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恐龍蛋。

老宋說得不準確。《基督山恩仇記》的最後一句是這樣的：人類的全部智慧，包含這兩個詞里，等待和希望。

快看我買的晚水魚，黃絲𩶘會游水的，還有兩頭大蝦白，好生猛。

院長收到圖紙，零秒響應。

他拍了張樓梯的照片，灰黑的水泥階梯，樓道兩邊牆上是塗鴉和亂貼的小廣告，這空間狹窄暗舊，可是有人曾輕盈地走過。心裏有點悵悵然，卻是愉快的。

這個月的出貨費還沒交。

後來黃登攀告訴他，院長當場讓後勤落實，後勤立馬找了設計公司完善定製生產，最快下個月，收件箱就能安裝使用了。

他忍住偷樂，拿出一沓單讓她填，你想寄什麼？

突然對我這麼好。

只有一個叫彩雲追月的，頭像是一叢紅艷艷勒杜鵑的人發了文字。

可人類哪肯老老實實認錯的，誰讓你偷懶不查賬。

她有點不好意思，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對不起，我怕見陌生人，那天不知發什麼神經，光著腳就跑下去拿快遞——

回到網點，特意給每份件加了個小紙箱，這樣顯得貴重些。

小心輕放。

他知道了那麼多，可是什麼都不能說。

他把五十多個件轉給羅樹青了，羅樹青手裡才有大客戶優惠，能幫她省不少。

全世界都等你啊，人家也有事乾的，現在就清——

車開不進去，他就不能上樓派件，滿滿一車件，誰那麼好心幫你看著。

我是做夢都這樣想，一直不敢說。

羅樹青剛回到，車未停穩，聽到王燕需要幫忙，簡直是撲著過去的。

入行兩個月，他已經放棄了以名度人。

他不敢出聲，快快把底單疊好讓王燕簽字。

信息回復太遲，每次都得做問題件，超出留倉限量被罰款四次，全是拜這位所賜。從此巴槍掃到這個地址電話，他都要倒抽一口冷氣。

那你醒醒吧，我不喜歡你。王燕把裙子推回去，羅樹青漲紅著臉，罵了句髒話就走，剩下滿車件不管了。

早點睡吧彩雲追月，明早四點鐘還要起床呢，我先沖涼去哈。

他用心地打了一大段話。會好的，一點一點地好。可能沒那麼快，沒那麼明顯，像地球轉動，像一棵樹長高，我們常常感覺不到，甚至有時候好了一點又不好了一點，但請相信一定會好的。

年輕男子點開金手指圖標，彩軸輪盤緩緩轉動，他漫不經心地點擊橙色，鮮榨橘子汁一樣濃稠的橙色。屏幕提示，你選擇了零秒響應，確定請按Y，退出請按N。

羅樹青嘆口氣，我怎麼就不敢呢。

可是黃登攀看見他送件進去了，那個時間，那幾件貨，這證明極其關鍵，得低頭求他幫忙了，只是人家肯嗎？

你老媽好沒良心是吧，對不起啦兒子——

昨天有份快件丟了，幾千塊錢的手機，我可能要賠，幫個忙行嗎，大哥。

他爽快地說行。

羅樹青說，先把客戶攏住，等雙十一關鍵時刻漲價，先不要說，等全部打包好了，拿出報價單給他看，說公司早漲價了平時幫你壓著，現在這麼多沒辦法了，他只能掏錢。

我沒空，派完件回來清。

她脫口而出，馬上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也是。兩人各自低頭假裝看手機。

打開花灑，他把臉仰上去，熱水和淚水匯合了。

畫不下去了，創作狀態最怕打斷，一打斷就接不上。

怎麼敢惹高利貸啊。

黑仔還是沒消息。

老宋說，我的書你隨便拿，不過別貪多，你哪有什麼時間看，喂喂，一本就夠了噢。他拿了本《基督山恩仇記》，好厚。

三醫院超標投訴危機成功解決，前幾天的汽車吸塵器買家也回應了，同意撤銷投訴，收了賠款，發來撤銷截圖，秒速。

還嘴硬，你這麼不主動交呢。

晚上回到家，3000塊現鈔放在桌上，黑板上彩雲追月大字留言：高天齊的零花錢。再不洗衣服就扔出去。

給錢我就行了，以後再跟你說。

他開著車，心裏難過。他沒幫到他，消息一天沒落實，黑仔就有一天會回來的可能，開著大燈在門口等待時的盲公公，至少是不傷心的。

河堤大排檔，春夜的江風溫涼，一份白切牛，一碟雞油撈粉，然後是大盆的生菜豆角西洋菜，老宋說人體需要很多維生素調節新陳代謝，所以應該大量吃青菜。

還沒眨眼，西邊已經壓過來一垛厚雲，迅速把太陽揣了進去。天暗下來，視線舒適了，真是神奇。

她一本正經地，我說笑的，說笑話的時候自己不能笑，對吧。

林先生熟練地接下，「豬腸碌你吃過沒？」

是她讓放保安室的，自己又不下來拿，關我什麼事。

沒裝遮雨棚，裝了棚還怎麼仰頭看天空，這個小城最漂亮的就是天空了。他手忙腳亂地用帆布蓋住快件筐，再找雨衣出來時，身上已經濕透了。

他看到本《基督山恩仇記》，拂去灰塵，翻了幾頁。

哎，說這些都沒用，投訴就關他的事。

他捧著杯打量著客廳，沙發後面有塊相片牆，那上面是一個小女孩成長的印記。

早上在網點，王燕去洗手間，電話響，他就接了。是個粗暴的男聲，撲街宋文峰再不還錢就燒你鋪——他趕緊把電話掛了。

醫生護士常常不接電話，接了電話的也不肯下來，都說放保安室吧，有空再去拿。他每次把一攬子件抱進保安室的小裡間，都要和黃登攀互瞪眼睛，逞著狠，像隨時會咬起來的狗。

為了避免醫療事故因他而起，他只能挨個科室去送，幸好黃登攀肯幫他看著車和包裹。他出來的時候保安隊長正在批評黃登攀，黃登攀舉著圖紙奮力解說自己的智能收件箱，一輛小車開進來，保安隊長轉頭叫了聲院長。

他回復道，加油。

他想很隨意地說，我們去買爆米花吧，我們可以進場了，我們的座位是五排7號8號。我們。

他想到了閃晶晶。微信上問她，訂單多嗎。

上次建材店那份件跑了好幾次是吧。

這段子上個月他說過，不知道羅樹青是不是撿了他的，可當時根本沒人搭理他，自個兒在那傻笑了半天。

王燕收起笑，高天齊打醒精神吧，你工資都快扣完了。

上頭壓著不給啊。當月收入兩三個月才給你結算，結算完還得認領片區的單子，然後就等吧，等上頭大老闆手頭寬了周轉順了心情好了，才會給你打款。王燕越說越來火。

送唄。

老宋搖頭，有人問德川家康，杜鵑不啼，我要聽它啼，有什麼辦法？德川家康的回答是，等待它啼。

開著電三輪飛馳在路上，迎著春天潤的風，他的心情就會好。他想象自己是騎馬的獵手，滿載著獵物歸來，他想象自己是坐著雪橇的聖誕老人，派光了禮物奔向南極，他想象自己是阿波羅，駕著戰車主管日出日落，他想象自己是賑災的英雄，洪水茫茫饑渴九九藏書的災民翹盼著他扔下一個包裹。

時光小器的銅牌子晃了一下，林先生推門走出來。

青芒子滿掛樹梢，掛在修路燈那人的黃色安全帽上，大時代大空間的樓盤廣告牌，一隻鳥銜著長草飛過，騎樓里灑金底濃墨汁的竹報平安對聯，小姑娘往上面拍小豬佩奇泡泡貼，微雨忽來，騎著哈羅單車的老阿姨，一手扶車，一手擎著片碧綠的荷葉。

他想和她並肩走著，相對站著，手與手挨著放在扶欄上。

他當時真沒太懂，不過，現在懂了。

這是寄空包啊，你在做淘寶店嗎。

心底好像燒了個小蒸鍋，水蒸汽一百度飄飄上揚，他渾身都是熱騰騰的勁兒。

整天都在跑，上個廁所也沒時間。外賣就不一樣，只用跑那幾個小時，剩下時間想幹什麼都行，錢也多，下雨天外賣一個平均十塊錢，快遞還是一塊錢，快遞丟了一個賠多少錢，外賣賠多少，你自己算。外賣天天拿錢，快遞一個月發一次還老拖欠，兄弟你也辦個健康證，一起干吧。

牆角垃圾箱里有幅畫了大半的林沖雪夜上梁山，他撿了出來。

哪有，我是在家畫畫的無業游民。

她紅著臉，窘迫的樣子，剛開的店，想賣點畫，現在淘寶很難做，沒有信譽就沒人買，畫得再好也沒人相信你，朋友讓我試試刷單——

哎，我爸三歲就給我講水滸，六歲手把手教我讀水滸原著。

他尋思著，通話記錄，電話錄音都不難，難的是沒有底單簽字。

猶未已，在黑板上寫了大大的，好吃！

王燕說唯一的辦法是證明快件放進保安室了。

他在肥佬大排檔門口停了停，牛雜粥的蒸氣迎過來。很想吃，可是件還派完。

幾天後女孩主動加了他微信。特別說明一下，沒用零秒響應啊。

新來的敏姐溫順沉默，下午她會把幼兒園的女兒接來，那個叫婷婷的小姑娘就在樓上唱著歌跑來跑去。敏姐很客氣，五分鐘說十次謝謝，這讓他有點想念王燕。

他想帶她走出來，走在家鄉熟悉的街道上，吹著初夏的風。

長眼睛的都看出羅樹青喜歡王燕，有求必應是常態，買早餐給她吃，每天不重樣，幫她倒垃圾、洗車、擦桌子，不過王燕是那種自來熟的人，覺得誰對她好都是應該的，可能也沒想太多。反正不見他倆有進展，羅樹青那麼滑的人，在這方面卻有點慫。

羅樹青給他們看新T恤，前後兩面印著「城外小面」的廣告，他說穿這個上街一個月有300塊廣告費，他還準備找商家定製一批快遞箱，打上廣告，隨手就把錢賺了。

吃的什麼？

他聽著，王燕用肘碰他，你還不跟人學學。

他笑，驚奇自己竟然這麼容易就笑出來了。誰評論都不重要，好像他等的就是她的。

他舉起酒杯叫聲師傅，羅樹青點了頭。

突然王燕叫起來：高天齊，三醫院那邊客戶投訴，簽收未收到。

我是你媽。我學會用微信收錢了。

老宋說，走，吃夜宵去，我請。

來不及啊。她有些局促，小聲又快速地說。

收件，上級給老闆一個出貨表，老闆給我們一個，就是給我們提供一個物流入口——

派件到牛角巷附近，盲公公家大門緊閉，裏面漆黑一片。

等待不完全是壞事，積蓄需要時間。

老媽買的煙，囑他隨身帶著，遇到要求的人，敬一根會好辦事，他一根也沒敬出去。

他想了想，這些話自己相信嗎，還是只為了安慰她。他相信的，他願意去相信，發送。

他發信息給她。聽說有部電影很好，我們一起去看吧。

等待運件車回來，等待掃描巴槍輪到自己，等那台二手電筒三輪充滿電，等紅燈變綠，等電話接通，等信息去了有回，等喊聲被人應答，等收件人拎著垃圾袋慢悠悠地下樓。

他蹲下打包，動作熟練地，沒再看她。

王燕，做我女朋友吧。

從教師新村到江愉小區，直線距離4.8公里。女兒的畫到父親手裡，最遠的那程7200公里。

進來吧。黃登攀的手臂往裡拐著，這回是招呼的意思。

羅樹青在打包裝，這個精瘦的傢伙以前每天能派260多，現在主要做收件，收個大貨頂人家派兩天的件，穩賺不說，丟件延誤的風險也少，整個網點收入最高，連老宋都把他當偶像。

盲公公坐在門口曬太陽，他慢慢地扒著一碗粥，臉上無喜也無悲。

好啦吃什麼都行——

鄰居大媽說昨天有人來家，講十幾天前看見黑仔給火鍋店的人勒死了，阿公好傷心，眼淚流流，一天都不肯吃飯。

你跟他說建材店被偷了，看他來不來，這就是謀略。

零秒響應，世界處處為他提速。

於是他收到了丟件投訴，是個汽車吸塵器，價值138塊，他聯繫買家主動賠錢，只求撤銷投訴，讓他少罰500塊，可那買家一直沒理他。

快跟你們院長提啊。

想說幾句安慰話，又覺得沒什麼用，忽然從包里摸出煙，上次濕了水的那包，相貌有些猥瑣。他拆開封口，把煙遞過去。

最重要的一點，兩個月沒交伙食費了，儘管老媽無所謂，可他在乎。還沒發工資，幾張卡都到了還款期，只能拆東牆補西牆。他打算卸完貨再催催老宋，老闆，西北風都沒得吃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可他願意等，他無比地耐心。

江愉小區3號樓601房住著一個梁山泊。同一個地址和電話，每個包裹的收件人卻不一樣。

他真心為她高興，也盼望訂單多多，這樣就可以天天見到她了。只是這批之後，又等了七八天，才等到一個單。

沒關係，可能將來你才會懂，或者說，將來才會有人懂。你知道孔子等了三百多年才等到董仲舒嗎，時間的問題，嗯等待——

有一個問了幾天，沒聲了，還有一個下了單，又取消了。

「對不起，我們是咖啡館。」

高原滴水之於海洋，千萬光年前的星光之於大地的眼睛。不是沒有呼應，只是有的呼應那麼迂長。

每天不停地穿梭在這片區域，馬上就滿三個月了，重複的路線與風景，熟悉的地址和人，他是不是處得太熟了，他覺得很累。

彩雲追月也評論了，鹿茸好貴的。

忽然有了新感悟，快樂為什麼不叫慢樂，人生苦短，有了速度才能樂啊。

再回到店裡，3號桌已經坐了個人，年輕男子，乾淨而敏捷。「給我一碗炒米粉！」他的聲音相當悅耳。

他暗叫聲不好。沒來得及開溜，就聽見王燕叫他。

他問，老宋在上面幹嘛呢？

他去燉湯館要盅黑豆椰子燉塘鯴，當然立刻要，誰知黑豆還是顆顆硬的，老闆娘說已經拼老命快了，可是火候不足沒辦法。

當然你們記得601的梁山泊，那天下午他見到了她。買純天然未拋read.99csw.com光鵝卵石的青面獸下來拿快遞，零秒響應。

車停了，院長下車走過去，院長拿過圖紙看，院長在點頭。

他不知說什麼好。

為什麼你只畫水滸人物。

這天發生的事都不太好。

充電的時間太慢，等一碗面做好的時間太慢，交通燈轉換的時間太慢，總有人在後面偷扯他筐里的件，他反應得太慢，滾滾車流里，根本不知道哪個是賊。

老宋還沒招到人，貌似現在招人有點難。老宋決定自己上，開著羅樹青留下的電三輪去外面轉了兩圈，便躊躇滿志得不行，還印了一萬張小廣告，準備大規模擴大業務。

飯。

他嘀咕，喝了就好，零秒響應。

你是大客戶，給你一樣的優惠。

有個女人衝下來拿快遞摔了一大跤，有個護士給病人換了一半針頭跑去拿快遞，差點造成醫療事故。

為什麼要給老闆？

老宋說，天齊啊，你知道一個快遞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羅樹青忸怩，非得纏著他幫忙，煩死了。

話說他已經很久沒用零秒響應了，人好像從容了不少。

羅樹青臨走前又教他個秘招，知道為什麼客戶愛找我寄東西嗎，因為我從來不用他們出示身份證，我用自己的身份證幫他們寄，要打破規則辦事，這是策略。

到家已快10點，老媽會留夜宵，不用掀鍋就知道是菜乾豬骨粥，早餐店剩下的，他吃了二十多年，膩得夠夠了。早上他會繞路走，故意不經過早餐店，寧可花錢在別家吃。

他滿漲著信心，卻在看到黃登攀那刻，忽然有些漏氣。黃登攀瞪著他，敵對的姿態，伸出手臂往外擋著，趕蒼蠅似的。他本能反應要懟回去，卻緩了緩，不自然地笑笑。

閃晶晶評論，吃個夜宵睡個好覺，太陽明天會出來喲。

羅樹青的負責的區分給他一半，有天派件發現有個收件人叫閃國良。這個姓和晶晶的一樣，他平白添了許多好感。

只是，這個寄給閃國良的沉甸甸的小紙箱好生熟悉，寬膠帶打包的方式好像他的，還有發件人地址，哈爾濱道外區樺樹街——

老宋在閣樓豎著耳朵聽呢，從樓梯口丟下兩句，會做夢是一種天賦，天賦是自由的。

羅樹青辭職了。他再三說不是為了王燕，是對快遞這行死心了。

老媽，給我1500。

她穿著休閑的T恤，清秀自然，開門請他進來。

閃晶晶好奇，為什麼呀。

這東西看來靠譜，真的嗎，真的。

一個月沒整理底單，現在要把幾十袋單翻出來一張張找，自作自受。

他悄悄問王燕，老宋有幾個寶啊。

林先生轉身，語氣急促地吩咐店員：「馬上煮一碗芝麻糊。」

沒加她微信，雖然想加來著。有點希望她看，又有點不好意思讓她看。

別著急，再等等。

等五分鐘，我給你煮夜宵，生滾海鮮粥。她活潑潑地忙，開火下米切蔥姜。

回到網點，心情輕快，他想邀一下功。還沒邀呢，王燕又叫他換列印紙，隨隨便便使喚服務員的口氣。他不爽，假裝忙著。

自己去，忙著呢。

有湯嗎？

這麼一比，剛才的那點高興就散了。

叫陳文生的是個左臂蝎子刺青、圍裙遍布鱗甲血漬的海鮮販子，叫梁榮根的是個戴假睫毛、穿著泡泡袖裙和紅色長襪的美容院前台，叫夏小朵的是個老頭教授，印著學術會議留念的手提環保袋裡，裝著學生論文、保溫杯、咸乾花生米和黃道益活絡油。

得開口了，他晃過去，盡量悠閑地。心裏念著，老闆發錢，零秒響應。

喉嚨反覆發炎，好得快複發得也快，涼茶店老闆說，要根治得在日常飲食上調理，要長期齋口改掉壞習慣。

戴著肚|兜捧著碗，踮著腳在黑板上寫字，海邊支著畫夾，某個頒獎禮上代表講話，笑著的，蹙著眉的，奔跑的，沉思的，短髮的，梳馬尾的。

閃晶晶心態不錯，說有人肯買就很開心了，有一個得一個。她要畫得更好，不能辜負人家。

兩人喜氣洋洋地打包裝。

你畫得很好，真的。他又說了一遍。

「世界不能失序太久。」

他有空的時候，會旁觀他們擺在面上的生活，點個贊，或者評論個表情，也隱約地期望，他們會旁觀他的，給個贊或者表情。不過，常常期望不到，人們每天要看的東西太多了。

走的時候，他提著輕飄飄的大包空紙盒，撿起那張扔掉的林沖雪夜上梁山。送給我吧。

到了月底，王燕也辭職了，不過她是早和老宋說過，要去深圳表姐的店幫忙，她想去大城市看看。

有天他拍了張高壓線和陰天的照片，旁邊配了幾句詩，發到朋友圈裡。

她笑笑，我沒傷心啊，你不用那麼看著我，我還是挺努力的是吧。

羅樹青搶了說，老宋，今天有風嗎？

老宋說，不過摘抄詩要寫明出處，要不人家以為是你自己寫的。

有熊孩子在貼吧發帖，說幾個女教師迷上快遞小哥了，上著課就瘋了一樣跑出去拿快遞。

黃登攀皺著眉毛看了看，仔細地挑了根品相最好的。

老媽早就睡了，可是太奇異了，鍋里竟然有碗牛雜粥，不是菜乾豬骨粥，不是菜乾豬骨粥。他美美地享受著這碗牛雜粥，連細薑絲也嚼爛吞掉了。

他讓自己忙於奔走，不敢細想自己的不安。如果不用零秒響應，他倆會走到這麼尷尬的地步嗎？

一杯下肚，喉底剎時清涼，不疼了。

上班第一天，老宋給他做了個崗前培訓。老宋以前是開書店的，書店關張，接手了某快遞城南片區的網點，手下一個文員，三四個快遞員，繼續做他的小老闆。只是賣過書的小老闆有點不一樣，閣樓上還堆著賣不完的書，每個新員工都可以挑一本，算是入職禮物，這是老宋唯一慷慨的事。

「我真的想吃芝麻糊——」

三醫院有個很屌的保安叫黃登攀，每次都要查他的身份證，不準電三輪開進醫院，又不準停在門口，有次他們吵起來，差點動了手。

那麼現在，他能做的是——大老闆給老宋打款吧，零秒響應。

你也是教師子女嗎？

王燕說自己忍耐羅樹青的曖昧很久了，就為顧忌同事之間那點面子，其實她最討厭這種雞腸小肚的男人，是他自己不知好歹非要逼她把話說破。

放下手機和大家喝了一輪，老宋又開了個視頻電話，這回語氣活潑不少，說二寶不準扯三寶的頭髮，三寶不準撕二寶的漫畫之類。

離開她家，天已擦黑，回頭看看那個小窗的燈火。以前她從不露面，各種亂七八糟收件名，各種古靈精怪收快遞，連樹坑都用到了。他笑了聲又心疼起來，原來是怕熟人看到。

老宋又說，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精彩吧，其實全部智慧在最後一句，等待。

電話一撥就通，一通就聽到人聲，簡訊秒回，呼喊緊接著應答，車未到人已在門前恭候，揚手遞接包裹，頃刻絕塵而去。

有沒有點贊無所謂，他已經厭倦了蜻蜓點水式的點贊。

不會啊，你挺帥的呀。

人微言輕是真的，幹什麼事都輕，幫王燕裝快遞單列印紙，從來ｒeａd.９9ｃsw.ｃｏm沒聽她說過謝字，晚上好幾次主動加班幫老宋裝貨，也沒見他有什麼反應，換了羅樹青，結果會不一樣吧。

王燕和羅樹青叫起來，那我們呢。

你是畫家啊。

他說，我想想。

昨天給我電話了，我讓她去保安室找找。

沒打算去做外賣，這些都不是他想做的事。

「你們有豬腸碌炒米粉，為什麼不能有芝麻糊？」

這才注意到，她身上松垮垮地套著件碎花日式浴衣，纖瘦的兩臂護著前胸，估計連內衣都沒穿，他臉紅了。

那多喝水。

經過涼茶店，要了一杯羅漢果，奇異的厚甜。他問老闆，喉嚨痛，喝了能馬上好嗎？

他也準備辭職了，提前跟老宋打了招呼，也答應帶一段新人，呵，新人來了他就成了老人。

後來王燕給他發了個信息。天齊，以後不能常常見了，快遞吃的是青春飯，趁年輕你要提早打算。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親生的那種，但謝謝還是要說一句，我會想念你的。

過段時間，他會把他們刪除，在和他們變熟之前刪除。也不知為什麼，在熟人面前常常沒話可說，陌生人卻讓他輕鬆自如。

發送之後，又在評論補上一句，李元勝《在夜色中行走》。

我早看出你是讀書的人。

準確點說，半生的程度更好，有會心之處，也有許多未知，未知也不強求知，隔著段距離，挺舒服的，有進退的餘地。處熟了就會用到心，用心的事，太累了。

老媽開早餐店，早上4點起床，晚上9點睡覺，他們完美地錯開了照面的時間，也好，不用看到彼此最累的樣子。

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

我這個收件箱要是做出來，你就省事了。

不過，這幾天他開始慎用零秒響應了。

什麼出貨費？

什麼大客戶啊。她咯咯地笑了。

老宋給他看了塊匾，某個書法家寫的，風雅宋。等我賺夠了錢，將來還會開書店，就叫風雅宋，這是我的夢，你懂嗎？

牛角巷22號之一出來拿快遞的，不是那個叫喪。的小女生，卻是個走路困難的盲公公，老人含含糊糊說了半天，才聽明白是說孫女住校了、導盲犬黑仔跑了。他扶著盲公公走過窄巷，答應以後有件送到門口。盲公公當門坐著，不肯關門，怕黑仔回家進不來。

他失笑。

這樣的晚上，多容易就走到通往家門的路，一不小心就能走到，這女孩要怎樣忍著。還有街上這些熟悉的味道，四季桂，五花茶，鹽水夾菠蘿，炭燒蒜蓉蚝，魚露煲細蝦，她都不能出來感覺一下，還有薑絲牛雜粥。

他無可奈何，算了，多派幾個件吧。

老宋說，都發，馬上做工資單。

王燕說，和前妻的女兒是大寶，現在的雙胞胎是二寶三寶，還有一個四寶預產期在秋天。

哎，好難。

哄人家啊。

601的梁山泊也是，請從門縫塞進來，請放在樓梯口的滅火器箱子里，放在門口破沙發的墊子下面，請把墊子蓋好，放在一樓樓道正對面大榕樹底下的那個坑，請用樹葉遮一下，謝謝。

出去派件的時候，在網點附近的路口，他看到了羅樹青。羅樹青坐在樹底下看民工打牌，背影獃獃的。

他說，快。

晚上裝車遲，大家又加班了，幹完活有人喊餓，老宋摳門，沒表態。

第二天下午閃晶晶就打電話讓他去收件，訂單來了，而且一來就是五單，水滸人物彩繪石，八個一套。

電光石火間的想法，他的零秒響應能不能用給黃登攀，黃登攀是他朋友，他的朋友與他相關。

從來不接電話，最快那次回信息是5小時24分之後，曾試過在樓下喊了28遍「601的魯智深有快遞」，毫無響應，倒是關他屁事的窗戶陽台探出不少頭來。

天齊，那本詩集你看了。

這包裹千山萬水到了哈爾濱，膠帶都沒開又貼上運單，回來了。

他買了盒煙給黃登攀，黃登攀正忙著誘捕曱甴的小發明，保安室牆外兩排智能收件箱閃閃有光。

對啊，我準備孵個侏羅紀公園。

派件的速度直線上升，一上午已經派了150件，照這個效率，一天300件不在話下。

停好車，一個人跑到沒有路燈的江邊坐了很久。他發了一張幾乎全黑的江景圖，摘了幾句詩。

忽然記起這個月的出貨費還沒交呢，只好再向老媽要。

老宋忽然抬起頭，天齊，該給你發工資了。

兩個月，他已經接到十三單投訴，其中九單是延遲簽收。上午的件1點前派完，下午的件7點前派完，延遲簽收每單罰10塊。

他拿起一隻，很輕。

「那就試試，我想吃芝麻糊，零秒響應——」

那包石頭有三四十斤，她很狼狽地努力搬著。

為什麼，挺好的。

小子你就是太厚道，這是謀略。

地上包裹亂丟，人人黑口黑面，催件電話響個不停。

他有點不好意思，嗯。

哪有時間喝湯，件還派不完呢。

黃登攀說自己研發了一個智能壁掛式收件箱，智能鎖，掃描開關，而且他這個箱子能大能小，平時不佔地方，防水防塵防日晒。

王燕眼睛圓睜，你做夢呢。

你那麼會，怎麼不去哄哄王燕。

閃晶晶在朋友圈發了淘寶店的廣告鏈接，他幫她轉發了，用了點技術，朋友圈統統轉發刷屏。閃晶晶在評論里說謝謝。

最後一次走這條線，騎著這部電三輪，他的駿馬，他的戰車。幫便利店的阿姨搬了幾箱水，去涼茶店喝了碗金銀花。

王燕說，做夢呢。

吃了，謝謝問候哈。

他想老宋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吧。

有單破損件投訴來自牛角巷22號之一，收件人是個叫喪。的小女生，她的手機常常欠費，電三輪開不進窄巷，他便在外面喊，喪圈、喪圓、喪句號，小女生會噘著嘴跑出來，後面跟著一條黑狗，她讓他下次把快件藏到巷口的花盆後面。他聽了她的話，誰知那份件，什麼洛麗塔軟妹圓頭小皮鞋，被狗咬掉一塊皮。

烏雲，烏雲，零秒響應吧——

手機屏幕擠滿兩個娃的大臉，老宋回頭笑笑。

他在心裏說，閃晶晶的訂單成交，零秒響應。說了好幾遍。

上午去一家便利店送件，那個阿姨很好，聽出他聲音沙啞，給他倒了杯水。後來他去涼茶店喝了碗斑砂，極苦，老闆給了粒陳皮糖，一粒糖就化了一腔巨苦，他又記起阿姨的那杯水。

下次我給你畫一張，那張不好。

他說，對了，怎麼還沒發工資呢？

一天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他都在等待。

管教特別嚴？

怎麼了。

晚上的夜宵是三棗燉豬心，彩雲追月說電燉盅太方便了。她還在黑板上寫，高天齊房間很乾凈，表揚！

風從葉間起，未落到襟袖，那女孩已經衝到他面前。幾乎沒聲音，因為她光著腳跑下來，首先他有點憐惜這雙腳，這個小區老舊臟，地上隨處果皮水漬痰，她的腳那麼秀氣。

好詩https://read.99csw.com！小哥真有才！大詩人。一頭也沒看到。土豪啊。棒棒噠。

這個下午他和黃登攀愉快地相處了兩個多小時，簡直是匪夷所思。

林先生這才點點頭。「APP還在試行階段，不能保證性能穩定，菜單十二種應用只能選擇一種，使用許可權——

羅樹青偏在這時候說，天齊，幫我把裙子送給王燕吧。

老宋腿上攤著本書，他總說年輕人應該多看點書，可他自己在刷手機。

紅燈忽然變綠，車輛如潮水出閘，橫向行駛的大車急剎，硬生生截在半道，他的電三輪輕舟而過。

也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眼看今天的件都要延誤了，不管了，爛打爛數，罰吧罰吧。

林先生楞住。那男子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好啦，炒米餅也不錯——」

把照片發在朋友圈裡，配了幾句詩。

他出招了，老闆請客，零秒響應。

老闆說休假。

教師子女特別不快樂，她突然說。

事情順利地解決了，黃登攀帶他去監控室找保安隊長，把大門口的攝像頭調出來，找到他抱著快件進來的圖像，再加上簡訊記錄和通話記錄，基本上可以免除快遞的責任。至於那份件誰拿了，監控也能查到，這就是醫院內部的事了。

她笑笑說，謝謝你。

她一本正經，又在說笑話嗎，他看著她。

老宋還沒答話。

他無奈地低下眼睛，黃登攀幫我，零秒響應。

你怎麼不|穿雙鞋。

他希望與她的我們，有開始，也有後來，再後來，和將來。

小廳里支著畫架，油彩和畫筆擺滿工作台，還有那些恐龍蛋，彩繪成各種水滸人物，一隻只鬼馬生動。

原來是你爸喜歡水滸。

他呼出一口冷氣，真不容易。

零秒響應，很快就有五百多個贊——禮貌性點贊，根本就沒看全文，不走心。

給點反應很難嗎，一句話，一個笑，很難嗎。

臨時找了個遛彎的婆婆幫忙看車，他扛起石頭上樓，她在後面跟著，光著的腳丫步履輕盈。她打開門，讓他把包裹卸在走廊。

嗯嗯我要忙了，需要寄件隨時聯繫哈。

他不喜歡宅，不喜歡小辦公室，不喜歡整天坐著幹活，周圍幾個不變的人，然後那幾個不變的人和那個小辦公室就會浸透他，好像油脂浸透一張紙。

所以601房那位，該有多少種可能，可惜兩個月了，仍停留在可能。

本來就是嘛，你不催我怎麼交。

他們一定很失望。

累了，有種很深的挫敗感。

他不真的在乎他們，他們也不真的在乎他。沒用共同交付的時間，所有的情感都無法根植。時間有限度，情感有限度，你無法交付那麼多，又怎可索要那麼多。

門關上了，他才想起沒問她的名字，這次她叫青面獸，下次呢。

全世界對我零秒響應吧。

他從老宋那兒拿的書，是本詩集，作者李元勝。那本書很精緻，黑硬皮書脊，燙金的字，他覺得好看。發朋友圈的時候，不知道寫什麼，就摘幾句上去，覺得很有逼格。其實他也不大懂那些詩什麼意思，可是又能覺出一點意思。

她打開一個編織袋，裏面幾十隻小紙盒。

買祛痘美白保濕面膜的豹子頭，買穀粒早餐奶和原味手撕包的孫二娘，買L碼日式印花浴衣和防塵口罩的阮小五，買加厚垃圾袋和迷你低音炮的黑旋風，買36色丙烯顏料和尼龍毛平頭畫筆的一丈青。

王燕馬上迎合地笑了笑。

派件收件賺得也不少啊。

今天必須清掉，趕快填表吧。

他走出巷口，找到黑仔，零秒響應。阿公放心吧，它很快就會回來的。

知道哪裡慢了嗎？

他把包裹送到教師新村9棟502。

王燕也不說話，一副隨時會哭但是抵死忍住的樣子。

因為超時就是罰款。

「呃——老闆娘不大喜歡甜食吧，使用許可權一生一次，用畢軟體自動消失。」

這天回來得早，王燕說，老宋讓你上去。

醫生護士們不再矜持，早早擠在保安室翹盼，興高采烈簇擁著他討快件，他看誰順眼就先給誰，不順眼的就最後給。老師們隨時隨地接電話，百米衝刺往外跑，教室窗戶探出一列黑腦殼，老師邊跑邊回頭喊，都看書去這個快遞我必須拿。

王燕在電腦後面板著臉，這個月網點投訴超標了，你們誰再搞來一單，超額罰的那筆就扣誰的錢。

就是一直對你不怎麼好，天天讓你吃剩粥，昨天粥賣完了，隨便在外面打包一個牛雜粥，你都吃得那麼開心。

三輪充電即滿，電梯瞬間開門，點一碗牛腩面，才落座面已熱騰騰端上了桌，去銀行辦事，大堂經理為他專門開個窗口，排隊的人都表示沒有意見。甚至半路突然內急，環衛局的大車竟及時空降臨時公廁。

不止這個，他們愛面子，最愛比小孩，比誰的小孩認字多，誰看名著多誰參加比賽拿的名次高，誰考的學校好誰最有出息，沒停過地比——

你畫得很好，他認真地說。

那家學校，那些總是設置來電提醒的老師，等開走幾公里才打電話讓你再送回去，他的電三輪一趟趟地傻跑著冤枉路，真怕荒郊野外突然沒了電。

高天齊都怪你，竟然一個月的到付沒清賬。

老宋靠著躺椅，躺椅在十個平方的存書里，他說頭頂是老托老馬，左右手是老魯老沈老王，托爾斯泰馬爾克斯魯迅沈從文王小波好像是他上下鋪的哥們。

夠了。他不想這麼頹地等下去了。打開手機APP，金色的手指在啟動。

日光灼烈，午後上班時間。眼睛被光線刺得酸癢，喉嚨又痛，焦躁。他抬頭，大太陽，藍天空蕩蕩的。

加了很多客戶的微信，打完電話自動加好友的，有些人同意，有些人不。

黃登攀還是瞪著他，好像聽不懂人話似的。

羅樹青笑道，我想讓你扣啊，就是沒機會，都忘了罰單長啥樣。

等王燕回來一說，她毫不驚奇。有什麼大不了的，老宋借了高利貸。

鞋柜上放著塊黑板，早餐店用舊的，以前寫些今日老火靚粥之類，現在是留言板。老媽在上面寫，高天齊掛窗帘，高天齊洗衣服，高天齊收拾你的狗窩。

閃晶晶要和佛山一家工藝品廠簽約了，他們喜歡她畫的水滸。這是慶祝的理由，他訂了兩張電影票，想約她去看《後來的我們》。

十一點鐘回到家，老媽居然還沒睡。

哈哈哈我知道了，他們想看看你有多帥。

盲公公說，照路給黑仔，留它開。

閃國良隨和健談，是那種所有學生都會敬愛的、天生的好老師。閃老師感謝他送包裹上來，給他倒了杯熱茶，還請他吃馬蹄糕。

他打電話給羅樹青，羅樹青記性極好，說教師新村的閃老師和他很熟，閃老師桃李滿天下，全國各地的學生經常寄東西給他，閃老師的女兒在北京789還是987藝術區開工作室，一幅畫賣幾ｈtｔpｓ://ｒeａｄ.9９ｃｓw•ｃｏｍ十萬起步，閃老師很有錢。

他跟羅樹青求了幾次，羅哥，教我幾招吧。

找了個屋檐避雨，胸包也濕了，耳機、手機、充電寶、POS機、筆和零錢統統倒在地上，還有那盒煙。沒開封的煙，濕了水，癟著，他撿起來，不想扔。

你得學會哄，哄好那些大媽，她們幫你辦張卡，直接上樓多省事。

相思子滿樹花開，亮黃的花丸隨開隨落，毛茸茸地，飄墜在青石子道上，青石子道發了黑，稜角磨出堅硬的光，黃花兀自小而柔。花香卻不落地，來回繚著繞著，既輕輕地，又重重地。

牛角巷22號之一有份件，穿過暗巷，盲公公還在門口坐著，身後大燈全開，好像從來沒動過。鄰居大媽正給他送飯，阿公你用不到這麼多燈，好費電呢。

又不是雞蛋。

給我評論，零秒響應——評論緊跟著來了，亂七八糟。

他不借高利貸有錢發工資嗎，有錢交房租水電管理費嗎，有錢給生活費他兩頭家嗎，還有押金保險各種罰款，超標罰款那塊一直都是他出，他怕罰快遞員人家會辭職不幹，老宋就是沒魄力。

有天他發現那個APP自動消失了，才記起一個月已經過去。

林先生坐下，閉上眼睛，這是春天了。他在相思子的花香里打了個盹。

他一般都裝作沒看見。

說沒找到，準備賠錢吧。

老宋在一邊視頻電話，低聲說考上就行，多少錢我都供你讀，大寶加油。

羅樹青就直接走到王燕對面，把裙子往她手裡塞。

王燕說神經病。

我爸是老師，他對學生比我好，因為學生給他長臉。我沒考上好學校，在大城市也混不下去，偷偷回來的，不敢讓他知道，在外面租房住——我是比輸的小孩。

他想做的事是什麼，好像是那種更實在的事。那種需要投入腦力心力氣力，能一天天累積起來，一天天看見自己變得更強的事情，能在忍耐之後獲取喜悅，痛苦之後迎來寧靜，那些需要交付時間和汗水的事情，不是一夜速成的事情，他想做。

你不是準備在家孵吧。

覺得自己蠢，何必急著要求一個是否呢。也許有些事情，模糊、不明確就是最好的狀態。

羅樹青說，那怎麼辦，老闆不發工資，昨天喝了西北風，今天連風都喝不上。

老闆說，神仙也不敢包。

他沒好意思問德川家康是幹什麼的。

每天派160個左右的件，區域是城鄉結合部，點特別散。他要在那些工廠和老巷子、商廈和舊居民樓之間排出最優路線，他要研究如何讓快件裝車承載最多不浪費一絲縫隙，他下載雲喇叭，提前撕單，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為了更快一點操碎了心。

他突然想起，閃晶晶第一批訂單有個收件人就是哈爾濱道外區樺樹街。他輕輕地撕開面單一角，露出底單遮蓋的舊單，正是他親手貼上的單。

稍稍用了下零秒響應，竟然有一百多條微信好友添加請求。大致是這幾天打過電話的新客戶，他耐心友善地回應，每個請求都通過，還發送了問好的表情包，然後新朋友們也迅速回復表情包。

大家哈哈笑，老宋笑得最大聲。

你吃飯了嗎？

裏面沒有東西啊。

真累，這個世界會好嗎？

想想又在前面加了個好——好好吃！

所以你從來不接電話，也不見人。

羅樹青總是呵呵一笑，下次，等哥有空。可是下次總又推到下次，慢慢也明白了，羅樹青永遠都沒空。

他在微醺里講了搞定兩單投訴的事，大家贊他醒目，幾口酒杯敬過來，玻璃碰得脆響，他忘了剛剛有沒用過零秒響應。

老宋說，沒風啊。

就是收件時的成本費，要給老闆的。

他認識她，閃晶晶。

她回復了一個笑臉。

她說，那個不要了。

翻了翻。

她叫閃晶晶，很特別的姓。閃晶晶說，她要寄五十多個快件，能不能上門收。

什麼謀略。

黃登攀還特意給他寫了個證明，字寫得漂亮，他忍不住誇了幾句。黃登攀說自己在部隊的時候書法比賽獲過獎，寫文章獲過獎，小發明也獲過獎。

去年就把圖給他了，屁都沒響一個。黃登攀踢著椅子腿，早扔垃圾桶了吧。

有，有空氣。

又紅燈，這個路口設計不合理，通過時間只有15秒，等待卻需70秒。綠燈亮吧，零秒響應——

幹什麼？

老宋跑過來，說王燕太直接不給面子。

有點對不起她，她應該是希望他經過的。可她會很嘮叨，她會追問他洗衣服沒有，收拾房間沒有，大早上的很煩。

老宋說現在沒人派件怎麼辦，王燕說怪我啊應該怪你管理無能。

名字是外套，有時候不那麼合身，這是有趣的。

他草草發令，羅樹青表白王燕，零秒響應。

耶！他竟然比黃登攀還要高興。

出什麼事了？

他隨意地按了Y，抬頭笑笑，「這東西靠譜嗎——」

他理虧，這段真是太累了，拖著拖著就忘了。

不懂。

這樣不太厚道吧。

「沒吃過，我想吃芝麻糊——」

羅樹青沒詞了。過了會兒，羅樹青讓他看一條淘寶店的裙子，說想送給王燕，有個客戶來寄件王燕問過人家裙子在哪買的。

對方正在輸入中——

地球轉動著你沒有覺察，可是穀雨過了，立夏將來。

嗯——北京的，成都的，鄭州的，長沙的，哈爾濱的，哈爾濱是不是要加錢啊。

轉了3000塊生活費給她，她秒速收了錢，學得真快。

做生意最忌大早上給錢人家，收了錢就是我的。

十分鐘后，老宋把工資轉給他，本以為這扣那罰沒剩多少，誰知還有4000多，倒是挺高興的，再瞟眼羅樹青的工資單，一個月收件4000多派件2500多支付寶2000多。

他還是不討厭這份工。

他去翻羅樹青留下的簽收底單，閃國良的有四張，分別來自北京成都鄭州長沙，物品一欄都寫著，水滸人物彩繪石（八個一套）。

儘管素，但啤酒、燈火和笑語還是讓人開懷。

心塞的是，601又有件，死沉的一大包，什麼純天然未拋光鵝卵石，他猶豫著要不要搬上電三輪，白走一趟不用說，又佔了那麼多地方。

林先生淡定如常，「從此刻起，未來一個月，世界將對你零秒響應。」

「為什麼只有一個月？」

沒有啊，煮夜宵給我兒子吃啊。

閑聊著，他想起件趣事，那天某中學好幾個領導在校門口等他，就為了看看他長什麼樣。

電話鈴響，王燕接聽。嗯嗯現在就結是吧，太好了我們老闆快窮死了，還差什麼，到付未清，我查查——

他喜歡城市裡亂七八糟的景，洋紫荊花瓣落在海味鋪新曬的蝦仁上，竹筒屋的老脊長著豎箭樣的野草，汽車的天窗里飛出一隻蝙蝠俠風箏，公車裡有個吃手的小孩，貼在玻璃上望他，他一路屏著氣跟在公車柴油尾氣後頭，不知為何跟了好久。

高速公路盡頭，轉左邊的匝道，出來大約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僅能行一車，兩邊的植物像樹又像藤，繁密的綠在頂上交纏成穹蓋，正值當午，穹蓋里的天光卻如日落。

他說，我幫你送上去吧。

來不及把彩雲追月分組不可見，她已經把他朋友圈所有發送點遍了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