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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綉眼

綠綉眼

作者:粟冰箱
凜冬易至,好炭難求。曲芳然大多數時候還是寧願受凍,也不將就。
當然,說者不正經,聽者也莫矯情。有比較老的單位領導聽了曲芳然這番說法,感到駭然,不懂現在的年輕人怎麼了。其實曲芳然哪兒又年輕呢,說第二春都有些尷尬。曲芳然跟林葉青說天涯海角只是壓死婚姻這匹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其他林林總總太多,瑣碎得將人消磨至死。最讓曲芳然無法忍受的是,做|愛時高歡總讓她戴上他死去的小姨喜歡的一頂帽子,這樣的熱鬧太驚悚,她也消受不了——林葉青駭笑。

5

程雪年知道后,果然很生氣,但陰陰的怒火,發不出來,畢竟曲芳然說只是順便去拜訪,誰會說這是將他一軍。他發火反而此地無銀。曲芳然大著膽,又瞞著他去了幾次,旁敲側擊跟老太太說程雪年沒了妻子的生活多麼沒收拾,又不露聲色說她最近照顧他起居,給他做飯,不讓他在外面吃垃圾食品。老太太聽得又是讚歎又是憐惜,拍著她的手,最後竟要把祖傳的一枚玉佛給她。曲芳然沒收。
適當的矯情也好,風輕雲淡,重傷而不言,反引人同情。
這天以後,她著意與程忻保持聯繫,像個知心姐姐,主動講一些私事,推心置腹,也交換程忻的一些秘密,聆聽她生活跟學習的煩惱。她覺得程忻這方面是欠關懷的。起初程忻不耐,敷衍以對,但曲芳然是個懂得說話的人,畢竟跟林葉青磨鍊那麼久。漸漸地,程忻也愛跟她說話,後來連暗戀都告訴給她,還叮囑她不要跟程雪年說。
有人說程雪年女朋友真漂亮,曲芳然也不辯駁,讓話題曖昧下去。她心裏跟程雪年有了些較勁的意思,他沒帶她見家長的意思,她就毛遂自薦,先斬後奏。糧草先行之後,這就繞到敵軍後方奇襲了。
林葉青說:「這樣的巢穴,大概很容易摧毀。」
酒闌人散時,青金石色的夜空印著半彎指甲白的月亮。賓客一道出門,曲芳然不經意蹭到程雪年堅實的手臂,質感有如一道柔軟的閃電貫穿身體。她咽了口唾沫,決定將這塊銀骨炭納入爐中。
「程老師,畫得很拙劣,請指教哈。」
曲芳然把臉埋進程雪年襯衫,聞到一股薄荷的清甜跟炭火的熱氣。心裏想,她這隻綠綉眼攻城略地、排兵布陣,苦心經營到今日,巢穴終於築成。
曲芳然說:「那我可以當面請教程老師嗎?」
程忻走到茶几旁,緩緩拿起她母親季如藍的照片,趾高氣揚地亮給曲芳然看,笑得十分挑釁。曲芳然眉梢微動,將胸口一股氣壓下去。
程雪年不回答,只問:「怎麼不告訴我,我可是養綠綉眼的行家。桃花性子可野了,沒有耐性跟信心的人,養不來。」

1

但曲芳然還是希望有個男人陪在自己身邊,因為——她愛熱鬧。她不乏朋友,然聚會一過,曲終人散,身邊空蕩蕩的,更覺出寂寞冷清。她的熱鬧是個不饜足的熊熊火爐,男人可以當炭,讓她暖起來、燒起來,併發出畢剝的爆裂聲。她還說:好點的男人是瑞炭,其炭青色,堅如鐵石,燃燒持久,有檀麝之香;次一等的男人是銀骨炭,表面有白霜,無煙,難燃,不易熄滅;再次些的男人是石炭,黑魆魆的,一點就著,燒起來味道重,煙氣濃,嗆人。還有些男人是雪裡炭,重在解危救急,不宜挑揀好壞。
曲芳然等他發出鼾聲,卻依舊大睜著眼,看屋內偶爾被夜光照亮的陳設。流波一樣藍的夜,她成了一尾枯魚。暮春的風吹動窗帘,有些像醉卧山間,頭頂的枝葉偶爾被撥開。又像水面波光粼粼。
「為了追個男人做到改頭換面,你也是煞費苦心了。到時追不到怎麼辦?」林葉青感慨。
程雪年過了很久才回:「臨摹的是鄒一桂?」
曲芳然說:「那我定個時間,請老師出來喝茶。」
程忻責怪了程雪年一通,打給曲芳然,沒接。又給奶奶打電話,三姑六婆竟從郫縣找上門來,差點把程雪年罵個狗血淋頭,說死了的怎麼能有活著的關心你,錯過這一個真心對你的人,這輩子可能再遇不到。六神鳥痴看見朋友圈,也跑去控訴程雪年。他為安慰曲芳然,還袒露說曾經想把程雪年掰彎,但季如藍太強大,他鎩羽而歸,如今與她是難兄難弟。連許慕陽通過林葉青聽說此事,都跟程雪年語重心長談了談。
「數學老師嘴邊有顆痣,我們都叫他『大痣』,他口頭read.99csw.com禪就是問我們『懂了沒有』,講完一道題問一次,有一回他問懂了沒有,我在底下很大聲地說沒懂,他說那好,我們繼續下一題。」曲芳然帶點埋怨,又不動聲色。程忻倒笑起來。
曲芳然呵呵一笑:「許慕陽以前還為了藝術離家出走呢,你不是也打算離婚嗎,到頭來還是沒成功。我只比你前進一點點,五十步憑什麼笑百步,比你多走一倍呢!」
曲芳然收到六神鳥痴回復,說很樂意。跟他加了微信,竟是個二十齣頭小男生,在上大學,看朋友圈感覺是個小gay。六神鳥痴談起綠綉眼滔滔不絕,曲芳然只記住一點,就是綠綉眼築巢隱蔽而巧妙,很多在人們來往頻繁的小樹叢里築巢,卻很難被察覺,是一個相對安全的「燈下黑」區域。
林葉青笑她:「半年前的曲芳然,喜歡股票、八卦、酒吧、打麻將,現在的曲芳然,喜歡國畫、鹿晗、喝茶、做菜、養鳥還有做高中女生的閨蜜,天啦,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個世界好虛幻啊。」
曲芳然回過神,笑著說:「一會兒就來。」她彎腰伏在梳妝台上,理了理髮鬢,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至少——她得到了熱鬧啊!你看那些親友,一團喜氣,和樂融融,這不是她要的嗎?而且,程雪年這塊銀骨炭被納入爐中,也是她最開始定下的願望。如今她得到的比預期更多,還有什麼怨言?她搖了搖頭,不去思忖自己失去了什麼,把恐怖的念頭壓下。轉念在心裏複習關於鹿晗的知識。她曾經可是在網上搜集了許多呢,今天程忻的朋友慕名而來,可得給她長臉。
曲芳然說:「對,他有本《小山畫譜》,開頭就寫怎樣畫桃花,搜了他的畫,發現他花卉八開里的這幅桃花線條簡單,內容也不密集,很適合臨摹。」
他們離開茶館時,路邊的八重櫻被風吹落花瓣,彷彿粉雨,紛紛揚揚落在他們發上與肩頭。程雪年說:「如果在這裏辦飛英會,那所有人都該醉倒花間了。」他看著曲芳然,「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中老年,才選在茶館,我還是經常會去酒吧咖啡館的,別把我想得那麼老嘛。」
曲芳然去青石橋花鳥市場買了只綠綉眼,店主說最近桃花開時入籠,從越冬地區遷回來,所以叫桃花綉眼。羽毛是鮮亮的橄欖綠,喉部跟尾部都有明艷的鵝黃,眼睛周圍一圈白色絨羽,所謂「綉眼」。這是一隻雄鳥,氣質硬朗,叫聲清亮,站相好。六神鳥痴說桃花綉眼是經過一冬的老鳥,難馴服。老闆不地道。不過桃花如果養得好,很難被其他鳥壓口,等養熟了,它就會「唱」(讀作cen),那時就不同於一般「清口」了,高亮、輕快,跟笛子似的。所以綠綉眼還有個名字,叫「青笛仔」。曲芳然一下子就愛上這個名字。
她抬起腳,卻再也無法走出去。
曲芳然說:「門外漢正準備學呢,這不請教程老師嗎。下了一堆古代畫論,但都讀不太懂,真是葉公好龍,班門弄斧,叫程老師見笑。」
曲芳然點頭,注意到他目光有些不同了,從那銀骨炭質地的瞳孔里發出微火。她心裏慶幸,還好平時上班沒事就跟林葉青嘮嗑,磨利了口舌,勉強可燦蓮花。
她不怕程雪年惱,就怕真惱起來,自己手裡沒籌碼。兩人這樣的狀態持續久了,只能由她打破——他終究是塊難燃的銀骨炭,又冷又硬。到了這田地,該有的都有了,再不發展便只能維持現狀,然後往下跌。要打破,首當其衝是季如藍。這道陰影,橫亘於他們之間,若不破除,無以為繼。而破除必然讓他先責難她,甚至有可能一刀兩斷。那時候,她就需要這些籌碼了。
曲芳然莞爾。她就愛林葉青這一點,單位女同事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唯她無論年齡、喜好皆旗鼓相當,且妙語頻出,是個傾談的好對手。
其中一幅她特別喜歡,名字叫「山雨空來」,是一片青綠潑彩山水,赭色的嶙峋的怪石,朱膘點染的樹,氤氳在銀霧中。一道短短橋,橋上有個白衣梳髻的小人兒,拄著拐杖,抬頭望向空山,身形淡極,彷彿要融化于空翠與飛白之中。曲芳然甚至覺得皮膚泛起一股濕潤,像細小雨絲粘在汗毛上,不一會兒就蒸發了。
程雪年回復:「你也學畫?」
約會後,曲芳然頻繁跟程雪年聊天,大多數是在深夜,適可而止。始終是她主動,聊的內容五花八門,但避免談到綠綉眼。大概一個月之後,曲芳然不主動找他了,他也沒主動找他,曲芳然雖然意料之中,但也覺得落九-九-藏-書寞,無數次點開他頭像,如半夜赤腳站在瓷磚地上,喝一杯青檸檬的水。
程雪年額頭青筋急跳,怒喝:「你給我滾!」
一桌菜肴皆由曲芳然操刀,她最近只要得空就來程雪年家做飯,他不通廚藝,工作又寬鬆,經常在家,就叫外賣,或草草煮碗面。這天曲芳然做了干鍋土豆片、小炒牛肉、青椒豬耳、醋溜白菜、蒜香排骨,還用百香果跟香茅榨了飲料,加上老家的桑葚酒,可謂豐盛,程忻吃著停不下嘴。

6

但為什麼,她越來越不像自己了?就像林葉青說的。以前的她,愛什麼都是單純的愛而已,浮夸庸俗,卻痛快。現在的她,多了數不清的計較、權衡與謀算,她開始接近程雪年,只是要熱鬧一點,但被捲入男女糾纏的漩渦,就身不由己。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為何還是如此不安?
曲芳然買了兩張鹿晗北京演唱會門票,叫程忻瞞著程雪年,兩人偷偷去聽。程忻簡直要在電話里爆炸似的,她說演唱會票很難買,她連售票群都擠不進去。沒想到她竟然能弄到,一口一個「芳姨」叫得別提多親熱。小孩子,誰對她好,她就親誰。至於亡故的母親,有多久沒陪在她身邊了,終究變成念想。
曲芳然無視她的敵意,拿出禮品盒說:「忻忻,初次見面,給你帶了個禮物,不要嫌棄哦。」
約定地點是錦江區老茶館,應該符合程雪年清淡沖和的品味。曲芳然不忘帶上畫具,誠心求教。

2

曲芳然聞言一愣,又笑了。鏡中人妝容艷麗,卻很浮薄,像一張隨時能扯落的皮。兩隻眼被殷紅的臉頰一襯,就有些血色,亮得嚇人。青秋跟懷藍在籠子里一唱一和。它早已服籠,不折磨人了。曲芳然轉頭看了看它,又環顧裝修一新的房間,季如藍的痕迹已經消失殆盡,這牆紙,這吊燈,這書櫥,這床單……都由自己挑選。是她精心營造的巢穴。
程雪年從畫室出來,見她拿著照片,驚呼一聲:「別碰!」疾步走來,就要從她手中奪過。曲芳然手指緊了緊,他沒抓穩,照片跌落在地,相框玻璃碎得晶瑩。程雪年臉色很難看。
程雪年的房子重新裝修,換了曲芳然喜愛的現代簡約風格,只是粉刷牆的時候,她要求整體草綠,牆壁邊緣稜線用淡紫。程雪年那些比較明清風格的傢具自然也全換過。季如藍的遺物被收好,鎖進柜子。
女人太端儼謹慎、四平八穩,就欠可愛。心機太深,又失之陰鷙。小小地暴露自己的算計,有些笨,有些嬌蠻,好像在嗔怪你怎麼就沒發現,還要我自己說出口,倒屬上策。人都虛榮,男人也不例外,有人為自己暗中做了這麼多,來接近他、取悅他,他不會有被算計的感覺,只會覺得高興。況且,這是個自己印象不錯,長得也不難看的女人。
程雪年說:「畫得中規中矩,就是設色沒有層次,立意也低了,這桃花看著俗,不夠簡凈。」
立竿見影。
曲芳然加上微信,跟程雪年打了招呼,他回個表情就消失。曲芳然不意外,本來也沒指望一開始就聊得投契。她點進他朋友圈,慶幸沒被屏蔽,否則就準備打退堂鼓。愛情也如戰爭,需一鼓作氣,糧草先行,知己知彼。
曲芳然輕聲說:「雪年,你就那麼在意她,我做那麼多,你都看不見,是嗎?我在你身邊,活生生的,終究比不過她,是嗎?」見程雪年陰沉地不說話,凄凄冷笑起來,「你要是懷念她,放在心裡發酵、釀成酒不行嗎?這樣一張照片,看得這樣重,簡直病態了。你到底是做戲給自己看,還是給別人看?我不陪你做戲,就沒辦法嗎?」
「我那隻叫懷藍。」程雪年說,「原來你就是貼吧那個『春山茂』,最近挺活躍嘛。六神那個半灌水,你別跟他學,我來教你養。」語氣中的自負十分撩人。曲芳然那番話的恭維跟較量都沒白費。
過了三十,就老聽同事林葉青念叨——要看開點,畢竟婚也離了,又無兒女,吃著公家飯,清閑度日就行。熱鬧嘛,可以有,但不能像年輕時那樣追逐跟嗜好。她把「嗜好」用作動詞,曲芳然倒覺得新鮮。
程雪年說:「那你很不錯,外行一般對二十四畫品這種都不知道。而且還看得出張大千來,至少眼光是好的。」
那是林葉青三十歲生日宴上。程雪年在隔壁桌,與一幫看起來衣冠筆挺的成功人士飲酒。曲芳然注意到他,是他帶來了郫縣read.99csw•com老家釀的酒,以竹筒盛裝,外面雕刻花紋,鐵絲提梁,很新奇。他介紹一番:「這叫郫筒酒,聽老人家說是起源於魏晉時期呢,裏面的是甜米酒,我媽重釀過幾次,又叫酴醾酒,外面可買不到。你們聞聞,香不香?」眾人自然拊掌讚歎。曲芳然以前喜歡看古代筆記,記得這個郫筒酒,覺得連很多郫縣人都未必知道,陡然聽見,便側頭望了望他。
林葉青望著鏡中的曲芳然,艷羡地撫摸她的髮髻,說:「芳然,你可真漂亮,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曲芳然見到程忻是在程雪年家中,十七歲的少女,蒼白清秀,眼神里有冰錐似的,刺著曲芳然:「你就是我爸的女朋友。」最後三字說得格外輕蔑,用一種上揚的音調。
一天相處下來還算愉快。晚上程忻回學校上晚自習,兩人沒出門,看了部老電影,然後程雪年就睡了。
曲芳然說:「畫畫已經麻煩程老師了,就不想在綠綉眼上添麻煩。而且,程老師那麼專業,看到我養成這樣,只會笑話我。更何況,也不想讓程老師以為我是為了你養綠綉眼,那多難堪啊,我是自己喜歡這青笛仔呢。對了,它叫青秋。程老師的叫什麼?」
曲芳然也不梳洗,也不化妝,昏昏沉沉度了兩日。打開門見程雪年也憔悴著一張臉,胡茬青得邋遢,第一句話便是:「對不起……」曲芳然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抱住他,所有理解跟歉疚都融化進擁抱。程雪年抱她更緊,像要把她嵌入身體。
曲芳然說:「托朋友買的,你喜歡就好。以前不聽他的歌,查了資料后,聽過幾首,覺得非常好聽,特別是《某時某刻》,裏面有句『見過越多的清晨,卻越陌生』,太喜歡了。」
曲芳然強忍淚水,站起身離開,聽見程忻從房間里出來,提高了聲音,問他怎麼能那樣罵芳姨。她關上門,拭凈淚水,唇邊又緩緩綻開微笑。一刀刺穿膿液鼓脹的腫瘤,毒辣快|感也不過如此。
林葉青說:「那落到你手裡的男人可真慘,算得上『生靈塗炭』了,嘖嘖。」又說,「堅如鐵石那個有很濃的性意味啊……唔,不對,是炭跟爐本來就有性意味,你果真是耐不住寂寞的。」曲芳然笑著掐她。
青秋這隻鳥也是捉摸不透,時而服籠,時而又很不馴。但已經不懼怕曲芳然了,敢在她面前打瞌睡,半眯著眼,乖巧可愛。她跟林葉青的話題也變了很多,不再是八卦美劇跟股票,更多的是關於文化方面,哪裡看展、哪裡賞畫之類。
曲芳然極愛熱鬧。
得空時,她還努力畫桃花,在網上看圖文、視頻教程,買了一套大小各異的狼毫筆跟顏料,臨摹起來。畫廢十幾張紙過後,終於有了點模樣。審視一番,又把桃花顏色都換成一種,花瓣畫細密些。她拍下來,發給程雪年,發現他們已經一周多沒聊天了。
曲芳然笑笑:「別擔心,仗都還沒開始打呢。」
林葉青說:「你說這麼長一通,跟天涯海角那個故事有什麼差別?都太輕鬆兒戲了。」
曲芳然說起與高歡離婚的原因,總會玩笑似的說一個故事:他們去海南旅遊,到了天涯海角,曲芳然滿心曠古絕今的情思,高歡卻抱怨,有什麼好看的,不就一塊石頭嗎。曲芳然回到成都就跟他辦了離婚。
「芳姨,我有幾個朋友來了,她們都很喜歡鹿晗,一直聽我說起你,都想來見見呢。」不知過了多久,程忻在門口喚。
曲芳然在心裏估算了下,程雪年大概就是她心目中的銀骨炭。問了林葉青,原來是她老公的藝術家朋友,妻子幾年前因病去世,有個讀高中的女兒。林葉青老公許慕陽是搞泥塑藝術的——曲芳然一直說是捏泥人兒,如今沒了藝術家的脾性,搞商業紅紅火火,也小有成就,他的朋友應該不俗。
曲芳然款款地站起身。門外喧聲湧進來,聽在耳中卻有些嗡嗡的,像把雙手貼在玻璃上,望著外面的世界。她笑了笑,渾身打了個寒顫,隨即感到一絲又凄涼又慶幸的滿足——嗬,這熱鬧!
「除非你厭煩了做家務。」林葉青露出世故的微笑。
程雪年主動發微信給她:「你也養綠綉眼?」
曲芳然心想,真是個冷人,一般人被這麼切中要害地「捧」一番也是會有些得意的吧。這程雪年,果然是塊銀骨炭啊,難燃。
曲芳然只是微笑:本來就是明敲明打地收買你,背地裡還怕你看不出來。
程雪年家裡還留著許多季如藍的遺物,他不忍丟,房間也照舊布置。有時曲芳然碰了碰季如藍的照片,他就急得跟什麼似的,趕忙來阻止,好https://read.99csw.com像她是個三歲小孩兒,笨手笨腳,要把東西摔壞。這時,曲芳然只能退到一旁訕訕地笑,所有伶俐口齒都派不上用場,如何反應都是錯。也難怪程忻有恃無恐。她不知道自己斗不鬥得過一個死人。
曲芳然跟程雪年在清一色竹制桌椅的老茶館里聊畫。他健談了些,常笑,人顯得溫和許多。曲芳然毫不露怯,不知道的地方不裝懂,知道的地方又有新鮮見解。她還說到那天的郫筒酒,覺得酴醾酒名字很美,讓人想到古代的「飛英會」,文人墨客在荼蘼花架下設宴,春風吹拂,落英繽紛,誰酒杯里落了荼蘼花瓣誰就一飲而盡。
曲芳然跟程雪年兩周沒聊天,覺得這寂寞的果實成熟。便拍了青秋的照片,讓六神鳥痴發朋友圈,並誇誇她。六神鳥痴發后,曲芳然評論:「才養半年多,桃花難馴,經驗不足,還得多謝六神兄的指點。」
多數女人在婚姻里忍耐消磨,覺得終有一天自己會被磨成珍珠,但到頭來多的是變成鵝卵石,不僅沒獲得光澤,連稜角都失去。曲芳然出生於單親家庭,母親獨力拉扯她長大,她看著母親汲汲營營為自己操勞,就覺得辛苦。她不同情母親,更不譴責自己。她想以後最好別生孩子,一輩子自己過得舒舒坦坦就行,落得母親這下場她才不要。
曲芳然說:「程老師,最近我想畫桃花,但胸無點墨,只好臨摹,畫完了還請程老師指教。」
單位組織培訓,在郫縣一個職校,曲芳然沒告訴程雪年就去了他老家,給他母親還有叔伯婆姨們買了許多禮物,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說程雪年小時候的糗事,也帶著審慎的眼光打量曲芳然。
炎炎夏夜。曲芳然穿一襲大紅牡丹蜀綉旗袍,林葉青跟程忻幫忙打扮。程雪年已經去酒樓招待賓客,因是再婚,兩人都沒大動干戈,只在酒樓宴客吃頓飯罷了。
程雪年笑:「看來你是個愛熱鬧的人。」
除了畫畫,他曬得最多的就是他養的鳥。曲芳然大失所望,覺得老年氣息太重。但轉念一想,他是個愛道學的畫家,有些古早氣的愛好,倒也不算奇葩。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為他開脫。
吃飯時,程雪年問程忻功課,說就要高考了,她文化成績不好就趕緊準備藝考。但程忻不想去藝考培訓,要離開自己的好朋友。曲芳然說高考還有一年呢,很多人在最後階段進步神速,不用這麼早考慮藝考吧。程雪年不語。曲芳然問程忻哪些科目差。程忻不情不願地說數學。曲芳然笑了,說她高中也是數學最差,經常在及格線徘徊,還說她數學差完全是因為討厭那個老師。
她又說,胡蘭成說桃花難畫,因要畫得靜。我就疑惑,為什麼一定要靜,春花就是熱鬧鮮明的,有一句詞不就說「紅杏枝頭春意鬧」,多美,熱鬧點不好嗎?
那是個春日遲遲的下午,空氣里薔薇跟楝花的香味濃郁得幾乎有了實體,像嫣紅跟淡紫色的遊絲,牽纏人的衣角。
他回了個「好」,又沒了下文。
只是未雨綢繆罷了。她沒告訴林葉青。
「你知道綠綉眼築巢的特點嗎?」曲芳然說,「那就是『燈下黑』,在人鼻子底下築巢,卻不被發現。感覺我有時就挺像綠綉眼的,在暗中修築我的巢穴,等他發現,為時晚矣。」
她發了條朋友圈,說自己付出那麼多,但終究失敗了,無法打動那人的心。從此一別兩寬,水遠山長。
曲芳然一向覺得,人的關係,要麼靠感情維持,沒有感情,利益也可代勞。感情不可能常年如新,終會消磨。但利益不會。那種對已逝故人情深不渝的,曲芳然覺得只是感動了自己。
曲芳然大窘。程雪年笑起來,跟她告別。她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竟有些燙。
那天,程忻放假回家,曲芳然又來做飯,兩人聊了會兒,嘻嘻哈哈的。程忻回房間做作業,曲芳然就拿起季如藍的照片端詳。是荏弱得像一枝秋花的女子,眉眼有股楚楚的風度。曲芳然是太鬧騰了,面貌就比季如藍粗獷穠麗,性格更張揚,整天笑個不停。她輕嗤一聲。
程忻哼了聲:「那首歌本來就很流行。收買得也太明顯拙劣了吧。」
她轉頭望見籠中的青秋,它唱累了,懨懨地站著,不時發出一聲清口。那黑亮眼珠驀然盯住曲芳然,目光如錐,竟似嘲笑。或許它在想,這個女人,怎麼如此愚蠢,連鳥都不喜歡待在籠子里,她卻高興萬分地給自己建了個牢籠。
按部就班。她心裏低笑著想。
籠子里的青秋適時大唱起來,歌喉明亮得像一束綠森森碧森森的光,照亮兩人心read.99csw.com腑。
程雪年心裏本來就很後悔。想到曲芳然的點點滴滴,她的笑、她的畫、她的溫柔與暴烈、她的身體……竟也匯聚成河,滲透了他。好像將其剜除,有血肉撕裂之感。再加上親友齊齊站在她那邊,他已無從辯駁,把那被寄生、被扼住咽喉的輕微窒息感抹去,然後去找曲芳然。
程雪年亮給她一個後背,身姿頎長,腰間無贅肉,肩膀很寬,肩胛骨線條明顯。穿藍灰冷色系,清凈低調,但袖子挽起,露出筋肉虯結的胳膊,細細一層汗毛閃著銅似的微光,有一種粗獷、肉|欲的魅力。他那番話說得極流暢,但一靜默下來,又顯得訥言,別人勸酒,他回敬時也有些遲鈍之感。倒讓曲芳然好奇。他偶爾轉頭,是一張國字臉,鼻子跟嘴唇有些疏闊,眉毛濕沉沉的,像沾著水。
她開始覺得有趣,時而逗弄綠綉眼,還給它取名「青秋」。這桃花綉眼果然如六神鳥痴所說,難以服籠,竟一聲不吭,對她不理不睬。有時半夜三更又大唱起來。太擾人了。曲芳然咬咬牙,忍下來。畢竟,這也是糧草先行的一部分。
時間是周末,還有四天。曲芳然不再找程雪年攀談,而是頻繁地在綉眼貼吧與六神鳥痴互動,分享經驗。
遇見程雪年時,她感覺體內好不容易爆出了一粒星星之火,照亮冷寂的爐膛。
程雪年是畫家,朋友圈隔三差五分享國畫山水。曲芳然百度過他,網上有些零碎資料。他生於郫縣,比曲芳然大七歲,現在是四川省美術家協會會員,成都知秋藝術空間特聘畫師,四川道教協會道源雜誌社美術編輯……頭銜挺多的,最後說他的代表作被金牛賓館、金牛區政府、廣漢社保局等政府單位及國內外收藏人士收藏。曲芳然噗嗤一笑。看起來也不算特別有前途的畫家嘛。
她猛一睜眼,看見房間的裝飾,心裏悚然驚動,冷汗涔涔而下:這哪是她的巢穴,這活生生是一處囚籠!她以為自己殫精竭慮,暗中建了巢穴,讓所有人拱衛在身邊,到頭來卻發現原來是造了個籠子,把自己關在裏面。她合縱連橫的那些人,成全了她,以後也會是她的監守、她的枷鎖。這就是她的初衷?
曲芳然把照片發給朋友,問是什麼品種,朋友說是綠綉眼。曲芳然繼續利用網路知己知彼,逛到一個綉眼貼吧,瀏覽了幾篇帖子,竟發現程雪年的ID,就是他本名加了串英文。從主頁看來他挺活躍,跟一個「六神鳥痴」互動頻繁。曲芳然給六神鳥痴發私信,說自己是新人,想養綠綉眼,有問題請教。她發過後就關閉網頁,也不急,研究起程雪年的畫作來。
程雪年等了會兒,才回答:「好的。」
她隔了會兒,才發微信給程雪年:「程老師的山雨空來真美,典雅雍容,讓人想到《二十四畫品》里的『蒼潤』一說,『不豐而腴,不刻而俊。山雨灑衣,空翠黏鬢。』同時又很有現代感,工寫結合,重彩、水墨融為一體,頗有張大千的遺風,並且毫不遜色。」發完后想,或許有些刻意賣弄了。
林葉青口舌不敵,為平息她,還幫忙要到程雪年的微信。之後回想憑什麼啊,她又不欠曲芳然,怎麼那樣屁顛顛幫她要微信。覺得自己虧大了。
「他也喜歡講隔壁班多好多好,罵我們不知進取,我有次問隔壁班一個朋友,說大痣是不是在你們班也說我們班很好,罵你們不爭氣。朋友說並沒有。讓我十分受挫。」曲芳然嘆了口氣,「不過,我還是挺後悔,那時因為他討厭數學,最後高考是自己的分數,大學也是自己要上,後路也是自己的,把數學考那麼差也只有自己虧,大痣他雖然不會因為我考得差就高興,但也不會覺得氣憤啊愧疚啊,幾年之後這屆學生就被他忘了,倒是自己要後悔很久。」說到這裏,倒不全然是為討好程忻了。程忻自己也感覺得到,便認真聆聽。程雪年微笑,招呼她們別說話,趕緊吃飯。
月亮紅紅地升起來,像一顆布滿血絲的眼球。天空是潰爛的深紫色。林葉青說這月亮像是瘋了,那麼大,那麼紅。連人都照出一臉妖鬼氣。

3

程忻嘟著嘴拆包裝,看到禮物的瞬間,驚叫起來:「鹿晗的wish box!限量一萬套啊,你哪兒弄來的?」
「你怎麼不勸我找個男人?」她問林葉青。
曲芳然嘿嘿一笑:「士別三日,就當刮目相看。這半年可得把你眼睛刮瞎吧。」
曲芳然明知故問:「程老師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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