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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

失蹤

作者:劉浪
如同書架上的空缺,阿慶的消失像一個黑洞,突然向我凝視過來。我拚命搜索有關阿慶的記憶,但他好像永遠背對著我,坐在桌前繪圖。燈光打在他的背上,他的正面一片漆黑。即使我想象他回過頭來,也是一張漆黑的臉,看不出任何內容。我能輕鬆想起從前的阿慶,他機敏的眼睛,堅定的鼻子,暗匣似的嘴巴(隨時會從裏面蹦出驚人之語),和嘴巴右側的一顆黑痣。那彷彿是另一個人,一個明亮、清晰、充滿細節的人。而最近的阿慶總是晦暗不清,我越努力辨認,他越失焦得厲害,甚至發生奇怪的變形。也許是受了那次演示的影響,他在我的腦海里時常會不可遏止地往狗的形象滑去。他頭上的葉子,他衣服上的泥土,都在加深這個動作的悲劇性。他作為人的形象越模糊,作為狗的形象就越具體。我漸漸覺得他每天是爬著出去和回來的,他呼吸時伸著舌頭,耳朵高聳,但有一半耷拉下來,他的尾巴和他的後腿一起,被他穿到褲子里去了。連他的聲音我也聽不真切,他對我說的話,聽起來就像一串狗吠。地板上、床鋪上、圖紙上,到處都是他的爪印。我聞到整個屋子都是他的味道,那種把鼻子埋進狗毛里聞到的味道。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去保安處調取了監控。監控顯示,阿慶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前天晚上,他走進樓房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了。當民警提出要不要在樓房裡搜一遍的時候,我的語調已經異常平靜。我說,不,他出來了,他是在走出樓房的那一刻消失的。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報警。在電話里,我含混地說了一些關於阿慶的情況。我發現描述他已經成為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他總在躲避我的描述,從我每個詞語的邊緣溜走。當對方問我,阿慶是什麼時候走失的,我支支吾吾,好像他的走失跟我有關,我就是這次失蹤案件的主謀。掛斷電話后,我像個嫌疑犯待在案發現場,等著警察的抓捕。當敲門聲響起時,我差點跳了起來。
啟事很快貼了出來,賞金兩萬。
但是一周過去了,沒有任何線索。
視頻里除了樓房,和樓前的一排灌木,什麼也沒有。
看到這張啟事的時候,我像挨了一拳似的,把阿慶拉出人群。我說,說吧,狗在哪兒。阿慶看著我,像看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不是我乾的,他說。
我終於見到那條狗了。它一反失蹤前的可愛面孔,變得猙獰而可怖。它在追我。它跑得太快了,我每回一次頭,都能感覺它又逼近了一點。我想我已經使足了全力,把我尚未出生的子孫後代的力氣,都透支在了這次逃跑上。可是沒用。這註定又是一次失敗的逃跑。它那討厭的鼻息,幾乎貼到了我的大腿上,使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它抄到我的前面,在我周圍轉了兩圈,又去追別人去了。我站在原地驚魂未定。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阿慶也跑過來了,他那疲於奔命的樣子,看著真讓人心酸。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們是一塊逃跑的,中途跑散了。狗先追到我,然後去追阿慶。我們這樣逃跑了很多次,我以為這次,我們中間至少有一個人能夠逃脫。可是沒有。眼看狗快要追上他了,而他越來越不行了,腳步開始踉蹌。當他跑到我跟前的時候,我大吃一驚:這分明是一隻羊,彎彎的角,細細的腿,厚厚的毛,連喘息也帶著咩咩的聲音。阿慶怎麼會是一隻羊呢?但羊的眼睛里,的確透著阿慶的恐懼。他渾身顫抖著,像是剛從冰河裡撈起來似的。我伸手去碰他,卻發現我伸出的不是手,而是一根羊蹄……
阿慶縝密的思維和細緻的觀察力,使我對他在街上轉悠也能破案的說法篤信不疑。一天,阿慶逛街回來,手裡拿了一張紙。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異樣的光芒。我說,懸賞通緝令。阿慶搖頭說,不對,再猜。我說,難道是公安局的聘書,阿慶又搖頭,把紙遞給我。我展開一看,大失所望,是一張尋狗啟事。我把紙丟在桌上。阿慶說,賞金一萬。
他們不過是在用遺忘治愈自己,假如那條狗的確從他們那裡帶走了什麼的話,阿慶說。
他的床上空空蕩蕩,被子掀開了一角。床邊有一隻拖鞋,另一隻在椅子下面。椅子斜放著。桌上擺滿了凌亂的圖紙、尺子、筆,還有一桶沒有吃完的泡麵。他的手機反扣在泡麵旁邊,充著電。總之,屋read.99csw.com裡的一切都處於一種中間的、未完成的狀態。阿慶應該是臨時離開的,而且很快就會回來。我看了看手錶,凌晨三點。這麼晚了,他會去哪裡呢?我開始回憶他離開時的情形,也許在我睡覺的時候,聽到過什麼動靜。這一想,把我還有些昏沉的頭腦徹底驚醒了:阿慶早在我睡覺之前就已經不在了。
無論如何,先找到狗再說。我們第一時間跑遍了小區周圍的垃圾場、飯店,也去了較遠的寵物市場和賣肉市場,都無功而返。其實這次被倒賣和收養的可能性不大,周太太尋狗心切,啟事貼得鋪天蓋地,發現者不會放著高額的賞金不領,卻留著收養或拿去賤賣。直覺告訴我們,只要賞金沒被領走,狗就還在附近。為了搶得先機,我和阿慶決定不分晝夜,對方圓幾公里的區域,展開地毯式搜索。要想找到狗,必須先像狗一樣活著。我們的足跡無微不至,遍布各種犄角旮旯,即便像公共廁所那樣的污穢之地,我們也是身不顧糞,勇往直前,餓了就啃幾口麵包,累了就找牆根眯一會兒。狗不等人,它會越跑越遠,越遠就越充滿變數。我們的兩條腿追它的四條腿,常有一種命運的無力感。在尋找過程中,我們還發現這次競爭異常激烈,到處都能看到和我們一樣白天撅著屁股晚上打著手電筒找狗的人。
來的是兩個年輕民警。我沒有看清他們的臉。他們進門之後,影子像手電筒光一樣亂晃,彷彿眨眼的工夫,就把阿慶從這間屋子裡抹除了。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但是顯然,我的回答不能使他們滿意。他們在問我的時候,目光一直盯著那些圖紙,偶爾互相對望一眼,似乎根本不相信這浩大而精密的工程,只是跟一條狗有關。
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我一下,嚇得我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了。我知道怎麼回事了,阿慶說。我說,你從哪兒冒出來的。阿慶指了指樓房入口,看我一臉的不相信,他說,你跟我來。他決定再演示一遍他是怎麼走出樓房而不被攝像頭拍到的。我們來到樓房入口。阿慶說,狗當時從二樓跑下來,經過我們門口,到了這兒。他站在自己所說的位置,樓道的靠牆處。我說,然後呢。阿慶挽起袖子,目光熊熊地盯著前方。我以為他要衝出去,以快到攝像頭無法捕捉的速度。這時,我忽然害怕起來,好像那個黑洞就在他前面兩米遠的地方。我剛要阻止他,讓我震驚的一幕發生了:阿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兩隻手按在地上,脖子儘力伸長,學狗的樣子向前爬去。一時間,樓道里充滿了膝蓋的撞地聲,衣服的擦牆聲,和咻咻的喘氣聲。我看見他貼著牆爬出樓道,左拐,繼續貼著牆,在灌木的遮擋之下,爬遠了。他的動作剛開始有些笨拙,手和腳磕磕絆絆,似乎還在克服身上人的部分;漸漸的,他的四肢已能協調自如,不僅步態從容,甚至能撒腿小跑起來。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我不忍打擾他。直到他爬出了我認為已經遠遠超出演示範圍的距離時,他才抬起兩隻前腿,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向我走過來了。
在北京,養寵物的人遍地都是,不愁沒有丟的。最重要的是,丟了之後,他們還願意用金錢來衡量這份感情,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我們走訪了很多小區,見過無數啟事,從經驗來看,賞金的多少確實反映著感情的深淺。有的啟事二話不說,直接砸上錢數,大號字體,顏色加粗,像一聲吶喊,振聾發聵,我們完全可以體會主人那張焦急的臉和不計代價的決心。有的啟事,挖空了心思,措辭不可謂不情真意切,可以說到了催人淚下的地步,可是看到最後,絕口不提酬謝的事,或者只有「必有重謝」這樣模糊的承諾。通常,我們對後面這種啟事是不搭理的。有價值的啟事,我們會先打個電話過去確認,因為有很多寵物已經找到了而啟事沒有撤掉的情況(為此還鬧過把主人當成小偷向他索要寵物的烏龍事件)。更離奇的是,還有人表示不用找了,因為有了新歡,舊愛就隨它去吧。
我和阿慶是大學同學,畢業後來到北京,租住在周太太的樓下。由於找不到工作,我整天窩在屋裡寫東西,做我的作家夢。阿慶呢,在街上轉悠,幻想有朝一日撿到彩票,或誤打誤撞幫警方破獲一樁有巨額賞金的九-九-藏-書大案。阿慶看了很多偵探電影,喜歡分析,大到國家領導人的講話,小到一隻蒼蠅的飛行軌跡,他都分析得頭頭是道。世上無小事,一切小事都驚心動魄,這是他的口頭禪。有一次,我們在公交車上,他分析那些上車的乘客。他說那個穿黑色夾克的中年人是個小偷。我看過去,那人梳著背頭,國字臉,腋下夾了一隻公文包,像個老闆。我低頭繼續玩手機。過了一會兒,阿慶捅了我一下,嘴唇朝那邊努了努。我抬起頭,只見那人巋然不動,手卻幽幽地伸進了一位女士的挎包。我差點叫了出來。阿慶又捅了我一下,目視前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說,要不要提醒她。阿慶說,找死啊,他包里有傢伙。我仔細一看,果然有半截刀柄露了出來。車到站了,他勾出一件什麼東西,揣在兜里,下車了。我正要過去提醒那位女士,阿慶又拉住我,叫我別動。等那位女士也下了車,阿慶說,這是個圈套。我說,什麼意思。阿慶說,她下車的時候,在包里掏公交卡,卻沒有發現自己丟了東西,可見她是故意讓那個人偷的。他們是一夥的。我說,他們這麼做有什麼目的。阿慶說,引人上鉤,你要是多管閑事,去提醒她,她就會說是你偷的。我說,如果我在他下手的時候提醒呢。阿慶說,他把刀露出來,就是讓你不敢輕舉妄動。一個小偷怎麼會把刀露出來呢,只能說明他是故意為之。
為了尋找啟事,我們過上了早出晚歸的生活,這和周太太遛狗的時間恰好一致。我們經常看見一個老人牽著一條狗,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或黯淡的餘暉中,彷彿她們永遠處在晝夜轉換的那個縫隙,寧靜,安詳,被一種近乎永恆的光線籠罩著。有時她看見我們,會遠遠地打個招呼,而我們總是行色匆匆。尤其在阿慶對她的狗產生想法之後,我們躲躲閃閃的樣子更像是做賊心虛。
啟事上說,狗是從周太太家裡跑出去的。那天早上,周太太照常出去遛狗,她把門打開后,忽然想起沒有拿鑰匙。在她轉身去客廳找鑰匙的時候,狗跑出去了。周太太找到鑰匙,鎖上門,追了出來。外面沒有一個人,也不見狗的蹤影。周太太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嘴裏喊著狗的名字。路上遇到買菜的張太太、晨練的李大爺和檢查線路的楊師傅,他們得知情況后,也幫著一起找。這些在監控里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監控里沒有看到那條狗。樓房外十幾米處就有攝像頭,狗如果出來了,肯定會像周太太出來時一樣被拍到。可是沒有。有人懷疑,狗根本沒有跑出樓房。這幢樓有六層,周太太住在二層,不排除狗出門后不是往樓下跑而是往樓上跑,儘管這有些違背常理,但如果一切都按常理解釋,就不會出現意外了,沒準兒我們把外面翻個底朝天,狗卻躲在樓里呼呼大睡呢。然而,經過排查,樓房裡沒有。狗確實跑出樓房了,而且在跑出樓房的那一刻消失了。
雖然那條賞金一萬的狗,我們最終沒有找到,但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和歷練,我們算是漸入佳境,收穫頗豐了。最順的時候,一個月可以完成四五個單子,少則幾百,多則數千。這份職業很快改善了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從吃煎餅放一個雞蛋升級為放兩個,也讓阿慶的才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施展,同時,雖然我們是衝著錢去的,但每次物歸原主,看到主人和寵物相擁而泣的樣子,我們覺得也是功德一件。
周太太的狗丟了。
人們開始猶豫,放棄,甚至蓋棺定論地認為,狗不可能找到了。它已經跑出了我們的可控範圍。一場由兩萬賞金引發的找狗狂歡逐漸降溫,我和阿慶也由於連日奮戰而體力不支了。當我們回到小區,人們已經不怎麼談論周太太和那條失蹤的狗了,好像周太太從未養過那麼一條狗,或者養過,但已失蹤多年,我們在外面忙了一件跟狗無關的事。所有人,至少大部分人,都在適應沒有狗的現實。生活以某種詭異的邏輯回歸了正常。那些啟事因風吹日晒和人們的忽視而慢慢模糊,褪色,直至消失,和它們後面的牆、玻璃融為一體。人們漸漸想不起(或不願想起)狗的樣子。狗在人們的記憶里又失蹤了一次。
阿慶通過身體力行,近乎完美地解釋了狗消失的原因:只要貼著牆走,有灌木的遮擋,就能躲過監控。但九九藏書是,躲過這一個,還有後面很多個,狗如何躲過所有監控,依然是個謎。
其實,以我對阿慶的了解,他不會真的去干那種事,只是說說罷了。在那個困頓的時期,我們需要一些玩笑來緩解自己。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說完沒幾天,周太太的狗就丟了。
人群中形成了兩種意見:一種是自然走失,另一種是被人套走。兩種意見的支持者旗鼓相當。認為自然走失的人,是相信小區的治安環境。這裏監控密布,出入有保安把守,陌生人很難把狗帶出去。相比之下,狗自己溜出去要容易得多。而認為被人套走的人,是基於這條狗值錢,加上周太太優渥的家庭條件,作案者完全可能對它實施綁架。
工作之餘,我也會想起阿慶和那條失蹤的狗。我幾乎想不起什麼新的東西,阿慶仍舊白天勘察晚上繪圖,狗仍舊下落不明,他(它)們像是停在了過去的某個時刻,隨著我的前進而逐漸變遠變小。有時,我擔心他(它)們會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彷彿我的前進成了一種背叛,一種難以定義的罪。可是每晚回家,當我試圖抓住越來越模糊的他(它)們時,卻又感到力不從心。啟事已經揭掉了,在原來的位置留下了比貼啟事之前更強烈的空白。周太太也有了新的寵物,是一隻小薩摩耶犬,通身如雪,招人喜歡。有好幾次,我看見它貼著周太太的腿,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或黯淡的餘暉中,被同一種近乎永恆的光線籠罩著。它像一塊橡皮擦,把那隻邊境牧羊犬擦去了,就像當初邊境牧羊犬把周太太的老伴擦去了一樣。而阿慶,他越來越沉默和不修邊幅,頭髮亂蓬蓬的,身上那件淺灰色的棉衣臟成了深灰色。有幾個晚上,我記得他回來的時候,頭上還沾了幾片細碎的葉子,衣袖和褲腿滿是泥土。他的工程似乎進入了一個關鍵性的階段,不容任何人干擾。每當我設法和他交談幾句,都被他隨意敷衍過去了。我不僅看不清他的臉,他整個人也開始融化、消解,不可避免地朝著霧的方向飄散而去。
當然,還有可能他確實有什麼急事,需要停下手頭的一切,前去解決;更要命的是,在他臨走的時候,我說不定還在場。他告訴過我他要去哪兒,可我沒有聽見,或者聽見了沒有在意。他是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換句話說,是我有意無意的忽視,把他往失蹤的方向上,推了也許是至關重要的一把。
我驚醒了。現在是深夜,屋裡一片漆黑。我伸手摸了摸自己,不是羊,是人。我長舒一口氣。回想剛才的夢境,我忽然有種預感:那條失蹤的狗並沒有走遠,它只不過像啟事上的照片一樣,在某個更大的範圍里畫圈,把我們困在其中,無法突圍。它讓我們亂跑亂撞,互相傷害。它把我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我想立即告訴阿慶我的這個發現,可是當我打開燈,阿慶已經不在屋裡了。
忙碌的時候,我基本騰不出心思想別的,不是在書架間跑來跑去,就是仰頭哈腰尋找編碼。總是有新的空缺等著我去填補。但偶爾,我也會突發奇想:假如我放任那些空缺不管,會是什麼後果呢?讀者將驚訝于那些書的失蹤,像驚訝于自己身上某個部分的失去。他們會代替我,在書架間跑來跑去,仰頭哈腰尋找編碼。他們焦急的身影將一遍遍塗抹著圖書館,加深這裏的夜色,使那些空缺看起來更加幽暗和深不可測。當然,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他們很快會被另外的書吸引,並說服自己原先的書應該被人借走了。
我有些著急,繼續往前回憶。我要想起阿慶離開的那一刻,也許他在那一刻對我說過什麼。我想起昨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阿慶的被子就掀開了一角,椅子斜放著,手機充著電。我再往前想,更駭然了:前天晚上也是如此。很有可能,阿慶幾天前就已經不在了。
後來證明,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我以為只要阿慶跟這件事無關,我們就能理直氣壯地大賺一筆。我們太需要這筆錢了。可是,隨著調查的深入,我們發現這筆錢並不好賺。案情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
那是一家外觀陳舊但體量龐大的圖書館。我每天的任務,就是把讀者歸還的圖書,按書脊上的白色編碼放回書架,以便下一個讀者取走。這種工作無窮無盡,像純粹的物理現象,最終結果就是我、圖書、讀者https://read.99csw.com,被磨損得面目全非。我經常想,西西弗斯不是神話,而是我們的生活現實。但只要能接觸圖書,不在外面餐風飲露,這份工作還是令人滿意的。
阿慶每天比我早出門,晚回家。可是昨晚,我回來之後,一直沒有看見阿慶。屋裡的東西和現在擺放的一樣。我吃完泡麵,寫了會兒東西,快到十點了,阿慶沒有回來。我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看了幾頁書,阿慶還沒有回來。我不記得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我敢肯定,在我睡著之前,阿慶沒有回來。
難道是超自然現象?我說,在我們生活的空間里,也許真有黑洞的存在,它們平時沒動靜,但會在一些特定時刻發揮強大的吞噬力。阿根廷轎車穿越案,莫斯科地鐵失蹤案,還有「泰坦尼克」號船長再現案,都是這方面的例子。不知道,阿慶搖頭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狗是自己走失的,監控里沒有發現可疑人員和車輛。
那是一隻邊境牧羊犬,黑白交錯,毛髮濃密,跑動起來像演奏中的琴鍵,全身翻滾著涇渭分明的波浪。每天早晚,周太太都會帶它出來散步。它是小區里的明星。人們看見它,總免不了一陣撫摩和逗弄。來,握個手。它就抬起前爪,和人握手。漂亮,再轉個圈。它就原地轉一圈,轉得人心花怒放。人們對它的讚揚,讓周太太引以為榮。周太太的老伴死了,兒子常年在外,陪伴她的就只有這條狗了。我們深知這條狗對於周太太的重要性。因此,阿慶不止一次地表示,想對它下手。這件事我是反對的。一來周太太跟我們無冤無仇,二來,也是最關鍵的,這違背了我們的職業道德。
一天下午,阿慶又準備出去了。我叫住他。我說,不要再找了。他好像聽見了,返身回到屋裡,翻箱倒櫃地找東西。我說,你找什麼。他不說話,繼續找著。我說,事情過去這麼久了,就算那條狗還活著,也已經有了別的主人,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他還在找,還是不說話。最後,他從床底下撈出一根自|拍桿,伸縮了一下說,幫我個忙。我說,什麼忙。他說,你出來就知道了。
除了偶爾有熱心人插一腳,這個行業基本沒什麼競爭力。最大的困難就在於尋找本身。在這方面,阿慶充分展現了一個業餘偵探愛好者的專業性。他分析道,寵物丟失一般有三種情況:被拐賣、被抱養和迷路。拐賣有兩種去向:寵物市場和賣肉市場,這取決於寵物看起來是可愛還是可口。抱養的話,寵物的位置相對固定,卻也更為隱秘。迷路中的寵物比較容易找到,它們往往還在附近活動,垃圾場和飯店門口是它們主要的覓食場所。但迷路最不穩定,隨時會變成前兩種情況。寵物丟失的前兩天是尋找的黃金時間,再往後經過倒賣和轉移,甚至殺戮,就無力回天了。因此,通過主人的描述、目擊者提供的信息和監控記錄,判斷寵物丟失屬於哪種情況至關重要。
不太忙的時候,我會拿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躲在角落裡看。只有很少的時刻我能看進去。我必須留一部分大腦,去警惕那些空缺的誕生,彷彿一旦出現空缺,書架就像豁了牙的嘴,讓我難以容忍。其實空缺一直都有,早在我來之前,早在圖書館成立之前,甚至早在這個世界形成之前。我從未見過沒有空缺的書架。我只是在想象中建立了它們完整的樣子,然後才對空缺如此在意。但每次有新書歸還,我還是會迫不及待地把它們插回原位,似乎通過這種渺小的努力,我可以無限接近那並不存在的理想中的完整。
也許是這個突破性的發現,讓阿慶受到了鼓舞,他從此變得更加痴迷了。為了進一步研究狗的路線,他白天出去勘察,晚上回來繪圖,把小區里的樓房、攝像頭、停車位、綠化帶、柵欄和下水道的分佈情況,都按比例畫了下來,並用虛線框出每個攝像頭的監控範圍,用紅三角標記死角。隨著這項工程的推進,他桌上的圖紙越來越多,幾乎把他那顆耳朵上別著鉛筆的腦袋埋了進去。從那以後,我很少看清他的臉。他的臉因長期面對圖紙而變得和圖紙一樣抽象了。
由於案發地點就在我們樓下,阿慶只要得空,就會跑出去站一會兒,有時還會把泡麵端出去吃。他總盯著狗消失的那條路看,好像那是一頭怪獸,會把吃進去的狗吐出來似的。我呢,在家裡乾著自己的事九_九_藏_書,寫寫東西,上上網,偶爾透過窗戶,看見阿慶無動於衷的身體,被樓房的陰影緩緩切割著。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但我敢保證,他一定沒有看出家裡只剩下半箱泡麵:吃完這些,就該出去乞討了。那幾天,我又開始四處投簡歷,找工作。我的看法是,哪怕去街上發傳單,去飯店刷盤子,也比找寵物強。這也是我想告訴阿慶的,我們不能靠偶然性活著。
他能繼續心無旁騖地做這件事,餓了有泡麵吃,困了有床睡,全是靠我到處打零工掙來的。那段時間我什麼都干,送快遞,做保潔,當保安,混跡于社會的各行各業。我要通過這種馬不停蹄的忙碌,把自己從阿慶和那條狗的世界里抽離出來。說不累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之前找寵物的經歷,我想我很難堅持下去。好在幹了不久,我就收到了圖書館的面試通知,並很快成了一名圖書管理員。
他一定是去找那條狗了。從他桌上的圖紙來看,他應該已經掌握了狗的去向。可是,如果需要好幾天的話,屋裡不會像現在這樣,呈現出一種匆忙的、被打斷的狀態。可以想象他是一邊吃著泡麵,一邊畫著圖,突然被某種意外的力量吸引,於是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向一邊,連手機也顧不上拿,就走出去了。很可能連他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我就出去一會兒。如此說來,他未必是去找那條狗了。他是被一件並不起眼的小事吸引到了別處,但這件小事只是線頭,後面藏著巨大的線團,最終裹得他無法脫身。
我們出了樓房,往右走了十幾米,停住了。阿慶掏出手機,裝在自|拍桿上,然後打開相機,切到攝像模式,說,你拿著這個。我說,幹嗎。阿慶說,拿著這個,往上舉,看見那個攝像頭沒,把手機舉到那兒。我照做了,剛好能把路燈桿上的攝像頭遮住。阿慶說,我現在回到樓里,你聽見我喊好了,就開始錄。說完,他就跑回去了。我舉著自|拍桿,像個傻子站在原地。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見樓道里傳來一聲「好了」。我收回自|拍桿,點擊開始,又舉了上去。陽光強烈,微風和煦,我就這麼以自由女神的姿勢,高高地舉著手機,和手機周圍的一圈弧光,站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沒過多久,我的胳膊就因為不自由而發酸了。我小心翼翼地換了只手,繼續舉著。樓房那邊沒有動靜。阿慶只告訴我什麼時候開始,沒告訴我什麼時候結束。我扭頭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我喊,阿慶。沒有迴音。我又換了只手舉了一會兒,然後放下來了。我把相機退出來,點開剛剛拍到的視頻。我想看看阿慶在搞什麼鬼。
這個消息猶如一記重磅炸彈,轟動了整個小區。人們三五成群地簇擁在那些張貼啟事的地方:公告欄、電線杆、行道樹、超市櫥窗……啟事寫得很簡短,卻給人們留下了豐富的討論空間。照片上,那條狗伸著舌頭,搖著尾巴,頑皮地繞著虛空打轉,彷彿那裡原本站著什麼東西。想起它可愛的樣子,人們紛紛表示惋惜,甚至有心腸軟的老人,為周太太的處境落淚了。
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反對向周太太的狗下手。而阿慶之所以打它的主意,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的事業在不久之後就陷入低迷了,連續幾個月接不到單子。據阿慶的分析,主要和季節有關。現在是冬天,寵物過了發|情期,出來活動的時間少了,丟失的幾率自然就小了。而且我們的「管轄」範圍有限,基本就這一片小區,那些丟過一次的,二次丟失的可能性極小。雖說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但熟悉環境需要時間,搞不好寵物沒找著,自己丟了。總之,我們遇到瓶頸了。那些日子我們過得非常拮据,每天吃泡麵,喝自來水,連房租都快交不起了。另一方面,周太太有個有錢的兒子,具體做什麼不知道,但從他開的車可以看出。那是一輛黑色捷豹,全身閃耀著不可靠近的光澤。當它第一次出現在樓下的時候,我和阿慶是繞著走開的。正是這輛車,抬高了那條狗的身價,使阿慶相信,只要把它弄到手,賞金絕不會少。
就這樣,我們走上了尋找寵物的職業道路。
回來之後,阿慶仍沒有放棄。他不相信誰能躲過小區監控和眾目睽睽而不留下一點線索。他決定不找了,而是從頭思考整個案件的經過。他認為,只有弄清楚狗是怎麼消失的,才能讓它重新出現。一定有某個開關控制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