊發送,將視頻PO上了校內網站,然後長舒一口氣像權力的遊戲里放走渡鴉的守夜人。
這是小A見過的最憤怒的鬥雞眼。一種來自同類的威脅感讓他立即縮回了手。
戴著耳機的大叔從遊戲前探出頭,因為突如其來意外景象大張下巴表情獃滯。如此冷清的便利店裡突然闖進兩個戴著黑絲頭套的奇怪「劫匪」,他不會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打CS遊戲吧?
A安撫性地揉搓喘不過氣的胸口,深吸一口氣使勁擠眼再用力睜開:白晃晃的城郊道路中間是孤零零的公交站台,沒有人;道路盡頭是一座爛尾樓,沒有人;而他所站立的居民區一角也大部分拆遷搬離,這樣的午休時刻這樣的溫度,應該也不會有人出來……吧?除了歇斯底里的蟬鳴和自己緊張之下頻頻咽口水的聲音,烈日蒸烤下這裏既安靜又懶洋洋得彷彿時間靜止。
「不許動!」
米蟲一樣扭動的大叔突然像是沒電暫停,有那麼一瞬間小A以為他終於放棄掙扎時,手臂中的大叔突然一挺身,發出氣運丹田的呼救:「打劫啊!打劫!」
這樣的安慰作用約等於零,竟然忘了還有面罩,絲|襪下笑起來的表情應該更加猙獰吧?該死今天要是萬聖節就好了,喊一聲「trick or treat」再抓兩顆糖跑,被當成神經病也行啊!
小B同學你為什麼不按劇本演?小B同學你這是在玩火啊!小A終於從呆若木雞的幾秒里反應過來,焦灼地左右腳|交替跳動。如果說腳尖指向的位置透露了內心想去的方向,那麼小A此時就是沒有方向。
「來都來了?」在小A聽來,那語氣語調就好像在說,「來都來了,就看這部電影吧,不好吃也吃兩口吧,景點人再多也擠上前拍兩張照片發友圈吧。」沒有任何區別。但是這不是看電影,也不是請客吃飯,他們兩個大學生,在夏季高溫警報的午後,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直到末尾站,走了一段鳥不拉屎的路來到這個便利店,偷偷摸摸躲在店門后的巷道里,還突然戴上了黑色頭套!
「遊戲啊、快餐啊這種東西,輕易就能維持他們的低慾望生存,殺殺他們的時間。這種低慾望的宅男,對社會無害,唯一傷害到的人就是你和你媽。」
「一碗炒飯就能打發掉的那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