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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去往倒淌河

即將去往倒淌河

作者:賈若萱
喉嚨隱隱作痛,我看向窗外,田七垂著頭,像一株腐爛的樹杈。王逗逗也開始抽煙了。他說,我要把他弄死,扔倒淌河裡,這兒沒攝像頭,就算髮現了也找不到我們頭上。我有些吃驚,殺人,你是認真的?他面色凝重地點頭。我說,不行不行,萬萬不行。他說,只有死人不會開口說話,他強|奸你威脅你,就是該死。我搖頭,他要是死了,咱們也就被毀了,不值得。他沒理我,下車,往工廠走。我的身體又開始抖了,想下車追他時才發現車門已被鎖住,我拍打玻璃,王逗逗無動於衷。他大步流星地靠近田七,像一輛剎不住的車。出了幾拳,踢了幾腳,又掄起木棍,打他的頭。狗急跳牆,田七一急,那爆發力把尼龍繩給掙開了。兩人扭打在地。王逗逗一米八,田七一米七,一開始,身高佔上風,漸漸地,體重優勢凸顯出來。不知過了多久,田七一翻身,壓住王逗逗,拿起磚頭,使勁砸到他頭上。王逗逗的身體軟下來,像揉了一把又舒展開的香煙盒。田七疑惑地騎在他身上,又輕敲了幾下,毫無反應。他們的影子纏在一起,縮成小小一團,直往我眼裡鑽。我尖叫,彷彿聽到骨裂的聲音。田七看向我,站起來,等了會兒,拖著王逗逗往這邊走,一條紅色的線緊緊尾隨,指向世界末日。他把王逗逗拖到樹下,找出車鑰匙,打開車門。我沒有動,直直盯著他,他的臉很臟,左邊一小滴爬行的血蟲。他說,下車。我搖頭,他便面無表情地撲過來,抓住我的手腕,他死了。我甩開他,想反駁點什麼,還是默默下車,走到王逗逗身邊。他白得嚇人,襯衣領子被血染透了,傷口應該在後腦勺。我將手指擱在他鼻子下方,停頓片刻,沒感到氣息。他真的死了?我看著髒兮兮的倒淌河,想到他的肋骨,根根分明,每次都快要戳進我皮膚里。還有他的手,細細長長,哪兒都想鑽,不安分地摸索我的身體。我甚至想到了愛,想到那晚在河邊沒有接上的吻。太荒唐了。我貼住他的手腕,溫度還在,和我並無差別,但已感受不到脈搏。
路上,王逗逗說他被磚頭打暈后做了個夢。我問,夢見什麼了。他說,夢裡有你,有倩倩,還有我兒子,我們四個去一個半山腰的山洞住著,洞里很冷,你用濕柴火生了堆火,我把衣服脫掉給孩子們穿。我問,夢裡的倩倩是不是很快樂?他說,是,真快樂呀,活潑又可愛,就像你一樣。我的眼淚往下掉。我說,我差點以為你死了。他笑,我也差點以為我死了,後來我在夢裡聽到你的尖叫,就衝出了山洞,夢就醒了。
田七靠近我,我用刀尖衝著他,警告他不要動。他說,別鬧了,杜零露,給我手機,我叫警察。我笑了下,掏出來,往前一扔,手機沿著絕望的弧度,落進了倒淌河,濺起小小的水花。他憑空向河裡伸了伸手,擰起眉頭罵道,你這個臭婊子,我他媽強|奸你都是給你面子!我瞬間異常憤怒,像打了一針興奮劑,咬牙切齒地逼近他,捅了他左肩一刀。他的肉很瓷實,好像沒捅多深。血滲出來,他捂住傷口,不可思議地瞪著我,倒吸了口濁氣。我咽了咽唾沫,又用力劃了他右肩一下,衣服裂開一條縫。他表情痛苦猙獰,餓狼一樣撲過來,一腳踢飛我的刀,雙手掐住我的脖子,越來越緊。我已經不能呼吸。我猛地用膝蓋頂了他的襠,他疼得鬆手去捂。我狠狠吸氣,脖子火辣辣地疼。黑狗突然汪汪叫著跑過來,咬住我的左腿,失重般摔到地上,我蹬了幾下,甩不開,感覺有硬物嵌進我的肉里,劇痛難忍。我滾到河邊,依然無法擺脫它的血盆大口,田七在一旁看著,沒有靠近,也許他更希望我被咬死。我不停叫喊,來回扭動,眼淚四流,整個世界變得模糊。突然,一個影子飛來,一腳將黑狗踢到河裡。我還沒回過神,就聽見撲通的跳水聲,緊接著,我被拉起來。竟然是王逗逗!我震驚得不知所措,只覺雙腿軟綿綿的,差點立不住,他輕輕攙住我。我看向河裡,田七托著黑狗在水面浮動,一邊嗆水一邊呼救。黑狗的爪子也在掙扎,看樣子是只陸狗,不會游泳。
對於王逗逗的死而復生,他沒表現出驚訝,只是躺read.99csw.com在地上,閉著眼,大口喘粗氣。黑狗被水一淹也蔫兒了,躺在田七腳邊不停發抖。我看著王逗逗,看著倒淌河,突然嚎啕大哭。我可能足足哭了十分鐘,直到嗓子啞了才停下。每個人都定格在自己的位置,獃獃望著別處,沒有反應。田七終於開口,打破沉默的僵局:我媽媽是馬戲團的馴狗師,我從小和狗一起長大,它是個瘸狗,會淹死的。他說著,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火腿腸,歪頭咬開腸皮,沒掰,哆哆嗦嗦餵給身邊的黑狗。他的聲音變得厚重,融入倒淌河水裡,好像時間逆流而上,深陷往昔的回憶。
我握緊刀,望著樹下的王逗逗,陌生的感覺在我體內裂開,一層又一層。那隻黑狗睜大眼盯著我,它真瘦,倩倩有段時間也這麼瘦,發瘋般咬自己的手指,不肯吃東西。那時秦山還算個好爸爸,仔細研究她的病情,半夜起來給她沖奶粉,買各種稀奇的小玩意兒。我們的婚姻也沒這麼不像話,雖然他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但他給了我他認為的最好的生活。
直到我和王逗逗開車離開,他都始終和狗躺在地面上,沒有站起來。
我們又回到了以前,彷彿我和秦山的婚姻從未存在過,唯一不同的,約會地點由酒店換成了我家。我把秦山和他的小私生子趕了出去,雖然費了點事。走時他帶走了離婚協議書,並扔給我一堆現金。我換掉鎖,辭掉家政阿姨,扔掉多餘的傢具,房子變得又大又空,窗戶一開,穿堂風異常兇猛。王逗逗通常是中午來,一起吃完午飯,他陪倩倩待兩小時,我寫劇本,然後倩倩開始午睡。我們會泡個澡,拉上窗帘,倒點紅酒,喝完在不同房間里做|愛。他進入我身體時,我感到陌生,也許我需要重新習慣他,習慣這件事。他問我有沒有找過別的男人,我說找過兩個男模特,給錢的那種。當然,我撒了謊,且不明白為什麼要撒這種謊。他似乎有些不開心。我沒問他有沒有找過別的女人。這些都不重要了。以前我極度渴望佔有他,但現在我不那麼想了。秦山經常打來電話,懺悔自己的行為,說他只是一時鬼迷心竅,家庭才是最重要的。我聽后內心更加空蕩了。
我看著田七變形的臉,胃裡一陣噁心。早該想到這從頭就是場騙局,而我太希望天上掉餡餅了。這兩年,我馬不停蹄地寫了十個劇本,四處推銷,沒有一家公司看得上。有位負責人告訴我:你寫的劇本已經嚴重過時了,放在五年前准火,可現在拍出來沒人看,誰會做賠本的生意呢?這段話使我又氣又傷心,除了寫作,我什麼都不會,現在連寫作也無法抓住了。王逗逗勸我放棄,讓我去衛生局做個文員,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沒過多久,我接到田七的電話,他說他是北京的大導演,看上了我一部關於愛情的劇本,想買下來。可想而知,這個電話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前一秒還在黑暗裡打轉,下一秒就有了路燈。我第一時間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王逗逗,他問了田七的作品和公司,叮囑我小心點,別隨便簽合同。我沒往心裏去,和田七通了幾次電話,聊了聊審核和拍攝的流程,就定了下來,定金一萬五,剩下的錢拍完電影再給。後來他喊我去北京面談,叫了一桌沒聽過的導演,也許只是些酒場混子,他們猛灌我酒,我不好推辭,喝醉了,就出了事。如果當時我沒有顧忌到秦山,選擇報警,這些事不會發生。
那年他兒子剛出生,老婆坐月子,丈母娘忙前忙后。他借口做生意,得空就來找我,帶我轉悠一整天,吃飯做|愛看風景。一開始,他開的是岳父淘汰的老版桑塔納,有塊車玻璃碎了,用黃膠帶粘住。後來換成奧迪,再後來,他有了好幾輛車,最貴的是賓利,別人送的禮,停在地下車庫,不見天日。我說,你不開可以送我。他說,沒法送,是老婆的。我問,你家的房子也都是老婆名下的?他說,是,婚前還做過公證。我心領神會。
他農村出身,混到這份上,全歸功於家世顯赫的老婆——獨生女,父親是廳局級幹部,母親是某大學教授。他倆屬於網戀,知道是同城后約出來見了面。王逗逗對她的外形很不滿意,想不了了之read.99csw.com,但結賬時她拿出一捆鈔票,抽出一小摞,數都沒數,扔給服務員。她漫不經心的態度使他暗自吃驚。他沒工作,所有存款還沒這一捆鈔票多。一個月後,他們就結婚了。岳父出資給他做房地產生意,先是大賺一筆,接著又賠光了。老婆不願他再折騰,安排進局裡,做了個小科長。兩年前,他岳父因貪污落馬,跳樓自殺。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輩子他們怎麼也衣食無憂了。
田七依然在掙扎。我走到他背後,把他的食指摁到解鎖鍵上。屏幕亮了,點開手機相冊,果不其然,裏面好多裸|照,其中還有個我認識的女編劇。王逗逗看了看,說,操,真應該報警,不能便宜了這小子,是慣犯啊。我搖頭,還是別把事兒鬧大。他問,接下來怎麼辦?我說,把照片全刪掉,就放他走。他說,這麼簡單?我說,就這麼簡單。我先拿自己的手機拍了照片,錄了視頻,留作證據,然後刪掉他的存圖,把手機存儲卡格式化,清空的一瞬我平靜下來。
這兒是個廢棄工廠,挨著一條河,河面挺寬,漂著各種垃圾,臭氣熏天。由於在郊區,鮮有人至,周邊除幾家等待拆遷的空房,一排光禿的楊樹,再無其他。
這時,一隻動物出現了,彷彿從天而降,一瘸一拐靠近我們,一條後腿腳不點地。是只狗,黑色,頭頂有塊黃色禿斑。我觀察它的眼睛,又看看王逗逗,推測是否為某種難以解釋的現象。我為自己仍在冷靜思考而詫異,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有種直覺,他不會死,不然我怎麼一點都不害怕。他在時,我總會覺得心安。田七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火腿腸,歪頭咬開腸皮,掰成幾段,哆哆嗦嗦扔給黑狗,它嗅了嗅,嚼都沒有嚼,直接吞進肚子里,然後伸舌頭望著田七,發出呼哧聲。他又掏出兩根,咬開腸皮,掰開,天女散花般地撒落到黑狗周圍,它歡呼雀躍,捲起一塊又一塊。田七蹲下,撫摸它的頭,沖我喊,你把手機還給我,我打電話報警,我要自首。我指指車。他鑽進車裡,我站起來,快速跑到後備箱,拿出那把在路上買的尖刀,繞過去對準田七。他回頭,看到我,又是冷笑。我說,下車,去湖邊。他問,手機在哪兒。我說,在我身上,你下車,我再給你。他下車,和我移動到河邊。我瞪著他,說,你跳下去。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不會游泳。我說,所以讓你跳下去,你殺人了。他說,我會自首。我說,我只想讓你死。他說,如果不是你,王逗逗也不會死。我說,操你媽的,他不叫王逗逗。
我和王逗逗之前來過一次,原因記不清了,好像是夜裡兩點,剛跑完酒局,開車不穩,迷了路。轉悠到這兒時,發現有條河,硬生生擋了路,我們便下車醒酒。他在樹下吐了會兒,吐完想親我,被我推開,並甩了個耳光。他不氣不惱,反而笑嘻嘻壓住我,扒掉我的褲子。摸索一陣兒,怎麼都硬不起來,只好分開,席地而坐,兩隻腦袋靠在一起。河水寂靜無聲,不知道從哪邊流向哪邊。我說,以後它就叫倒淌河!倒淌河,好聽吧?王逗逗樂了,說,什麼破名字,你他媽還是乖乖給我躺倒得好。他說話時,喜歡加一些修飾詞,比如「他媽的」「你媽的」。我說,有本事你起個更好聽的。他看著我,眼睛很亮,笑著說,嗯,我最愛你了,你愛叫什麼都行。我抬頭,渾濁的月球一動不動,周圍雲團金燦燦的,挺美。我說,去你媽的,怎麼這麼矯情!
王逗逗這個筆名是他高中女友起的。他倆的故事有點俗套,我聽過一次,現在情節全忘了,只記得那女孩個不高,胸很大,像美國女星克里斯蒂娜·里奇。我說,那挺胖的。他說,不是胖,是豐|滿,摸起來很舒服。我沒表現出不高興,但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王逗逗真名王明亮,算是我正兒八經的初戀,寫小說,出過幾本書。從未大紅大紫。我嘲笑他是十流作家。他反駁,我也是有傑作的,我的傑作就是你。不能否認,我寫的第一篇小說,是他推薦發表的,我賣出的唯一一部影視版權,也是他跑前跑后和投資方牽的線,沒有他,也許就沒有我。但他的文學境況卻一年不如一年,漸漸成了我背read.99csw.com後的男人,我在台上領獎,他在底下歡呼。不過這都是結婚前的事了,婚後我放棄寫作,成了秦山背後的女人,想想挺諷刺的。
也就是那段時間,2016年,我又聯繫了王逗逗。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聯繫他,我不是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也不是愛吃回頭草的馬,如果非要安個理由,也許是我有些累和委屈,想發泄出來。我們五年沒見了,雖在一個城市,卻沒有偶遇過,但我知道他的號碼沒有變。他剃了光頭,眼角的皺紋不深不淺,看起來不像是會有中年危機的那類人。在咖啡館,他問,聽說你生了個女兒,怎麼樣,還好嗎?我說,不怎麼好,我找你也是因為這個。他說,怎麼了?我說,算了,沒什麼。他說,秦山怎麼樣?我說,他和別人生了個兒子。他問,然後呢?我說,抱回家了,請了個保姆照顧,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他沒有表現出震驚,真讓我欣慰。我說,我提了離婚,他不同意,不給我倩倩的撫養權,如果起訴離婚,法院很可能也不會判給我,他條件那麼好能量那麼大。他說,那怎麼辦?我說,我要重新寫作,有了經濟能力,就能帶走倩倩。他說,寫暢銷書?我搖頭,暢銷書寫不來,還是寫劇本吧,來錢快。他說,行,不過影視圈水很深,你得注意。我說,你這幾年怎麼樣?他說,老樣子。我問,還寫作嗎?他說,寫一些,都發不出去,當然這都不叫事。我握住他的手,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我說,我後悔了。他反手握住我的指甲,會好起來的,肯定會。
王逗逗擦掉我的眼淚,把我摟進懷裡。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時刻總是有些尷尬,我輕輕掙脫出來,說,煙灰落你衣服上了。他說,我不在乎,一件衣服而已。我扔掉煙,嘆了口氣,這是個蠢主意,這他媽就是個蠢主意,我不該把你扯進來。他說,沒事兒,讓他去揭發,大不了咱倆私奔,你不是早就想私奔嗎,往新疆跑西藏跑,往國外跑,哪兒高興咱們去哪兒。我說,我什麼時候說過私奔?他說,咱倆剛認識那會兒,遙遠的2005年。我想了想,沒想起來,便說,那是以前,現在不行了,我有了倩倩,要走也得帶她一塊走。他說,也沒多久,十年前嘛,咱們重新開始。我說,王明亮,咱倆認識十三年了吧,我三十一了。我很少喊他的真名,王明亮屬於他老婆,王逗逗才屬於我。他說,我他媽都四十三了。我說,是啊,太遲了。他問,什麼太遲了?我說,咱倆。他把頭轉向窗外,緩慢地說,正義都能遲到,我們為什麼不能?我沒再說話,又點了根煙,田七正往這邊看,他的臉使我搖搖欲墜,真想砍個稀巴爛。我做過這樣的夢,用手術刀劃開秦山的身體,沒有血,摸起來像棉花,肢解完用衛生紙一塊塊小心包起來,裝進漏斗形的玻璃瓶。醒來在網上搜索這個夢的含義:大腦想保留對已故的人的記憶。我不知道我想保留什麼,那時秦山已不怎麼回家,和女大學生同居,想生個兒子繼承家業。他的轉變使我震驚,鬧也鬧過,最後疲了,索性當他死了,專心帶倩倩治病。美國和德國都去了,病情毫無起色,醫生說,只能吃藥控制,先天性的嚴重自閉症,痊癒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嗡的一聲,田七的手機在車頂震動起來,掃了眼,北京號,有點眼熟。我跳下車,扯掉他嘴裏的抹布,問,這是誰?他沒理我,看著車頂的王逗逗,說,我認得你,你叫王逗逗,寫小說。王逗逗喝了口啤酒,說,你認錯人了,我他媽不叫王逗逗,誰會叫這種傻逼名字。田七說,幾年前我們吃過飯,你喝醉了不記事,我沒醉,你知道那桌上的導演們都叫你什麼嗎,小白臉,吃軟飯的小白臉,就是只鴨子!
我拿起地上的棍子,抵住他的脖子,別廢話了,田七,今兒我放過你,證據我留下了,以後別再聯繫我,不然我送你去監獄。田七皺起眉頭說,杜零露,你想得美,你放過我,我還不放過你呢,我要去警局告你們綁架。我說,好啊,你去,你強|奸那麼多女人的照片我也會交給警察。田七冷笑,說,照片能說明什麼,那些女人敢來作證?她們一來,前途都斷送了。我可九_九_藏_書是京城第一導,就算有人作證我也不怕,大不了魚死網破,把你們的奸|情公佈於眾,讓你老公知道你是什麼貨色,讓你那弱智女兒也知道,哦,不對,她應該也不會知道,弱智懂什麼!王逗逗怒了,跳下車,一拳揮在田七臉上,鼻血頃刻流出,黑乎乎的。他把臟抹布塞回他嘴裏,又使勁踢了他下體一腳,說,你媽了個逼你媽才是弱智,老子整死你信不信?田七閉上眼,皺緊眉頭,嘴裏傳出斷斷續續的嗚嗚聲。
我問,你把他推下去的?他搖頭,我只是把狗踢下去了,他自己跳下去的。我說,那算自殺,不關我們的事,我們走吧。我拽他的胳膊,他沒有動。救命啊!田七求救的聲音格外刺耳,他已經堅持不住。王逗逗放開我,從後備箱里拿出根釣魚竿,抻長伸進河裡。田七一隻手抓住釣竿,一隻手抱著狗,被拖上了岸。
王逗逗把我拉進車裡,開出工廠,停在倒淌河邊上,搖下車窗,不時觀察田七的動靜。我開始抽煙,雙腿不停抖動。冷靜,冷靜,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在心裏安慰自己,眼前卻出現倩倩的臉。她蜷在桌子底下,用兔子牙啃右手的指甲,小臉藏進帽子,看不到喜怒哀樂,像一片乾淨的天空。她的一切都那麼乾淨,沒有快樂,沒有痛苦,什麼都沒有。如果可以,我願意和她交換,讓她體會生而為人的感受。但她不認識我,或許永遠都無法認識。
王逗逗用一根尼龍繩把田七綁到樹上。我雙手抱胸在旁邊指揮:胳膊捆緊點,別亂動。田七嘴裏塞了塊臟抹布,撐得下巴很長,眼角青筋暴起,盯著我。我說,怎麼,沒想到?他掙扎,含糊不清的話堵在嘴裏。我點了根煙,從他懷裡摸出手機。
我從後備箱拿出兩罐啤酒,和王逗逗坐在車頂,碰杯。這個場景非常熟悉,我很快想起來。七年前,秦山求婚之際,我對王逗逗說了分手。他當然同意,我和秦山還是間接通過他認識的。他說,那來個分手旅行吧,咱們開跑車去西藏。我說,你不怕被搶啊,還是結實點的SUV吧。我們開了兩天兩夜。一路上沒什麼話,我覺得無聊,嚷嚷著回去。他拗不過我,氣急敗壞往回趕。半路車胎爆了,只得停下,給救援公司打電話等待救助。期間大吵一架,我邊哭邊喊著要自殺,他努力使我冷靜,哄了半小時,終於又和好了。我們像現在一樣坐到車頂,烈日當頭,萬里無雲,汗水和淚水浸濕了我的身體。他突然問,你知道我用什麼牌子的牙膏嗎?我說不知道,那你知道我用什麼顏色的水杯嗎?他搖頭。我沒覺得失望,現實就是這樣,整天談情說愛,卻對彼此的生活一無所知。沒辦法,他不願意放手,我也有些猶豫。在猶豫中,我總想起我們最快樂的日子,在露天陽台徹夜聊天,左手煙,右手啤酒,喝個半醉,讀布考斯基的詩:我的保險套盒子越來越舊/我帶著它們出去/特羅詹保險套/更潤滑/更敏感/我用了其中三個。他又說,對不起,沒帶你去美國西部開車撒野。我說,沒關係,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他說,那提前祝你新婚快樂,別的沒啥好說的了。我說,肯定會快樂,有錢很好,是不是?他說,也不一定,但有錢總比沒錢好,有了錢你就不用擔心生存問題,只需考慮如何成為好作家。我笑笑,沒再說話。回去后,我和秦山舉行婚禮,去美國住了一個月。
事發后,我想了一百種報復方法,發現沒有萬全之策,只能聯合王逗逗,冒次險。我說,田七強|奸了我,拍了我的裸|照,又威脅我,來石家莊找我上床。他說,應該報警。我說,不能把事情鬧大,要是秦山知道,肯定揪住不放,藉此奪過倩倩的撫養權,畢竟他條件比我好得多。他說,可你是受害人,他會理解。我說,他不會理解,我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搖頭,綁架是違法的,田七要是報警,咱倆都得進牢房。我說,我只是綁住他,刪掉他手機里的照片,刪完就放人,不動他。他說,寶貝兒,那也算非法拘禁。我說,沒事,萬一進去了秦山能撈我們出來。他說,那樣他不僅知道了你去北京的事兒,還知道了咱倆的事兒。我說,壓根不會到那一步,一個強|奸犯有什麼資格報警?王逗逗read.99csw.com一臉嚴肅,說,萬一呢,你冷靜點,咱們從長計議。我有些煩,你他媽就說幫不幫吧。他說,幫幫幫,當然幫,什麼時候動手?
我偏頭看了一眼他,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前方的路。他說,其實我還夢到秦山了,他告訴我,他真的愛過你,你也真的愛過他,誰也沒錯,只是緣分盡了,就會往不同的方向走。我說,我誰都不怪,真的。他點頭,左手握方向盤,右手伸過來抓住我的手,很暖。車外的天黑下來了,我看見汽車燈光的盡頭,彷彿燃燒著一堆若明若暗的火。
這次依然是王逗逗開車帶我們來的。車是租的,車牌摘了,怕暴露身份。從火車站到這兒,一個小時,不遠不近。路上田七不停說話,都是一些無趣的社會新聞,聽得我差點睡著。王逗逗一言不發,偶爾用內視鏡瞅我,我示意他,別說話,你只是個滴滴司機。後來,田七轉變畫風,開始聊哪個女編劇最漂亮,我稍微來了點兒興趣,問,哪個?他說,當然是你啦,膚白貌美大長腿。我白他一眼,問,我的劇本還沒通過?他把手放到我的大腿處,別急,我是導演,我說了算。他笑起來像初中歷史課本上的山頂洞人,顴骨高,牙齒外翻,所有見過他的人,應該都覺得他丑。我無法想象那些女編劇如何叉開雙腿,又如何使自己不嘔吐出來。但自願與否,不得而知。也許她們的境況和我相同。
秦山比我大十二歲,和王逗逗同歲,我們仨都屬兔。2010年夏天,我剛大學畢業,出版了第一本書,賣得不好,整天垂頭喪氣。王逗逗說帶我參加個商業聚會,見見世面,順便推銷書。我化了濃妝,穿著高跟鞋,想讓自己顯得成熟點。結果他一進屋就消失了,我獨自坐在角落裡喝香檳,越喝越氣。快結束時,秦山碰巧過來抽煙,看到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他說,我結過四次婚,每離一次就會分走一半家產。我心想這人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和陌生人談論私生活,便沒有理他。他繼續說,婚姻有時候就是這樣,是我自願給的,作為補償。我看了他一眼,西裝革履,發量湊合,應該年紀不大。我說,那你肯定很有錢。他說,光有錢有什麼用,我想要的就是一份簡單的愛情。我噗嗤笑了,這話太逗了,像初中生說的。他問,你笑什麼?我擺擺手,沒笑什麼,知足常樂,金錢魅力也是人格魅力的一種。他搖頭,吐出煙圈,沒啥意思,沒啥意思。我靈機一動,問,你看書嗎?他說,什麼書?我說,小說看不看?他說,看不下去,一看書就頭疼,我爸也是這樣,家族遺傳。我嘆了口氣,說,那完了。他說,什麼完了?我說,我寫了本書,賣不出去,都是你們這些人太多了。他嘿嘿一笑,摸了把頭髮,說,我不是不看,我看人物傳記。我翻了個白眼,感到腳底一陣輕飄飄,不要錢的酒喝多了,頭特別暈。他說,你寫什麼書,我買一萬本行不行?我一陣狂喜,但很快想到我的首印只有幾千冊,便說,你先買三千本吧,我怕庫存不夠。他記下書的名字,說,你看著年紀挺小,學生吧。我說,畢業了。他說,什麼專業,中文?我說,臨床醫學。他說,做手術的那種?我說,你他媽別忘了買我的書,一本三十八塊,錢準備好了,我送貨上門!說完我丟給他一張名片,站起來踉踉蹌蹌往門口走,走了一段,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吧唧摔了個狗啃泥。瞬間嘴裏傳來劇痛。我坐起來,一摸,滿手血,舌頭一舔,模糊感覺兩顆門牙沒了。我掏出手機,想給王逗逗打電話,秦山跑過來,扶起我,說,我的天,小作家,我送你去醫院。我搖頭,不用了,我等我朋友。他說,男朋友?我搖頭,我沒有男朋友。這時王逗逗走來,看到我滿臉血,嚇得臉都綠了。我忍著怒氣說,我牙掉了。他說,你喝醉了。我說,操你媽,我牙真掉了!他聳聳肩,攙住我,送我去醫院補了門牙。後來,倩倩出生那晚,我躺在床上,恐懼得不知所措,秦山握住我的手,遞給我一個珠寶盒子,說是小禮物。我以為又是項鏈,打開,是個小玻璃瓶,裝著兩顆牙齒。牙釉擦得亮亮的,像兩粒玉石。秦山說,老婆,我們的孩子一定會長兔子牙,像你一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