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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接下來要去幹什麼

他們接下來要去幹什麼

作者:與路
「是這裏嗎?」問話時,李香蕉感覺自己喉嚨里像卡了一塊石頭。
然後他就陷入了一種很茫然無措的狀態,對於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以及正在乾的事情都產生了懷疑。準確地說,他正在乾的那件事情已經結束了,就在他剛才大喊「快了」的時候就結束了。只是那一瞬間他有些走神,所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不,我是說老師你很牛逼。」
「你不要打岔,他們每天清心寡欲,打坐念經,相安無事。」
從李園附近的五號門進學校,可以更快地到達梅園宿舍,但這一路卻讓李香蕉感到像橫穿了整個校園一樣漫長。三個人都沒有怎麼說話,再沒有比沉默更好的背景,可以來襯托他們各自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學校里幾乎沒有行人,路過的教學樓都朝他們露出黑洞洞的窗口。穿過崇德湖時,李香蕉胃裡的啤酒完成了向膀胱的轉移,他開始尿急。崇德湖靠物理學院一側有一條岸邊小路,路邊竹叢茂密,是很好的掩護,他可以進去解決一下。但是他不想停下來,只想快一點回到寢室。
李香蕉走過去,把手伸向她。她開始大喊大叫,讓李香蕉也慌了神。他忘了自己要伸手去幹什麼,是想解開她身上的繩索,還是她身上的衣服?李香蕉在她身上一頓亂抓,而她的喊叫聲也越來越大,並莫名讓李香蕉產生一種負罪感,覺得自己肯定是做錯了什麼。
高考結束后,李香蕉約那位女生在學校的籃球場見面。他特意穿上了一款罕見的科比純白色24號球衣,然後拿著一個籃球站在場邊,嘗試著擺出想象中的各種帥氣姿勢。女生拒絕了李香蕉。她說不喜歡搞體育的男生,一身的流氓氣。她希望自己的男朋友要有藝術氣質,要麼是詩人,要麼是畫家,可以陪她坐在窗邊一起發獃的那種。
然而張芭樂只是一再重複說:「我感覺自己是個壞女孩。」她說得都快要哭出來了,李香蕉不想再刺|激她,就和她一起穿起衣服來。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搞砸了,事情像雨天被無數只腳踩過的稀泥一樣,變得一團糟。
「真牛逼。」
李香蕉抬眼看了下周圍,發現這個所謂的學府小區,只有矗立著的七八棟樓房,而且沒有圍牆,就像是立在荒野里的幾根孤零零的柱子。
走到二號門外邊,那裡還有零星進出的學生。張芭樂突然拉住李香蕉的胳膊,讓他等一下。她在身上摸索了好幾遍,才肯定地跟李香蕉說自己的錢夾丟了,就是上面綉著米老鼠的那個錢夾,銀行卡、身份證和學校的一卡通都在裏面。於是他們又原路返回,而且走得更慢,一路上四隻眼睛四處搜尋,連剛才並未踏足過的草叢和溝壑也不放過。
他們往六號門的方向走去。在燈光亮一些的地方,李香蕉才看清張芭樂的腿上穿著黑絲|襪。張芭樂見他在看自己的腿,立馬往前跑了兩步,藏到路旁小葉榕的陰影里。李香蕉跟了上去,張芭樂推了他一把,嬌嗔地說道:「快別看了,我今天是第一次穿這個。」
看看時間,李香蕉先去食堂吃了晚飯,然後回宿舍洗了個澡就出門了。銀河KTV和學校隔了一條馬路,顧客主要就是學校里的學生。張芭樂從通向地底的扶梯上來時,李香蕉聞到她身上已經有了淡淡的酒氣,讓他想到了那天晚上她濕漉漉的雙唇。她帶著他從另一側的扶梯下去,一進到大廳里,空調的冷氣就撲面而來,讓李香蕉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我沒有想要開燈。」
事後他曾多次回憶,想要還原那千分之一秒的細節,以此來定義他人生中至關重要的命題,即他到底還是不是一個處|男。可他每次想起的,都只是張芭樂彎成弧形的背部。她從床上坐起來,摸索著開始穿衣服,說要回學校宿捨去。
張芭樂立馬反駁道:「你一個學體育的,懂什麼?」
他甚至做了這樣一個夢,夢裡他來到一架連接兩處陡峭山體的弔橋邊。橋中間迷霧籠罩,他隱約看到橋的另外一邊有東西在動,於是便朝對面走去。橋下是萬丈深淵,他走得顫顫巍巍。張芭樂的九-九-藏-書臉漸漸在迷霧中浮現出來,她被綁在那邊橋頭的一根柱子上,眼睛里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他把門關上后,也走到床邊去坐下來。金屬瓶蓋被擰開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然後是液體在喉嚨里滾動的聲音,最後是張芭樂拿開酒瓶開始大口喘氣的聲音。
張芭樂覺得李香蕉的話非常不可信,她說這小子,從頭到腳都充斥著一股虛偽的氣息。他們同在學校的學生新聞通訊社當幹事,張芭樂來自動科院,比來自體育學院的李香蕉大一級。學通社是學生社團性質的組織,但是帶有官方屬性,采編的稿子可以在學校的官方報紙和網站上登出。
張芭樂進門之後,就用身體擋住左邊牆壁上的電燈開關,說道:「不要開燈,我有些害怕。」
空調彷彿失去了動力,不再能提供充足的冷氣,夏日的酷熱重新在李香蕉身上顯現出來。而張芭樂也回應著他。在他的雙臂之下,她的身體仍然是一種模糊的存在,就像曾經的那個夜晚給他的感覺。也許她的胸部更加圓潤飽滿了一些,他不是很確定,可能跟她長胖了也有關係。
多年之後的一個下午,張芭樂突然在網上出現,問李香蕉十二月有空嗎?李香蕉回答說應該在重慶吧。她說有可能會來重慶一趟,要是可以的話見個面吧,都想不起來你長什麼樣子了。
他並不太想唱歌,就只是傻坐在那裡喝酒。房間里有一股空氣芳香劑的刺鼻味道,在這層味道下面,是另外一種因空氣長時間得不到流通而產生的霉味。李香蕉很快就感到頭疼,這跟他喝下去的那些啤酒或許有關係。他片面地得出一個結論,銀河KTV里的每一瓶啤酒都沒有擰緊瓶蓋,走了酒氣,喝起來寡淡無味,但卻特別容易醉人。
就在這時候,兩邊的山體都開始破碎和陷落,傾刻就蔓延到他們腳下。地面傾斜,兩具軀體騰起在空中。李香蕉飛身一躍,奮力抱住被綁著的張芭樂。他感受著她的存在,也感受著自己的存在,等待世界碎裂成灰,然後從夢裡醒來。
「這張畫得很一般啊。」李香蕉對張芭樂說。
毫無疑問,在十九歲之前,李香蕉都是一個絕對意義上的處|男。他尚未學會一手抓著滑鼠,一手抓著當下,在電腦屏幕前顫抖自己的身體。他也遠沒有建立起一個男人獨特又普遍的知識體系,偶有些許認知,則來自同班男生所講風流韻事,既殘缺不全,又模稜兩可。在這件事情上,連老天爺對他也不夠眷顧,因為直到那時為止,他在現實生活中沒有經歷過的,在夢裡也同樣沒有機會去嘗試。
那天晚上,李香蕉和張芭樂約在學校的共青團花園見面。他們選擇性地遺忘了究竟誰才是這個提議的始作俑者。大庭廣眾下眼神的躲避與摩擦,網路聊天工具里春心蕩漾的試探與徘徊,腦海中千百次的幻想與推演,構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原點,恰與他們躁動青澀的青春一脈相承。
「他們誰都不願意去挑水,所以渴死了?」
繪畫老師找到李香蕉,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知道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嗎?」
他抬起頭來看著鏡中的自己,張芭樂的臉也同時出現在鏡中。她靠在他身後的牆上,也透過鏡中的影像在看著他。李香蕉轉過身去,抱著她,吻她的額頭、耳朵和嘴唇。
「聽說過,沒怎麼深入研究。」
李香蕉一頭霧水,正準備問是什麼東西,張芭樂搶過話繼續說道:「今天晚上,到小吃街對面的銀河KTV來,不許帶人啊,到了給我打電話。」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沒有給李香蕉拒絕的機會。
這天下午,被大媽們洗劫過的馬路一片狼藉,李香蕉路過時看到一位師兄在賣舊書,裏面有一套名叫《九尾龜》的小說。他覺得書名特別有意思,就準備蹲下來翻看一下。這時候張芭樂的電話打過來,劈頭蓋臉就問:「狗東西,欠我的東西什麼時候還?」
進校門之後他們就必須分開,因為各自的宿舍並不在同一個方向上。張芭樂要向前直行,她會再次路過幾個小時前他們碰面的共青團花園read.99csw.com,然後一直爬坡走到後山的竹園。李香蕉要向右轉,依次路過學校的第四運動場、五一所大禮堂和水產養殖中心,穿過一條晚上既沒有路燈也沒有行人的小路,達到梅園。
「這都是一些很基礎的素描功夫,畫得還沒我好。」
有一次他們一起去報道書畫社的學員作品展,地點在學校北區的樟樹林。張芭樂抱著一個採訪本,本子下面是一個牛仔布的長款錢夾,錢夾上綉了一隻粉紅色的米老鼠。她用錢夾抵著下巴,站在一幅素描作品前看得出神。李香蕉過去一瞧,畫上是一個約莫十多歲的小姑娘,手上捧了一隻空花瓶。這幅畫乍一看沒什麼問題,但細看之下,就會發現構圖比例和明暗關係都有很多瑕疵。
之前她曾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找房子這項艱巨的任務。學校凡有布告欄處,必有日租房的小廣告。那些手寫的電話號碼隱匿於各類海報和通知之間,構成了大學生活中最隱秘而豐富的一部分內容。
張芭樂讓他點歌唱,他也藉著酒勁唱了兩首。酒精讓他失去了對好壞的判斷力,這反倒使他無所畏懼,暈暈乎乎地在麥克風前完整地吼出了那些句子。他突然明白,這也許就是張芭樂需要的一種告別方式,向遺憾與荒唐混雜著的奇怪青春告別。
世界上有很多界限模糊、難以定義的關係,大多都逃脫不了無疾而終的命運,李香蕉感覺自己和張芭樂就處在這樣一種關係之中。他們像兩個半生不熟的朋友,某日心血來潮,一起約定去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跟出遊、吃飯或者看電影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不過這件事情讓他產生了對自我的懷疑,對於自己是什麼或者已經不是什麼這種問題,他沒有辦法清晰地回答。
李香蕉提議他們到外面去,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另外找一個地方坐坐。張芭樂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這樣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但是她拒絕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所造成的負疚感還一直在她心中,像一個幽靈一樣困擾著她。「我是個壞女孩。」她站在鏡子前對李香蕉說,然後往包廂的方向走去。
他們打過招呼以後,就向各自的方向走去。李香蕉感覺一個人生的重要時刻已經離自己遠去,並且在他的心底留下了一個巨形的空洞。這種感覺將會許多次在他身上重現,在他後來每次見到張芭樂的時候,都會感覺到這個空洞的存在,以及它難以被彌補的無奈。
他們一口氣跑到了六號門外,學府小區就在馬路對面的一片小樹林後面。穿過小樹林時,黑暗暫時將兩個人包裹住。只要看不清對方的臉,他們就會覺得心安一些。不久之後,前面有微光閃動,他們發現已經走到了一棟樓的下面,這又讓兩個人重新緊張起來。
李香蕉對這個季節最直觀的印象,來自於橘園三舍和四舍之間的那條馬路,畢業生們把大學里攢下的各種東西擺到路邊叫賣,全都是白菜價。場面熱鬧非凡,不光有低年級的同學光顧,還有住在學校附近的大媽進來搶貨,而且砍價風格狠辣冷峻,一點不講市場規律。一個原價五十元的電吹風,賣家標價十五元,大媽一來能給你砍到八元,還要順帶捎走一個暖水壺。
那泡尿李香蕉尿得很久,久到他足以回想了一下進大學以來的整個生活,似乎經歷了許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留下。尿完出來站在陽台上,望著近處的大路和遠處的教學樓,以及宿舍樓另外一側更遠處的城市燈火,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夜風一吹,他的酒彷彿全都醒了。
「清心寡欲就不用喝水嗎?」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座廟,廟裡有三個和尚……」
眾人一聽都覺得有道理,說師姐都發話了,李香蕉這杯酒非罰不可。他只得先喝完了這杯罰酒,然後再滿上一杯來敬張芭樂。張芭樂抬起手中的杯子喝了,喝完就轉身坐下,並沒有和他多言語。他自覺無趣,也走回座位上去坐下,悶悶不樂地吃完了這餐飯。
他們三個一起來到收銀台,等服務員清點完包廂內的消費,然後九*九*藏*書買單。張芭樂數好錢遞給收銀員,收銀員接過來的時候說了一句:「師姐,你錢夾上的米老鼠好可愛。」原來是一個在這裏兼職打工的校友,看到張芭樂錢夾里的校園卡,所以大方地叫了聲「師姐」。李香蕉看看收銀員的表情,一幅天真爛漫的樣子,估計是一個在這裏兼職的小師妹,不由得在心裏苦澀地笑了一下。
「沒問題,」李香蕉扭頭端詳了張芭樂一下,又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就勉為其難畫畫你這張大餅臉吧。」話音剛落,張芭樂的採訪本就已經朝他飛了過去。
「應該是這裏吧。」張芭樂不確定地說道。
出到外面來,天不知道已經黑了多久,馬路上的車燈像機關槍的子彈連續掃過。李香蕉本來想一個人走回宿舍,但張芭樂堅持要送他,那位男生也同行。
李香蕉趁夾菜的時候偷偷看了張芭樂一眼,只見她和左右的人言談甚歡,並沒有什麼回應。這種場合喝酒是必不可少的,但李香蕉今天坐的這個位置有點遠,所以他特地站起來,繞到另一個對角去敬張芭樂。桌上的人圖開心,就開始起鬨,說這麼多前輩都在,你怎麼只敬她一個人。李香蕉解釋說他這是由遠及近,依次都會敬到的。起鬨的人不依,說你這個解釋太牽強,必須罰酒。
「當然要喝,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一個和尚,突然開始天天下山去私會情人,其他兩個和尚還是乖乖待在廟裡,但規定的經書怎麼也念不完。廟是同樣的廟,經是同樣的經,你說為什麼現在就念不動了呢?」
這樣走了一個來回,他們確信未曾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角落,可是最終卻什麼也沒有找到。重新站在二號門前,李香蕉提議他們再找一遍,並且最好是回之前待過的房間里去看一下。可張芭樂十分肯定地表示,她走出那棟樓的時候錢夾還在身上,絕無可能是落在房間里了。李香蕉甚至都不確定,她今天是不是真地帶了錢夾出門,但是他無法反駁。給他的感覺是,張芭樂再也不願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那個時候,深秋時節的陽光透過寫字樓的外牆玻璃照進來,正好落在李香蕉凌亂的辦公桌上。他略微沉思,念及過往與現在,驚覺離開大學數載以來,時間不停流逝,既如高山傾頹、大河斷流,給人以隔世之感,昔日之情、昔年之景均難再現,又似春風拂動、日影婆娑,頻引死水微瀾,叫人于顧盼之間、回眸之際思緒萬千。他抽出旁邊印表機里的一張A4紙,用簽字筆在上面畫起來,一個女生,臉有些胖,短頭髮,兩隻眼睛大大的。
「不會是找錯地方了吧?」李香蕉在旁邊說道。他的意思是這裏一共有三個房間,會不會是其它兩個房間中的一間?
中途李香蕉又去了一次洗手間,這次張芭樂沒有跟出來。回來的時候,她跑到他旁邊,對著他大聲喊道:「你有沒有事啊?」李香蕉反應了一下,才對她擺擺手,又搖了搖頭。
有那麼一瞬間,李香蕉感覺自己似乎是成功了,張芭樂在他身下的反應也說明了一切。她正在伸手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推,發出的聲音顯得很痛苦的樣子。李香蕉抱著她的頭,安撫她說道:「快了,快了,馬上就好了。」
李香蕉沒有誇大其辭,參加書畫社的都是非美術專業的學生,他們的確只是業餘愛好者的水平。而他自己勉強可以算半個專業人士,高中的時候跟著老師學過一段時間繪畫,原本是想走美術特長生這條路上大學。
回去時他們沒有走六號門進去,而是沿著學校外面的馬路一直往二號門走去。他們並排走在路燈光下,誰也沒有說話。身後的影子像是被墨染過一樣,比平時更黑一些,拖在地上彷彿具有了某種重量,讓人越走越覺得沉重。
李香蕉遲疑了一下,酒壯慫人膽的道理他是知道的,但他還是回答說:「不,我不喝,你也別喝吧。」他想自己現在還沒喝酒,就已經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了,要是喝了肯定更糟糕。
那天晚上之後,張芭樂再也沒有和李香蕉一起執行過採訪任務。隨著大四學年九-九-藏-書的到來,她來社裡的時間已經非常少了。到了大四下學期的時候,按照慣例,她退出了學通社。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再喝酒,因為他感覺喝下去的酒已經堵到嗓子眼兒了,再喝就要吐出來了,那樣會很沒有面子。坐了一會兒,李香蕉看見張芭樂和那個男生說了什麼,那個男生就過來扶自己,他才明白這是要走了。他一把推開那個男生的手,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自己站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只是處於將醉未醉的邊緣,只要儘快回到寢室,躺到床上去睡一覺,醒來什麼事情都不會有。
這是一條精心挑選的路線,路上的人很少。但在路過食品學院門口時,裏面突然走出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張芭樂見狀就想要調頭往回走,但又覺得這樣做太明顯,一時間尷尬地愣在原地,動彈不得。饒是在晚上,李香蕉也看見她的臉漲得通紅。等那一群人走到他們面前時,張芭樂突然拉起李香蕉的手,撒腿就往前跑。
「我想喝點酒,你喝嗎?」她走到房間中間的床上坐下。
時間很快到了那年的六月,整個學校陷入一種分崩離析的氛圍中。桃園有一位女生,有一天凌晨一點鐘左右,站在宿舍外的陽台上嚎啕大哭了半個小時,驚動了整個北區的保安。物理學院有位男同學,晚上喝完酒回來,途經學校第二運動場時,藉著酒勁把路邊一隻垃圾桶搬到了崇德湖邊上,並對路人聲稱這是對力學的完美應用。有一天上午,一群來歷不明的同學,有男有女,衝到外國語學院門口,他們氣勢洶洶地拉出一條橫幅,集體表白了曾經給他們上過公共英語課的何姓女老師。此類事件層出不窮,灼燒著畢業生們脆弱的神經,好像每時每刻都有一個聲音在對他們高喊,你們該滾蛋了。
「因為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重新回到包廂,李香蕉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那位男生。他身材不高,但是很壯實,肱二頭肌把短袖的袖口撐得鼓囊囊的。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出氣氛的尷尬,坐在沙發里唱得搖頭晃腦。也許張芭樂早已經提前向他說明了一切,想到這層可能的時候,李香蕉就覺得頭又更加疼了。
「愛因斯坦這老小子是挺牛逼的。」
「那你畫一幅給我看。」
話聊到這個份兒上,李香蕉也很知趣,索性扔下了手中的畫筆,成了一名體育特長生,每天下午都在籃球場旁邊的田徑跑道上練長跑。
推開門,包廂裏面還坐著一個人。張芭樂介紹說,這是生命科學學院的一個朋友。她甚至都沒有說出他的名字。在李香蕉看來,這是個行跡可疑的傢伙,他的出現讓場面變得像失敗的喜劇場景一樣尷尬。
酒越喝越多,越喝越像水,味蕾被酒精浸泡過後變得失職,多難喝的東西都可以在慣性的作用下灌進喉嚨。這時候頭疼慢慢過渡成一種麻木,反應不再靈敏,世界在李香蕉的周圍慢下來。麥克風這會兒在張芭樂的手裡,李香蕉看見她盯著電視屏幕,嘴巴在開合,卻聽不到她在唱什麼。旁邊有一隻手伸出來,停留在她的胸部,她用沒拿麥克風的手把那隻手打掉。這一切像是一出默劇,因為聽不到聲音,所以每一個動作做出來都有了一種非常誇張的效果。
他吻她,是出於內心一種本能的願望,還是希冀得到一種補償?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時路過洗手間門口的人很少,他們也並不懼怕被人撞見,所以擁抱在一起的時間很久。
社裡組織大家給這一撥即將離開的人送行,地點在學校外面的竹園干鍋。據說老闆以前也是學校的學生,讀書的時候一直住在竹園,畢業后就自己創業開了這家店。李香蕉當然也去了,他找不到不去的理由。一群人有接近二十個,一張桌子坐不下,就把兩張拼起來坐。李香蕉和張芭樂正好坐在長方形的對角上,是兩張桌子上距離最遠的兩個位置。
李香蕉想了很多理由說服她留下來,比如他們兩個人都向各自的室友請了假,現在突然回去會顯得很奇怪。又比如說這會兒宿舍極有可能已經關門,回去就意味著要面對態度九九藏書並不友善的宿管人員。
只是他在畫室里坐不住,經常跑去操場上和練體育的同學打籃球。原因是他喜歡的一個女生,正好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沒事兒就對著窗外的籃球場發獃。
張芭樂貼上來的嘴唇濕潤冰涼,混合著自來水裡的明礬和剛喝下去的白酒的味道。李香蕉陷在這奇怪的味道里,感覺青春就像是一瓶毒藥,而女生是這瓶毒藥里最厲害的成分,可以瞬間讓你的大腦因為過度興奮而進入麻痹狀態。他們的行動既無來自經驗的可靠指導,也不完全受自我意識的清晰控制,便漸漸陷入一種掙扎。原本想象中的洒脫和一蹴而就並沒有出現,兩人每挪動一厘米都像是遇到了無窮無盡的阻力。
梅園的宿舍建在一片窪地里,他們從大路上下到一小段斜坡上,就站在了宿舍樓的入口前。張芭樂對李香蕉說:「回去早點休息。」李香蕉回答道:「你也是。」然後他們轉身,就此別過。李香蕉往宿舍樓里走了幾步,又強忍尿意退出來,他看到張芭樂和那個男生正從剛才下來的斜坡回到大路上去。他們接下來要去幹什麼,他想想覺得自己提的這個問題很可笑,便轉身飛也似地衝上樓去。這就是他們迄今為止的最後一次見面。很奇怪,直到他們分開,張芭樂都沒有跟李香蕉說,他到底欠了自己什麼東西。李香蕉也沒有問。
張芭樂彷彿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準備繼續嘗試。旁邊一扇門后發出「嘣」的一聲響,彷彿是一隻拳頭砸到了牆壁上。兩個人都被嚇了一跳,緊緊抓住對方的手臂,屏氣凝息地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卻沒有多餘的動靜。李香蕉把鑰匙拿過來,只插了一下,門鎖就彈開了。
李香蕉吹下牛逼以後,張芭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半開玩笑地問給她的畫畫得怎麼樣了。他每次都回答說:「快了,快了,馬上就好了。」但其實他壓根兒就沒有動筆,因為他寢室里連畫筆和畫板都沒有。這件事成為一種證據,在張芭樂這裏長久地證實了李香蕉是一個虛偽的人。
他們上了五樓,謹慎地辨別著門牌號。打開大門進去,裏面散發著一股石灰粉的氣味。房子是標準的三室一廳,張芭樂徑直走向其中的一間,掏出鑰匙來插|進鎖孔里,擰了兩下門卻沒有開。她把鑰匙抽出來,再插|進去,鎖芯還是紋絲不動。她就這樣在那兒抽抽|插插,鼓搗了好幾分鐘,也沒能把門打開。
「你很有慧根,一下就抓住了相對論的精髓。」
李香蕉看向張芭樂,意思是希望她端起酒杯來與自己碰一下,喝了這杯酒,就算是幫他解圍了。張芭樂卻彷彿沒有看到他投過來的目光,反而說道:「我看是得罰酒,什麼由遠及近,我們的關係是隔了有多遠,是三十米啊還是五十米?」
學校很大,李香蕉從北區的梅園宿舍走到這裏花了二十分鐘。一路上他都很興奮,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以至於達到時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眩暈的狀態之中。張芭樂則姍姍來遲,手裡還提了一個紙袋。李香蕉問她提的什麼,她打開一看,是一瓶白酒和一些零食。
如果彼時他的人生經歷足夠豐富,那他就會明白這種問題本身並沒有太大的意義。畢竟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先學會爬,而不是先學會走路。可惜他的青春正處在對什麼都想要弄個明白的階段,這不算是一種錯誤,但往往有點致命,令人長久地頭疼。是或者不是,應該涇渭分明才對,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這樣明白無誤,這就是李香蕉的想法。所以他自然而然地陷入一種困境,而且認為這種困境成於張芭樂,也應該止於張芭樂。
她讓李香蕉等她一下,然後開門去了洗手間。等了一會兒,李香蕉正準備起身出去找她的時候,她卻已經在黑暗中摸了回來。
唱過歌以後,短暫的缺氧狀態更加劇了李香蕉的頭疼。包廂里沒有單獨的洗手間,於是他起身離開包廂,穿過幽暗的走道,路過一扇扇傳出低回吼聲的門,去大廳附近的洗手間。他用手接水,然後再把臉埋進手裡,世界就在這一瞬間暫時和他脫離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