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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公園

和平公園

作者:吳千山
「跳得真棒!」梁華仁拍了拍手,大聲說,唯恐在晨間新聞和健美操的聒噪中間王惠香聽不見他油膩的誇讚。
陳美筠坐進角落的扶手椅里,不作聲,假裝沒聽見女兒刻薄的勸導。畢竟是她親手帶大的女兒,有些法子。她也不覺得難堪,看看自己白色的發梢,老花眼,把手背過來,拉得遠遠地,檢查自己的指甲。好像羞恥心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消失了。
那天萬里無雲,兩人走過波光粼粼的和平湖,聽見一陣尖銳的笑聲。陳美筠都不用轉頭,就知道是王惠香,很少有人能笑出那樣令人不適的調子來。
「馬屁全給你拍了。」兒子不滿地說。
大兒子站在爸爸床邊,說:「你安靜一點吧,你不會死的,你還這麼年輕,醫生說這個手術雖然有一些風險,但是……」
林景端腦袋上的線才拆掉不久,還有一條明顯的痕迹,像是伏著一條細小的蜈蚣。他接過陳美筠遞過來的報紙,用力地攤開,紙張被拉扯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陳美筠皺著眉回到屋內,覺得林景端十分幼稚。她指責過林景端一次,問他為什麼要用報紙發出那樣惱人的聲音,卻遭到林景端的反問:
「停下!停下!」
「就是他是不是?就是他吧!」
「花|花|公|子。」陳美筠冷笑一聲。
「爸爸。」小女兒的手撫在他的心口上。
從階梯走到山頂,白頭髮上結著一掛掛沉甸的水珠。底下的城市被埋在白色的棉花糖里,只有幾棟高樓探出頭。纜車啟動,淺綠色的盒子一邊伸進雲霧裡,另一邊又從雲霧裡破出來。
陳美筠一邊拍掉鞋面上的灰一邊說。
陳美筠從嘴裏扯下一段油條,心裏罵王惠香那個大嘴巴。
「可閉嘴吧你。」大兒子說。
「我做!我做還不行嗎?」
「不了。」陳美筠打開門,慌慌張張拉開紗窗,抖落一層灰。
救護車開進醫院,陳美筠在車上就簽好了文件,林景端被推進急救室里。陳美筠在空曠的樓道里走來走去,消毒水的味道讓人清醒,她給兒子女兒分別打了電話,讓他們回來。一個小時后,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對陳美筠說:「您的先生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後續還是要做一系列的檢查。」
「爸爸能活一百多歲呢。」
「噢,對了,冰箱里還有一盒櫻桃。」梁華仁拍了拍大腿起身。「你能吃櫻桃嗎?」他轉頭又問。人一老,待客也有許多顧忌。
陳美筠見狀急忙上前,林景端已經暈過去。她一隻手扶起他來,另一隻手用力掐他人中,掐了好幾次都沒反應。陳美筠深呼吸幾口,先把他慢慢放在地上,然後轉身拿下廚房的電話打給急救中心。撥號的時候沒有很悲傷,理智地做最壞的打算。
又是一拳,林景端手一松,梁華仁退幾步跌在地上。
「就當做是回禮。」梁華仁說,抬抬手裡的鴨蛋籃子。
陳美筠跟在他身後,小碎步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招手喊:
林景端心裏有了數,一臉兇狠地走上來,也往那個方向看。
「真的不多呆一會兒嗎?鐵觀音還沒喝完。」
王惠香笑笑:「沒有就沒有,你也沒必要這麼生氣吧。」
「她說不回來,公司里有事情耽擱了。」她回答。
梁華仁看看茶几,抬了抬眉。
「清潔工每周會來一次。」
那天喝鐵觀音,陳美筠越過不停起伏的泰迪去看梁華仁院子里五顏六色的大麗花,故意問:
梁華仁剛來九九藏書不久,很少和其他老頭子講話,其他老頭子沒來得及告訴他林景端那隻老不死的吊睛老虎之厲害。關鍵是,陳美筠自己,也從來沒和梁華仁說過她真的只是去爬山的。
「嘿,你不要介意,他每天都這樣。」梁華仁笑著說。
梁華仁的臉很寬,容易給人老實穩重的錯覺,每次看見陳美筠,他都對她笑笑,舉起一隻手伸出兩個指頭給她打招呼,陳美筠也點點頭笑笑回應。
陳美筠把報紙拿到院子里去,七月的頭條是颱風。
梁華仁一邊起身一邊應著:「噯,噯,滾蛋,滾蛋。」
茶喝到一半,泰迪不知從何處衝出來,瞄準了一顆碩大的包菜,環抱住它,下半身像坡上那輛公路打孔機一樣抵著包菜劇烈地上下,包菜被狗搖晃著,就要連根拔起。
「是啊!早晨有個體操頻道!」王惠香回答。
陳美筠轉身不解地看他一眼。
「你是從電視上學的嗎!」梁華仁大聲問。
陳美筠的路線通常是從牌坊進去,繞著和平湖一圈,然後從石階爬到山頂的觀景台。在那裡做做深呼吸和拉伸,再從另一側的公路走回家,順便給林景端帶一份豆漿油條回去。醫生說他應當多運動,可任憑陳美筠怎麼喚,他都懶得出門走幾步,整天坐在院子里看報紙聽戲曲,使喚陳美筠給他洗一些瓜果,切成丁,插上牙籤。
油條砸在玻璃上,順勢滑落進水槽里。
除了陳美筠,她真的只是來爬山的。其他老頭子都知道陳美筠只是來爬山的,除了梁華仁。
陳美筠這才把頭抬起來,發黃的眼白里有種動人並且難過的濕潤,她看著面前的男人,嘴唇輕輕噏動,彷彿在說:你想砸我?林景端氣得抖得更甚,奮力地將油條砸過去——當然沒砸中陳美筠,而是重重地打在一旁的玻璃上。砰的一聲,油條始終是空心的,不成氣候。
「哎,多好的一顆包菜。」陳美筠感嘆,喝了一口茶。
陳美筠唔了一聲,嘆氣似的語調,聲音砸在淡綠色的茶杯里,盪起幾圈漣漪。問老伴的情況是和平公園的暗號,像是一種出於禮貌的敲門,但于陳美筠而言,則像是小偷在踩點。
林景端呵地一聲,跨著大步子走下橋。
「不能,不能,怎麼會呢?」陳美筠回答。
「走,我們去吃早飯。」
「爸爸,你最近恢復得很好啊,比以前還好動,拐杖看來是白買了。」兒子吃飯的時候說。
陳美筠趕緊跑過去,拉住正要上前的林景端。
窗外的馬路被照得發亮。坡上被打孔的路已經翻新。陳美筠又想,她不再去和平公園了,那以後要去哪裡晨練呢?
林景端的頭髮又漸漸長回來,傷疤被蓋住,不過嘴還是有點歪,醫生說沒有什麼大礙了,就是飲食上還是要注意,平時多走動,有空就做幾個宣傳手冊上的固定動作。林景端都記在心裏,沒事就拿著小冊子在院子里搖頭聳肩,學著電視里打打拳。
梁華仁說著,用黃銅茶匙從茶罐里舀茶,先是颯颯,然後掉進陶瓷茶壺裡又有大珠小珠落下的叮叮噹噹。
後來陳美筠決定早些起床同林景端一起出門散步。
進入六月份之後,陳美筠每天早上都能在和平公園的觀景台看見梁華仁。他很早到,坐在石凳上看剛剛啟動的纜車,空空的盒子在纖細的繩索下懸盪,來來回回。
從林宅走出去,走上右邊的山坡,能看見一個三門五樓的石雕牌坊,https://read.99csw.com正中央寫著「和平公園」。不過最近要換條路走,山坡的路是要翻新,被公路打孔機打出一個個拳頭大小的洞眼,馬蜂窩似的。
「什麼?」梁華仁不懂她話里的意思。
「你們知道你們兩個需要什麼嗎?」陳美筠問。
掛下電話回過頭,林景端已經醒了。渾身僵硬,神情模糊地躺在地上看著陳美筠。後者蹲下來,坐在老伴旁邊的地板上,扶起他的頭,輕輕拍他的背,也不管有一半大腿褲管浸濕在豆漿里。她眼睛里的濕潤被擠出來,在下巴匯成豆大的淚滴,掉在林景端的額頭上,這時候陳美筠才突然發現自己哭了。
空氣里瀰漫著櫻桃的清香,以及梁華仁腰上虎牌貼膏的麝香。
「你送來的紅鴨蛋,我要吃完了。你什麼時候再來我家喝杯鐵觀音呢?」梁華仁對著陳美筠的背影禮貌又猥瑣地問,後者沒有做聲。
林景端後來做了一次開顱手術,取出腦里的淤血。
「那兒子呢?兒子也不回來嗎?」他又問。
「不回來。」陳美筠不耐煩地回答。
陳美筠窩在椅子里,咬著指甲。她回想起林景端摔倒的時候,自己為什麼會哭呢?是因為怕嗎?
林景端又拍拍陳美筠的手背,睡著了一樣。
他抓起桌面上的豆漿包甩在地上,倔強的塑料袋沒有破開,彈了幾彈落在遠處。他還不滿意似的,衝上前去,一腳把它踩爆,乳白色的豆漿從腳底兩邊噴出,在飯廳的地板上畫出一條直線。陳美筠安靜地雙手疊在腹前,站在飯廳門口,看向窗外,假裝沒注意到林景端在發脾氣。豆漿灑了一部分在她的黑色登山鞋上,十分顯眼。陳美筠當下並不覺得難堪或者羞愧,而是在想:以後不能再去和平公園晨練了,那應該去哪裡呢?
陳美筠當下沒有話可以接,當是自食其果,被人抓住把柄了。
「你都幹了些什麼!這麼一大把年紀去找野男人?還是個鰥夫?我的臉……我的老臉都給你丟盡了!你讓我以後怎麼出門!你就是想我早點死,想我早點死!你不如直接給我下毒!買……買什麼油條!」說著,他抄起桌面上的油條,舉在半空中。
梁華仁叫得很大聲,可能是因為聾。他的身子其實是夠不到流理台的,做的時候一直踮著腳,所以也可能是腳抽筋了。——總之他叫得很大聲。陳美筠躺在流理台上,背上硌著一把鍋鏟。地上滿是散落的櫻桃,有的被梁華仁踩爆開,還有的被一起掉下去的案板砸爛。飯廳里兩具下垂著的皺巴巴的身體結合在一起,發出渾濁的撞響。
說完,她蹺起指頭吧嗒一聲打開CD機,裏面傳出聒噪的健美操曲調,王惠香跟著音樂上下左右跳動,鬆弛的皮囊吃力地跟著身體的節奏。陳美筠看著那些誇張的動作皺起眉頭,梁華仁卻看得起勁,一隻腳在大理石上跟著王惠香的動作踩節拍。
「還是說,你想吃櫻桃?」
「是嗎,這樣很大聲嗎?真的非常大聲嗎?原來你聽得見喔?」
「媽媽,公園怎麼不開了?」女兒問。
想著,她看向病床上的林景端,心裏嘆口氣,還是自己早點走比較好,一起了一輩子,最後剩下的那個得多無聊。
「你的老伴呢?」
梁華仁是有些聾的,陳美筠第一次到他家送喬遷禮——和平公園住宅區的習俗,十個紅鴨蛋——愣是敲了半天的門梁華仁才聽見。他開門見是陳美read•99csw•com筠,笑得很開。兩人每天早上都打招呼,卻從來沒說過話。接過鴨蛋籃子,梁華仁邀請陳美筠進門喝一杯鐵觀音再走。陳美筠擺擺手說:不麻煩了,不麻煩了。但梁華仁開著門堅持要他進來。
王惠香不解地停下步子,梁華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嚇著。
「去年生胃癌過世了。」梁華仁如實回答。
陳美筠問:「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你怎麼知道?」梁華仁對陳美筠笑笑,看起來很憨厚。
如果林景端比自己早走,要不要買一條狗呢?要那種體形大一點的,金毛或者土狗,重點是不會懟菜園子里的包菜。
和平公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孤身老人們在這裏找到自己的愉悅所在,晨練只是一種額外的獎賞。他們在石桌石凳上開茶話會,下棋,打牌,調情。說一些黃色段子,找一個順眼的對象。
她大聲喊,一邊跳一邊鞠躬,芭蕾閉幕的姿勢。
報紙在門口的盒子里,七月的陽光還沒照過來,空氣有些冰涼,但隱約能感覺到,這又將是鬱熱的一天。
「噯,你等等,你要幹什麼?!」
林景端雙手背在身後,對陳美筠說:
林景端板著臉回敬兒子的玩笑。
女兒還要說什麼,林景端琢磨一陣,突然想通一樣,一隻還靈便的手抓住大兒子的手腕,看著角落裡的陳美筠,忿忿地講:
那天果然是炎熱的一天,十點鐘陳美筠挎著籃子到楊梅樹下摘楊梅——再不摘颱風來了就要掉光了。回到屋子裡,她滿額汗津津的,到廚房攪一盆鹽水把楊梅泡進去。
「打人啦,打人啦!」
「誰?誰要吃櫻桃?」她興緻勃勃地問。
「噯,這就來。」
梁華仁注意到對面有人來勢洶洶,後面還跟著陳美筠,曉得是吊睛老虎尋仇來了,撇下王惠香想跑,一把給林景端抓住領子,翻過來揍了一拳。梁華仁舉起雙手笑著說:「大哥有話好好講,大家年紀都大了,我不知道……」
陽光鋪蓋住整個院子,泰迪可能是被曬乏了,從包菜上下來,悻悻地踱著步子離開。
「喔?是王惠香家裡的那個清潔工嗎?」陳美筠問。
結束后回到現實,陳美筠睜開眼看見梁華仁,忽然驚醒。羞愧和懊惱一併從下體擴散至全身,甚至顧不上已經被梁華仁喊聾的耳朵。穿上衣服,整理好毛糙的頭髮,和梁華仁說再會,匆匆要離開。後者一隻手撐在流理台上,還在大口調整自己的呼吸,看見陳美筠要走,趕忙彎下腰拉上褲子穿皮帶,說:
醫生點點頭,說:「可以,但是不要刺|激患者。」
林景端躺在病床上,旁邊架著不少儀器在嘀嘀作響。他的半邊眼睛和嘴巴都歪著,陳美筠用手巾給他擦掉嘴角流出來的口水。林景端緩緩把手伸出來,摸著陳美筠的手背,眼睛沒睜開,嘴上瓮聲瓮氣地講:
林景端聽說了,聽說整個小區都聽見了!
陳美筠最後一次去和平公園是一個雲霧天,在林景端把油條砸向她並且成功中風的前一個小時。
前者見許久得不到回復,再問一句:
走回廚房,林景端已經買好早餐放在飯廳的桌子上:豆漿油條還有陳美筠愛吃的海蠣餅。最近他十分嚴格地遵循醫囑——為了活過陳美筠,每天早上都出門散步二十分鐘,把早餐帶回來,然後坐在院子里等陳美筠起床。
「你不能跟其他人的吧?」
王惠香一邊跳一邊對陳美筠說:
「你怎麼這麼晚九-九-藏-書才起來!報紙,我的報紙呢!」他大聲嚷嚷。
「女兒這周末回來嗎?」林景端坐在院子里大聲問。
林景端安靜下來,深呼吸了兩口,依然怒視著兒女二人。想等著女兒說出什麼花樣來,他再進行反擊。
他燒開水倒進陶瓷茶壺裡,一會兒,淡綠色的液體再從壺嘴倒進茶碗。梁華仁遞給陳美筠一杯,兩人坐在茶几兩旁,正對著陽光照亮一半的院子。
梁華仁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為陳美筠在吃醋,一邊整理褲頭一邊說:「我只見過王惠香一次。」
「你家真乾淨。」陳美筠左右看看。
她和老伴林景端住在山腳的緩坡上,十幾年前起的一片獨棟宅院,現在只剩下一些老人住著。早上起床,陳美筠拉開落地窗的窗帘,老伴已經坐在院子外面的竹藤椅上,朝著掛果的楊梅樹,他的半邊臉有點歪。
看見他們兩個你來我往,陳美筠不知從哪裡來一股怒氣,大喊道:
「美筠,你可勸勸他呀,這打壞了可怎麼辦!」王惠香跳躍著搖晃著她的手臂,像是在做健美操。陳美筠覺得很滑稽,沒搭理她,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幸災樂禍。
王惠香在一旁手舞足蹈地一邊跳一邊大叫道:
和平公園是一座山,陳美筠從前每天早上都去爬,現在不了。
「你問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跟他們說從城裡帶兩斤櫻桃來,我聽說有人喜歡吃櫻桃!」
陳美筠照例走到觀景台做拉伸,好巧不巧梁華仁在。他把收音機放在石欄杆上,音量調得很大,說晨間新聞的人好像還沒睡醒,語調沉沉浮浮的,和天氣一樣黏膩。梁華仁坐在涼亭邊,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往常,一副正經得不得了的模樣。聽見動靜,他側頭看一眼陳美筠,抬起手伸出兩根指頭同她打招呼。陳美筠沒理他,繼續做拉伸。一陣風吹過,送來梁華仁腰上麝香的味道,像是某種暗示。
這話意味深長,醫生好像知道了什麼似的,打定主意是陳美筠刺|激了林景端他才突然中風的。陳美筠下意識想要反駁,醫生已經走了,再想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以反駁的。
說完她甩頭下山,再沒上來過,只留下幾聲『助聽器』在山澗里和纜車中間迴響。
王惠香正挽著梁華仁的手臂從林道階梯往下走,一邊笑著說著什麼,一邊拍打梁華仁的胸口。陳美筠站在橋上,對著那個方向定了定,林景端走出去幾步,見陳美筠沒跟上,問道:
「廢話,還希望你老子拄拐不成?」
陳美筠的眼睛轉了一圈,想想鬆開了手,環抱在胸前,退到一邊——她現在知道林景端整天在家操練個什麼勁兒了。
「助聽器!助聽器!助!聽!器!」陳美筠跺著腳大叫。
「幹嗎?你還要護著他不成?」林景端問。
他們慣常的路線是從林宅出去,經過和平公園的牌坊,然後走過和平橋,在和平湖另一側的早餐店吃了早飯,再走回家。
路上準備去晨練的幾個人聽見聲音都走過來,林景端看見人漸多,不想鬧大,收手站起身來。臨走前還在梁華仁旁邊吐了口口水,讓他早點滾蛋。
「王惠香的清潔工做得也不是很乾凈。」
「沒人要吃櫻桃。」陳美筠轉身說,惡狠狠地看著梁華仁。
這空當,王惠香來了,手裡提著一台CD機。
「爸爸,你看,這個手術不做,你可能還會中風,再中風可能就活不長了,你看你要是活不長了,媽媽她不就……哎,你掐我幹九*九*藏*書嘛。」小女兒生氣地看著大哥:「我又沒說錯,整個小區都聽見了。」她又補了一句。
「能啊。」陳美筠回答,她感覺腦袋裡有什麼在分泌,湧起一陣愉悅的衝動。
「沒怎麼,沒怎麼。」陳美筠趕忙回答。
說完鼻子里出口氣,把頭轉向另一邊。
「真的,只有一次。」他強調道,滿臉寫著真誠。
人老了會轉變對很多事情的態度,變得寬容,其中就包括性。
但是他從來不把門口的報紙一同帶進來,一定要等陳美筠起來,再指使她出門去拿報紙。陳美筠想問他為何要如此多此一舉,轉念一想,也就不問了,誰知道他又有什麼話藏在這個動作後面呢?就像報紙劈劈啪啪的聲音一樣,回頭又是扇了自己的臉。她故意不問,乖乖照做,林景端就會憋著難受吧,久而久之放棄這種引蛇出洞的無聊行徑。
手術之前林景端是拒絕的,他歪著半邊臉,對從公司趕回來的兒子女兒大喊大叫:「他們要切開我的腦袋!你們要讓他們切開我的腦袋?那我不如去死算了,我活著可不是讓人家來切開我的腦袋!」
「但是什麼但是!他們要切開我的腦袋!你沒聽明白嗎?你老子的腦袋要被人挖開了!」林景端又咆哮道,故意換了個字眼,讓這個手術聽起來更加恐怖和難以接受一些。
林景端哼一聲,甩手背在身後。踏出步子正準備走開,突然地重心不穩,踩在豆漿上,人仰起往後摔。後腦勺砸在鼓凳的邊角上。鼓凳也倒下,四處瞎滾,飯廳里霎時乒乓作響。
「謝謝!呼呼!」
觀景台人很少,大概看窗外霧蒙蒙,都以為是個雨天。
飯罷,爺倆在客廳看電視,陳美筠和女兒在廚房裡洗碗筷。夏日白天更長一些,窗外夕陽才西下,遠處和平公園拉起長長的幾條警戒線,跟著晚風前後飄蕩。
油腔滑調的女兒和爸爸碰了碰椰汁。
陳美筠在今天的報紙上看到了和平公園的消息,說是上去的老人都害了某種不可描述的傳染病,業主委員會不得不把公園關掉一陣子。也難怪,警戒線一拉上,陳美筠覺得住宅區里安靜了許多。
林景端騎在梁華仁身上又揍了幾拳,後者全程護著自己的頭,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美筠啊,呼呼,我跟你講,呼呼,你就是應該多運動,呼呼,像我這樣,呼呼,跳跳健美操,呼呼,或者吃一些激素,呼呼,人總是得服老,呼呼,一天氣哄哄的樣子多不好是不是,呼呼。」
脫鞋進去。梁華仁養了一隻泰迪犬,在陳美筠身邊嗅一嗅晃一晃,隨後轉身從落地窗的縫隙跑進院子。院子里有幾排田壟,種著包菜和豌豆。
「怎麼了?」
「她逢人就推銷她家的清潔工,像是收了清潔工什麼好處似的。」陳美筠開玩笑說。四周看看,梁華仁家是開放式的廚房,流理台很乾凈,案板炒鍋竹刷都安靜地掛在壁鉤上。
「唔,小孩子別問那麼多。」陳美筠羞於談論這件事情,只好假裝不耐煩,用手巾擦著手臂。
陳美筠看著藤椅上凸出的一半剛縫過針光禿禿的腦袋,說:
直到結束的前一秒,陳美筠還覺得痛並快樂著,後來就只剩下痛了。後半段她一直閉著眼睛,幻覺雙腿中間的人是林景端,帶給她高潮的也是林景端,只不過林景端這幾年很少這麼做。
王惠香是個嬌嗔多嘴的老女人,老伴哮喘離世,留下一堆養老錢。兒子在外做老闆,給她請來一群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