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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深處

飛船深處

作者:曹暢洲
他睜開眼,望著高得出奇的天花板,像在注視著空中看不見的什麼東西,然後說:「沒有。想起來最好,想不起來也無妨。」
原以為這是一片廣闊的遊玩區域,現在卻發現蹺蹺板和滑梯之間也就幾步路的距離,簡直小得可憐。破破爛爛的滑梯也像是戰爭時期餓死的屍體般,孤苦伶仃地被拋棄在角落。
一輛自動運行的拖車正沿著軌道向熔爐穩穩駛去,車身的拖板中央,躺著帕克那橙艷艷的身影。
往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再說話,而是真的在一起享受音樂。流瀉的音符包圍著我們,車窗外的路燈飛速划動,沉默不再使我們難堪。我甚至一度有回到童年的錯覺,彷彿帕克將往日的快樂一直貯存在瓶子里,直到來到我身邊,才將它重新揭開,如香水般噴洒在包含著我們的空氣里。
「一個朋友的遺物。」我輕描淡寫地回答。然後在她追問之前,吻上她的嘴唇,將她徑直抱入卧室,一刻都不回頭。
「蹺蹺板在哪裡,我想去看看。」我說。去那裡的路自然是不記得了,只能靠帕克帶領。
「明白。」我想起這幾天自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對此感同身受。
「無妨。」
「那必將是一個顛覆行業的項目,」領導振振有詞地說,「已經打通了各方關係,並將持續投入大量資源。可以說一旦成功,個人也好公司也好,都將獲得相當可觀的收入,從任何層面上都是。」乍聽之下有些夸夸其談,不過公司本身已經在行業內處於絕對的龍頭地位,因此確實具備大幹一場的實力和底氣。所有人都知道這場「顛覆」的重要意義,知道將有大事發生並且自己將投身於此。即便有人曾懷離職之心,多少也得等到這場「顛覆」過後,將簡歷和錢包都好好充實一番后再抽身。退一萬步說,即便「顛覆」失敗,屆時再走也不晚。無論從什麼角度看,在這個時間點辭職不幹,絕對是一件無可救藥的蠢事。
「嗯。」他快速地回答道,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
我思考著他的話,回想很久以前的人們到底是怎樣的,可是怎麼都不太真切。沒有手機、網路、快遞、外賣的日子,好像是白堊紀時代的事一般,回想起來相當陌生。那時候的人們回到家以後都談論些什麼來著?
「你恐怕是個戀舊的人?」他說。
「當然,」他說,「雖然現在已經是下午六點了。」
說著,他走向操作台,在那些按鈕上眼花繚亂地操作起來,儼然按照某種順序一個個拍醒沉睡的乳貓。顯示屏上赫然亮起了從未見過的操作界面,隨著帕克的操作快速運行。忽然,他停了下來,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頭來說道:「真實的童年當真美好嗎?」
我重新閉上眼睛,確認此刻的存在性,然後再度睜眼,那個身影依然結結實實地坐著,二郎腿擺得標準無比,儼然在向誰示範該如何正確地擺二郎腿。我打開床頭燈,他的形象倏然變得清晰:頭部的光暈原來是一個球形宇航頭罩,連著一身肥大而厚重的橙色宇航服,腳上登一雙高幫無帶鞋,棕灰相間。在它的著裝上久久盯視一番后,我鼓起勇氣將目光重新移回他的頭部,剛才掃過其間時一時難以置信,但現在終於確認,那並不是我的幻覺——透明的宇航頭罩里,是一隻貓的腦袋。
「了不起。」
「顛覆,」他低下頭,將繞好的面一口氣送進嘴裏,幾乎不經咀嚼就吞了下去,然後解釋道,「一切都在顛覆。學校的名字越來越複雜,地址不斷變遷,和這個合併和那個附屬,整個狀態亂得一塌糊塗,我是搞不清楚。再加上地圖格局日新月異,到處都在進行改建,好不容易找到,人們推脫這推脫那,這個說人事處知道消息,那個說營銷部門會有記錄,總之兜兜轉轉,常常還是一場空。在很久以前,人們還不是這樣的。」
帕克停止了播放。沉默像下了一整晚的雪,積了厚厚的一層,高高埋過我們的頭頂。我的胸口一起一伏,心跳轟隆作響,嗓子眼乾燥異常。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月,我的生活大致恢復了正常。連續幾天不再有虛無之感,工作重新找起,社交恢復運行,也同幾個女子建立了不壞的關係。海濱公園也好,飛船也罷,再也沒有回去過。
是父親。
「一度懷疑所謂的童年是否只是我腦中虛構的產物。」
「也不是,」他說,「你看上去心情不錯。」
就連我自己都難以接受這種說法,然而它實實在在地在我這個容器里發生,抽空其中溫熱的一切。我想我始終在尋找什麼,但至於那究竟是什麼,又得去哪裡才能找到,則完全沒有線索。這五年便是如此度過。
「我的玩具?」我用手指摁住太陽穴,像在摁下思考的按鈕。
「海濱公園,」他直直地看向我,「可記得?」
在飛船燈光的照耀下,我的影子在身前拖得格外長,我隨著這黑影的晃動,踩著碎葉踱步離開。帕克也許在身後目送我,也許沒有。但無論如何,此番相遇,為我帶來不少收穫——有好有壞,但都是收穫。珍貴無比的收穫。就像是在懸崖上確認了天地的一無所有。風吹過樹叢,不時發出撲撲簌簌的聲音。拐過一個彎,眼前便只剩明月為我照路。
拖車噌噌作響,像數百張機床同時啟動。鋼鐵摩擦的聲音規律而準確,在空曠的空間里顯得冷酷而不可阻擋。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公園,枯葉遍地,雜草叢生,生怕踩得不好便會掉進地洞之類的場所。走近噴泉池,凝望池中景象:水自然是一滴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落葉、塑料袋和易拉罐,還有幾隻並不相配的皮鞋。池壁爬滿綠油油的植物,一股惡臭騰入空中,逼得我不由九-九-藏-書後退了幾步。
「謝謝,我也一樣。」
我將他的話細細咀嚼,猶疑地說:「玩具精?」
當我決定辭職的時候,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這種變化來得太過唐突,缺乏現實感,就像從電話機里鑽出了恐龍那樣不可思議。在公司雖然只幹了幾個月,但和同事們的關係已經十分融洽。而工作中的表現——毫不客氣地說——我可謂是相當穩健,這在我獨立負責的地區銷售數據上有著無可否認的體現,不僅得到了領導的當面表揚,還進入了下一季度重點項目的籌劃組。
「說說你是如何找到我的?」我說。
海濱公園附近的景緻已和當年完全不同。記憶中是餐廳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家大型商場,原來是銀行的地方也早就變成了辦公大樓,蜿蜒的小路拓寬了一倍有餘,而曾經覺得寬闊無比的大路現在看來則小了許多。單行道縱橫交錯,原來能夠直線開到的地方如今則需要按照指示牌繞上好幾圈,若非帕克在旁邊指向,恐怕要在此處繞上一整晚。
「這可是很特別的玩具哦。」畫面里繼續傳出父親的聲音。
我試圖做一個深呼吸,卻發現那過程猶如行駛在崎嶇小路上一般顫抖不已。鼻息重重地呼出聲,除此以外萬籟俱寂。
今晚天氣還算不錯,朗月當空,輪廓清晰,路況也順利。新修的高速公路開起來順暢無比,眼前的路面就像是不斷被吸進車底的紙條。Art Tatum在彈奏《Tea for two》,我跟著輕快的節奏和旋律不自覺地點頭哼唱,間或往旁邊看一眼,帕克依然坐在座位上無動於衷。這讓我覺得自己顯得有些輕浮。
看到這裏,我心頭一震,彷彿有什麼正在蘇醒。
我緊隨其後,彎腰而入。艙體很小,兩個人在裏面顯得有些局促。左手邊是駕駛艙,玻璃已經被灰塵覆蓋,望過去只能看見模糊的月影,像不小心蹭到的油漆。操作台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按鈕和推桿,顯示屏發出滯重的黑色。右手邊有一扇看上去很厚實的鐵門,門板上刻畫著精密的機械紋路,轉動側連接著吸油煙機般的液壓金屬管,似乎在暗示門后是塊很了不起的地方。
當時的海濱公園,是這個鎮里最為壯觀的遊樂場所,綠樹成蔭,湖水清澈,噴泉無時不刻地筆直灑向天空。蹺蹺板、兒童滑梯、過山車一應俱全。所有孩子在周末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來這裏遊玩。公園還有一座猴山,無論何時去看,總有十幾隻猴子不知疲倦地在山上翻來躍去,接受遊客們遞來的香蕉和榛果。回想起那時的時光,儼然覺得此刻自己正開車穿越時光隧道,場景歷歷清晰地浮現於車門之外。
帕克靠在操作台上,像遠望龍捲風一般地望著我。在某個瞬間,他忽然轉向操作台,按下幾個鍵,最後將拉杆似的什麼東西向上輕推,艙體開始響起溫柔似水的鋼琴聲。
「是的,」他站起身,動靜之大宛如地殼正在隆起,「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好。」他走到我旁邊,不疾不徐地說,「也謝謝你。」
「沒關係,」我說著走向操作台,坐在工位上,望著玻璃上如毛皮般遮蓋下來的茫茫灰塵,感覺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能等我起床洗漱一下?」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睡衣說。
他閉起眼睛繼續道:「然而還是必須得找到。生命要走下去,這是不可或缺的階石。即便再普通,再無意義,沒有它,那條溝壑就無法跨越。一切都只能停滯不前。」
「以前好像沒有看見過。」我將煙掐滅在地上。
「當然記得,」我說,「方便的話,想看看你的家。」
也許這正是我不夠成熟的地方,她說得一點都沒錯。
「事情倒也沒有,」他眨了兩下眼睛,「只是想要找到你而已,『找到』便是事情本身。」
他歪了一下頭,像在回憶些什麼,良久得出結論:「準確來說並不是。」
「別人不覺得奇怪?像你這樣巨大的人形貓。」
在薩克斯和鋼琴交織的樂曲聲中,我不斷回想曾經將身心都投入玩具模型中的時光。那時我不厭其煩地將每一隻玩具都賦予不同的個性,然後用它們演繹腦中假想的劇情。在公園裡也好、別人家裡也好,只要帶上它們,讓我獨處一整天都不會覺得無聊。
我去前台結賬的時候,服務員望著宇航貓的方向說:「你朋友可真有趣。」
我拍去手上沾的鐵鏽,點起一支煙,想象兒時的自己穿梭于其中的情形,不由感到萬念俱灰。記憶中鮮活的畫面如今處處蒙上慘淡的陰影,適才在帕克身邊感受到的快樂一時間煙消雲散。舉目四望,只覺一切恍如隔世。
「……」

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嘴巴張開的程度超乎我的想象。
「比如四月是活潑開朗的,五月就夾帶著一點愁緒。快進入六月的時候,彷彿能看到它對著鏡子欣賞發育中的軀體的樣子,每年就像有十二個人在等著我去他們家裡玩一樣,各不相同。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表情消失了。記得的只有每個月有哪些事要做,有哪些任務務必完成,卻再也把握不住那個月自身的形狀。你沒有這種感覺?」
我閉上眼睛,讓精神和身體回歸統一。
回到家中,在電話里告訴了母親自己辭職的消息,毫無疑問,被她狠狠地罵了一通。掛了電話后,我徹頭徹尾地趴倒在床上,儼然某個巨大生物的腳掌,「嘭」的一下朝著軟綿綿的床墊踩去,然後一動不動,在床里緩緩下陷。我的脊背中間開出兩扇門似的東西,體內的雜念統統飄散出去,團團睡意隨之湧入,read•99csw•com充盈全身,不久便沉入了深不見底的睡眠之中。
「幸運的是,你始終都清楚你要尋找的是什麼。」
帕克用手指(也許是爪子)緩緩地敲擊自己的額頭,像在用回聲探測大腦的空間,然後說:「也許你會想看看這個。」
「不清楚,」他說,「就算如此,有些人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過去。」
「那現在你已找到了我,便可以繼續前進了。」我說。
我沒有說話,說不出話,整顆心都在深深搖顫。
無論如何,我在發生改變。
「明白。」
正這麼想時,一個畫面如入室搶劫一般闖進我的腦海:父親出差回來時,拿著一盒全新的玩具放到我手裡,說是來自一家全球頂尖的玩具公司,老總正好和父親是朋友,便給了他一盒,還是限量版。
「飛船開是不能開了,」帕克說,「但好歹留下了些東西。」
「當然奇怪,不過奇怪過後總有能夠接受這種現實的人。」
我低下頭,望著自己到他腳後跟的距離,嘆了口氣。
「帕克,」他說。言簡意賅。
「別看我這樣,」他說,「其實已經快壽終正寢了。」
「找到以後什麼感受?」我又倒了點水,一口喝下。
「彼此彼此。」
「你知道嗎?」我說,「這個彈鋼琴的人,是一個瞎子。」
「已經停業很多年了,」帕克邊說邊領我從大門走進去,「原本說是要拆了建體育場,後來產權上出了問題,一直沒有下文。具體我也不清楚,總之這片地方現在已是廢墟一片。」
「也許。」

「多少吧,」我說,「不過並不是決定性的原因。」
「你不這麼覺得?」我問。
從做工上,這確實是當時最精美的一款玩具。手腳充分可動,衣著細緻時尚,冷酷的貓眼顯示出他的無情。當時怎麼能想到,所謂的「特別」竟然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我說,「可是總比成為大人好。」
「park。」兒時的我重複道,一邊聚精會神地擺弄鏡頭兩邊的四肢。
Art Tatum的琴聲婉轉悠揚,似將萬物先深情輕撫一番,次中音薩克斯隨之響起,將靜謐的氣氛進一步軟化。兩大樂師一吹一彈,將長夜柔情娓娓道出,痛苦的邊界不知不覺變得模糊。我們再一次置身於音樂的深海底部,靜靜聆聽這黑夜裡唯一動聽的樂音。一些車流聲從兩旁劃過——那是帕克幾個小時前的回憶,他在播放那段回憶。
「那麼,」我說,「如今你到這裏來,可有什麼事情?」
「我自己心裏清楚,」他轉過頭去繼續向前走,「畢竟是玩具,沒有皺紋,沒有骨質疏鬆,沒有老年痴獃,外人也許的確覺察不出。但是自己一清二楚,身體機能已經到了末期。」
「是我開來的,」他說,「畢竟我是宇航員嘛。」
的確這樣想過,但也終歸只是假設。且是千萬種假設的其中之一。
兩個禮拜前,談了九個月的女友提出了分手,原因是覺得我不夠成熟。對此我不置可否,不過不知為何要到九個月以後才得出如此結論,也許我對成熟的偽裝充其量只能維持九個月。我倒是相當喜歡她來著,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我所一直尋找的就是她,她把我的容器填得無比美滿。然而如今我漸漸意識到,也許她只是暫時掩蓋了我企圖尋找什麼的渴望而已,她並非是我真正所要尋找的終點。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點,直到相戀九個月、分手兩周后,如此遲鈍地感受到。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繫上安全帶,發動引擎,將車內音響連上手機,一邊播放Art Tatum的《My one and only love》,一邊將車開上通往海濱公園的高速公路。
我停下了腳步。
說完我才發現,現在和一隻宇航貓玩具說話,恐怕也算不上什麼正常社交。
「一個玩具老人的人生經驗。」
「無論如何,先享受音樂吧。」他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那是我曾經最愛去的地方。小時候常常拿著玩具到公園的草坪上玩,僅僅是聽到這四個字,無數畫面就紛紛在腦海湧現。我在那些畫面里再一次尋找宇航貓的身影,不知是它某種程度上創造了我的記憶,還是確實有一部分失去的記憶正在恢復,我感到的確曾經擁有過這樣一隻玩具。
好一隻冷酷的玩具。
不用說,蹺蹺板也早已破落不堪,兩端的座椅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幾顆笨頭笨腦的螺絲釘在鋼材上,粗糙的鐵鏽如癬一般布滿蹺板表面,使勁將它往下按,怎麼也按不動,另一頭就像是大地的一部分般牢牢固定在地上。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我說著站起身來,走出艙門,看枯葉飛舞,樹影搖動,一隻什麼動物在草叢中飛快地爬過,「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童年,我想。童年長大以後,就成了這般模樣。
「你是?」我在床上坐起身來。不知為何,雖然不可思議,但是對這隻宇航貓並不懼怕,甚至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
「有是有,」他說,「但也許還是不要用的好。」
「這是給你帶來的玩具。」
畫面隨即由黑暗轉向光明,一張粉白的臉龐好奇地看向我們。雖然有些陌生,但我依然辨認出那是從前的我。
「……」
還很模糊,我想,但有些事情正在變得逐漸清晰。有必要繼續和他相處。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試著開啟話題。
「哪裡會有比這更好的工作,」我說,「平台又高,待遇又好,進步空間巨大,若非身體實在吃不消,怎麼都不會拋下這樣完美的工作。」
我撲通一聲坐倒在地,良久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九九藏書「那個年代的歌,都能讓人真正地愉悅起來,」我說,「現在流行的嘻哈啊、電音啊,好聽是好聽,但總覺得它們所帶來的僅僅是表面的狂歡,是類似祝酒遊戲一類的東西。」
「嗯,」他說,「並且最終還找到了。」
「我也覺得,」我說,「可惜以前沒有好好珍惜。」
「莫非有了更好的工作?」同事們仍在不停地詢問原因。
他沉思了一會,便又在操作台上依次按下了幾個按鈕。不一會,眼前的環形玻璃上,浮現出了晃動的黑色畫面,艙體四周發出各色聲音:汽車開動的聲音、人們的腳步聲、風聲,然後是一個熟悉的男人。
她看了將近有十幾秒,恐怕腦中閃過無數此物可能的功能:魚缸、花瓶、水晶球殼、交流電裝置……不一而足,沒有結論。
「那是什麼?」我看見幾米遠處一個類似飛船的東西。
再度沉默。
一個陰雨連綿的周六晚上,我和最近在網上認識的一個女子在酒吧里喝了些威士忌,然後一同回了家。打開門,她便瞧見玄關柜上那隻帕克曾落在我車裡的玻璃宇航頭罩。
「比如被老虎叼走之類?」
「這可是一隻特別的玩具喲!」父親當時還這麼對我說來著。
「這裏不太方便進,抱歉。」
「我記得小的時候,」我一面走一面說,「每個月份都有每個月的表情。」
我們在當中一個休息站停了車,去餐廳里吃了兩碗面。一脫離音樂,他又回到了那個不說話的狀態,從頭到尾散發著與世隔絕的氣息。
他用筷子將面一圈圈地繞著,一邊說:「各處打聽。讀什麼中學,什麼大學,去了哪裡工作,住在哪裡,然後按圖索驥,就找到了。當中岔出去的過程,不提也罷。」
「為了成為大人,我們是不是終究需要拋棄童年?」我用乾澀的聲音說。
他轉頭看向我,像是在用視線剝離我外表附著的殘餘蛋殼。
「榛果,」我說,「你呢?」
「童年也不儘是好事。」
從現在住的地方距離海濱公園大約100多公里,開車至少需要兩個多小時。宇航貓將頭罩摘下,放在汽車後座,然後開門坐進副駕的位置上,嫻熟程度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經常坐別人的車。「當然坐過,」他滿不在乎地回答說,「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找你,什麼都經歷過。」
「我說,不喜歡這種音樂?」我側頭問他。
「總比到死都沒找到強。」他不假思索地回應道。
「沒有關係,」我說,「總不會比現在這片廢墟更讓人無法接受。」
玩具的墳場,童年的墳場。我不禁意識到,所有人埋葬童年的場所。
飛船的半截被埋在地下,頭部斜斜地露在外面,像正要躍出水平面的鯨。帕克擺弄著圓形艙門,將它向上轉動,艙門發出金屬器械摩擦的巨響,塵土沙沙落下,艙體豁然敞開。他彎腰鑽了進去,在門邊按下按鈕,橘黃的燈光倏忽點亮。光線從門口一路鋪到我的腳下。
究竟那是什麼呢?
我再一次聲嘶力竭地喊了一次,這一回他沒有理睬我,只有那拖車向著熔爐慢慢接近的黑影,一點一點地向我遠離。
「無妨。」對這突如其來的請求,他似乎並不意外。
我鑽進飛船,右手邊那扇形狀精密的金屬門已被打開,走進一瞧,眼前景象震人心魄:門內竟連接著一大片地下空間,足有十幾米高,空曠無比,儼然巨型的地底體育場。遠處什麼東西堆積如山。我凝神細看,竟都是如帕克般大小的玩具——奧特曼的、怪獸的、高達的、戰鬥機的、汽車的、郵船的……數以萬計的玩具殘骸被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斷頭的斷頭,少了翅膀的少了翅膀,一片面目全非,疊成萬丈山巒,幾乎還能聽見他們的冤魂在發出來自地獄的慘叫。那不僅是我所擁有的玩具,想必是更多人曾心愛的玩具,如今無一例外都成了不堪目睹的屍體。在它們旁邊,火光猛烈的熔爐正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對面的牆上火影搖動,形狀和幅度之大幾欲將牆本身給頃刻搖塌。
我抬頭看了眼帕克,他正坐在座位上眯起眼睛舔著自己的臉,一隻腳蜷在椅子上,一隻腳伸得筆直,整個樣子像是擱在椅子上的建築鋼材。
往下的幾天過得自由而枯燥。看書,喝酒,抽煙,睡覺,馬馬虎虎地看了幾集Rick and Morty的動畫片,以及《阿飛正傳》和《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剩下的時間只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將自己目前為止的人生好好思索一番。當中和朋友吃過兩頓飯,除此以外便沒有任何社交活動。談不上快樂,也沒有緊迫的痛苦。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不管天光是否明亮,不知飯點是否正常,睡眠時間時長時短,時而多夢時而如死一般,對過了幾天毫無概念,對幾月幾號毫無概念,幾月幾號都一樣,度過就是,甚至對此刻是夢是醒也毫無概念。房間成了被發射入宇宙的艙體,在飄浮中衍生出了自成一派的屬於我的生態系統。思索的結論自然還是沒有,但半夢半醒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生成,我在床上睜開惺忪睡眼,房間另一頭的寫字桌前,一個身影正靠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頭部周圍散發著些微光暈。
兒時的我興奮地拿出鏡頭所處之物,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久,然後拿回自己的儲藏櫃,和別的玩具們放在一起,鄭重其事地說:「接下來,你們都是好朋友了哦。」
「以後也許還會來找你,」我看向他,「當然也歡迎你來找我。同你在一起很開心。」
「怎麼說?」
我腦海里推出回憶的畫面。確實,我從小就喜歡各式各樣的模型,從動畫片里的角色到廠家原創的特色人物,無所不包。神奇寶貝啦,高達啦,九*九*藏*書奧特曼啦,恐龍怪獸啦,機器人啦,擺滿了家裡的柜子。後來壞的壞丟的丟,剩下的在十幾年前升入中學時,被母親一齊打包送給了親戚家的表弟。現在想來倘若有人要這樣收走我收藏多年的物品,想必我會奮力抵抗,但當時究竟有沒有為此傷心落淚,就連我自己都記不得了。而那些玩具里,是否曾有這隻宇航貓,我也無論如何都沒有印象。
我藉著月光凝神看了他幾秒,道:「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啊。」
「帕克,」我重複道,「公園。」
「一言難盡,」我說,語言像是煙霧一般進入空中旋即消散,「像死了一次。」

來到海濱公園的大門,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黑夜裡兩扇鐵欄杆狀的大門懶洋洋地散開,欄杆上銹跡斑斑,售票處的窗口玻璃被砸出一個窟窿。站在門口向里望,噴泉池灰頭土臉,磚漆剝落,宛如斷垣殘壁。一片殘敗景象,儼然曾被戰鬥機狠狠轟炸過一般。
對於這座公園的記憶,雖然已經拼湊不出一幅鮮明的圖像,但是那種熱鬧的氣氛和期待的雀躍卻始終駐留在心底。也許只消如今這一眼,就已能想見公園中別的場所是何等慘象,但我仍想對此一一確認。送別也好,傷懷也罷,總之已經到了這裏,不見不行。
「你醒了。」在我仍在判斷自己所處的環境時,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貓嘴一張一合,聲音透過頭罩傳出來,彷彿溺水者在呼救。一個沉穩的男人的聲音。
我緊鎖眉頭,再度回想了一下曾經有過的那些玩具,又從頭到腳打量了它一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印象深刻的玩具,倒是有幾個。」我頓了頓,「不過很抱歉,怎麼都想不起你。」對方抖了抖頭頂的貓耳,半天沒有回答。琥珀色的眼睛里,細長的瞳孔一動不動,看不出任何情緒,那眼神說是怨恨也行,說是傷感也行,說是在欣賞西斯廷大教堂的壁畫也未嘗不可。黑乎乎的沉默在房間里不斷擴張,語言失去了立足之地。我將水杯放回桌上,那聲音幾乎震耳欲聾。
他朝著我揮了揮手,說不清是在打招呼還是道別。
說罷他摘下頭罩,將它如龜殼般背到背後,貓頭在空氣中快速甩了兩下,棕黃色的毛髮看上去有些濕漉漉的。雖然不知是何方神聖,但從這腦袋來看,品種接近於美國短毛貓。
「確實不在意了。」我垂下頭。
「還未等我們習慣此刻的生活,」我說,「新一輪的顛覆又馬不停蹄地呼之欲出。」我想起剛剛離開的公司。
「實在難以理解的話,這樣想也無妨。不過到底還是不一樣。」
「玩具而已,」他用冰川般的語調說,「你的玩具。」
「park,公園,」父親在耐心地教著。
「回哪裡?」
他用質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然而這種蠢事我已經干過六回。畢業五年間,我做過六份工作,每次都在做了不到一年後主動離職。原因在別人看來,或許很難理解。那些常規的理由——和領導鬧矛盾啦,有別的公司來挖人啦,工作內容不適應啦,壓力過大啦,這些原因一概沒有。使我一次次離開的原因只有一個:無論做什麼,都深深地感到那並不是我的棲身之所。彷彿每份工作都有一段時間的讀取期,幾個月的讀取時間過後,身體里的某個部分跳出對話框,對我說:「這並非你的棲身之所。」第二天一切都發生變化,睡不安穩,食不知味,行為和主意漸漸失去關聯,有如被系統託管的打牌遊戲。精神的秤砣沉沉地蹲在地上生鏽,要將天平恢復平衡,非離職不可。
「當年曾在這噴泉前留下過無數照片,」我感慨道,「那時幾乎算是這個地區的地標性景點,可沒想到居然變成了這樣,簡直就像是目擊初戀情人一夜變老。」
「跟我來。」帕克像是接收到指令的程序,徑直朝著一條路走去。我則如同探索地牢一般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用掃視墓碑的心情凝望路過的每一棵枯木和頑石。
「世界就是這樣運行的。」他不無世故地說。
「蹺蹺板。」
「你在想什麼?」帕克少見地主動問了話。
「想拋棄童年?」他的頭微微轉向我。
「嗯。」
「感覺如何?重回童年。」他坐在我旁邊,一字一句地問道。
「家?」
最初幾天深深為那天的遭遇心懷餘悸,死亡的陰影和地下墳場的畫面每時每刻籠罩在日常的每一寸表面。進而開始追問帕克如此行動的原因。何苦要做這樣的決定?何苦要將自己投入那熊熊的火焰中?試想過無數種原因,甚至想過帕克作為一種象徵寓意,在我生命的彼時彼刻,出現又死去,將我自身與他緊密相連的部分徹底燃盡,將彼此「迷戀過去」這一概念激發成實體,再徹底殺死,拋入大氣層外渺無邊際的虛空之中。
他想了幾秒:「不想說。」
「嗯。」他用喉部似說非說的應和道。
我告訴他們自己的肝臟檢查出了一些不可忽視的毛病,不得不離開公司。雖然聽上去多少有些蹊蹺,但真正的理由他們想必更難理解。就連我自己都無法真正理解。
「不不,不是靈魂,」他如同背誦課文般不帶絲毫感情|色彩地說,「作為玩具的那部分只是玩具而已,剩下的才是我。擁有自己的形狀、意識和歷史,和靈魂大為不同。」
「沒有,」他說,「可能到我這個歲數,即便有也完全記不起來了。」
我深深嘆了口氣,視線在鐵灰色的操作台上停留了數秒,像在期待它忽然說些什麼。
顛覆,我想,一切都在進行著顛覆。
「喂,」我說,「我好像想起來了,確實曾有過你。」
「抱歉,讓你一生都在找我的路上虛九*九*藏*書度。」
《My one and only love》。
沒走多遠,身後傳來一聲金屬摩擦的聲音,隨即是「砰」的一聲巨響。我循聲轉頭,正是飛船的方向。我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便奔回飛船,艙門依舊大開,橘燈依然明亮,只是門口已無他的身影。
「無論如何,先享受音樂吧。」我說。
「也許我們所尋找的東西,歸根結底都是過去。甜蜜也好痛苦也好,都是再也回不去、改變不了的東西。你是,我也是。」
「不覺得很了不起?」

蹺蹺板邊上所有的孩子都在羡慕我的玩具,有人要來搶,有人想要買,有人則和和氣氣地蹲坐下來和我一起玩。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大人們的腳踝,五顏六色的兒童設施,一個不願重新想起的男人在母親的身邊笑盈盈地說著什麼。宇航貓時而掉在地上,時而被塞進書包,時而在餐桌上被擺成了匪夷所思的姿勢放置一整天。父母在客廳里大吵一架,那個男人介入到了兩人之中。我在房間里把被子蒙住頭死命大哭,玩具們站在櫥櫃里不知所措、面面相覷。宇航貓所登陸的星球越來越具體:長有六個角的蘑菇,可以當鞭子揮舞的彩虹,兩顆星球相撞,一時間金光閃閃。父親和那個身影扭打在了一起,有人倒地,有人痛哭,有人憤怒地將門摔上。我成天抱著玩具,一個人跑去池邊、樹下,眼神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宇航貓和怪獸們的模樣。有一些夜晚,母親的房間里傳出呻|吟聲。有一些夜晚,野狗在大聲地叫嚷。痛哭聲再度響起,父親揮起大手將柜子上的玩具統統砸落,然後一切又陷入了黑暗……
帕克重新坐回我身邊的座位,面朝駕駛玻璃,均勻而平穩地從鼻子發出呼吸聲。燈光普照著狹小的艙體,像在以此使各部分勉強吸攏。
若不是碰上這不速之客,恐怕當年的快樂就將在我回憶中徹底逝去,想到這裏,我不由感到一陣恐慌。成年人自有成年人的快樂,可是和童年相比,似乎總是少了些什麼。
「覺得生氣?」
「這是?」我說。
「往下可有什麼安排?」
「不過如此,」他放下二郎腿,兩隻戴著棕色皮革手套的手撐在膝頭,繼續用那一成不變的語調說。
「回家。」
「我當時給取的?」說出這話感覺有些奇怪,但話已出口,只得繼續。
我頻頻點頭,他說的我全部理解,莫如說,簡直就像是另一個我,在向我歸納總結眼下的困惑。
「到你這個歲數?」我將目光從某片灌木深處移向帕克的後腦勺。

「抱歉,我以為你已經不在意了。」帕克說。
我們就這樣長久地不說話,像在一齊等待羽毛從很高的地方飄搖落地,直到樂曲漸漸進入尾聲,在漫長的沉默里悄然蒸發。心中的塊壘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融化,堅硬的成人之心重新組合,周圍的景緻慢慢恢復了真實。
「……」
久違的安心,久違的快樂。我想起海濱公園。
接下去畫面開始變得凌亂,有如迅速剪輯的蒙太奇。一會是在公園裡面被我拿著在空中飛來移去,最後緩緩落地,彷彿宇航員初次登陸新的星球。一會是在家裡客廳被我擺弄著手腳跟奇形怪狀的怪獸玩具戰鬥,一會又是父母因為我成績不好揚言要扔掉所有的玩具,我立時放聲大哭,一會是我高高興興地整理玩具,將它們帶去新搬的家裡。
「可以進去看看?」
「這裡是?」我指著門。
「『尋找』這回事,有時和被尋找之物,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他結案陳詞似的說。
我從床上起來,走到桌邊喝了一杯水,然後問道:「意思是你曾經是我的玩具?而現在它的靈魂變成了你?」
「怎麼了?」他回頭看我。
說話間,遠處已經可以看見那片兒童設施的區域。
「開玩笑的,」我說,「你的主人很久沒有進行正常社交了。」
宇航貓面無表情地盯視前方的路,一路沉默不語。雖說是他找的我,可是態度上卻完全看不出來,既不對我問東問西,也不顯得興高采烈,毫無找到所要尋找之物的興奮和好奇。我反而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捉姦在床的丈夫,戰戰兢兢搜尋合適的詞句。
「唔……」同事用拇指摩挲自己的鼻尖,仍對這個回答保持懷疑,「莫非同你最近的分手有關?」
我深吸一口氣。
「人也好玩具也好,這一生總有無論如何都要尋找的東西,對我來說,那就是你。找到以後,一些答案便得以解開,人生便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
我撓了撓自己的頭髮,像是整理完了房間才發現仍有一個角落忘記打掃。
「有各式各樣的玩具,」帕克說,「和我一樣,各自在尋找想要尋找的東西。有的是曾經的主人,比如我,有的是某片湖泊,有的是新鮮感。依我看來,你和那些追求新鮮感的並不一樣。」
我不禁大叫:「帕克!」回聲在鐵青色的牆壁間反覆激蕩。
「應該也不算,」我稍加思索,說,「我畢業五年換了六份工作,如此朝三暮四,恐怕和戀舊無緣。可是我也沒有辦法,每份工作到了一定時間,新鮮感一過,無論如何也干不下去,就要追求下一個新鮮感。」
「不曉得,」我說,「可有能夠把握住真實的方法?」
「不想。」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我們沉默了幾秒,任由琴聲在車廂內緩緩漾開。
「那便是我的家了,」帕克說,「沒有比這裏好多少。」
「是的,畢生都是你的玩具。」他說,「畢生都在尋找主人。」
我把門關上,她轉向我,笑意盈盈地問道:「那是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