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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症之後

絕症之後

作者:MENG
「可笑的是,」她告訴我,「我不是剛換工作到這家公司么,有人就在背後閑言碎語,說我是因為得了病才被上一家公司辭退的,呵呵。」
「這隻是一種可能性。」她笑著說,「明天我去看新的中醫,是一個針灸師,我同事的老公也得過類似的病,扎了三天就治好了。」
「我說,別人得癌症都痛苦不堪,你倒好,活蹦亂跳,還那麼開心!」
「我認了。再說,我不信任西醫。別人問我,那我女兒怎麼辦,說老實話,我一點也不擔心。她有她的人生,我儘力扮演好現在的角色就問心無愧了。」
「還有更可笑的呢,我本來打算把現在住的房子賣了,再貸款100萬買一套三室的房子。我算了算,以我現在的收入,大概五年內能還清貸款。結果全家一起看房,看了幾套都有些缺點,不是朝馬路,就是衛生間沒窗,本來預算就比較有限,總有需要妥協的地方么。我老公居然說:『要不就再加100萬,就能買更好的了。』我媽也不咸不淡的,說:『我都沒意見呀。』可心裏卻明明向著我老公的意思。你想想,我老公沒有固定收入,他創業這些年基本上都是我在養家,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可是他一開口就是加100萬,把我當成什麼了?萬一過兩年我發病了呢?他們怎麼負擔得起貸款?就算不為我著想,也為自己想想啊,這些人。」
「這算是因禍得福了。」
「你老公呢?」
我端起茶杯,「恭喜!」
「我畢業以後工作運一直不錯,先是去一家市場調查公司做乙方,後來又調到外企做甲方,現在在合資公司做市場部主管,每天工作不多,錢又不少,但我始終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正色道,「我一直就想辭職,但是每次都考慮到房子貸款,兩個女兒……各種因素,總是下不了決心。」
「因為我死過。」她說,「你還記得我出過車禍嗎?」
「不薄,不薄,」她笑道,「從今天起,我可要為自己活啦。來,喝一杯。」
「所以你就回去上班了?」
「哦,忘了告訴你,這種病是不可能根治的,也就是說終身都有複發的危險,而且是百分百的。」她說,「醫生說要先開刀,然後做化療——不過普通化療藥物對脊索瘤是沒有用的,得用質子射線治療。國內還沒有這個技術,所以我可能要去日本。」
「說實在的,我感謝這場病,我終於可以停下來想想我到底要什麼。」她說,「並且我一直在想我的病和家庭的關係。你知道,我爸媽從我小時候起就每天九_九_藏_書吵架,我一回到家就只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學習,因為不想聽他們的爭執,現在他們仍然天天吵,但我媽又總是不肯離婚——她怕別人說閑話。我甚至覺得我的發病也和從小的壓力有關。還有就是我自己的家庭,我工作這些年幾乎沒有休假過,都是在為家裡付出,夠了!我這一辭職,就想徹底什麼都不做,帶著女兒出去玩玩,大的一直說想去熱帶,我要好好陪陪她——誰知道還有幾年可陪呢?孩子長大的這段時間才最重要不是嗎?這場病突然讓我想通了許多問題,什麼賺錢,什麼工作都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真實地活過,有沒有用力地愛過,有沒有給自己留下有價值的回憶。」
「脊索瘤。脊椎的脊,繩索的索。脊索瘤。是一種特殊的腫瘤。」她解釋道,「這個病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它的病因是胚胎在發育過程中分泌的脊索,也就是讓脊髓生長的物質沒有退凈,殘留在體內造成的。如果殘留在頭部就發展為腦瘤,一般二三十歲發病,如果殘留別的地方就發病在尾椎和脊柱,一般五六十歲發病。」
「這話你也不是第一次說了。」
消息來了:「腦瘤,見面說吧。」
我坐在她對面,她一抬頭,我便不自覺地將視線挪開。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如果你身邊的人突然有某些怪異之處,你一定無法假裝看不見。可是她卻非常平靜,這種平靜完全是超然的,她也提到了另一種可能:重症肌無力,這種病從細枝末節的地方開始發病,漸漸擴散到全身,最後失去自理能力,甚至無法呼吸。
「三十萬?!能維持幾年?」
「那倒是。」
然而過了一個月,就收到了這條消息。說實在的,我已經想到了這種可能性,只是沒有說出口,她呢,恐怕也想過,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那個微笑符號,它是什麼意思?我看看手機,還沒有消息,往事卻爭先湧上心坎。
「這麼說來,老天對你還真不薄。」
「不知道。已經三個月了。」小朱輕鬆的口吻就彷彿在講她最近買了一件不稱心的衣服,「換了幾家醫院檢查,連住院都住過啦,還是查不出來個所以然。有個醫生說是交感神經失調,讓我好好休息,我也看中醫,吃了中藥,可也沒什麼用——呵呵,不管啦,這也是另一種看世界的方式么!」
「你真逗,」我說,「辭職的動力,竟然是一場大病。」
「什麼,他們讓你一個病人賺錢買房?」
我想起來,差不多十年前,她剛工作不久九九藏書,一天坐麵包車去辦事,半路上車子和一輛大車相撞,撞斷了她的鎖骨和一條腿,司機和坐她旁邊的同事當場死亡。
「我得的是一種罕見的癌症,幾百萬人裏面也就一個,就這麼說吧,全世界也沒幾個,中國大概就二三十個和我一樣的病人吧。難怪醫生查了那麼久都查不出病因。」她仍是笑盈盈的。
我記憶里的小朱,就像最初見到她的時候,在教室前用力地擦著黑板,然後轉過身,用她不怎麼洪亮的嗓音叫大家安靜,她總是匆匆忙忙,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好像身上擔著天大的責任。高中時她是班長,身材瘦小的她那過分忙碌操心的身影,常常令我想到「勞碌命」。她似乎不怎麼有威信,但卻肯實幹,我戲謔地稱她「班長」,一直到畢業之後,也還是這麼叫她。使我吃驚的是她長跑的耐力,1500米的最後的衝刺,她富於彈性的臀部,靈活而均勻的雙腿,跑起來像一隻小鹿。
「五年,十年,說不準,有些人二十年還沒有複發,也有人過五年就複發了。」她的笑容有些暗淡,「因為得了這個病,我加入了一個QQ群,就是這個病的病友群。裏面也就二十幾個人,有的人為了治病幾乎傾家蕩產了。我認識其中一個女孩,只有26歲,她結婚了,婚後不久就發病,為了治病已經花完了所有積蓄。她很害怕,她不斷問我:『如果複發我該怎麼辦?』她也問她的老公,他告訴她:『錢已經花完了,再複發我也沒有辦法了。』他也不是不愛她,可是現實很殘酷的。她很擔心過幾年複發,她老公就會離開她。我對她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未來都不可預料,雖然我還有些積蓄,但我也說不好哪天就發病了。錢不是萬能的。如果你把每一天都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天,就要珍惜當下,過好每一天才是。」
「為什麼?」
我胡亂點了幾個菜,見她興緻這麼高,我都不知道如何提起她的病。反倒是她主動滿足了我的願望。
幾個月以後,小朱最終決定接受那個offer,去了外地。又過了半年,她和丈夫提出離婚。在新公司,沒有人知道這個新來的女主管其實是一個絕症患者。
「我請客。」小朱爽快地說。
看上去她完全是樂觀,開朗。她故意側過臉,或者眯起眼,免得使我難受,而我則慌不跌地調整臉部肌肉,施展一個微笑,我知道她都看在眼裡。
我有些傷感,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勸她別放棄治療嗎?勸她熱愛生活嗎?不,她比我更懂得生命的可https://read.99csw.com貴,比我更熱愛生活。我無話可說。
「是呀,我死的時候可不希望我女兒給我歌功頌德,說一些漂亮的廢話。」
「我爸死後,我媽突然自作主張把家裡房子賣了——她說她的厄運都是這房子帶來的——然後她就打個電話給我,說要搬來和我住。我們的房子才兩間,不夠她住的,所以就要我買大房子。」她苦笑,「我看病已經花了幾十萬,就算要換套房,也沒有那個資本,我老公又一直沒什麼積蓄,還不是得我出來上班賺錢?本以為辭職了至少能歇一兩年,沒想到才幾個月就被逼出山了。」
「以前在公司里,大家都叫我朱總,我總覺得叫的不是我。辭職完,這兩天去公司收拾東西,同事看到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叫我了,哎,那感覺很微妙哦。」她一笑,「後來有一個人叫我『小朱』,我突然覺得,對了!這才是我!我不是什麼『朱總』,不是什麼主管,不是什麼領導,我就是我。」
她的工作情緒沒有受影響,她照樣主持公司會議,照樣面試新員工,她的問題咄咄逼人。她還給我講了住院期間的趣事:病房裡有幾個七八十歲的大爺,她和他們聊天。其中一個大爺快八十了,還和她打聽附近哪兒有紅燈區。「沒想到吧?大爺生命力可旺盛了。」她笑著說。
我們都笑了。
「那你打算怎麼治療呢?」
「我得了癌症:)。」我在家收到小朱的微信,「癌症」兩個字後面還有一個笑臉符號。
「這麼說你確實是中彩了!」
幾天後,我們約在一家茶餐廳,一見面她先給我一個盒子,笑著說:「生日快樂!」我的生日快到了,她的生日就在我後面幾天,我倆同一個星座,我完全忘了這事兒。我接過來,是一個運動手環。
大半年後再次見到小朱,是在一家咖啡館里。那時我聽說她的父親去世了,而我也剛參加完伯父的葬禮。我們兩個都有些低落。她已經開完刀,去日本做完化療,視力已經恢復了大半,斜視也幾乎看不出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又是一個健康人了。但是很明顯,她不如一年前那麼輕鬆。
「我現在看到的是兩個你。」她笑著對我說。
「哈哈,你居然這麼說。」
我們說起了各自參加的葬禮。她的父親是尿毒症去世的,他並不是她親生父親。但她不信任她媽媽的照顧——有一次她不在,她媽偷偷把她爸的透析停了。所以臨終前,她只好親自去照顧繼父。
「他?他挺好,」她笑了笑,「我病了他反而對我更好了。以前我順風九九藏書順水的時候,他並不關心我,冷言冷語我也聽多了。我很早就想離婚了,考慮到孩子還小就一直下不了決心——我可能會提的。」
「人到了死的時候,真的會把這一輩子沒有實現慾望和痛苦都爆發出來。」她對我說,「我爸死前已經神志不清,他只會不停要吃,吃,並做出吃東西的樣子,除了吃之外,就是罵人。我是看著他咽氣的。他死後還不到十分鐘,就被送進了太平間。真正是屍骨未寒。我摸了摸,他的手還是熱的——我聽說,人死後靈魂不會立刻離開身體,還是有知覺的,可醫院就是這樣,根本沒有停靈一說。葬禮也特別虛偽,主持人故意用那種悲痛的聲調宣布死亡,說出一番和死者完全不相符的讚美之詞,什麼『愛崗敬業』啦,『和睦同事』啦,『熱愛生活』啦,『有責任感的好丈夫,好父親』啦,拜託,那根本不是我爸!下面的人還要假惺惺地哭呢!葬禮致辭由我上台,是我自己寫的台詞。我只鋪敘事實,然後我說:『我父親今天去了天國,恐怕那裡又多了一個吃貨了。各位來參加我父親葬禮的人,都是他生前的好友、親朋,你們一會也要多吃一些,這樣我父親在天之靈看著也會欣慰的!』」
「是啊,我感覺我沒有病,我只是腦袋裡裝了個定時炸彈。趁它沒爆炸,我得抓緊時間享受人生啊。」
「為什麼?」
「好好運動哦,我現在每天都戴著,提醒我走一萬步。」
「這是怎麼回事?」
「謝謝呀!」
她又加了一句:「也就是說,我這個病,是一出生就有了,只不過到現在才發呢。」她的語氣好像在說「我可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呢」。
「一次三十萬,歐美更貴。」
飯後,走在樓梯上時她還說了一句:「我現在走樓梯特別容易摔跤,所以乾脆閉起一隻眼睛走。」
「是的,她還年輕,她還需要多一些人生經歷。」她微微一笑,「你知道為什麼我能這樣平靜地對待死亡?」
「那次對我震動很大。我親眼看著車子被撞,看著同事被撞死,看見血。那一刻死神離我一尺之遙,我甚至感覺自己已經死了,真的。你知道嗎?死之前腦海里會把你的一生都過一遍,那一個瞬間很長,雖然實際上很短。你還記得一年前我們見面那次嗎?我們不是在紅坊里散步,聊了很多和死亡有關的話題嗎?那個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會生病,但我似乎對死亡特別敏感。有一次公司請了一個心理諮詢師來給我們做團建,老師要求我們觀想死亡。我立刻就能進入特別深的冥想,在我的觀想九-九-藏-書里,死亡是一片星空,在遙遠的深藍的星空的那一頭,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對我來說死亡並不可怕,也並不遙遠,它就在我們生活中,它是一段旅程,就像生命本身。心理老師對我說,她沒有見過我這樣的人,年紀不大,卻對死亡的領悟那麼深刻。或許這是老天為了保護我,給我的本能吧。」
過了一會,她說:「我又回公司上班了。」
「天,到底是什麼病?」
「恐怕這安慰不了她啊。」
「哎,是啊。」她笑笑,「等我辭職了,買一輛越野車,咱們環遊世界去。」
這就是我上一次見到她的情景。當時雖然頗為她擔心,但過後別的事情一忙,也就淡忘了,心裏還存著僥倖:找中醫扎針真的有效,把她徹底治好了也未可知。
「為什麼?」
我吃著菜,聽她娓娓道來。
「你知道嗎,我得這個病呀,真是中彩了!」她笑道。
「我覺得這個病是老天給我的禮物。」她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辭職,想不幹了。接到病理報告的時候,我一下子鬆開了,好像鬆綁了一樣!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交辭職報告!」她看上去一身確實一身輕鬆——如果沒有她的斜視,如果沒有她腦袋裡那顆瘤,我幾乎忍不住要恭喜她了。
菜單拿來了,她推給我:「你點吧,聽你的。」
大約一個多月前,那時我剛好換了工作,小朱也才到新公司上任,我們無意間發現我們兩個公司離得不遠,於是相約一起吃個午飯。我走路到她公司,她出現的時候我就發現她的異樣:她的左眼球向內,似乎被什麼東西拽著,不能自控地朝右斜睨著。
陽光照在我臉上,因為我正躺在朝南的大床上,是午後懶惰的時光。這條消息如同一道刺眼的陽光,令我皺起眉頭來。「怎麼回事?」我問。同時閉上眼,想起上一次和小朱見面的情景來。
我們走進一家耶里夏麗。
「那很貴吧?」
「經過了這些,我對死亡更是看透了。」她嘴角微揚,「我對我媽說了,如果複發,我絕不再去化療開刀。」
「我不管他,反正我辭職了,我自由了,對了,你推薦個老師給我,我想學畫畫,以前就一直想學。」
「怎麼說?」
「是,還是回了原公司。但這房子我暫時也不想買了,我在公司附近租了個房,周末回家,離了我老公和我媽,我還清凈點兒,只是女兒有點捨不得,她們很依賴我。我可能年後會跳槽,有一家大公司找我去當市場部總監,給我一百萬年薪,但是公司在外地,我還在考慮中。最多再工作個三五年,我就徹底不想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