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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過去的一切

關於過去的一切

作者:宋睿洋
這些記憶是她意識組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們的存在雖不完全清晰,卻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她現實生活里的種種行為。不過李可發現這些雜亂無章的記憶出現頻率最高的地點則是飛鳥酒吧,她有種預感,在那裡可能會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看似極為平常的一天夜裡,方燦看李可睡著了,打算做個有史以來最艱難的一個決定。在這個熟悉的空間中,刪除記憶對於方燦而言彷彿成為了一種頗有宗教儀式感的行為,疲憊感始終流淌在體表內外的每一處,他覺得自己正置身於整潔的廢墟之中,卻完全遊離於時空之外。
今天有些例外,方燦並沒有回家之後再刪除自己的記憶,這是他第一次害怕時間拖得久,不忍心刪除這些記憶,可這些記憶有很大幾率會滋生出破壞力極強的痛苦。
李可看起來要比想象中冷靜,甚至語氣都有些冰冷,「在我告訴你這一切之前,方燦你要認識到一點,其實我對你而言毫無特別之處。我不過是你曾經生活里一個很普通的路人,也是一個曾經被你刪除記憶的人,但不同的是,那時我的記憶里仍留有大量關於你的影子。正是這些被你忽略的記憶成為了我尋找真相的唯一線索,直到我再次來到飛鳥酒吧遇到你,和你再一次發|生|關|系,再次譜寫所有的故事,我便都回憶起來了,也明白了你原來擁有刪除別人記憶的能力。」
方燦愣了一下,他轉過身去,發現李可正不斷向他走來。
此時室內的人已不多了,倒夜班的吧台小哥看起來有些疲憊,行為異常懶散。方燦過去禮貌地遞了根煙然後點上,並沒有和他閑聊太久,而是一個人拿著酒杯癱軟在沙發上,一口啤酒下入五臟六腑彷彿流星劃過夜空般迅速。他從兜里掏出手機,打開鎖屏,界面停留在備忘錄,上面的數字比之前又增加了一個。方燦就在不久前又刪除了一個女孩的戀愛記憶,這樣的行為早已變得稀鬆平常,在長期刪除別人記憶的行為中,方燦發現了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人平時會對時間的流逝有感知,這源於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這是因為生活中具備不同意義的坐標在時刻提示著他,比如正前方電子鐘上面的數字,這讓他能確切地知道上一秒的一切都只是過去,而不是正在發生的事。可人腦海里的記憶分佈並不這麼簡單,確切地說每個人的記憶隨著時間推移都會有所模糊,甚至是自我篡改,因此它們並不是通過線性時間來分佈,都是按照特徵來劃分區塊,這些區塊特徵有可能是人、情緒、事件等等,然後每一個區塊里泛著光的影像片段都和這個「重要特徵」相關,上面會標註大致的時間,它們就像無數不同顏色的小島連接在一起組成一個巨大島群控制著記憶母體的秩序。單從方燦見過的女孩來說,她們的情感記憶大部分都是按照前男友來劃分的。他雖然無法了解她們的心聲,也無法知曉她們真實的愛與恨到底是什麼樣子,可從那些記憶的分類便能大致了解她們每個人的情感傾向。真正的心動回憶,畫面一般都很精緻,她們甚至會在原有基礎上美化自己的回憶,相比于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帶給她們的記憶,畫面往往都很模糊,旁邊路人的臉也是模糊的。
讓時間往回倒流,方燦直到現在依舊清楚地記得一個午後,他第一次注意到街道上擁吻纏綿在一起的情侶。他面紅耳赤地避開目光,同時愣了一下,不清楚情侶這麼做目的到底是什麼,更不知道這種私密活動背後的動機是什麼樣子。這樣的畫面只給了他一個情慾的概念,卻始終無法知曉全貌,在性概念被深刻修正的環境里,他無法去問任何人,只能通過閱讀和影像來獲取相關信息,但過了一段時間,他覺得這個過程更像是自我和本我之間的互相瓦解,這令他既困惑又痛苦。
終於,方燦敗下陣來,他走了過去。
總之,她必須讓心與身體的距離分離得足夠遙遠,自己要去擊碎那些虛無縹緲的幸福幻象,一旦習慣,行動起來就不會特別困難,甚至會覺得太多事情都無所謂了。
終於,方燦第一次遺精結束后,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有了一個女朋友。省略中間那一段浮夸的追逐遊戲,他再審視自己那一段經歷,那時的方燦的確有把當時的女朋友當成滿足本能需求的一個對象來進行情感投注,可他也的確義無反顧地陷入了自己的愛河當中,只不過被澆灌在愛人身上的愛情,不過是他為了滿足自我完美而表現出來的自戀。
對他而言,如果按照戀愛感受和激|情的維持時間來說,在這些戀人中九_九_藏_書,李可和他無論是身體和精神都是最合拍的。
空調里吹出來的風將屋子烘得溫熱,汗液從皮膚毛孔里溢出來,散發著只屬於夏夜的激素味,粘得人發膩。兩個人的喘息急促困難,彷彿每一口呼吸都在跟空氣溫存。李可在黑暗裡逐漸睜開眼,意識有些恍惚,彷彿從一個巨大的夢境中醒來。月光透過窗紗,尚且能勾勒出人臉輪廓。她望著身下男人的臉,時而產生幻覺,這樣的晃神會讓思維跳脫到另一個空間。只不過傳電式的酥麻快|感持續輸出,又把她拉了回來。
「你好啊。」

03

記憶片段原本散出的光慢慢消失。方燦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抬起手,頗有儀式感地隔空撫摸了一下女孩的其他記憶序列,彷彿是在與女孩作別,又像是為某件事情畫上句號。此刻在女孩的腦海里,這副具象化的身體其實恰恰也是方燦的意識本身,即便重量輕如鵝毛,卻完全不妨礙讓靈魂再次回歸肉體。重返現實無疑是苦悶的,但這也不過是黑夜裡的一聲嘆息,對他本人來說,這個過程虛無而又荒謬,不包含任何雜質,就像做了一個漫長卻又毫無意義的夢,只不過夢境旅途盡頭的標記是在現實里呼吸的第一口空氣。

02

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女孩記憶的一個殘影。
李可用熾熱的目光望著他,發現了郝文言談之中嘴角洋溢出的自信微笑。她敢肯定郝文這套流程絕對不是第一次用,甚至都有版本重複的可能。畢竟在這個女少男多對於男人性資源極度匱乏的時代,郝文無非是在芸芸眾生中掠奪交配權的凡夫俗子,他只不過是打獵的技巧更為高端而已。
即便郝文在醉酒後如何傷感繼而表露衷腸,可說起最終目的,都讓前期鋪墊的哲思詞彙變得如此廉價,甚至有些噁心。不過李可心中拎得清,這註定是一個過路的人,她可以僅僅為了自己的身體慾望而去短暫地擁抱他,然後選擇靜靜聆聽他的話。她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見識短淺急需被教育的可愛聽眾,好讓郝文的求偶儀式變得更加精緻漂亮不拘一格。
他默默拿起自己的手機,把備忘錄裏面的數字加一,並留下備註告訴自己,睜眼后的第一刻發現面前這個人若不認識,搞不清楚狀況,要趕快離開,你剛剛丟失掉了一段應該被刪除的記憶,不要在此地逗留太久。
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外面靜得出奇,甚至能聽見晚歸的情侶在街頭耳鬢廝磨的聲音。方燦路過有些尷尬,只能匆匆離開,於是沒過十幾分鐘便從家來到了酒吧。
出於本能驅使的審美,他經常會給自己一種微妙的暗示。如果此刻不去認識一下面前的這個人,就會永遠錯過她,這樣的遺憾會讓人過後難過很久。畢竟素未謀面的人再次相遇的概率接近於零,可一旦要到了聯繫方式就像上了一道保險,即便不說話,但只要女孩始終呆在社交軟體列表裡,就會陡增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畢竟這意味著未來的無限可能。
「你好,我叫方燦,認識一下?」
每次刪除完別人的記憶,方燦收拾行李回家后,他都會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也將自己腦海里與女孩相關的全部記憶都給刪除掉。
「你還沒結束?」
這已經是李可和方燦交往的第二個月了。
「除非記憶消失,否則愛你的感覺是會一直存在的。」
此刻是深夜兩點半,按照科學的說法人類正處於深度睡眠的狀態。剛剛這無比熟悉的一切像電影一樣在方燦面前放映,他的眼圈有點紅,這是他們最後一點回憶。為了不給女孩和自己以後的生活留下任何隱患,方燦必須狠下心來,對著這段回憶揮了揮手,徹底刪掉了他們最初相識的所有存在。
這時在另一個方向,李可和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從沙發里起身向門外走去,打算一起消失在室外的黑夜中。他們離開時,方燦剛好注意到,便多看了兩眼。
男孩看見女孩一個人陷在櫃檯斜前方的沙發里,旁邊很長時間都沒人,可以初步斷定女孩是自己一個人出來喝悶酒。他非常高興,又要了一杯啤酒,藉著醉意起身,然後搜腸刮肚地想著第一句打算說些什麼,怎樣的開場白才不會讓聊天變得十分僵硬。男人離開座位,他杯子里的最後一顆冰塊剛好融化成一堆白色氣泡,彷彿將於杯中形成高潮,隨即破裂,然後消彌于空氣之中。

07

九九藏書
也正因為如此,為了不露出任何馬腳,方燦戀愛有幾大原則。
方燦分別整理出自己和李可的記憶,他們兩個人的回憶片段很快在李可意識上空盤旋,彼此好像有著磁力般交纏於一起,然後呈不規則運動。方燦動手把它們拉近,打算一起刪掉,徹底結束這一段感情。正準備動手的時候,他突然聽見身後有一個聲音。
郝文愣了一下,「好,當然行啊。」
他們沒有開燈,沒有再繼續說話,卻剛好能從那些爆米花娛樂節目中找到被設計好的節目橋段,那些相同的笑點讓屋子裡的氣氛不那麼尷尬,沒過多久郝文就睡去了。
他有時也明白這樣的做法並不好,功利性太強,容易讓僅存的一點愛情消失。於是為了說服自己的道德,便一直提醒自己絕不在一開始就抱有上床的想法,一旦目的不明確,行為也開始有了正當性。這種條件反射維持一段時間,他發現把這樣的相遇戲碼歸結為緣分的神秘,再套上浪漫愛情的外殼,都是種自欺欺人的行為,身體里的荷爾蒙總會為世界表象快樂而做出選擇。但這種程度的自我反省,還不足以讓他停止早已形成慣性的虛偽行為。
她有時就像是一個演員,在生活這個大劇場里,會伴隨著文本環境的變化時刻切換成截然不同的角色,悲喜交加固然是常事,既能在男孩面前哭得真誠,也能在那些故作深沉的男人面前表現出與眾不同的落寞。不能說她整個過程毫無真心的成分,都是即興偽裝的假象。當李可冷靜下來分析自己無數患得患失的片段,她發現這些令人動容的絢爛情感背後都有著相似的空洞本質。
每到禮拜五,晚上八點半,飛鳥酒吧里的人總是特別多。
方燦渾身顫抖,聽著這些話,他覺得自己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
「可以啊,沒問題。」男朋友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怎麼會這樣?你到底?」
女孩點點頭,微笑著說,「確實,喝醉之後再看這裏的人,其實長得都挺像的。」

01

李可冷笑著說:「可能在你眼裡我們之間的回憶,僅僅是我們兩個人真正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絕大多數都由那些切膚之愛的畫面組成。可你不知道除了這些時刻,即便我們不在同一時間和畫面里出現,我在獨處之時也會想起你,回憶跟你相關的一切,那些感受都是貨真價實的。正是這些別的記憶中殘存的記憶,讓我再次找到了你,想起了曾經的一切,可你也已經不記得我了。你真的是一點都沒有變,和從前一樣懦弱地刪除別人與自己的記憶,從未敢邁出過一步。」
一開始方燦並不會這麼做,畢竟刪除記憶是種自我欺騙,這會對生活造成一定的干擾。不過當他發現如果不刪除這些前女友的記憶,長期分手的苦悶帶給自己的傷害可能會更大。方燦猶如一座孤島,永遠不會從屬於任何人。他認識每一個曾經在自己身旁停留過的人,並記得與她們發生過的所有事兒,可這些人卻都完全不記得自己了。人心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堅硬,到了夜裡閉上眼睛,無數人組成的回憶會在方燦腦海中洶湧失控,他曾因此而整宿的失眠,這嚴重干擾了他的正常生活。這時方燦才發現其實遺忘本身,未必是一種傷害,這對於自己和他人其實都是一種了不起的解脫。只有讓刪除自己記憶也成為一種習慣,這才是他獨善其身的最佳方式。
方燦下了班后,又跟往常一樣坐在吧台前的高腳凳上,一邊喝酒,一邊物色性感的獵物,並解讀她們不同的動作語言。他習慣性地拿起酒杯,先在遠處挑選好坐在沙發里的獨身女孩,然後走上前去搭話。
李可去洗了個澡,又順便收拾了一下屋子和自己的心情,她感覺身體很輕。
「喂,你明天帶我逛逛吧。」李可把下巴抵在男朋友的胸膛上,輕輕地說。

04

方燦不知什麼原因,李可好像十分了解他的一切行為習慣,可以說是極其理想化的另一半。他有時覺得李可也許是存在於自己精神理論體系之外的特例,真的是命中注定也說不定。在同李可呆在一起的日子里,每當纏綿過後,本能得到滿足后,他其實都無數次想要放棄刪除記憶,但是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聲音及時制止了他。方燦為自己有這種泊岸衝動感到害怕,畢竟眼前的一切時時刻刻都在變成歷史,那些被炮製出來的情感在未來可能會變成真實生活一個巨大的謊言,他九九藏書並不敢為了一個答案而為今後的人生賭博,因此他必須選擇趁早離開李可。
這種對話更多時候是方燦為了讓自己女友快樂的一種即興調情,女友理所應當也把他當成一種令人愉悅的反饋,可這對方燦來說卻不是一個承諾。他曾在太多場合說過無數謊言,但唯獨這件事並沒有撒謊。方燦確實具備刪除記憶這種能力,只要距離在一米之內完全進入睡眠狀態的對象,包括他本人,都可以起到作用。
方燦不敢相信,李可原來也早就實現了意識中的自我覺醒,「你是什麼時候,怎麼了解到這一切的?」
方燦試圖對另一半坦誠,用傾訴的方式將心中的糾葛告訴了女友。
女孩點頭示意,沒過多久,幾瓶酒下肚,他們便熟識了。
有時他們會問起關於李可的過去或者未來,但李可都避而不答,或者直接用謊言來修飾現實經歷,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粉刷,虛構與現實摻雜在一起,再加上她一臉悲戚的表情,這讓她嘴裏的故事變得具有歷史質感,而且動情可信。
「飛鳥酒吧」里所有男女的動作也都被定格在了上一秒鐘,包括即將初次相識的男孩和女孩。
這是李可第一次和面前這個人云雨,她的情緒並沒有想象中有很大|波動。對於空巢期的她來說,這種消耗無處安放荷爾蒙的行為其實就跟一個人吃飯拉屎沒什麼分別,都是在一個特定時間段里必須要做的事情。當然挑選對象一定要在自己的可控原則之內,要分清熟人與陌生人的區別,以及不同的對待方式。
「唉,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你會忘記我嗎?」
方燦抱歉地擺擺手:「沒有沒有,感覺有點眼熟,可能是喝醉看錯了吧。」

06

「李可,當然可以啊。」
這是盛夏最熱的時候,晚上八點半,對於在工作中累了一整天的年輕人來說,遠離城市心臟位置的「飛鳥酒吧」,有著城市安靜一隅的全部特點,沒有聲色犬馬式的愛與搖擺,是他們相當不錯的一個選擇。不同於夜店歡場,那些充滿暗示性的燈光和舞池裡回蕩著的男女呢喃,在一個人的理智重新佔領高地之後,其實會給身體與頭腦同時帶來無盡的疲憊與空白。
可此時氣泡靜止了,包括融化在昏黃燈光中的灰塵也一併靜止。
李可時常會讓身邊的現男友去代替回憶里的那個人去做一些和幻覺里相似的行為,甚至會神經質般在現實里尋找可以還原幻覺的場景。雖然看起來很折騰不那麼正常,但男朋友會覺得這可能是一種處於戀愛時期的自我沉溺,於是便對這樣的遊戲樂此不彼。男朋友怎麼想,李可其實並不在意,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實場景和幻象片段重合度越來越高。這讓她不得不正視腦海里這些龐雜片段的合理性,於是記憶時序開始混亂,並在意識中逐漸鬆動,李可無論如何也沒法在這些線索里找到一條合理的出路。
「快……快了,再等一下。」
李可一直以來都有個記錄自我感受的習慣,這並不是在她自己的小本上寫下每天具體做了哪些事情,那些被寫下的模糊感受也可以說只是生活片段的一個代號,那可能是一個詞、一段話或者是一個奇怪的圖案,對於她來說這些非直觀的感受要遠比自己做了什麼更加真實,只要她打開小本大致瀏覽一下就能瞬間回想起那些畫面曾帶給她的喜悅和痛苦。不過李可發現自己有一段記錄在回憶里竟然是空白的,明明感受都是真實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跟學校假裝請假,去一個陌生但並不遙遠的城市,然後關掉彼此的手機,排除外界的所有干擾,彷彿為了單純的快樂而創造出一個有時間限制的低配伊甸園。在那個幸福的空間里,除了吃飯、睡覺與做|愛,他們還不斷嘗試各種此前未曾體驗過的所有東西。直到他們分手的前一年,女友變本加厲甚至還使用催眠等心理學干預的方式來通過意識中的自我覺醒讓彼此的快|感加倍。但也正是因為女友這一系列操作才讓方燦自分手后就有了一個別人不具備的能力,從人類意識結構上來說,這反倒是像在遭受重大刺|激后形成的一種意志自我暴露的後遺症,只不過他無法作為思想間諜更改對方的意識,但卻可以適當刪除對方的記憶。

05

女孩心思細膩,追隨著方燦的視線,發現了這一細節,於是一臉壞笑地調侃道:「怎麼,認識啊?」
「這到底是為什麼,我明明刪九九藏書掉所有片段,你怎麼還會記得我?」方燦連忙問道,十分迫切地想要了解這個答案。
李可走到方燦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用害怕,我只是李可的一個人格投射,當你自己的記憶片段出現在李可的意識中時,我就會以現在這種形態出現。我的出現並不會給現在的李可和你增加任何新的記憶,因為這不是現實中發生的事。我是李可『超我』的一個具象化表現,同時也是她精神結構最後發展的部分,是在現實本能刺|激與壓抑后的一種進化,然後不斷接近於自我理想化的一個『我』。當然了,你也可以把我當成李可來對話,這沒有任何問題。」
他切掉備忘錄界面,望了望四周,突然發現一個女孩正在看著自己。由於長期混在飛鳥酒吧,方燦太能從不同人的目光中讀懂一些內容,也能從動作神態初步認定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女孩其實並沒有直勾勾地望著他,只不過他們之間總能在有一些恰如其分的時刻對上眼神,這種事情並非巧合,往往都是某種極其微妙的暗示。在經過了幾次目光交匯之後,他們不再閃躲,而是沒有害羞地觀察著彼此的一舉一動,都在等待著對方可以先拿著酒杯過來。
不過說起記憶這件事情,李可有些時候也叫不準,她至今不敢確定記憶里一些模糊的東西到底存不存在,但那些無關緊要的片段帶來的感受都是貨真價實的,畢竟心臟是不會欺騙自己的。
黑夜中女友沉默很久,翻身過來摟著方燦,告訴他沒有什麼東西是會一直肯定的,說到底,只有此刻的快樂才是真實的永恆。女友自那以後,時常會和方燦虛構出各種生活橋段來增加戀愛的情趣,這也逐漸成為他們生活的基石。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孩正趴在酒吧櫃檯上,透過自己的玻璃杯發獃,杯里的麥芽啤酒喝掉一半,原本的三塊冰已經融化掉了兩塊,杯底的氣泡依舊持續向上升騰直到消失。此時他突然聽到從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足音,扭過頭一看,他眼中的光亮忽閃了一下,前方正在行走的這個女孩讓他屏住呼吸,思忖好幾秒鐘。
就像此刻躺在她身邊這個叫郝文的男人,僅僅在「飛鳥酒吧」里認識不到三個小時,李可就深刻地了解到他們之間的相似之處。他們其實都不會按照計劃去消耗自己的人生,當然人生說到底也無法被計劃。酒精作為一種了不起的智慧,它增加了奔向死亡時的寬度,而此時發生的一切,都剛好是他們轉彎時恰巧碰到的路。
有時她躺在床上,望著自己男朋友熟睡的背影,會產生幻覺,這和印象里某個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重疊在了一起。她對此感到害怕,覺得這樣的未知會吞噬掉自己的理智,閉上眼睛,那些一閃而過的片段,都能在裏面找到自己的身影。
倘若不是處於空巢期,李可和郝文這一類的人其實是沒有太多交集的,李可在白天其實也過著另一種世俗化的生活。
在那些因為各種原因而醉酒的人眼中,這裏的年輕人面容模糊,沒有表情,分不清你我,彷彿一個荒誕的胞生世界。他們的身影閃爍在昏黃的燈光里忽隱忽現,伴隨著香水的味道讓人捉摸不定。有時你甚至會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就連很多記憶片段也好像黑暗裡的走馬燈一般搖曳不定。
「飛鳥酒吧」是個例外,這裏徹夜開門,音響里經常放著曾流行於八十年代末的各種迷幻酸爵士,每當歌曲切換到下一首的時候,會有片刻寧靜,安靜到能聽見酒水劃過喉嚨的聲音。每當富有穿透性的悶騷小號即興前奏再次響起,整個兩百平米的小空間再一次有了自己獨特的節奏,猶如被賦予了慵懶的靈魂。
方燦看了看飄浮在上空的記憶片段,他慚愧地低下了頭。
緊接著李可對著上空的全部記憶揮了揮手刪掉了它們,她隨即向後使勁推了一下方燦,方燦身體開始向黑暗墜落,這是他每次回歸現實的必經之路。可這也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望著那些從身邊不斷流失的記憶有些後悔。這是人在高空自由落體時才會產生的感覺,方燦逃出李可長久以來對他製造的戀愛囚籠,明明是恢復了自由,卻完全感受不到快樂,更無往日的解脫感。他反倒覺得今後的生活才是真正意義的囚禁,而自己也將永遠淪陷在慾望的循環里無法解脫。
李可看著方燦的表情,安慰道:「都結束了,畢竟這麼久,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過了今晚,讓我們都回到原本的生活軌跡中去吧。」
也有少數不認可這種戀愛模式的女孩,方燦面對她們,哪怕此時依舊在甜蜜中沉溺,也絕對不會在她們身邊https://read.99csw.com停留很久,這是他給生活上的一道重要保險。
「其實,在我知道了你有這種能力之後,我唯獨對你抱有過幻象,因為普通人相戀是沒有很多次試愛機會的,戀人們大部分都會因為一次失敗的相戀而徹底分開,再次相愛的成本是巨大的,除非要忽視記憶帶給你的那些戀愛經驗。但你可以刪除記憶,我曾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們相愛的次數足夠多,便可以化解未來生活的所有隔閡。於是每一次與你分手之後,你不再記得我了,我都會試著反覆在飛鳥酒吧里和你相遇,與你的每一次戀愛,我都會汲取上一次的經驗,盡量扮演成另一種人,試圖尋找出一個最佳的角色來成為你的戀人。但你每一次都讓我失望,看看你此刻抽取的那些記憶片段吧,你其實根本不喜歡任何人,你不過是喜歡慾望帶給你的快樂而已,你基因里就寫著這樣的程序,讓你的一切行為都基於性,除了性本身。」
此時東方已白,李可身旁這個人並不打鼾,只是呼吸聲很重。她躺在床上,也沒太睡好,這種半夢半醒的假寐狀態,讓她腦海里有些畫面一閃而過。她不太明白那意味著什麼,或許這些東西始終暗示著李可,留給自己一個底線,不在開啟一段穩定感情時出軌。畢竟以她的聰明,其實太能哄騙得了晃在面前的這些男人。但李可無法讓心靈跟著身體一起腐朽,畢竟二者同時淪陷在現實中,這痛苦的等級一般會成倍增加。
她也太能明白自己的男朋友們想要什麼,很多時候李可甚至覺得這些幼稚的男孩愛的不是她本人,而是自己腦海里幻象出的樣子,他們不過是和自己的幻想在談戀愛。李可會在熱戀期里給予他們所期待著的幻想,在這種取悅行為的背後,她可以清晰地看懂這些人的好惡習慣,一旦厭倦,就會提出分手。
李可也會在適當的時機去好好戀愛,她必須在普世價值當中給自己留有餘地,所以她不斷地尋找著兩種生活方式之間的平衡。在這兩個被規定情境的劇本當中,尋找和解矛盾的可能。為了不讓現實里正常的生活失衡,她不會向男朋友坦承和自己有關的一切,包括「飛鳥酒吧」里曾發生的一絲一毫,她清楚這樣的真話會讓戀情關係徹底斷裂,即便初衷是好的,卻無法操作,並不現實。
郝文此刻躺在床上抽著煙,他頭髮蓬亂不再像坐在酒吧時那樣油光可鑒。他光著身子面對著李可,一切都回歸到人在出生時才有的疲軟狀態。他口中的詩意和自由消失了,處於賢者狀態的他全無走進酒店房門時那雷勾地火般的鬥志,相比於此刻巨大的空虛和落寞,剛剛的激|情簡直渺小得可憐。他用手指尖蜻蜓點水式地摩挲李可光滑白皙的身體,那吸收度極好的皮膚讓郝文陷入沉思,似乎要說什麼。李可察覺到了,為了保險起見,連忙打斷他,不讓他說出第一句話。
昏黃的燈光和啤酒香氣微醺著飛鳥酒吧里每一個人的神經。
備忘錄里的數字是他在刪除自己記憶前記錄的,其實沒有多大現實意義。每一次做完這種事,方燦望著不斷增加的數字都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停下來,一旦思想放空,他會瞬間沉淪在巨大的恐懼感中,正因如此,飛鳥酒吧的存在對他是種巨大安慰。
他從來不會和自己的女朋友合影,不會出現在女友的社交動態裏面,不會去認識和女友相關的朋友和同事,不會選擇自己周圍同事作為戀愛對象,更不會選擇婚前同居這種形式來提前透支生活的快樂。當然這種不願意留下任何戀愛痕迹的行為難免要遭到另一半的質疑,但方燦每次都會用便於保鮮愛情這種看似真誠的理由來搪塞過去。
「這次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呢,你竟然會提前刪除自己的記憶,已經非常難得了。」
進入睡眠不僅僅是休息,這本身更像是一個束縛肉體然後不斷入迷的過程,那時的人斷絕了和現實的聯繫,記憶不再繼續產生,方燦就是利用這個機會進入對方的意識主體,對記憶動手腳。方燦和自己的這些女朋友分手,不會提前和她們說,更不會面露不悅,從而顯現出情感破裂的端倪。他會在下決心的那一天夜裡趁對方熟睡的時候,悄悄地抹掉她們記憶里和自己相關的一切,這個過程安詳而又柔和,全無任何爭吵。第二天早上醒來,女孩什麼也不會記得,只會以為自己突然因為某些原因而出現在酒店裡,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繼續開始新一天的工作生活。畢竟記憶里的東西如果消失了,人是輕易不會對已經消失了的東西產生懷疑的。
「睡不著,咱們一起看會兒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