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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面騎士

鏡面騎士

作者:程皎暘
我調整好狀態,這一次,聲音聽上去深情多了:
這發光的背影帶我經過冒著香氣的小吃檔口,穿過貼滿廣告的工地圍欄,直到紅燈亮起,才與薄霧一同停滯在斑馬線前。在這一刻,我忽然失神,彷彿成了一隻卑微的蛾,被光火完全吸引,只想走上前輕吻。
可阿力卻彷彿看不見我,自顧自向前走。怎麼回事?我一把拉住他:
「所以說,我追逐的,只是一個我認為完美的形象?我希望變成一個發光的背影,一團讓世界暗淡的火光?」
我以沉睡的姿態深陷於莉莎姐柔軟的胸脯。每逢這樣的時刻,我都會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某個午後。那是在孤兒院,我因蓄意破壞同學衣物而被鎖在宿舍,不得參与集體活動,直到一縷陽光射進來,光後站著由輔導員帶來幫助我的資深社工——莉莎姐。她似乎是一個帶著治愈魔力的親人,一個讓醜八怪也能變得美麗的卡通人物。從那以後,我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在她母親般的懷抱里找到和解。
「來,傻孩子,到我的懷裡來——」
「你真的想知道嗎?此刻離開,我可以當你沒有來過。而你再打上幾針孔雀開屏水就能忘記今日的煩惱。」
「你給我畫的畫?」Y11驚呼。

(三)

有人在網上發起「拒絕兜售愛」的運動,呼籲大眾不要再消費我們這些因五官殘缺而做鏡面植入手術的人。可他們不懂,我熱愛我的工作,熱愛鏡面騎士集團——如果沒有它,我將永遠是一個天生缺了鼻子、歪了下巴、遭人嫌惡的孤兒。我更熱愛戴著一張完美的虛擬臉皮,服務客人,並遵循公司守則,付出一視同仁的愛意、永不將其佔為私有。
「你好,我是見習騎士阿力,請多多指教。」他對我禮貌鞠躬后,便匆匆離去——像是換了個人。
一陣香甜的風吹過,「咻」一聲,我感到細小的刺穿透我的額頭。
這股憤怒的風繼續吹,將我一股腦吹到莉莎姐面前,望著她驚恐的雙眼,我舉起手中接單器,重重朝她肥碩的腦門砸去——一下,兩下,三下——我聽到她在怒吼。她那粗糙的嗓音可真難聽!於是,我用餘下的一隻手抓住她的脖子,肥膩的肉一層層填入我的手指間。
坦白講,這不是我第一次依靠通訊工具完成約會。B8先生也曾通過視頻軟體與我調情。在屏幕那邊,他穿比基尼給我跳舞,兔耳朵頭飾耷拉在禿頂腦門上,隨他肥肚皮一起搖晃。我用心欣賞,對屏幕不斷飛吻,擺出性感姿態回應。在他一個側踢腿、下拱橋卻扭了腰時,我立即幫他打急救電話。那晚,我收到他給我的豐厚小費及好評:「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跳變裝舞。感謝你的欣賞與陪伴。」
想到這,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坦白說,市場上對於鏡面騎士集團不滿的人太多。自我們橫空出世,那些相親網站啊,速配軟體啊,通通不再流行。這個世界上,缺的不是肉體結合,而是提供完美愛意的對象。於是我的頭腦清晰起來:這個Y11很有可能是競爭對手派來打擊我們的。
「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裡藏了一個禮物。」
Y11會不會是嘉嘉呢?我想著。這個想法讓我自責。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會記得嘉嘉,這個令我自毀前程的惡魔。最令我內疚的是,作為一個稱職的鏡面騎士,我怎能對客戶產生非分之想呢?我的愛是平等的。心煩意亂地,我灌了幾杯伏特加,不久才沉沉睡去。
與Y11的電話約會一樣,結束后不出幾分鐘,我就收到了四星好評。但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再沒收到Y11的約會邀請。不久后的夜晚,我開始夢見她。夢中,Y11的背影不再是背影,而是一個不斷吸引蝴蝶與螢火蟲的神秘物體。在光火照耀下,我聽到她對我發出邀請。來看看我的臉啊,來看看。儘管我不斷警告自己,不可違背公司規定,但我最終還是忍不住。我衝上前,伸出顫抖的手碰了碰那團光。忽然,火光熄滅。Y11的白皙肌膚如發了霉的石灰牆壁,牆皮層層脫落。一張臉在黑暗中顯現。它奇醜無比,生滿膿包的雙眼對著我,鼻孔爬滿蛆蟲,下巴像瓜瓢般側歪。我想逃跑,卻跑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醜臉越來越近。就在它差一點要與我的臉吻合時,我突然醒來。黑暗的卧室里,我渾身冰涼九_九_藏_書,顫慄不止。
綠燈亮起。我又跟著那團光如遊魂般飄蕩,穿過商城停車場,進入四壁被刷成酒紅色的工廠大廈,乘電梯到四樓。在狹窄昏暗的走廊里,我的視線逐漸恢復冷靜,遠遠望見她停在一間屋前。在她摘下帽子,伸手按密碼時,我終於瞥見她的側臉:鼻樑與眉骨凹凸有致,下頜在柔軟的髮絲下閃著金屬色的光,深嵌在眼窩裡的雙眼皮讓她看起來像歐洲洋娃娃。「叮——」,我聽到密碼鎖成功配對的聲音。她推門進去。走廊徹底暗下來。我的雙眼頓時失去追蹤光火時的暈眩。半夢半醒地,我朝著吞噬她的那間屋子走去。只見被刷成草綠色的木門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面用白色畫筆寫著:「請勿打擾」。
莉莎姐工作的地點在鏡面騎士俱樂部,一座位於中環蘭桂坊的三層樓建築。第一層是騎士主題酒吧。這是星期四的早上,酒吧尚未營業。我繞過銅黃吧台、銅馬雕塑、騎士畫像,找到通往二樓的電梯,並在開門按鈕處輸入我的指紋。
「請于夜晚九點十分給852-52217768打電話,並對我讀出以下語句:
但下一秒我又否定自己。Y11那麼美的人,何需渴求完美?
不得不說,孔雀開屏水是個了不起的發明。每日注射一支,我不僅能讓自己飄在空中,還能讓我約會的客戶也彷彿被熾熱激|情點燃。很明顯,那段時間我的回頭客大幅增多。他們告訴我,實在難以忘記與我約會的感受,彷彿全世界的光都熄滅,只有一團神秘光火閃爍。在那裡,他們不僅看到自己最完美的戀人,甚至還望見自己被愛的模樣。
望著阿森獃滯的背影,我告訴自己,不行,我不能再讓更多同事遭到病毒侵害。我大步沖向那個掛著「請勿打擾」的門,將身子化作一支導彈,用力撞上去——一下,兩下,三下……
我恍然大悟:
黑桃心形狀的接單器在褲袋裡震動的時候,我正坐在百老匯電影中心私人廳,斜靠西瓜紅天鵝絨軟椅,與身旁的M91小姐接吻。那是喜歡在光影輻射下接吻的小胖妹,這是我第三次接待她。如前兩次一樣,她約我在星期天下午見面,並點播電影《People On Sunday》。此外,她備註:盡情吻我,但不要觸碰我,謝謝。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突兀在空氣里,唯唯諾諾。我感到自責。
「您與Y11小姐的約會已完成,對方給您的評價是四星。」
Y11輕輕一笑:
「還是麻煩莉莎姐說給我聽吧……」
啊?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聽到「咔噠」一聲,Y11掛斷了電話。
這一次,我既沒有倒在她的胸脯里大哭,也沒有奪門而逃,我感到一切意識在此刻凝固,恐懼令我無法邁動一絲一毫。
我一驚。這女人已經知道了孔雀開屏水,看來我猜得八九不離十。於是我拿出接單器:
「嘟——嘟——嘟——」
掛斷電話的那晚,我睡得很淺。Y11最後扔給我的那句台詞讓我不安,並將我的記憶帶回年少的噩夢:在淅瀝的小雨中,我溜進播音室,將自己為嘉嘉畫的素描,悄悄放入她的書包——很快,這件事被傳開。我的養父被老師叫去談話。我不知老師說了什麼,此後養父開始厭惡我、挖苦我:本就生得醜陋,卻不專心學習,跑去泡妞,如果不是怕沒人給他養老,他早就踹走我。為了逃避他的語言暴力,我私自輟學,流浪一陣子才被孤兒院收留。
第二天,我起床晚了,到達觀塘地鐵站時已經九點二十——好在沒有遲到。我對著鋼面垃圾桶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
很快,電話被接了起來,話筒傳來雜音——那彷彿是淅瀝雨點砸到窗上。但我望了望公寓窗外,夜晚乾燥得像是被街燈烘乾的深藍色綢布。
擺滿蕨類植物的小屋裡,瀰漫著濃濃的熱巧克力味道。窗邊坐著熟悉的身影。她肥胖的身子藏在牛仔布套頭連身裙里,銀灰色短髮蓬鬆在圓嘟嘟臉頰邊,一股暖陽般的氣息從她和藹的微笑里傾瀉而出。
儘管我的三句台詞已說盡,但憑著角色扮演的經驗,我重複了剛才那句:
「回到我們的鏡面理論。有時,你希望從鏡中看到的『完美』並非你本身渴求的形象——它有可能是他人對你的期望,或者說,他人眼中所欲求的完美。當你望見他人渴求的目光時,你也就潛移默化地希read.99csw.com望自己成為那種注視下的『完美』。」
「我問你,你第一次見到自己,是什麼時候?你不用回想啦,你根本記不起來。在拉蒂爾看來,每個人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模樣,就是第一次照鏡子的時候。當然,這個鏡子不單指實質上的鏡子,也可以是他人對你的看法,對你樣貌的評價。他認為,每個人都希望從鏡子里看到一個完美的自己。現在,把這個理論放到我們的工作來講——你覺得為什麼客戶會需要我們的陪伴呢?」
望著莉莎姐,我第一次覺得,她那張堆滿贅肉的大臉如此可怕。
「『天又下雨了。』
莉莎姐點點頭。她起身走到我的身後,從木質五斗櫃里翻出一個粉色針管。
聽到這裏,我感到一股颶風從體內盤旋而上,呼啦啦——它將我刮回陰鬱孤獨的童年,我看到自己瘦小無助,蹲在角落,任由同學將我包圍。他們一邊扯下我的褲子,撕爛我的背心,一邊做鬼臉一邊嘲笑我:醜八怪,醜八怪,生來沒人愛——
「什麼?」
明亮的LED吸頂燈下,磨砂玻璃板隔斷出一個個小房間——這裏就是鏡面騎士修護中心——臉形屏幕損傷的同事都在這裏接受專業治療。我走到大廳盡頭,推門而入。
說著,她繞到我的身後,指著那幾排裸身女體:
當Y11的聲音穿透深藍,傳到我耳里時,我感到自己被鈍物擊中,水從腦子裡流出來,泛濫成一片回憶的汪洋。沉入海底的我混沌望見一個少女,眼睛小小,蓄烏黑柔軟的童花頭,嬌小的身子藏在旗袍式校裙里,踩一雙鋥亮黑皮鞋,款款向我走來。那是我年少時暗戀過的學姐嘉嘉。我記得,那時她的聲音就是透過音箱傳到每個班級,而我就靜靜趴在桌上,聽她播報晨間新聞。閉上眼睛,我彷彿看到一把細膩的糖珠,被撒入脆亮的瓷碗里,跌宕出一片清甜來。
「什麼?」
我聽到「劈啪」一聲,彷彿窗戶被關上,雨聲也變得模糊;隨後是話筒被擱置在桌面的聲音,以及拖鞋摩擦地板的咚咚。
「『是我。』
聽到這消息,我緊張了。但容不得我多想,接單器已經發出「叮咚」聲——與莉莎姐預約見面的時間到了。我深呼吸,默念「祝我好運」,攀上通往三樓的木製樓梯。
屋子不大,方方正正,裝修簡陋但燈光溫和,四壁貼著潔白的瓷磚,地上鋪著淺灰色地毯——正常辦公室的模樣。但屋內的景象卻讓我懷疑自己一腳踏入了另一場噩夢:
終於,阿森跟著Y11進了電梯。為了不被發現,我乘坐了下一輛。等我從電梯出來時,正好遇見從走道另一邊走來的阿森。就在我想著如何與他打招呼化解尷尬時,他卻徑直與我擦肩而過,彷彿失去了視力——他也病了。
「很正常。可能你某個客戶也有這個病,這可是一種急性傳染症。」
「對。你很明白嘛——」
Y11望著我,哈哈大笑起來。她的聲音在笑中逐漸變化,聲線變粗,音調變低,讓我感到一種可怕的熟悉……這時候,她將手舉到腦門頂,使勁向下一劃——只見那層光潔的皮囊如開胸衫一般,朝著左右兩側脫落。瞬間,Y11瓦解了。眼前那具女體逐漸膨脹,變寬,成了一個令我差點跌掉眼球的形象:莉莎姐。
在方方正正的空間里,數十個一模一樣的女體彷彿玩偶一般,靜立在陳列架上。她們赤身裸體,皮膚光滑無瑕,身材比例恰到好處,並隱約散發清甜香氣;最駭人的是,她們生著完全相同的臉:鼻樑與眉骨凹凸有致,下頜在柔軟的髮絲下閃著金屬色的光,深嵌在眼窩裡的雙眼皮讓其看起來像歐洲洋娃娃……她們全都是Y11。
我看到她聳立在光影中的鼻頭,像小雪絨在夜風中微顫。而那湖泊般的雙眼,被日系假睫毛梳過,似海鷗羽翼,劃過布滿晨霜的模糊窗口。但我猜不到這窗里的自己是什麼模樣——當她戴上隱形VR眼鏡后,看到的便是她在下單時自行設定的愛人面容。而我,我只是一個面上鑲著臉形屏幕,並可通過其播放VR影片的兼職男友。不過我更喜歡公司為我們取的名字——鏡面騎士。它讓我感到復古又浪漫,無畏到可以捧著任何人的臉對其說,我愛你,愛你,為了你,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二)

「來,這是孔雀read•99csw.com開屏水。給你打一針,你就能暫時忘記那種渴望光芒的冰涼感。」
「所以,你就故意讓我們這些鏡面騎士染上病毒,然後購買昂貴解藥,再通過約會將病毒傳給更多人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那不是出於恐懼,而是來自內心的無知與無能。
我感到蹊蹺,走去問其他同事。果不其然,他們告訴我,阿力犯規,打算和某個客戶私奔,於是得到懲罰——記憶與積蓄被清零,一切從頭來過。
啊,我想起了:
我並沒有真正被愛過,但我能理解客戶的感受,就像火中起舞的飛蛾,在自我犧牲中升華愛欲。
「等一等……」我攔住莉莎姐,「我為什麼會突然染上這個病呢?」

(一)

我開始對Y11進行反跟蹤。
不知過了多久,我恢復了視力。
撥通電話時我有點緊張。
「喔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的孩子。」莉莎姐皺起眉,對著我努努嘴,「要知道,你們都是我最心愛的寶貝……我怎麼忍心呢?」
我似懂非懂。
緊接著,又來了一條新的約會任務,依然是Y11。這一次,她的要求是:
可她還在掙扎,呼哧帶喘地奮力踢我,用肉袋般的胸脯撞我。為了躲避她的肉彈,我向後踉蹌幾步,不承想,給她鑽了空。她立馬將手插入口袋,掏出一個東西,再迅速舉起來——我看到那滿是斑點的肉爪,正握著一把粉色的槍,它對準了我……
這個騎士我認識,他叫阿森,身材高壯,毛髮濃密,就連面部也生著粗粗的汗毛,怎麼刮都刮不盡,從小都被人當做野人,直到加入我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氣。阿森性情溫和,嗓音低沉,擅長安慰與撫摸,所以評分也高居不下,和我差不多級別。但他從小受到排擠,因此養成超乎常人的淡定與無情。所以,當我望見他跟蹤時獃滯又卑微的佝僂姿態時,不禁心中發寒。看來Y11的病毒無比強大。
Y11問道。我一驚,連忙把自己從回憶里拉出來,並在心裏警告自己:作為一個鏡面騎士,你的職責是向客人提供最完美的愛意,而不是讓自己沉溺於愛意。
炎夏緩慢消耗,秋天轉瞬即逝,我幾乎將自己對Y11的渴望之情忘得一乾二淨,哪怕不需要孔雀開屏水也不再做噩夢——直到我再次在街上看見她的背影。
下一秒,我的世界開始下沉。醜陋的臉龐,肥大的身體,完美的肌膚,它們如畫片一樣在我腦子裡閃回,又褪色到消失。
「喂?」
莉莎姐挺起肥大的胸脯,對我張開雙臂,眯著眼袋包裹的小眼,露出甜膩的笑容。
至於Y11,我不再痴迷於對她的想念,又或者,我可以控制對她的愛欲,那不過是遭到病毒感染的癥狀,只需一支葯便可消除。
「來,到我的懷裡來。」
直覺告訴我,Y11長期工作的地點應該就是觀塘。按著首次約會的時間與地點,我出現在地鐵站。果不其然,Y11再次在人流中綻放光芒。為了避免見到她再次犯病,我已提前注射了一針孔雀開屏水——但見到她背影的時候,還是有一股想要衝過去的慾望。很快,另一個鏡面騎士出現了,我的慾望平息下來。
他抬頭看我,我才發現他的臉形屏幕有多處彈孔般的裂痕,被大火燒焦的皮膚在黑暗下若隱若現。

(五)

「你最終還是來了。」
「請問有什麼事嗎?」
莉莎姐放開我,起身走去屋角,那裡立著一個小小型書架。
「我說,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裡藏了一個禮物。」
「你聽說過拉蒂爾嗎?一個研究人類慾望的哲學家。他曾經提出過一個看法——喏,給你,翻到第123頁。」
門開了。
下一秒,我的接單器就又發出怦怦怦的心跳聲——那是系統消息。
說到這裏,我的勇氣莫名倍增,對她斜嘴一笑:「此刻交出真相,或許我還能幫你想想退路。」
我是一個鏡面騎士,一個從小因面貌醜陋而遭人遺棄的孤兒。我熱愛鏡面騎士集團,熱愛擁有一張令人覺得完美的虛擬臉皮,熱愛遵循公司守則,對客戶付出一視同仁的愛意、且永不將其佔為私有。我浪漫、溫柔、勇敢無畏到可以捧著任何人的臉對其說,我愛你,愛你,為了你,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想九-九-藏-書,這一切超凡表現,都得歸功於孔雀開屏水。儘管它每一支價錢都超過我一個月積攢的小費,但為了客戶,我還是找莉莎姐買了一大箱。
此後,我無法再專心服務客戶。無論我面對的是穿藍色旗袍校服的W31小妹妹,還是帶我去別墅享受的Z7寡婦,我都不再擁有訓練有素的溫柔、細膩與熱情。每當我嘗試深情注視他們,我只能看見醜陋臉龐,令我作嘔。
Y11響應得很快,帶著條件反射般的反問,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那日以後,我又開始惦記Y11。儘管孔雀開屏水能幫我維持良好的工作狀態,但一閑下來,我就會琢磨,那個讓我心神不定的Y11到底是什麼人?她為什麼要通過約會來吸引鏡面騎士,並將自身的病毒傳播出去?難道……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病,所以才故意約會我們?
莉莎姐迎著燈光向我走來,像一艘沉穩的船,朝我揚帆:
莉莎姐靠在書架邊,盤腿坐下:
我夢囈般對莉莎姐複述最近的遭遇。從奇怪的電話約會,到追蹤時出現的光影幻覺,再到無法釋懷的噩夢。說到這,我再次感到冰涼的顫慄從指尖開始蔓延。我彷彿成了凍僵的瀕死者,渴望再被光芒籠罩。
與M91的約會結束時,我深情目送她,直到她那充氣蓮藕般的小粗腿消失在出口,我才觸碰太陽穴上的感應按鈕——臉形屏幕開始自潔。我想象M91鮮橙色唇印與殘餘的唾液一點點消逝,也逐漸將自己從剛才的角色里抽離出來。
二樓的騎士休息室里,四壁被刷成讓人放鬆的海藍。天花板上的乳|房型音箱里播放著「事後煙」樂隊的后搖。幾個等待維修的同事圍坐著,享受情愛蒸汽。那是直接噴上臉形屏幕就能讓人感到愉悅的新型香煙。不遠處,一個侏儒向我走來,我認出他是阿力,幾乎與我同時入行的老友。
話筒里傳來的雨聲漸強,似乎是電話被拿到了離窗戶更近的地方。
很快,二人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怎麼不說話了?」
走齣電影院的時候,我從口袋裡掏出接單器,點擊屏幕查看新客戶的資料。
「注意,這次是試約。我會根據你的聲音表現來判斷是否繼續約你。」
「不認得我了?」
再一回頭,我望見一抹明亮的檸草黃在匆忙又麻木的人流里若隱若現。我屏住呼吸,躲到垃圾桶邊的柱子后。餘光里,身材高挑的Y11宛如一隻向日葵,從出閘口逆光綻放。她戴一頂編織草帽,深棕色捲髮輕盈躍動在帽檐下,幾束人造稻草躺在她肩上搖搖晃晃,草稍撓著她裸|露在交叉背帶下的蝴蝶骨——那肌膚凝白透亮,在檸草黃的映襯下,竟如海中倒影的膏脂玉器,波光粼粼。好美的肌膚啊。我近乎暈眩地讚歎道。但很快我又開始自我約束:作為一個有職業操守的鏡面騎士,我要一視同仁,不因顧客美醜而改變對其平等的愛意。
「可憐的孩子……」莉莎姐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像安慰一隻膽小的兔子,「你這是染上了鏡像慾望渴求症啊……」
我一直跟著阿森,走過半年前那條熟悉的路,我彷彿能感受到阿森此刻的心情,一定是既火熱又悲傷,備受煎熬。直到進入那棟破舊的大樓——我這才發現,這似乎是一個被棄用多時的地方,幾乎沒有其他商戶出入。看來上一次我完全被病毒入侵,連這樣危險的環境都沒留意。
「請在明天早上九點半於觀塘地鐵站B出口等我,我會穿檸草黃背帶裙,手裡拿一捆稻草。見到我不要與我對話,也不要與我相認,只需悄悄跟蹤我,一直跟蹤我,直到我進入一個需要密碼鎖才能進入的地方。」
那是慶祝聖誕的冬日,我在銅鑼灣的人造雪花秀里結束與K35小姐的狂歡熱舞,正與她吻別時,一個身影逆著人流匆匆前行,瞬間捕捉了我的眼神——我不會看錯,那樣桀驁又潔白的脖頸,不會屬於他人,只能屬於Y11。但由於正在與K35熱吻,我只能用眼神追著Y11,這時我發現,她並不是獨自行走,在她的身後,還跟著另一個人,夜色中,他的側臉泛著金屬色的光——那是另一個鏡面騎士。那位同事混在人流之中,我難以從他的身形辨認身份,但他跟蹤Y11的姿態卻讓我彷彿看見過去的自己:如痴如醉,四肢僵硬,完全不理會四周衝撞而來的路人,一雙腳不聽使喚,如殭屍般跟著眼前的背影,哪怕去往深淵也在所https://read.99csw.com不辭。
在不斷涌動的人流里,我與Y11保持大約兩米的距離。她快我就快,她慢我就慢;她躲閃路人我也躲閃,她逆流而上我也逆流而上。這段看似恆久不變的追蹤距離中,不知怎的,我的視線逐漸變窄,除了眼前那片漂浮在檸草黃下的白皙背影外,四周一切都模糊成一層薄霧。而從薄霧中飛來的偷瞄眼光,一旦落在我眼前的背影上,就紛紛幻化成翩翩花火,凝固在撲扇的蝴蝶骨上,令籠罩其上的光愈發明亮、熱烈。
「她們,才是即將出戰的士兵。等著吧,很快,一波讓世人難以戒掉的神秘女體將會在慾望的角落裡蔓延。男男女女,只要觸碰這肉體就會產生幻覺,把它當做畢生所追求的真愛——卻求而不得,只好在虛擬的鏡面里尋找快樂,或成為依賴孔雀開屏水的癮君子——可他們又怎會想到,穿上這些完美皮囊的,都是和我一樣,從小因肥胖而不討喜的傢伙。」說著,她又轉過頭,微笑著指著我:「也和你們一樣,都是丑——八——怪。」
「別害怕,我的孩子。這女性皮囊是我們集團最新研發的產品。它無限接近人皮,但具有更迷人的光澤、質感——最重要的是,它被注射了一種叫作『愛』的流感,叫人慾罷不能——相信你已感受過了。」
「好久不見!」我向阿力揮手。
「其實道理是一樣的,只是你和客戶追逐的完美不同。」
「你知道嗎,如果我按下警報器,我附近的同事就會趕來支援我,而我們公司特派的保安員也絕不會輕饒你。」
「啊,是你啊。」好在Y11並沒有挑剔,自顧自說起她的台詞:
「是我……」

(四)

那是編號為Y11的女客戶。Y,是客戶的姓氏拼音第一個字母,而11則是客戶自己設置的幸運號碼。屏幕上的資料告訴我,Y11於今日下午一點在「鏡面騎士」App註冊賬號,併購買隱形VR眼鏡。再往下翻,便是她的首次約會要求:
「因為他們需要看到一個虛擬但完美的愛人。」
我完全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了什麼,望著空蕩蕩的走廊,我忘記自己身處何方,忘了自己為何會出現,更忘了這是什麼日子。這時候,我感到有東西在口袋裡震動。我掏出來一看,是一個黑色桃心形狀的、金屬質地的機器,它一邊震動,一邊對我閃爍紅光。
「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本厚重的黑皮書被遞到我面前。我翻開一瞧,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根本看不進去。
「『去翻翻你的外套口袋,我在那裡藏了一個禮物。』
「這我當然明白,入職培訓時已經學過了嘛。」我有點著急,「它和我的癥狀有什麼關係?」
「天又下雨了。」我說。
終於,我在第四次接待M91小姐的時候感到頭昏腦漲,提前退場,因此得到她嚴重差評。為了跳出這種惡性循環,我不得不按下接單器暫停鍵,並預約修護師莉莎姐。那其實是鏡面騎士集團的創始人之一,也是最初介紹我入行的恩人。
是的,幾乎沒什麼事可以難倒我,這個常駐好評榜前五名的鏡面騎士。但約我打電話,讓我讀句子的客戶,倒是頭一回見。除了給予客戶虛擬臉皮與肢體接觸外,我幾乎不與他們交流。畢竟,虛擬臉皮可以騙人,但聲音不會。
Y11腳踩湖藍色漁夫鞋,走得輕快。她走進便利店時,買了一個菠蘿包。在她排隊買單的幾分鐘里,我已迅速捕捉到幾個側頭偷瞄她的眼神——我猜Y11的面容一定也美得驚人。這增強了我對她的好奇。就在我嘗試換一個角落,希望能瞥見她側臉的時候,她又疾走起來。我連忙跟上。
「是啊,又下雨了……」Y11的聲音變得模糊。我感到她彷彿是一團迷霧,縮在潮濕的牆角,與未知的戀人通話。
一串女聲出現在我身後——還是如我在電話里聽到的那樣,清甜、透亮。我回頭一看,這才發現身後的牆壁嵌著一道圓形拱門,門開了,Y11就在我面前。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對視。與夢中不同,她的臉沒有變成醜陋的瓜瓢,它依然完美無瑕,白得發光,卻無法讓我再為之沉醉,我能感到的只是一股莫名的寒意。說實話,那一刻我想逃跑。但鏡面騎士的職責告訴我,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我必須要弄清楚這女人的目的。於是我清清嗓子,佯裝鎮定:
一定是Y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