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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場

散場

作者:粟冰箱
6號晚上8點
劉永靖不善言辭,每天結束放電影的工作,就馬不停蹄地騎半小時自行車到白廟鎮,幫陳英的父母干農活。她父母先開始讓他砍豬草、煮潲水,或去河邊洗衣服,在老家都是女人乾的活,想藉此刁難、侮辱他,讓他知難而退。
劉永靖仰起頭,呼哧呼哧喘著氣,胸口好像燃了一把火,從鼻子里噴出來。他撕開褲腿,簡單包紮了下,忍住劇痛,還是推著自行車,一個人慢慢走回鎮上。他驀然覺得,自己才像《新龍門客棧》里的曹少欽,腿被那個滿嘴嘰里呱啦鳥語的小韃子給剮掉了,不禁苦笑起來。
禍不單行,許可證的事情還未解決,劉永靖的放映設備又被偷了。曾經在扯渡河毆打他的一個小流氓跑來告訴他,想拿回放映機,就用兩千塊來贖。劉永靖找了公安局,警察支支吾吾的,說沒有證據,不能逮捕他們。他用最髒的詞罵警察,罵流氓,罵所有人……卻無濟於事。他們不會幫他,他只是個無理取鬧的糟老頭。
夢醒之後,劉永靖覺得必須做些什麼,就從雜貨店買來寫春聯跟福字的那種紅紙。他不舍晝夜,寫了幾百張,然後在坪灘鎮到處張貼:電線杆上,超市門口,學校公告欄……幾百張紅紙上面都寫著:
劉永靖痴迷於放露天電影,對他的設備很是愛惜,到了盛夏,天氣像孩兒臉一樣變得極快,他怕路逢暴雨,還給它們蒙上油布。妻子陳英始終不贊成他去放電影,說都這麼老了,萬一閃了腰呢。兒子媳婦也要添孫崽了,幫忙帶帶,一家人消消停停、和和樂樂多好。但劉永靖依然左耳進右耳出,不當回事。有時陳英氣得狠了,罵他罵得整條街都能聽見,他只是紅著臉,也不說話,鋸嘴葫蘆似的。逼急了就冷哼一聲,戴上帽子出門,到晚上才回家。那時陳英端上一碗他最喜歡的挂面,潔白細韌的麵條上,渥著一隻荷包蛋,兩片青菜葉子,鮮嫩嫩的。她說,別生氣了,啊?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兒似的發脾氣。說著,他們就笑起來。
幕布掛好后,他會調試音響跟燈光,電影正式放映前有一段雪花,人影會被灰白色的光釘在幕布上,幢幢的,都變大了,很好玩。小孩笑鬧著辨認自己,然後用手做出老鷹、兔子等等手勢,先在幕布上排演起來。有些人來得晚了,沒有靠前的位置,在外圍又什麼都看不到,就跑到幕布後面看,那裡也站了很多人,畫面是倒著的,有種世界被翻轉的感覺。
劉永靖看了醫生,沒什麼大礙,只是一條腿從此瘸了,行動不便,只好暫時住進劉松家裡。這露天電影,也暫時沒法放了。劉松的老婆張麗華很看不慣劉永靖,罵他老乞丐、老瘋子,見到他就翻白眼,吃飯時讓他坐在門檻上,不準上桌,也不讓兒子劉睿跟他玩。劉松睜隻眼閉隻眼,還撫慰張麗華說,等他好一點就把他趕出去,餓死算了。張麗華尖利刻毒地笑起來。
然後劉永靖果真路過了。他雖然上了年紀,但仍十分體面,高高瘦瘦的,戴一副厚眼鏡,花白的頭髮梳得齊整清潔,喜歡穿中山裝,像個老派的知識分子。即使夏天很熱,他也穿薄襯衫,不像鎮上其他男人那樣打赤膊,還到處晃悠。
然而,那畢竟都是昨日的盛景。電影散場后,人群嘈雜得沸反盈天,有人發現背上孩子少了只鞋,還有些孩子直接跑丟了,男人吆喝著去喝酒,女人笑得嘻嘻的……轉瞬哄然散去。幕布雪花的光里,只剩劉永靖一個人收拾這片狼藉,用蛇皮袋裝了飲料瓶子,可以賣點錢,其他果皮紙屑瓜子殼也要掃乾淨,否則主人家就不樂意。幾年前,這些事都是看電影的人搶著做的,現在誰也不幫他咯。他冷笑著,看見一隻鞋,想起好像是剛剛誰家孩子丟的,呸了一聲,把那鞋子扔進垃圾袋。
其他鎮的人見了廬山真面目,都心滿意足,嘖嘖稱嘆,歆慕著他那種蒼然青松一般的風度。
過了兩年,他們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劉松,家庭和和美美。劉松小時候非常乖巧,細細嫩嫩一個小人兒,唇紅齒白,粉雕玉琢,任憑誰看見都要去捏他的臉一把。人們都說再好也沒有了。劉永靖也對他寄予厚望,想讓他考大學,培養他成為棟樑之才,彌補自己當年的遺憾。但或許是劉永靖太過耿介,嚴厲的教育方式反而觸發了逆反——劉松上了初中read.99csw.com就跟班上的壞學生伙在一起,整天逃課出去遊盪,賭錢,打架,混社會,到了初三上學期就被退了學,跟那幫狐朋狗友做起小生意,還打算去廣東。劉永靖氣得七竅生煙,他始終是清清凈凈、喜怒不形於色的,但為了劉松卻在街上破口大罵,差點就拳腳相加了。他激動的紅臉顯現出皺紋,很猙獰,一向整齊的頭髮散亂了,遮住眼睛,那樣子卻使人可憐。劉松的犟脾氣倒是遺傳了他,死硬地不認錯、不反悔,最後兩敗俱傷。劉永靖無可奈何,只能放他去。那時,他才真切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有許多生命的熱力不知消散在了什麼地方,已經找不回來。他挺直的脊樑傴僂了。
坪灘鎮的人都說,這是劉永靖露天電影最乾淨的一次散場。青蘆葉一樣晴爽的夏日晨早,空氣里充滿著露水的濕意。地上完全沒有垃圾,只有無數楝花被風吹落,也落在他的肩頭。陽光給他的輪廓撲上一層淡薄的灰金色。他腦袋微微垂著,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神色靜謐,像在打瞌睡。人們都說,劉永靖去得安寧,最後肯定看到了很美的景象。死亡篩去了一切渣滓,他們的心裏,那個年輕時的劉永靖復活了,挺拔、秀朗,就如青山上的落落長松。
那一年的夏天,劉永靖已經七十齣頭,坪灘鎮的人還時時能看到他蹬著自行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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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靖吃過晚飯,不緊不慢地走到放露天電影的地方,設備是早已整整齊齊放好了。他豎起兩根竹竿,掛好黑邊白底的幕布,若有兩棵距離適當的樹則更好,現成。寬幕布一般是武俠片、動作片,男人跟小孩的最愛。不過他放的電影各式各樣,小孩中間還流傳著一首童謠: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朝鮮電影又哭又笑,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電影,新聞簡報!
那人口中的老劉便是劉永靖了。他是縣城銀都劇院放映隊的成員,也是土生土長的坪灘鎮人。在放映隊幹了三十多年,六十齣頭退休,自己又花錢買了幾台劇院的放映機。劇院老闆是個和善可親的人,以前跑江湖,很有些義氣,念在劉永靖是老朋友,還送了許多份影片拷貝,叫他以後要買也可以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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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流氓得到報警的消息,把放映機拎到劉永靖面前,高高舉起,作勢要砸。劉永靖忍不住驚呼出聲,哀哀地乞求。小流氓說三天內拿不出錢就把它們砸個稀巴爛。鄰居都看到這一幕,卻出於畏懼,並不敢上前干涉。劉永靖拖著殘軀病體,覥著一張老臉,四處找親朋籌錢,忍受白眼跟奚落。湊齊了,交給小流氓,終於贖回來。小流氓嗤笑他,也不知道有什麼稀奇,拼了命也要拿回來,還不如用那點錢給自己買一副好點的棺材板呢。還有人問,老劉,你又不能放電影了,買回來幹啥,當牌位供著嗎?劉永靖只是冷冷地盯著那人,直盯得他落荒而逃。
劉永靖撐了一輩子,五十年如一日,對放映露天電影的熱愛,也擰成他的脊梁骨。什麼都打不垮他,眾叛親離、身體殘疾、精神衰弱……他終究堅持下來了,因為總有露天電影在那兒。然而現在,他最後一根賴以維繫的蜘蛛絲也斷掉了。他感到自己無止境地往下墜落,跌進深淵。
劉永靖那犟脾氣,自然不肯妥協,成天跑到縣城的階梯書屋看書,不去劇院上班。有一天,劇院的老闆找到他,神色很凝重。劉永靖心想,自己肯定要被解僱了,竟有點躍躍的期盼。老闆把他領回劇院,空蕩蕩的座位,沒有一個人,幕布在最前方冷寂著。老闆問他喜歡看什麼電影,劉永靖說《英雄兒女》。老闆就說,那好,你自己來放。劉永靖有些不知所措,訕訕地站著,問,怎麼放。老闆輕蔑地笑了聲:你連放電影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還想著考大學?劉永靖又氣又怒,漲紅了臉。老闆卻不管他,徑自講解怎樣調試,怎樣將膠片放進膠片輪……然後,黑白影像就出現在幕布上。他讓劉永靖自己演練,劉永靖自然不服輸,把剛剛他示範的步驟做了一遍。他還是第一次放電影呢,手指都有些微微顫抖,放映機在他掌下發熱,像一隻有生命的獸,正吐出重重幻境。雖然投影偏斜,音響也比較沙,但總算完成了。得意洋洋轉九九藏書頭,卻發現老闆早已離開。原來他已沉浸其中一個多小時。他更沒想到,星星之火,勢成燎原,自己以後會沉浸一生。
那間他們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洶湧地散發著一種空寂的、酸腐的霉味,像黃梅時節牆壁跟天花板滲出的雨腥。明明早上還沒有這種氣味,使一切都顯得陌生而可怕。灶台上放著兩碗面,青白的瓷碗,一大一小,描了很俗氣的月季花,十幾年沒有換過。荷包蛋已經鋪在上面了,青菜還煮著呢,湯都沸成黃綠。門外是玫瑰色的噴薄的黃昏,靜靜地淹進來,跟往常一樣。
人本來就不多,後來漸漸地都走了。有一個年輕人最後才走,藉著幕布的微光,劉永靖依稀認出他是自己當年救的小孩。他注意到劉永靖在看他,神色又是慌亂又是愧疚,幾度想要走過來,卻又放棄,終於只是默默地離開。劉永靖卻低聲地笑了。原來他都長這麼大啦,真好。
那是一九八二,還是一九八三?他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晚的各種色彩都很強烈,在他的生命里著墨。以至於現在還留有燙傷的印跡。他眼前模糊了,只看到很細微的光,是一生最亮麗的碎片,閃爍而逝。他朝那些光芒伸出手,撥開迷霧,看見爐火正旺的灶台上,擱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挂面,有人招呼他來吃。他便欣然地走了過去。
劉松從鎮上趕來奔喪,看到這般情形,忍耐著給棺材里的陳英磕了幾個響頭,就帶著妻兒一走了之。
扯渡河附近沒什麼人家,只有大片的竹林,像一塊塊癬斑,顫抖著青綠色的沙沙響。流氓們見他一個瘦弱老頭,骨頭恐怕都沒二兩重,根本不怕,挑釁地朝他吐痰。劉永靖無視他們,拉起跪在地上的小孩。流氓們饒有興緻地瞧著,越湊越近,然後為首的使了個眼色,他們就獰笑著一擁而上,毆打起他來。劉永靖一把骨頭雖老,但也很硬,打起來吃力,有個小流氓還差點被搡進河裡。他們急紅了眼:要是被一個臭老頭制住,那可丟臉丟大發了,傳出去敗壞江湖名聲。一個小流氓從褲兜摸出把刀,口中嘿哈作聲地亂舞一通,扎到了劉永靖右大腿,血汩汩地泵出來。這具乾枯的身體里,竟貯存了如此豐盈的血。小流氓也慌了,趕緊逃跑。那被救的小孩也是個膽小的,呆愣愣地看著劉永靖的傷,害怕得要死,不想擔上責任。猶豫了會兒,也跑得不見蹤影。
那時的劉永靖,在鎮上別提多受歡迎了。走到哪裡都有人問:劉老師,今天到哪兒放電影啊。或者塞給他一棵捲心菜、一把花生、一塊豬肉。但他只是清寂地笑笑,不回答,那些禮物更是不收。他沒電影放時,就把涼椅撐開放在門口,躺著看從租書店租來的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等等,如痴如醉。那個年代的坪灘鎮,他這樣書生氣息濃厚的人物不受待見,大家掛在嘴邊的都是去廣東賺大錢,連學校老師也成了嘲謔對象。但他有放映機傍身,可說是鍍上了一層光環。
陳英是在六十歲的頭上去世的,腦梗塞猝死。劉永靖那天剛剛放完電影回來,心裏還挺高興,因為他看見顧縣鎮有石蒜花,想到陳英在某部日本電影里瞧見,很喜歡,就連土挖出一株,用塑料袋裝了,想帶回給她。卻沒想到她卻已經永遠地合眼,無法看見了。
但她父母都反對她跟劉永靖交往,他們瞧不起放電影的,覺得不是正經工作,想給她找一戶殷實的農家,下半輩子也有個倚靠。放電影?簡直不務正業!陳英卻只是一味認準了他。他是填補自己內心空缺最契合的那塊碎片,每一道邊緣都沒有縫隙。有了他,才感到生命原來可以如此完整。
然後是深藍的夜晚,他站在那兒放電影,有人頻頻回頭望,他也注意到了。冷不防盯回去,那個扎著兩束麻花辮的女孩閃避不及,被逮了個正著,臉頰紅了,又忙不迭地低頭,像水蓮花被涼風吹得輕顫。
時光旋轉,最後定格在五十年前的那個夏日夜晚。一種舊日的空氣像酒麴般發酵,散發出令人惘然的、芳洌的香味。
炎炎夏夜,劉永靖卻感到冷,那條傷腿是早已麻木無知覺了。他撫摸著放映機,像跟一個陪伴多年的老友交談,渾濁的老淚滑落,卻被山核桃一樣深刻的皺紋阻截,無法流下來。他也沒去擦,任由它們慢慢幹了。
從那以後,坪灘鎮幾乎就沒花錢請過放映隊了,劉永靖成了鎮上的寶。毗鄰的龍https://read.99csw.com孔、排樓等鄉鎮都紅了眼,也想請劉永靖去放映,但他堅持說本來就搶了放映隊的生意,坪灘一個鎮就夠了,再去其他的太不厚道,就拒絕了。另外,放映機、發電機、膠捲這些設備很重,大箱小箱加起來也得有一百斤,劉永靖老了,蹬著自行車運送,太遠的話,身體就吃不消。坪灘鎮的人近水樓台,還可以分憂。比如劉永靖要去芭蕉灣村放露天電影,芭蕉灣的人不到晚飯就到鎮上來,幫忙把東西搬到鄉下,劉永靖可以慢慢吃完晚飯再去。其他鎮太遠,即使那些人有心過來幫忙,但一來一回也折騰。
劉松得到消息趕來,眼睛里有鈍鈍的恨毒。他說都是因為劉永靖去放電影,陳英才會這樣死去,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他對不起陳英,他的心裏只有電影,沒有家人。
若你路過坪灘鎮,坐進郵局旁邊的老館子,吃上二兩正宗的岳池米粉,多半就會聽人提起劉永靖這個名字。
劉永靖貧瘠得像風乾橘子的人生,似乎只剩下露天電影這點清甜的冀望。人們雖然不再像往日那樣對他有莫名的崇敬,但對露天電影仍殘存了些熱衷。於是劉永靖還能在那短暫的光影與熱鬧中找回些許舊日的暖意。
陳英老是回憶起那個夜晚,以至於每次跟人閑聊,她的目光忽然變得遙遠而柔和,像望見了春日的暮山,以及暮山上的鬱郁青松。人們就知道,她又要講到那個夜晚了。
只有放映機的膠片輪還在嗞嗞地轉著,有些空寂的噪音。幕布上放著《新龍門客棧》,光影在白天幾乎看不見,像越來越淡的水漬,但還能聽見聲響。此時是周淮安在說:「來,為這個沒名沒姓的年頭干一杯。」賈公公回道:「好,我就陪君喝了這杯無名酒。請!」
一九八二年左右,劉永靖已近而立,在放映隊工作了七八年。他二十齣頭的時候,高考落榜,被母親送進銀都影院去學放電影。他本來打算復讀繼續考大學,但母親堅決不同意,說讀書沒什麼用,到頭來還是要回家種地。他父親早就去世了,家裡是母親做主。
但劉永靖沒有半句怨言,更不退縮,豬草剁得碎碎的,潲水煮得不稀不稠,衣服也洗得乾乾淨淨。他的溫馴中有一股鋼絲般的韌勁兒,不為風雨所搖撼。陳英的母親何素珍心比較軟,先被打動,某天送走勞累一天的劉永靖,給她丈夫陳大才卷了一支葉子煙,說這麼個好小夥子,不賴,就別給人家難堪了。陳大才卻還是看不慣他那種溫吞的文人氣。有一天,幾個醉鬼把陳家的胡豆苗子連根拔了,陳大才破口大罵,氣得動了粗,卻打不過他們。剛好劉永靖從縣城趕來,二話不說,拿起攤穀子用的大耙子衝到地里,把他們像垃圾似的掃進水溝,屁滾尿流地跑掉了。那晚,陳大才破天荒地把劉永靖留下來吃飯,還拿出了自家釀的桑葚酒。陳英跟何素珍對視一眼,都抿著嘴笑。陳大才跟劉永靖喝得面紅耳赤,敞開心扉,劉永靖難得說那麼多話。父親去世得早,跟陳大才談心,有種久違的溫暖。
八九十年代,坪灘鎮的人家基本還買不起電視,每次放露天電影,熱鬧得就跟過節、趕大場一樣。縣城的放映隊要去哪個大隊、哪個村,消息總是一大早就沸沸揚揚流傳開了,瘟疫似的,也找不到源頭。晚飯大家都急急地扒幾口,然後呼朋引伴,即使隔了十幾里地,也都不辭辛苦跑去。有時會撲個空,被假消息耽誤。回到鎮上,別人見他們拉長著一張臉,就知道多半沒看成,於是火上澆油:「看了啥好電影啊?」被問的人往往提振了精神,笑道:「好多部哦,《地道戰》《神捕鐵中英》,還有老劉最喜歡放的《英雄兒女》,都好看!你不去好可惜哦,我還在很前面,本來想給你佔個位置,哪個喊你娃兒不來。」問的那個人聽他說得繪聲繪色,倒又起了疑心,多擺幾句龍門陣,便被虛虛實實地誆進去,跌足後悔著自己怎麼沒去看。
葬禮在劉永靖老家芭蕉灣舉行,那天,他出人意料地放了露天電影,是陳英生前最愛的《新龍門客棧》,一場葬禮弄得吵吵嚷嚷,好多小孩都跑來看電影,還跟著扮演角色,孩子王自然就是周淮安,他喜歡的女孩子演邱莫言。一些被討厭的小孩演曹少欽、賈公公之類反派,因為平時被排斥慣了,所以演壞人也是高興的,可以參与其中。演金鑲玉的小女孩從庭院里的九*九*藏*書梔子樹上扯下一把綠葉,朝人群擲去,還高叫著:看我的相思柳葉鏢!
有一天,劉睿放學回家,還帶來一幫同學,指著劉永靖說,你們看,我就說我家裡有個瘸子嘛,你們還不信,等他走路的時候更搞笑。劉永靖只是黯然地背過身,嘴角依舊帶著那寂寞的微笑,不讓人看出他渾身在發抖。等腳傷好一些,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張麗華還假情假意地挽留一番。
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他血淋淋地拖著一條腿,在鎮上留下殷紅的腳印,卻還是不把他的放映設備丟掉。人們都說,這劉永靖,還像年輕時那樣,犟脾氣不改啊。
鄰里街坊有時候幫他做些家務,煮飯燒菜也給他留一份。但終究沒辦法做到無微不至。有一回劉永靖跌倒在門口,半天爬不起身,叫了許久,才路過一個人扶了他。他的性格也慢慢發生著轉變。以前雖然有些寡言少語不合群,性格也犟,但為人是良善的,讓人生出親近之心。現在卻對所有人橫眉豎眼,即使幫助他的鄰居,也含著冷漠的怨懟跟不屑,有時還出言譏刺。漸漸地,就沒有人上他家來了,他愈發孤苦伶仃。有些人感慨,當年的劉永靖,多麼挺拔秀朗,像是青山上的松樹,現在卻變成這樣的怪老頭了。有一種斷定的口吻,彷彿早已料到似的。
劉永靖與陳英相遇,是在一個被梔子花熏透的夏夜,深藍色的世界有了些酒意。劉永靖跟另外一個放映員到白廟鎮放《地道戰》。有一束灼燙的目光,如紅月亮照在他臉上,竟含著細針般的怨慕,令他感到微微的驚詫。循著那目光望去,青鴉鴉的人群中,一個扎著兩根麻花辮的女孩浮凸出來,彷彿夜晚這件雕刻作品表面的陽文,其他人都成了襯托。他們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這樣互相地望見了。女孩眼波既清、眉梢且柔,先低下頭來,像水蓮花被涼風吹得顫巍巍的,臨水照影,臉頰也泛起新荷的淡粉色。
縣城銀都劇院換了領導人,不再給劉永靖方便。他沒有電影放映經營許可證,沒有走相關章程,也沒有固定的經營場所,被文體局叫停,如果不聽勸告,繼續放映,就會被查處。
露天電影最終放映
劉永靖篤定而從容地把膠捲放進膠片輪。有兩個這樣的輪子,一收一放,緩緩轉動起來,發出嗞嗞聲。放映機前面的燈也閃爍著,隨即幕布上便現出影像,活動起來。那些人、那些景物都有了生氣,近在咫尺,彷彿一場微型的奇迹——光影從劉永靖指下、從那方方正正的機器里釋放出來,隨著他的引導,在幕布上踮起腳尖旋舞,造出幻境。他靜默無聲,紋路深刻的嘴角帶著一絲寂寞的笑意,整張清癯的臉忽明忽暗,神色專註痴迷,好像全部的生命也消融在那幕布深處了。他猶如供奉著神像的僧侶,而放映機就是傳說中的潘朵拉魔盒。眾人都被他蠱惑,目眩神迷。
她說劉永靖站在那裡,又挺拔,又乾淨,眼眸星子似的,深深地發著光。那場露天電影結束后,她一顆芳心也就生了根,以前浮萍似的,如今冉冉地開出白花來。
劉永靖花錢雇了附近幾個小孩,幫他把放映工具搬到操場,晚上他拄著拐杖走去,發現人並不多,只十幾個,但他也很開心了。他撫摸著放映機,那熟稔的觸感給他安慰。他掛上幕布,調試喇叭、燈泡,放膠片……還是跟過去一樣嫻熟、堅定。他覺得自己年輕起來,好像未經過這些年的滄桑跟磨折,一顆赤子之心仍然金燦燦地躍動。他放了自己最喜歡的《英雄兒女》,然後《地道戰》《洪湖游擊隊》《小兵張嘎》《風雪大別山》《林海雪原》……
劉松走的時候,劉永靖看見了。《新龍門客棧》正演到邱莫言受了箭傷,周淮安給她治療。他說:「多少風雨,我們倆都能死裡逃生,時事所逼,人世無常,誰能料到你我,是否能一起頂過這最後一關。」劉永靖始終枯坐著,好像魂魄已經不在體內。聽到電影演到這兒,他卻忽然振臂而起,帶著滿臉灼|熱的癲狂,手舞足蹈地喊出這段台詞。人們都被嚇了一跳,連那些小孩都怯怯地噤聲,失去了剛才的熱鬧勁兒。有人竊竊私語,說劉永靖恐怕要瘋了,跟以前那個張三瘋一樣。
其實,陳英當年嫁給他還是因為露天電影呢。那時的他,並不像現在這樣著迷。
又過了好幾年,時代正在發生變化,好似緩緩轉動的磨盤九-九-藏-書。人們被蠶食著,卻並不覺得痛楚,甚至感到一種僥倖的橙紅色的喜悅。
那晚他入睡之後,夢見放映機變成了一把寶劍,由他握在手中,往漠漠黃沙深處行去。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身邊也沒有任何同伴,唯有千年上下的狂風,吹著遠遠的鐵笛聲,是一闋《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放露天電影,地點一般是在打穀壩子、學校操場,時間好像總是夏天炎熱的夜晚,聚蚊成雷,圍繞樹蔭里垂落的電燈飛舞,綠蒙蒙一片。空氣里瀰漫著花露水清烈的香味。大人都搖著蒲扇,不斷往大腿、後背拍打,響聲不絕,時而有格外震耳的一聲,怕是遇到了兇猛的花蚊。其實冬天也放,但大家怕冷,都早早睡覺,不怎麼出門。有人家裡辦喜事,結婚、壽宴、孩子滿周歲,也會花錢請劉永靖來放電影,那熱鬧,比辦酒席烈好幾倍呢,還不那麼靡費,畢竟一部電影大家都可以看。每年小學暑假,劉永靖還會在操場免費放電影,小孩子是最高興的,馬上就迎來漫長的、無所事事的暑假,作業什麼的是早就拋到腦後,晚上手拉手,都早早地搬了凳子佔位,讓露天電影開啟爛漫的長夏。
他貼完不一會兒,就有頑皮的孩子將它們揭下,折成篷篷船、仙鶴或者五角星。有孩子問什麼是露天電影。大人瞅了瞅那張紙,嘆息著搖頭,說那很亂,不安全,又熱,回家玩遊戲機吧。孩子歡叫著說好。那時,家家戶戶都有電視了,不是彩色也是黑白,露天電影早已被這時代慢慢地溶解,連同劉永靖的一把瘦骨,都敵不過那無情的消化。
劉永靖只是靜靜坐在床畔,握住陳英冰涼的手,什麼都沒有說。等劉松走後,他才忽然想起來似的,端起灶台上那大碗的、已經坨住的挂面,艱難地攪散,挑進嘴裏。他越吃越急,像餓了許久,最後哽咽得直咳嗽。
立夏之後,連著幾場夜雨,白廟鎮的粉團薔薇零落成泥,木香卻開成一片香雪,路過都會沾染滿身花氣。天空總是瓷青色的,雖然不亮,也沒有之前晦暗。黃昏的時候,因著霞光,就是淺淺一痕紫絹色,在遠山盡頭珍重地漫滅了。
那時每個鎮趕集的日子是錯開的,比如坪灘是三、六、九結尾的日子,龍孔就是二、五、八,方便周邊貿易。坪灘鎮趕場的時候,其他鎮的人來了,總免不了說到劉永靖。都說想看看長啥樣,坪灘鎮的人就自豪地說,到時指給你看。
黃昏的天寥廓堅潤,是煊赫的紅黃色,像抄經用的金粟紙,浸染了胭脂粉淚,有些潮意。橋下的河水清潺潺地流響。
小學放了暑假,周圍都沒什麼人,空曠黑暗的操場,只剩這一位老人孤獨地放著露天電影。這些電影,全是五十年來放過的,他的所有電影。光影在幕布上閃現又熄滅,彷彿他的一生也畫軸般展開,從少年到青年,結婚生子,然後老去,孤苦無依……他這一生,都熔鑄在露天電影里了啊——你瞧,《英雄兒女》,他放的第一部電影;《林海雪原》,那天他中了暑,還被主人按在板凳上刮痧,喝藿香正氣水;《鷹抓鐵布衫》,一個小孩在他身邊跟著表演招式,差點把放映機掀翻,幕布上的投影都東倒西歪,全場的人都笑起來……
他那天去芭蕉灣,從扯渡河的橋上過時,看見一幫十七八歲的流氓在欺負一個小孩。小孩才十一二歲,被他們逼著跪在地上,吐了痰叫他舔。劉永靖想到了初中時的劉松,氣不打一處來,停好自行車,嘴裏呼喝著走過去。
然而劉永靖終究沒有瘋。葬禮結束后,他依舊蹬著自行車,到處放露天電影,人們小心地跟他應對,生怕刺|激到他,但他沒表現出什麼異常的地方。只是更清瘦了些,那銷鑠的一把骨頭撐不起白襯衫,顯得空空蕩蕩,像紙紮的風箏,隨時可以飛起來似的。
劉永靖跟陳英不久便辦了喜事,整個坪灘鎮的人幾乎都去了,酒席不夠也沒關係,畢竟劉永靖結婚也不閑著,還惦念著放露天電影呢。人們都竊笑著,卻也給他們送上最誠摯的祝福。
時過境遷,歲月的潮水可以抹平一切痕迹跟稜角。劉永靖跟劉松之後還是父子模樣,但已經無法回到最初那樣親密無間了,總有根刺梗在那兒,略動一動就是毒烈的痛楚。他們彼此也都知道對方無法說出道歉,是兩人同樣的性格所致,漸行漸遠。陳英還讓他別去放電影,幫忙帶孫子,呵,劉松可不樂意見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