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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

舞會

作者:路明
回去的計程車上,我問外公,今朝唱得開心吧。他搖搖頭,沒發揮好,有個高音沒唱上去,回家再練。
一個多月後,通知書來了,孟平原被武漢解放軍電訊工程專科學校錄取。那天孟平原在家中收拾行李,阿爸來了。他說,小弟,你今天沒事吧。孟平原點頭。阿爸說,跟我到外面走一走。
We'll take a cup of kindness yet,
5月的一天早晨,孟平原下樓買早點,看見大街上睡滿了兵,兵的帽子上有星星。孟平原突然意識到,自己又一次目睹江山更迭。
來信收到,不勝悲痛。父親尚未平反,我不敢面露戚容,昨日跑到山上大哭一場。「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感覺,現在大概可以理解。死亡面前,人如此之渺小,世情涼薄,不值一提。
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時,孟平原剛吃完夜飯,坐在小板凳上寫作業,聽見報童喊「號外」。遠處,第一串鞭炮響了,緊接著是第二串、第三串……學生上街遊行,飯館賣出了最後的存酒,人們用鞭炮、鑼鼓、眼淚和酒精紀念這一刻。山城成了一口沸騰的火鍋,孟平原就是鍋里的一粒花椒,上下翻滾,暈頭轉向。
外公不是為跳舞而去舞廳的,他的主要目的是唱歌,這裡有樂隊現場伴奏,唱完還有聽眾拍手,我覺得可以滿足他的虛榮心。樂隊成員不年輕,有個彈夏威夷吉它的,今年剛好60歲,褲管里露出一截紅襪子,被人「小姜」、「小姜」的叫來叫去——小姜,拿杯咖啡來,小姜,幫我看看這個微信怎麼弄,像差遣實習生。領班叫老吳,兼任鍵盤手,據說77年恢復高考後,老吳報考過兩次音樂學院,第一年考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第二年考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要考么,就考最嗲的地方,老吳說,不老卵的事情阿拉不做的。兩次落榜后,農場負責人拒絕再為他開介紹信,老吳從此混跡各類歌舞廳,賺得倒也不少。後來老吳聽人講,那年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只錄取了一個人,就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曲作者金月苓。這對老吳是個不小的安慰。我想,大概也只有他們這個年紀的老頭子,才可能知道外公唱的那些歌。唱歌要錢的,一首歌三十塊。這完全可以理解,租場地、租音箱,都是成本。一場弄下來,樂隊其實也賺不到什麼錢,吃頓小老酒都不太夠。他們跟我外公一樣,純粹為圖個樂子。

八十年代初,統戰部派人來新疆找過外公,當時外公在石河子一家職業技術學校當老師。統戰部來人姓胡,小胡問,老同志,生活有啥困難嗎?外公搖搖頭。小胡又問了幾句,合上本子,準備起身走人。外公叫了聲,衚衕志。小胡坐下,老同志請講。外公說,要是可以的話,希望把我的小女兒調回上海。
轉眼烽煙再起。1949年初的上海,風雨飄搖。有天老林送阿爸來,阿爸搖頭說,他們又在催我去台灣,說飛機都準備好了。孟平原問,你要去嗎?阿爸苦笑,台灣彈丸之地,我再跟著他們跑,又有什麼出路?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八日
姆媽哭起來。好一會,姆媽止住了哭泣。她擦乾眼淚,望向孟平原,你以後不要叫他阿爸了。他現在是人民的敵人,你應該跟他劃清界限。
日本人已經打進上海,租界似乎不受影響,舞照跳,麻將照搓,「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難民多了,發國難財的也多了,反像是愈加的繁榮。孟平原不曉得阿爸在做啥事,只見他衣冠楚楚、神色匆忙。有時他聽見阿爸姆媽在客廳說話,心裏盼望著,阿爸一會帶他去看電影,不看電影也可以,坐下來,聽他彈一段克列門蒂,他已經練習很久了。可是大多數時候,阿爸只是走進孟平原的房間,摸摸他的頭,說一聲乖,轉身離開。
他閉上眼睛假寐。計程車好不容易擠上了高架,又遇上堵車,我有點心煩。外公睜眼問,暑假你有安排不?我說暫時沒什麼事。外公說,有時間的話,陪我去趟石河子好吧。我說好,正好一直也想去新疆,去嘗嘗你那個什麼石榴什麼瓜。我說要叫上我媽不,不知那個農八師子弟現在怎麼樣了。外公笑起來。外公說,趁我腿腳還走得read.99csw.com動,回去再看兩眼,也好給我姆媽掃掃墓。我說,啊,太外婆是在新疆走的。外公說,是啊,那時候還沒你呢。我阿爸走了后,我不是把我姆媽接來石河子嗎,八幾年,公安部十局通知我,適當的時候,在上海談我阿爸的問題。我買火車票回上海,和五原路的平漢阿哥一道去了。十局的同志見到我們講,你們父親的問題清楚了,他不肯跟國民黨去台灣,是愛國的,是相信黨的,組織上經過研究,決定給孟梓夫同志平反。十局的同志問我們有什麼意見,我們說,沒意見,謝謝組織。最後十局的同志說,人死不能復生,組織上決定,發給孟梓夫家屬撫恤費一千元,你倆各拿五百,這件事情就算做個了斷。我和平漢阿哥拿了錢,一聲不響地出來了。回到新疆,我問姆媽,孟梓夫現在平反了,你後悔不後悔。姆媽說,離婚這件事,我不後悔。我插嘴說,太外婆大概是覺得,太外公沒有對不起國家,唯獨對不起她。外公說,有這個可能。過了不久她也去世了,死前囑咐我,墓碑上只刻她一個人的名字,又說,以後我們如果回上海,不必帶她走。
一九六九年九月廿四日

我問外公,你那些英文歌什麼時候學的?老頭子幾分得意地說,這個么從小唱的呀。我說,以為你唱唱維吾爾民歌,頂多是蘇聯歌曲,喀秋莎紅梅花兒開什麼的。外公說,還是英文老歌好聽,唱過了,一輩子忘不掉。想當年我拉大車運水泥的時候,這些歌在心裏一首一首過。我說,你不是老師嗎,還拉過車?我媽白他一眼。他像意識到自己的多言,咳嗽一聲,硬生生把話吃了進去。
小女兒是我媽,護士學校畢業不到一年,在石河子市人民醫院上班。上頭一個姐姐,也就是我姨媽,已經結婚,嫁了個當地中學的老師,也是上海人。當時我媽正跟一位農八師子弟打得火熱,外公瞞著她,直到手續辦完,我媽完全傻眼。哭鬧、上弔、絕食、撞牆,在外公面前完全無效。外公像個鐵面無私的勞改幹部,押著我媽去烏魯木齊站坐火車。

姆媽的預感落實了,阿爸把鄉下的「正室」一家接來上海。當晚,阿爸來到「一品香」,大吵一場后,摔門而去,姆媽委頓在地,無可奈何。孟平原去拉姆媽,姆媽閉眼,一動不動。孟平原說,姆媽,算了呀。姆媽雙手捂臉,無聲劇烈地顫抖。孟平原第一次覺得,這個穿旗袍的女人很可憐。姆媽哽咽,早知是這樣,我還帶你們辛苦辛苦去重慶尋伊做啥。後來姆媽用娘家積蓄買了老西門的一進石庫門房子,阿爸更「忙」了,偶爾來一次,也免不了爭吵。吵到後來,也沒啥新花頭,無非是以日常瑣事為導火索,以姆媽一個人哭泣為結局。外婆搖頭嘆息,你姆媽這個人啊,是一根筋。
五原路來人說,父親昨日於家中病逝。我去五原路看了,父親滿頭白髮,幾乎不認得。平漢阿哥講,死因是腦血管硬化。父親被關了十八年,單獨關押在小間,每天寫交待材料,長期無人交談,以致大腦萎縮。年初接回五原路時,已基本喪失了語言功能。聽平漢阿哥講,父親去世前,手指老西門方向,口唇翕動,似喚你名字……姆媽不肯去,這幾天不去學堂上課,坐在家裡,也不哭,也不說話。
從他記事起,阿爸便很少回家過夜,有時住一晚,第二天早上不見了蹤影。外婆抹著眼淚對孟平原說,你阿爸這個人呀,太壞了,一點良心沒有。孟平原低頭不說話。外婆又說,你姆媽也是傻,跟她講,這種男人要不得的,要不得的,她就是不聽。你姆媽算是心高氣傲,到頭來給人家當姨太太。姆媽衝進來說,跟小囡瞎講八講啥。外婆發了耿勁說,跟我凶啥凶,有本事對男人凶去。母女倆吵了一場,姆媽垂淚道,你以為我願意當姨太太,要不是當時肚子里有了伊,我會跟嫁給孟梓夫嗎?外婆抱緊孟平原,自己造的孽,把小孩子扯進來做什麼。
孟平原記得那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沒完沒了的山路,不期而至的大雨,擦過耳邊的亂槍。大多數時候依靠九九藏書步行,運氣好時能搭一段船或者汽車。孟平原經常半夜凍醒,睜開眼睛,頭頂是雨點一樣的繁星。途經一個叫黃冕的小鎮時,孟平原生了一場重病,高燒四十多度,姆媽找來當地的郎中,按土方子抓了葯,日夜照料他。等孟平原稍微好一點,姆媽雇了一輛馬車,繼續前行。不知不覺間,從冬天走到了夏天。一個悶熱的下午,孟平原坐在汽車上昏昏欲睡,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揉揉眼睛,車已經停了,路邊站了一個身穿白色西裝、頭戴白禮帽的男人。孟平原撲了過去。回頭看,姆媽也在揩眼淚。
孟平原聽阿爸講——那是很多年後的事了——他在獄中受了嚴刑拷打,命懸一線。多虧汪政權中還有幾個老熟人,重慶方面也一直在跟日本人斡旋,這才倖免於一死。阿爸說,那天他被蒙住雙眼,押上汽車,心想完結了,這記肯定是槍斃。沒想到汽車七彎八繞,彎到了龍華機場,他被押上飛機,落地已在香港。阿爸被移交給國民黨在香港的代表,等養好了傷,輾轉經昆明到重慶,繼續從事抗日工作。
孟平原站起來要走,姆媽一把拉住。孟平原想甩開姆媽的手,姆媽死拉住不放。孟平原說,放手呀。姆媽顫聲道,小弟,你聽姆媽一句話,你是進步青年,不能毀在這個人手裡……
展信好。
那天誰說了句,外公對音樂的痴迷,大概源自他的父親。對這位老先生,我的太外公,我媽一直緘口不提。我只隱約地知道,外公去新疆,外公的妹妹去黑龍江,外公的弟弟死在青海,應該都跟這位老先生有關。
毛子來信。
阿爸先走一步,回上海負責接收事宜。數月後,孟平原和姆媽搭乘軍用運輸機回到上海。父親的司機老林來接機,一家人上了車,兜兜轉轉,在西藏中路「一品香」旅社前停下來。姆媽的臉色變了。姆媽說,老林,老孟現在不是住五原路嗎?不帶我們參觀一下?老林乾笑。
For auld lang syne,
外公離開的時候,那麼多老同事、從前的學生都勸他,莫走了,回球上海,新疆多巴適,新疆你都待了三十多年了。外公笑笑說,葉落要歸根。
阿哥:
那個時候,姆媽已經在賣房子了。姆媽對孟平原和妹妹說,我們到重慶找你們阿爸去。姆媽的聲音很輕,可孟平原覺得,姆媽是用全身的力氣在說這句話。房子三鈿不值兩鈿賣掉,傢具等於半賣半送,好歹算籌得一筆路費。姆媽、孟平原、妹妹、弟弟毛子、毛子的保姆,加上幾個打算投奔重慶的青年學生,一共十二個人,打算過了年就出發。大姑父請大家在德興館吃飯,點了滿滿一桌子菜——蝦子大烏參、紅燒甲魚、青魚禿肺、乳腐扣肉……大姑父給孟平原夾了一塊甲魚裙邊,說:「多吃點,吃個夠,將來也忘不掉上海。」
我陪外公在市裡逛了兩天,有一整個下午,他都在延安東路的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門口挑「拷帶」。當時上海有些人家裡有海員,或者有海外關係,從外面帶進來一些磁帶,用雙卡「四喇叭」翻錄,上海人叫「拷帶」,後來發展成一個地下產業。外公上來就開英文,Magic is the moonlight有吧?小販一呆。外公說,《出水芙蓉》插曲,老電影了。小販說,有是有,這兩天沒貨。外公又問,Over the rainbow有吧?《綠野仙蹤》主題曲。小販蹲在地上,翻著眼睛問我,你爺爺?我說是外公。小販問,大資本家後代,還是教會學堂出身?我不吭聲。小販說,老先生懂經的。第四天,外公跳上52次特快列車,70個小時的硬座坐到烏魯木齊,再坐一天汽車回到石河子,一個人又在石河子生活了四年。直到94年退休,他才回到上海,在當時還算遠郊的嘉定買了套小房子。現在來看,那時的房價便宜得令人髮指,但也花光了外公畢生的積蓄,外加賣掉石河子一套帶院子兩居室的錢。說來也巧,房子附近的幾條路,墨玉路,和田路,米泉路,昌吉東路,都是新疆的地名,像結下什麼不解之緣。想一想也對,嘉定在上海西北邊,不就是上海的新疆嗎。
很小我就聽我媽說,新疆有個外公。據說我出生時他和外婆來過上海,我三周歲時也回來過,給我媽帶了不少和田read.99csw.com大棗,可惜我完全沒印象。後來外婆去世了,我媽去了趟新疆,半個月後回來,人瘦了一圈,沒聽她講什麼。我九歲那年,外公又來過一次。那天我從學校回家,脖子上掛著鑰匙,晃蕩到三樓,看見有個老頭坐在我家門口。老頭高大瘦削,穿一件四個兜的幹部裝,身旁擱著四五個行李袋,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我問,儂尋啥人。他咧開嘴笑了。我幫他把行李抬進家,拉開一看,滿坑滿谷的巴旦木、葡萄乾、棗子、杏干、無花果乾……解開層層衣服,裏面埋了個哈密瓜。外公又掏出幾枝植物,告訴我是雪蓮。我有點失望,花瓣黑乎乎、皺巴巴的,一點都不像《白髮魔女傳》里的樣子。
展信好。
毛子阿弟:
For auld lang syne,my dear,
蘭心大戲院、國泰大戲院、杜美大戲院、南京大戲院、卡爾登戲院……上海有那麼多家影劇院,每一家都在上演悲歡離合的故事。好萊塢最新的電影,隔一個禮拜就能看到。上海和洛杉磯的時差,是七天。孟平原覺得,電影院是最好的地方,關了燈,漆黑一片,現實世界隱退,黑白世界上演。在那個世界里,情人終成眷屬,正義總會勝利,就連離別時紛飛的眼淚都那麼動人。孟平原尤其鍾情那些電影插曲,《北非諜影》的「As time goes by」,《翠堤春曉》的「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亂世佳人》的「My Own True Love」……回家路上,他拉著阿爸的手,霞飛路霓虹滿目,邁爾西愛路車水馬龍,阿爸唱一句,他跟一句:
阿姐來信,說她在呼瑪農場很好,叫我們不必牽挂。街道通知我去德令哈報到,下月啟程。我已去單位辦理手續,棉衣棉被及生活用品若干,下周一併採買。
姆媽陪阿爸去公安局自首。姆媽帶了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生怕阿爸一去不返。中午不到,兩人回來了,阿爸滿臉喜氣,說都交待清楚了,公安局的同志講,沒啥問題,就叫他先回家,還誇獎了阿爸一番,說他棄暗投明,站在人民的一邊。姆媽也挺高興。中午,一家人圍著小飯桌吃砂鍋燉蹄髈,姆媽說,里弄小學通知我去面試,我可以當代課老師,教教小學語文、算術。阿爸點頭說,新社會了,婦女也能頂半邊天。孟平原慢吞吞地說,中學快畢業了,我想考軍校。毛子興奮地叫起來,阿哥要當解放軍嘍。阿爸點頭說,讀軍校好,小弟實科成績不錯,是軍校需要的人才。只有姆媽有點憂心忡忡,姆媽說,現在都講出身,講家庭,軍校能收你嗎?
我曾問過外公,新疆真有那麼好?老頭一下子坐直了,說新疆好啊,新疆怎麼不好?臉湊過來,扳著指頭跟我數,阿圖什的石榴,伽師的瓜,英吉沙的小刀人人誇;吐魯番的葡萄,庫爾勒的梨,阿克蘇的蘋果頂呱呱……我怕老頭要唱起來,趕緊打斷了他,我說這麼好的地方,幹嗎還要回來。他嘴角咧開自嘲地笑,說我也不知道,幹嗎還要回來。算一算,六十歲之前,待在上海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十二三年,卻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個上海人。過了一會,他喃喃地說,那種感覺很奇怪的,就是你站在上海的地界上,哪怕是郊區,是鄉下,你都覺得,心定了,可以去死了。
孟平原提筆回信。
兩人步行至華龍路上的法國公園,在噴泉邊上的長椅坐下。阿爸開口,小弟,我知道你從小喜歡音樂,喜歡文學,可這種文藝的、意識形態的東西,不是我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應該學的。孟平原說,嗯。阿爸柔聲道,現在蠻好,你去學技術,將來靠自己的本事吃飯,我也就放心了。阿爸又講,我已經自首,盡量戴罪立功,想必你到了軍校,組織上應該不會為難你。
後來,弟弟毛子誕生,再後來,日本人開進租界。孟平原從學校回來,發現家裡狼藉一片,箱子被打開,衣服扔了一地,沙發四腳朝天,牆紙被刺刀捅破,姆媽坐在地上哭。阿爸被抓走了。他這才知道,原來阿爸一直從事秘密情報工作。太平洋戰爭爆發,日美開戰,租界這柄保護傘失去了作用,阿爸領導的地下組織也就被連鍋端。
那天直到傍晚,農八師子弟才知道https://read•99csw•com我媽離開的消息,這個點,去烏魯木齊的長途班車早沒了。子弟往自己腦門上貼了三根雞毛,去哈薩克牧民家裡借來兩匹伊犁馬,一路換著騎,一夜趕到烏魯木齊。第二天一大早,我媽提著大包小包正準備進站,聽見一陣驚呼,她轉過頭,看見一匹棗紅色大馬分開驚慌的人群,朝她沖了過來,馬背上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人和馬動作協調一致,像一座半人馬座的圖騰。我媽捂住嘴,生怕心臟從嘴巴里跳出來。那一刻,她渴望這尊圖騰將她擄走,像一陣風似的絕塵而去,消失在天山褶皺深處。去他媽的上海吧,要去,讓老頭子自己去。我媽是一路哭到上海北站的。很多年後,她給我看一張黑白照片,我媽扎著小辮子,白襯衫,黑色或藏青色長褲,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眉眼有點像《廬山戀》里的郭凱敏。兩人並不十分貼近,若即若離的樣子,介於「親密戰友」和「革命伴侶」之間的關係。我媽得意地說,比你爸帥吧?那時我媽已經不後悔來上海了,她在靜安區一家地段醫院當醫生,離開南京路不遠,每個周末都可以約上小姐妹逛新世界、中百一店。新疆對於她,真正的像是一場夢了。
音樂響起,慢四,曾小姐來邀舞,「老孟,來一個嗎?」曾小姐今年72歲,算小字輩。外公笑眯眯點頭,我扶他起來。曾小姐攙著外公,緩緩步入舞池。外公去年中過一次風,病好了,腿腳不太利索。我看見外公努力跟著節奏,慢慢挪動腳步,曾小姐配合他,輕輕地搖擺。
毛子寫信給孟平原,告訴他阿爸被逮捕的消息。孟平原趕回上海,家裡空蕩蕩。毛子回家,告訴孟平原,阿爸的罪名是「美蔣特務」加「現行反革命」。孟平原問,姆媽曉得不?毛子說,怎麼不曉得,公安局來人找姆媽,姆媽當場表示要跟阿爸劃清界限,打報告離婚。孟平原說,啊。這時姆媽推門進來,看見孟平原在,姆媽說,毛子,是你告訴你阿哥的?毛子不說話。孟平原說,姆媽,離婚的事,為什麼不等我回來商量下。姆媽不說話。孟平原說,姆媽,你也相信阿爸留下來,是為了搞情報嗎?姆媽面無表情說,孟梓夫有兩個老婆,新社會不容許,我早就想跟他離婚了,至於情報的問題,么啥好多講,我相信政府。孟平原說,可是姆媽。姆媽說,沒有可是。就算孟梓夫現在不是特務,講伊出身剝削階級,講伊是國民黨餘孽,講伊生活腐化亂搞男女關係,講錯了嗎?姆媽情緒激動起來,你曉得,現在學堂里到處講我是特務的小老婆,還要開大會斗我,我能怎樣,我又能怎樣……
此致
孟平原的家在蘭心大戲院隔壁弄堂,淡黃色三層小洋房,地中海式建築,望過去像一塊千層蛋糕。阿爸走進孟平原的房間,叫他的小名,小弟,快換衣服,我們去蘭心看電影。
For auld lang syne.
孟平原點點頭,阿爸轉身走了。孟平原一步步走上樓梯,心情黯淡下來。他有些忐忑,害怕看見姆媽那張失望的臉。
走到家門口,阿爸摸摸孟平原的頭說,我不進去了,你要聽話,別惹你姆媽生氣。

孟平原雀躍起來,問阿爸,今朝放啥片子?
蒲石路邁爾西愛路口,有一座蘭心大戲院,二層觀眾廳,設皮質座椅。馬路對面是法國俱樂部,沿邁爾西愛路往南,路過一排高級成衣店,能看見國泰大戲院高高的尖頂。再南邊,是紅房子西餐廳、法國公園、阿斯屈來特公寓、白俄的洋蔥頭教堂。小時候,孟平原以為,這就是全部的上海。
然後這老頭就坐在我面前,吐出一個不完整煙圈,罵道,歸個屁根。
其餘一切都好。

盼復
過了幾年,我阿姨和姨夫也相繼調到上海,只剩下外公外婆留在石河子。外公在那所職業技術學校做到校長。他開了一門課,名叫《外國歌曲鑒賞與批判》,親自教學生們唱英文歌。等他退休,這門課也宣告壽終正寢。
外公上了個老年大學,認識了一批唱歌跳舞的朋友。我很詫異,沉默的,甚至看上去有些孤僻的外公,是怎樣交朋友的。事實上,他們相處得還不賴read.99csw.com。每周,或者隔一周聚一次,唱唱歌跳跳舞,打發一個下午。我媽也覺得蠻好,老頭子嘛,就剩下這點愛好,隨他去吧。至於花掉的那些錢,相比于房價的上漲,都不算什麼。
外公一般唱四支歌,心情好的時候六支,老頭老太們在他的歌聲中翩翩起舞。說實話,外公唱得不賴,英文發音尤其標準,就是有點喜歡拖音。我算過,一個尾音拖三秒鐘,相當於投幣機,咣當一聲,五毛錢硬幣丟下去。唱完一首,他那些老朋友們就拚命拍巴掌,起鬨再來一個什麼的。我朝他們看看,心想,再來一個你請啊。
聽說德令哈海拔高,早晚溫差大,你保重身體。有空來信。
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姆媽。你走後,姆媽一個人在上海,身體又有病。我想把姆媽接到石河子,我這邊多少可以照顧她。你覺得如何。不知兵團領導是否批准。
姆媽的計劃是,從上海北站坐火車到常州,換汽車到宜興,步行穿越日軍封鎖線,到達皖南山區,再經江西、湖南、貴州,最後抵達重慶。
從法國公園出來,正是午飯時間,路過華龍路的小吃攤,兩人點了炸豬排和羅宋湯,外加果醬麵包配白脫。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臉上,風景有一種蕭瑟的美。一群鴿子飛過,轉了個彎,向錦江飯店方向飛去。阿爸站起來說,我先走了。孟平原也站起來。父親拍拍孟平原的肩,說,好好讀書,以後多多寫信給你姆媽。孟平原點頭。阿爸說,也不要忘了我。
不一會,我媽下班了,姨媽和姨夫也來了,我爸趕在小菜場打烊前買回一隻雞,一家人圍著小圓桌吃雪蓮燉雞湯。這頓晚飯大家吃得比較克制,沒有想象中久別重逢的歡喜。我媽悶頭吃了一會,開口說,阿爸,現在姆媽也不在了,你啥時候回上海?姨媽幫腔道,工作上的事,衚衕志應該會幫忙落實,再說,你也沒幾年就退休了。外公低頭扒飯,像一根伐倒的硬木,一聲不吭。
一曲終了,曾小姐送外公回座位。外公坐下,轉頭對我說,跟樂隊講一下,我今天唱六首。第一首是,As time goes by……
車下了高速,沿於田路向北行駛,到昌吉東路左拐,米泉路不到一點,就是外公的小區。我想起以前跟外公開玩笑,說怎麼沒有石河子路,不然房子就買在那裡好了。外公笑笑,說石河子倒是有條上海路,離他住的地方不遠,穿過兩條馬路就到。眼下我問外公,下禮拜唱歌還去吧?他說去,幹嘛不去。
每個禮拜天下午,我送外公去跳舞。本來他堅持要自己去的,我媽不放心,叫我陪著他。我媽說,一個人也是打的,兩個人也是打的,你就跑一趟吧。前幾年外公在新客站那邊的崑崙舞廳跳,後來舞廳嫌不賺錢,關門了。好在外公他們很快找到了新場地——老南市一家酒店的頂樓。地方裝潢得還不錯,木地板,大立柱,落地窗,可以望見黃浦江和城隍廟潮水般漲落的人群。平日里是咖啡吧,周日下午改成舞廳,五十塊一張門票,不算便宜,含一杯飲料,匯源果汁或者咖啡。我對經理說,我不跳舞,我送我外公來,經理就不收我錢。我不可能在這裏跳舞,來這裏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最小也在七十朝上。女士提前染了頭髮,細心化了妝,衣櫃里挑出最好看的旗袍或裙子;先生西裝筆挺,皮鞋錚亮,僅剩的幾根白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幾個鐘頭前,他們還是弄堂、新村裡普通的老頭子和老太太,買菜,遛狗,聽健康講座,在電視機前瞌睡,然後時間到了,南瓜變成馬車。我注意到,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認真的、近乎莊嚴的表情,像第一次參加舞會,又像是最後一場。
孟平原曉得,阿爸出了事,自己留在部隊是沒有前途的。回軍校后,孟平原打了轉業報告,報告很快批下來,組織上安排他去北大荒農場。幾年後,孟平原報名參加生產建設兵團,去了新疆。
阿爸說,Waterloo Bridge。
毛子

孟平原閉上眼睛,眼前是黑白電影,法國公園,霞飛路,冬日蕭瑟風景,鴿子飛過天空。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阿爸。
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