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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

出走

作者:李濛
母親睜開惺忪睡眼,把輪椅往後移了半米,目光充滿疑惑,「你是誰啊?」
「等等,」她突然叫住護士,「這是我的狗,讓我來吧」。
下山。回城。她並不著急,沿著公路慢悠悠地往回走。一所叫「夕陽紅」的療養院就建在她的右手邊,名字起得俗氣沒新意,但一看就知道是服務老年人的。兩層高的小樓,白牆灰瓦,和住在裏面的人一樣沉悶無趣。她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確認周圍沒人注意才進去,彷彿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眼淚掉了下來,哽咽道:「今天十五,我去給你煮湯圓吃。」打開冰箱,一攤水流了出來,這才想起早上出門時關了電閘,冰箱里的東西都化掉了。
當時她剛跟隨一個親戚信佛,算不上虔誠,偶爾捻佛珠,背佛經,只求在命運一連串的惡作劇前做到心平氣和,逆來順受。她沒完全戒葷腥,但忌諱見死不救,因此目光望進老狗渾濁雙眼的那一刻,她身為佛教徒已是別無選擇。
母親見她把狗帶回家,自然要大發雷霆,罵的無非是「人都伺候不明白還養狗」之類的話,操起身邊的藥瓶和水杯就往她身上砸。老狗被這場面嚇到,齜著不齊整的尖牙,喉嚨里滾出低沉的吼聲。等罵夠了,母親就嗚嗚哭起來,說對不起女兒,生個病連累得她不能結婚生子,還不如早點去死算了。劉穎跪在地上收拾散落的雜物,表情平靜得彷彿是被冰封。這些話她聽過很多次,早已學會了不往心裏去,因為她知道過不了多久,母親就會忘掉這件事,重新回到一片混沌之中。果然第二天,母親就摸著老狗的頭溫柔地喚「大黃」。大黃是外婆在鄉下養過的看門狗,如今外婆已經去世二十年了,大黃也在二十多年前離開了人世。
小辰像哥們兒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切道:「穎子,你家的事我們都知道,有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他手掌落下的那一瞬,她突然頭皮發麻,身體里似有高壓電流通過,電光火石間,記憶回溯到學生時代。少年修長的手指按在她的肩膀上,隔著厚厚的校服一寸一寸地按壓揉捏。她直挺挺坐著,不動,也不回頭,舌頭用力頂著上顎以防自己突然綻出笑顏。身體中沉睡已久的某個部分跟隨這段記憶一同蘇醒了,她臉頰一紅,慌亂低下頭,偷偷聞了一下身上還有沒有異味。室內開著暖風,空氣乾燥,長發披散在眼前,被靜電吸得到處都是。小辰又說:「你這麼孝順的姑娘一定會有個好歸宿的。」言語之間,同情大過安慰。
孝順,她最討厭的詞,硬是把無法閃避的命運粉飾成美德。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既不「孝」也不「順」。去大學報到的前一晚,她獨自一人收拾行李,在卧室和客廳間穿梭,把能用到的東西一股腦塞進行李箱。衣物從箱子里溢出來,拉鏈怎麼拉也拉不上。她坐上去,「砰」的一聲把蓋子壓上。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不做聲,也不幫忙,臨睡前才冷冷說一句,「扔下我去那麼遠的地方,你果然是你爹的女兒。」從讀書到工作,她與母親的聯繫日漸稀少,時而隔著電話吵架,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後無一例外都演變成人身攻擊。她氣得大哭,忘了等綠燈就蹚進車流之中。在汽車尖利的鳴笛聲中,她暗暗發誓,永不回去,絕不回去。這是她唯一一段歇斯底里的記憶。自打回到母親身邊,她就有意讓自己變成一塊麻木的石頭,任何情感無論是強烈的還是細微的,都被她統統粗暴地按壓在心底。砰。就像當年壓上那個行李箱的蓋子一樣。
有大城市打拚的經歷,回到小城市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不算難,但對薪水和福利是絕不敢抱有太多期待的。每月請保姆、看病、買葯花費不菲,她的工資和母親的退休金加在一起仍十分吃力。保姆不好請,常有人受不了母親陰晴不定的脾氣而辭職。更麻煩的是,保姆偶爾有事不能來,她便只能請假回家照看母親。領導和同事了解她的情況,但假請得多了,也難免流露出不耐煩。她從不為自己爭辯,只是謙卑地把頭埋得更低。
她給父親誦《地藏經》,背了幾句就想不起後面的了,便重複念了很多遍「南無阿彌陀佛」,念到最後竟然冒出一句「爸你當時私奔帶著我就好了」。說完后把九_九_藏_書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後又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融雪匯成細流,在泥土上斗折蛇行。微風在樹林間穿梭。她知道,過不了多久,這裏就會冒出一小截一小截髮芽的花。

(二)

前台拿了一張介紹單給她,不同的護理等級,費用不同。最好的那種每月要幾萬塊,住單間,有專人24小時陪護;最差的那種睡八人間,護工每天在固定時間喂飯喂葯,換洗衣褲。她不自覺地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每月收支,即使那種最低檔的服務,也要比請鐘點工保姆貴上一大截,但每晚下班回家接保姆的班,已經有四五年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了。心裏正算計著,身側突然冒出一個嘴歪眼斜的老人盯著她傻笑,嘴裏哼哼唧唧說些聽不懂的話。她嚇了一跳,逃也似的離開了療養院。把母親送到老人院這種事她暗中想過幾次,也在網上查了一些資料,但很多帖子都說,如果沒錢買高級護理,老人在療養院就是發臭等死的命。
節日的早晨,出來吃飯的人不多,老闆娘擦擦油膩的手,坐到旁邊跟她閑聊。「小穎啊,上次是姨看走眼了,沒看出你們其實不合適。等過幾天姨再介紹個好的給你。」她禮貌回應:「您太費心了,其實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她絕算不上美女,性格也不夠溫柔賢惠,但從小到大從未懷疑過自己嫁人的可能性。在小城市,胖的、丑的、窮的、矮的、老的都能結婚,她沒缺胳膊少腿,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怎麼可能嫁不出去。直到從北京回來,在熟人的介紹下相了幾次親,才終於醒悟,人們見到她身後那個泥濘的家庭時,婚姻趨利避害的本質就暴露出來了。
她搞砸了高中第一次月考。當時正和母親吃早飯,藉著喝粥時吸溜吸溜的聲音,她囁嚅說出了考試的排名。母親把筷子摔在飯桌上,罵了她兩句。她把臉更深地埋進碗里,眼淚啪嗒啪嗒掉落。「還有臉吃飯!沒出息,跟你那個蠢爹一樣!」碗被打到地上,溫熱的米粥濺了她一身。等母親罵夠了,她沉默踱回房間,換了身衣服準備上學。背上書包那一刻,她有想過再也不要回來,但瞥見牆上那張被撕裂又粘合的結婚照,心裏的尖刺驀地變得柔軟。這個家還沒習慣父親的離開,如果連她也走了,誰知母親會不會變得更孤僻可憐。在最叛逆的青春期,她就已經隱約明白,對她來說,遠走高飛從不是壯舉,留在原來的泥淖中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
老狗躺在草地上,瘦得皮包骨頭。降溫了,化掉的雪凍結成冰,泥地變得又硬又冷。她從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它。

(四)

她嘴唇乾裂,沒有力氣講話,牽著母親走在前面,母親像一個乖順的小孩跟在她的身後。母親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裏,那麼小,那麼輕,她卻在這一刻感到她的人生像一隻高中空耗盡氧氣的熱氣球,正在被什麼重物拖曳著,不斷向下墜落。
這一年是暖冬,正月剛過一半天氣就轉暖了。劉穎在街上閑逛了一個鐘頭,額頭已經微微出汗。人行道旁,每隔幾米就有一堆鉛灰的粉末,那是人們夜晚給故人燒紙錢的餘燼,被融化的雪水一浸,變成了一團黏糊糊的爛泥。她突然想起新年還沒去看過父親,便拐去殯葬用品店買了紙錢和紙元寶,打車去了近郊的小山。父親的骨灰就葬在那裡。

(六)

(一)

劉穎把母親患病的消息告訴男友時,男友提出了分手,陳述的分手理由里沒有一個字提到母親的病,只說是二人不太合適。「不合適」是個多麼謙虛有禮的詞啊,用一個一戳即破的謊言就給對方留了一寸虛幻的自尊。劉穎永遠不會承認,在決心離京返家的那一刻,她曾在心底隱隱地雀躍,是母親的病讓她失敗的事業和愛情終於有了一個悲壯的借口。能力有限,在一線城市買不起房,事業早已卡在瓶頸不上不下;感情更是乏味,兩人從二十多歲交往到三十齣頭,性生活少得像老夫老九*九*藏*書妻卻絕口不提婚姻。回老家照顧母親的生活是一個黑洞;然而留在北京硬著頭皮混下去,未必不是一個黑洞。

(五)

寵物醫院里,燈光白燦燦的。還是上次那個醫生,嘴巴藏在口罩後面說著公事公辦的話:「救不了了,活著也是折磨。安樂死吧,算是行善積德了。」她問安樂死會不會有痛苦。醫生搖搖頭。
她恨了父親很多年。在她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和別的女人私奔了,除了一封肉麻的告別信和一張與母親的結婚照,什麼都沒有留下。她一直有起夜的習慣,父親離開后卻再也不敢半夜起床上廁所,她害怕在客廳的陰影里遇到母親。那時同學之間悄悄傳閱鬼故事雜誌,女生們常被嚇得花容失色,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在書桌下偷偷翻看。她對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無動於衷,因為母親深夜坐在地板上捂臉哭泣的畫面就是她青春期時最深刻的夢魘。
走了兩個小時才回到城裡,一路上風景沒有變化,樹挨著樹,電線杆連著電線杆。她飢腸轆轆,去米粉店要了一碗酸辣粉,剛點完餐就看見李小辰和老婆孩子也在這裏吃飯。李小辰是她的高中同學,高一時曾離家出走半個月,在鄰市的一家餐廳刷盤子,後來實在受不了起早貪黑的體力勞動,就自己跑了回來。學校當然沒少處分他,但李小辰走在校園裡,脖子卻比往日挺得更高了。同學們常圍著他轉,聽他講如何逃出家門,打工賺錢,躲避流氓的敲詐。被困在書桌前的少男少女,都讀過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但真正實現了遠行的只有李小辰一個。
劉穎晃蕩到廣場,跟著晨練的人群舒展了一下腰腿。一隻穿牛仔服的小泰迪湊到她腳邊嗅了嗅,又搖著尾巴離開了。她想起她也曾養過一隻狗。那是一條土狗,瘸著一條腿,獸醫說它至少有十歲了。
她糾結了一個多月,終於決定離開北京,回到老家照顧母親。與其說是糾結,不如說是對最後的自由時光的眷戀。不夠富裕,雇不起全日制的高級護理;親戚關係疏遠,不可能麻煩他們幫忙照看;沒有父親和兄弟姐妹,她成了母親唯一的指望。用來占卜的撲克牌無論洗了多少次,最後都指向唯一的道路,命運似乎並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她緩慢吞下這現實,再把這現實用精鍊的語言轉述給當時的領導和男友,然後僅提著一個行李箱回到了家鄉——就跟當初來到北京時一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無論城鎮還是鄉村都多了許多年畫風格的宣傳海報。海報上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飯,男人跟老人碰杯,女人從廚房端出餃子,三世同堂,其樂融融。海報上方用紅色行楷寫了一個大大的「孝」字,把整幅畫的構圖都破壞掉了。她在海報前站了一會,療養院的傳單被風吹走了。
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出走,比應該出走的年紀晚了至少二十年。十六歲上高中,班中有些膽大的孩子已經完成了出走這一壯舉,儘管最後無一例外被老師家長抓了回來,但他們身上從此多了一圈英雄主義光環。那時《越獄》還沒開播,也鮮有同學看過《肖申克的救贖》,然而他們都像是剛被孵化的小雞,拼力啄破頭上密閉的蛋殼。
老狗就是在這裏走丟的。那天也是同樣的天氣,也是同樣一群年輕人在打球。她推著輪椅,帶母親在廣場上遛彎,老狗拖著一條斷腿,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們身後。她一直以為阿爾茲海默症侵蝕的只是人的大腦,沒想到隨著病症加重,母親的腿腳也變得越來越差了,體力好時母親還可以顫顫地走上一會,但更多時候只能依靠輪椅來行動。
對於他們,生活就是慢慢死去。
她孑然一身,離開北京時無人送行,回到故鄉時也沒有人接站。叫了輛計程車,當司機問她走哪條路時,她操著鄉音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家門沒有鎖,母親知道她快要回來,留了門給她。她輕輕拉開門,再把門輕輕帶上,此時母親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綜藝節目女主持人的笑聲灌滿了整個房間。她提著行李箱走到母親面前,身子正好擋住了電視屏幕。母女二人一個躺著,一個站著,誰都沒有說一句https://read.99csw•com話,卻同時落下淚來。
她把狗埋在廣場里側的草地上。土很硬,挖的坑很淺,估計春暖花開的時候,老狗的屍體會露出來,上面落滿了蒼蠅。她看了下表,八點了,今年的元宵晚會一定又是一群穿紅戴綠的主持人捧著湯圓開場。什麼都沒有變,什麼都不會變。她決定回家。
籃球在眼前飛來飛去,砸在籃板和地面上發出短而鈍的聲響。母親瞪大眼睛觀賞了一會比賽,突然嚇得哇哇大哭,指著那群孩子說他們想用籃球砸死她,眼淚和口水一齊流下來,濡濕了毛線圍巾。她一邊跟男孩們道歉,一邊把輪椅推到僻靜處安撫母親,待母親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后,才發現老狗已經不見了。她沒心思去找狗,亦沒有感到難過,只覺得是緣分不夠,隨它去吧,畢竟老狗在她身邊留宿了這麼多天,她連名字都沒給它取過。
母親又尿褲子了。明明剛擦過地板,明明剛扶她上過廁所。就在劉穎去拿新褲子、準備紙尿褲的時候,尿液順著母親的褲管流下來,在地板上積了黃色的一攤。劉穎用毛巾幫母親擦洗乾淨,給她墊上尿不濕,換上乾爽的褲子,再用輪椅把她推到正好可以曬到太陽的地方。隨後她拿起拖把,把那一塊地板蹭了又蹭。
劉穎嘩啦嘩啦撕掉好幾頁日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保姆今天回家過節了,要明天才能過來。然而她等不及了。在節日的清晨,在母親難得睡著的時候,在第一千次洗完尿濕的褲子后,她萌生了離家出走的念頭,哪怕只出走一天。這個念頭如同一截沒被掐掉的煙頭,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最終在心裏燙出一個疤。
從什麼時候起母親的記憶力開始變得不好呢?幾年前的中秋,她買了一盒「稻香村」寄回家。老家的快遞很少送貨上門,都是堆在收發室等人自取,她打電話叮囑母親多次,說保質期短,要快點取來吃掉。然而那盒糕點一直扔在收發室里,直到上面長滿了綠毛。她起先沒太在意,只以為是母親心不在焉,忘性大。後來母親打電話跟她抱怨近期做菜總是放好幾次鹽時,她才隱約感到事態不妙。
天氣很好,積雪消融,萬物閃爍著碎光。路邊的楊樹都被修剪成了球形樹冠,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節日彩燈。樹上立著早起的鳥,樹下路過散步的人,鳥聲和人聲交錯著,不急不緩地流入她的耳朵。劉穎已經很久沒聽過這麼豐富的聲音了,很長時間以來,她的身體如同一截扎在水中的緻密木頭,抗拒著時序更替中那些生機勃勃的訊號。剛過早上八點,肚子里盪出咕咕迴響,她拐進一家常去的粥鋪吃早餐。粥鋪老闆娘忙迎上去,關切地問:「今天單位放假?保姆來了?」她別過臉,統統以「嗯」作答。老闆娘說:「挺好,大過節的你也終於能歇一歇了。」於是又給她添了一小碗湯圓,並特意囑咐這是送的,不要錢。
屋子一片漆黑,母親坐在輪椅上。黑暗中望去,母親的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她拉開電閘,客廳重回光明,地板是乾乾淨淨的,竟然和早晨離開時一樣。「媽,我回來了。」
從去年起,小山上就新栽了很多樹,父親的墳早已不知去向。她找一塊空地,把紙錢和紙元寶碼得整整齊齊,這才發現沒有帶打火機。再看周圍,樹榦上都掛著「嚴禁明火」「放火燒山牢底坐穿」之類的標語,也只好作罷了。自打父親回來后,她每年都會抽空來到這裏看望,靜靜地坐上一會,講一些日常瑣事。原來死亡的力量這樣強大,輕而易舉就抹掉了恨意。或許消磨掉恨的不是死亡,而是寂寞。剛回家時,劉穎還會和一些中學時的朋友聯絡,但他們大多已結婚生子,日子過得充實緊湊,沒有可以容納她的空隙。而她也囿於單位、醫院和家三點之間,分身乏術。久而久之,所謂友情,最後也不過是一縷說散就散的煙。
她三十三歲生日那天,也就是回家照顧母親的第二年,父親的骨灰被送了回來,送骨灰的人沒有留下一句話。街坊鄰居們私下都在猜,這二十多年裡男人到底去了哪裡。有人說父親被那個女人騙光了錢,後半生窮困潦倒卻再沒臉回家,直到死的時候才落葉歸根;還有人說那女人其實是做皮肉生意的,父親最後是染了性病而死。九*九*藏*書她把父親骨灰回來的消息輕描淡寫地和母親說了,哪知剛剛還木訥獃滯的母親突然像嬰兒一樣放聲大哭,邊哭邊數落父親身上的種種不是,比如睡覺的時候鼾聲太響,襪子破了洞卻還是照穿不誤。她不明白,一個經常把褲子穿反、忘記沖廁所的人,為什麼還能記起幾十年前的細枝末節。
小辰當時坐在劉穎後面,是那種最調皮搗蛋的男生,上課不聽講,專愛扯劉穎的頭髮。一直到高三,劉穎剪了短髮,他不扯了,等劉穎做題做得脖子僵硬時,就為她輕輕按摩脖頸。他喜歡過她嗎?劉穎不知道。畢業典禮,同學聚會,頻繁互動的QQ空間,曾有那麼多表白的契機,他卻只是望著她淺淺地笑。年輕時的情事,想多了也無益,沒能走到一起,那是緣分不到。
她大概用了半年時間才逐漸改掉起夜的毛病,在此之前,不知有多少個晚上是捂著小腹拚命憋到鬧鐘響后再起床。她甚至覺得,她對父親的恨並非是因為他拋棄妻女,而是來自膀胱里令人焦灼的酸脹感。
時間還早,無處可去,僅有的幾家商場都沒開門,其實開門了也沒什麼好逛的。劉穎已經很久不敢照鏡子了,自打回家后,時尚就與她絕緣。單位、醫院和家連成一個穩固三角形,她的生命就困在這個三角形里迅速消耗,頭上的白髮拔掉一根就長出一叢,衣服上永遠沾著藥物和母親穢物的氣味。反倒是母親,生病後容貌就彷彿定格了似的,臉上的皺紋都停止了蜿蜒。
小辰發現了她,遠遠地招呼她一起吃。她端著碗坐到一旁,皮笑肉不笑。小辰跟老婆介紹道:「我同學,上學時學習特別好。」她目光躲閃,「學習好」這種誇獎放在當下語境總讓人覺得不自在,說者無心,聽者卻難免產生「既然學習好怎麼又回到這裏」的疑問。她悄悄打量小辰的老婆,微胖,臉頰有斑,大概是生孩子的副作用;穿衣品味不高,剪裁粗糙顏色俗艷,但皮膚白,襯得氣色很好。她突然有些慚愧,自己明明和小辰之間什麼都沒有,也不曉得是在比個什麼勁兒,難道攀比果真是女人天性?粥鋪老闆娘給她安排過幾次相親,男方要麼身體有殘疾,要麼五十多歲離異。她不生氣,至此明白了自己在婚戀市場上的價位,於是禮貌地和人吃完飯,禮貌地疏遠掉關係。
付完錢,護士取了兩支針劑出來,一支針管是紅色的,一支是藍色的。紅色的那個是麻醉劑,注射后狗會陷入昏睡狀態。藍色的那個是氯化鉀,趁著老狗昏迷時打進去,很快就能斃命。護士撥開老狗的毛髮,露出一小塊皮膚,拿起紅色針管就要往裡扎。
護士和醫生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她接過兩支針管,手指冰涼僵硬。
——菲利普·拉金

(三)

小城市的職場,若沒有編製,工作前景也就那麼一回事。不失業已經是極大幸運,哪有什麼未來可言。心理專家鼓勵人們活在當下,並不是因為當下有多麼好,只是因為最糟糕的還遠沒有到來。
南無阿彌陀佛。她慢慢地把麻醉劑推入老狗體內。老狗呻|吟了一會,闔上了眼睛。她又把藍色針劑打進去,老狗抽搐了幾下,喉嚨想要發出聲音卻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幾分鐘后,老狗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她拿著空掉的針管問醫生:「人注射了這個,也是會死的吧?」醫生說是。
她這一生都迷信緣分,信佛之後就更篤定萬事萬物的關係都是靠緣分來維繫。用「緣分」來解釋那些離開的人和事,她心裏會好受一些。父親離開了,那是他與母親的緣分不夠;男友離開了,那是他與她之間的緣分不夠;老狗離開了,那是因為和她們一家的緣分盡了。
她突然問小辰:「你還記得你高中時出走的事嗎?」小辰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咳,二十年前的事就別提了,那時候不懂事嘛。」她望著小辰一家離開的背影,心想多麼標準的三口之家啊,曾經離家出走的少年,如今安穩地囿於家中。
她不願往最壞的方面去想,但仍是把母親接來北京做了體檢。一次次就診,一次次複查,當「阿爾茲海默症」幾個字出現在診斷書上時,她感到大腦一九-九-藏-書片空白,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突然潰散成億萬個粒子被吸進沒有盡頭的黑洞。她不信,又去百度上查資料,很多文章都說70歲以上的老人才是這病的高發群體,可是母親才六十啊。醫生熟練地回應她的質疑,說現代社會,很多疾病的發病年齡都提前了近十歲,二十歲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患青光眼呢。
收拾停當,才早上六點半。這天是正月十五,對面的住宅樓家家戶戶都在窗上掛了小燈籠。劉穎家的日曆還停留在正月初一,這本日曆是年初心血來潮買的,卻幾乎沒怎麼翻下去。反正翻與不翻,日子都是一個樣,像商場門口給小孩玩的投幣搖搖車,隨著粗糙的節奏在原地晃來晃去。
母親起初病症輕微,只是忘掉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譬如關燈,譬如沖廁所。她心存僥倖,說不定疾病已經停止擴張。但病魔並沒有對她們手下留情,它只是休憩了一陣,隨後以更加狂虐的姿態在母親的身體中攻城略地。那天中午,母親說去樓下超市買水果,然而直到傍晚也沒有回來。她跑出去一條街一條街尋找,起先是喊母親的大名,最後心焦如焚,精疲力盡,啞著嗓子邊走邊喊「媽媽」。夜幕降落,街燈漸次亮起,終於在最後一絲希望耗盡前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母親正在一家理髮店門前站著,雙手慌張地揪住衣服下擺。店門口的三色燈旋轉著,彩色的燈光照在母親臉上時,她看到母親焦急得滿臉都是淚。
砰——窗外有人燃放煙花。夜空像是被剪開一道口子,五顏六色的焰火流瀉下來,把小區上方照得透亮。她把輪椅推到窗前,指著天上的華彩說道:「媽,我是你女兒。天上的這個,叫煙花。」母親歪著頭看了一會,又睡著了,口水沿著下巴一直流到前襟上。
從米粉店出來,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如血漿般潑灑下來。走了一天,腳掌酸痛,她坐在小廣場的長椅上按摩小腿。夜幕慢慢垂下,黑暗如潮水一般湧入城市,湧入她的家。母親這一天都在做什麼?會不會害怕得大聲哭喊,把夠得到的東西全都砸得稀爛?家裡一片狼藉等著她回去收拾,她卻一動也不想動。反正水杯放在哪裡都會被打翻,褲子換了多少次也還是會被尿濕。她想起小時候常用來抬杠的話:既然晚上也要鋪床睡覺,為什麼早上還要疊被子?長大之後,她仍不理解疊被子的意義,卻知道了另一個更高雅的比喻:西西弗與巨石。樹上的彩燈盡職地亮了起來,小商販推著小車賣孔明燈,在亮閃閃的節日氣氛里,她望見了一雙黯淡渾濁的眼。
她換了身衣服,打理乾淨頭髮,又噴了幾層花露水,確認身上沒有異味才離開。沒走幾步,又回來了。她拿了一條毛毯蓋在母親膝蓋上,又把小茶几推到輪椅旁邊,茶几上有涼白開、水果和餅乾,母親醒來一伸手就夠得到。再依次關掉電閘和煤氣閥,藏起刀具,才重新出門。門輕輕關上那一刻,空氣顫了一顫,她踮著腳走得很輕,身子一直漂浮到戶外的晨光里。
母親一直沒有再嫁。那個年紀的女人,不美,沒有財富,還帶著一個青春期女兒,很難有再次組建家庭的可能。父親走了,把母親一半的魂魄也帶走了,那個溫順和氣的母親漸漸變得喜怒無常。她童年時在母親的溺愛中長大,從沒有挨過打,十六歲之後胳膊上卻常常浮出一塊塊淤青。她不叫喊,不反抗,當同齡的孩子用叛逆對抗世界時,她以一種極大的隱忍抵禦落在身上的拳腳棍棒。她看透母親打她時心裏也是撕扯般的痛,於是冷眼望著母親,幻想以肉身的疼痛為武器,報復她,感化她。
劉穎往廣場里側走,籃球場上有穿校服的男生在打球。中學今天沒有放假,想必這群男孩子是逃課出來的。籃球砸在籃筐上,沒有進,轉了幾圈掉下來,一直彈到劉穎面前。「阿姨,幫忙扔過來!」男孩們在球場那頭沖她喊道。
狗躺在路中央,左前腿被碾成一攤肉泥,一雙渾濁的眼穿過不息的車流,無助地向四周張望。她跑過去抱起狗,帶到附近的寵物醫院救治。體檢,截肢,打消炎針,一共花了兩千塊。醫生的嘴藏在口罩後面,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這狗就算撿回這條命,頂多也就活個一年半載,它太老了。」她不多爭辯,躬身謝過醫生后,抱著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