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海的女兒

海的女兒

作者:王占黑
他會變成一個隱形人站在船上,抬頭挺胸接受獻給他的一切。他一定要搶過記者手上的話筒,對著鏡頭說,是我呀!我就是去年看了你們新聞才來的!辦得蠻好,交關鬧猛,就是今年怎麼沒獎金髮啦?這不公平,我要同領導講一講去……
(編者注:Low Mover,一直待在同個地方發展,對應High Mover,不斷變換生存環境。)
我乘車到吳淞口,再乘船入東海,等待和濤濤的最後一次告別。

名字取來蠻好,人一輩子么,上橋下橋,筆直走落去就對了。
領略了友情的真摯
現在去了,東南西北都敞開著,大可逍遙遊,不回頭。
他也會發自己拍的照片過來,一些人像,路上的交警,衛生院的小護士,喝茶的老朋友,捕捉他們很小的表情,邊框留著他的手指印。
於是那天簡短地談完死,濤濤就開始認真地教我如何蹭掉狗屎。他假裝自己的拖鞋底部沾了狗屎,走到樹下一方小小的草地里,喏,你看好,要找這種葉片長的草,斜伸過去,先滑側面,再滑底部,再滑另一側……像在做一道細緻的工序,需要技術,也要耐心。濤濤說,小哥,你來試一下。
遇到了秘密,濤濤也有喉嚨壓低的時候。
幾天後,我們認真商量了未來的事,他沒變卦。我曉得他並非出於環保,也不為了省墓地的錢,純是歡喜趕時髦,做許多人還沒做的事,就像年輕時集過的香煙卡片,買給我的閃電球鞋,和認識各種陌生人一樣。他迎接一切新鮮的事物。
別忘卻身心的和睦
他說「早點晚點」的時候,平心靜氣,像在說一種遙遠read.99csw.com的命數,全無顧及自己此刻身上的病。我也不願往壞處想,只說,我曉得,日本電影里也看到過。

那天我列了個表格,從1991開始,我1,你33,我2,你34,一路寫到我26,你58,我27,就無法寫下去了。
社會陣場上的勇將
今年春天,我帶他去了大海。

船上的人知道,這是個快活的時刻。
一路上我戴著他的時髦蛤蟆鏡,聽我們的聊天記錄。濤濤不常打字,很多想不起寫法,除了「切飯」「睏覺」「孵太陽」這些常用詞彙,遇到更複雜的表達,他就要說話了。濤濤的話大多以「小哥啊」開頭,最常說的是「玩得開心」,其次是「你想我么,我就想你呀」。他的聲音洪亮,把耳機調到最小還是覺得響。最常用的表情是一個長毛狗的動圖,上面寫著「你開心我快樂」。
小哥,我今朝摸樂樂的毛了,哈哈哈。
我有兩首很喜歡的中文歌。一首是腰的《晚春》,一首是楊一的《走西口》。回來的路上,我恰好都聽到了。兩首歌都有「哥哥你」這個發語詞,這三個字一出來,我就會掉眼淚,並不是巧合,它包括過去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和場合。
關於死亡的討論,我和濤濤難得的一次,是在飯後散步進行的。大部分時間,我們不談抽象的、宏偉的話題,只在具體的、當下的人事中周旋。我想,我能在匱乏的日腳之中獲得不疲倦的快活,全數是他教的。
成長和衰老是無法抗拒的。兩個人的歲數不像公路上的兩部車,你追我趕,它從一開始就被限定了。這種間距九*九*藏*書的前行似乎意味著,對方遲早要消失於你的視野。在他消失前的時間里,你做的加法像是硬生生從他的減法中拿來的,一個人成長的代價被另一個人紮實地背在了身上,你壯大,他萎縮,等你站定,他就碎了。
哎奮勇呀然後休息呀
小哥,這個紅包是我從車間群搶來的,先發你一點。
哥哥你 今回的北游
完成你偉大的人生
《步履不停》
濤濤是社會的勇將。濤濤的名字里有大海,可他沒有去過大海,他的生活流淌在小溪、小河和自來水之間,這些水是透明的,白的,土黃的,好像不太有藍色的。
每當我和濤濤講起今天見到什麼人,說了什麼話,他就很高興,好好好,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小哥要出去闖。「出去闖」是他常用的話。濤濤說,去的地方小,就認識周圍的人,帶我從小東家進,西家出,是他頂自豪的事。去的地方大,就要去接觸各式各樣的人,三教九流都不怕。濤濤有一套自己的哲學,小時候他教我不做軟柿子,別人打你你要打回來,長大了他又教我不做拚命三郎,上班怎麼偷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些濤濤都沒有,他有Low Mover的大倉庫。
那個夏夜我們走在橋上,照例和那位叫老陳的環衛工人碰了面,他坐在自己的掃帚柄上抽煙,像哈利·波特的同班同學。橋頭是搖著蒲扇乘涼的老人,橋下淌著平靜的運河水。
我們的對話很啰嗦。哪怕是互發紅包尋開心也能玩很久。我曾想,等我把這兩年的記錄看完,就清理容量,只是總也聽不完。很多看似無法深究的東西,竟都你來我往地深究下去了,仔細彙報每頓飯的每個菜,好不好吃,九九藏書自己怎麼燒,一起講媽媽的壞話,或是趁媽媽跳舞去悄悄視頻一下。截圖總是一個大大的寸頭擠在方框里笑,腦袋上架了副寬大的老花鏡,加上挑起的濃眉毛,好像早期Office里的曲別針小助手。
到了最後的時刻,隱形人在骨灰順流而下的海水中重操舊職,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滑下來,哎,覅擠覅搶,總歸會到位的。這位老阿姊,覅自家嚇自家好嗎,攙牢我,一步步過來。
嗯,差不多弄清爽了。濤濤說,這種本事,一般人學不到的。
小哥,他轉向我,老王肯定也要走的,早點晚點,就看老天啥辰光收。你稍微哭兩下,哭好了,自家朝前走,曉得的噢,我嘉濤大王的女兒,這種道理會不懂嗎。

小哥,前面幾句我刪掉了哦,你去大群里打個招呼,不然媽媽要不開心了。

一年一次的集體海葬,市區只去了五十個人。濤濤一定很高興,他做了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而且現場很熱鬧,有樂隊,有儀仗,鮮花和默哀,還有他去年在電視里看到的採訪。媽媽忍不住哭了,她說濤濤太平凡了,甚至可以算失敗,開不了追悼會,連弔唁的人也沒幾個。現在有了為他準備的各種儀式,算是挽回了一些什麼,畢竟他最喜歡和最依靠的,總是社會上的陌生人。
這是多清晰的事,多重的句子。
啥電影。
一二三,好嘍,大家再會!
而後我們聽到一個女人的罵聲,原來她就著昏暗的燈光踩到了狗屎,單腳舉起拖鞋要往欄杆上蹭。濤濤指著行道樹的底部,誠摯地建議她,狗屎在草皮里容易擦掉。她聽從了。
現場樂隊演奏鄧麗君時,隱形人拿起司儀的話筒唱。從前他喜九-九-藏-書歡唱「不知道為了什麼,憂愁它圍繞著我」,後來生病了,不知怎麼就把「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掛在嘴邊,可唱得最好最完整的還是「路邊的野花兒你莫要采」。這是一個沖向自由的節日,在活人見不到的地方,隱形人正上演一場熱烈的海上卡拉OK。
去年春天,濤濤躺在床上看電視新聞,他說,這個蠻好,下趟我也要。口氣稀鬆,像一個逛商場的貴婦無意中瞥見了什麼,就伸手買下,毫不猶豫。
楊一的調長而衰,又透露著斷續的掙扎和竭力,很像弔喪,是一種充滿土地氣味的訣別。腰的弔喪感更多來自詞,一曲輓歌,對人的概括性描述,悲壯又隱忍。這使它們特別適合在行進的空間內流淌。你會隨著兩邊風景的倒退而感到萬物的離散,連同人的消失,你的生活的消失,你自身的某一部分的消失。這種消逝又因為它的不可抵擋性,讓悲的成分暈開得四平八穩,毫不泛溢。一個人的後退,和另一個人的前行,都是應該的,就像一個浪頭翻過,又一個浪頭翻過一樣,萬物心照不宣。
覺悟了生命的充實
對事物的理解往往無法來自他人的提點,必定要出自親身發覺的體會。我突然看懂這半句話,幾乎是顫抖著理解它,是在濤濤離開后的第三天,火化完,我像嘔吐似的寫了《香煙的故事》,寫到老王三十三歲才有了我,後面接著寫,我讀初中的時候,老王已經靠近五十了。那種熟悉的冗餘感立刻跳脫出來,向我透露了廢話背後的真相。
我假裝擦完了。
鄰座的家屬問起,聊了幾句,我給她看照片,她說,這張面孔熟!隱形人也要湊過來插嘴,哎,阿妹!是我呀!老早我們在XX地方見過的呀!你來送誰?好好好,我去尋尋看,放心,到辰光同伊搭伴走!
在轟烈的炮火中間https://read.99csw.com
從前讀《呼蘭河傳》,有一處時常感到困惑。在驚人的第三章登場的時候,蕭紅寫了一句「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讀來讀去,總覺得啰嗦,年齡差距是不會變的,何苦再強調一遍呢。在自然而有力的開篇,這句話里總有半句顯得冗餘。
現在去了大海,大海里有更多朋友可以結交,魚,蝦,海龜,潛水者,塑料垃圾,有更大的地方可以闖,條條大路通暢。濤濤才不會說「不管你去哪,只要看看大海,我都在你身邊呀」之類的話。他只說,小哥,你開心,我快樂。
小哥,我工具箱里藏了鈔票,你幫我尋出來,我想吃話梅了。

我就假裝自己的鞋頭沾了狗屎,也伸進去蹭起來。濤濤時不時口頭指導和示範,似乎想讓我擦得更精準些。那天我們在樹下逗留了好幾分鐘,中途他和好幾個散步經過的熟面孔打了招呼。
老人們談論著小區里一位年輕人的離世。濤濤聽過,便自說自話起來,人么,總歸要死的,不過是早走晚走的事體。你以為多活幾天便宜了啊,放到古代現代里看,子子孫孫里看,差幾十年也沒什麼的。活著的人么,掉幾朵眼淚水肯定要的,哭過幾天,同平常一樣活也是肯定的。
長到四五歲,祖父快七十了,背後有多大的不舍,要掰著手指頭數,希望相處的時間再長一些,希望對方老得慢一點,希望他不要走近那個必然的結局。而這樣的不舍,竟是要活到三十歲才能寫出來的。當你意識到這種反向的剝奪,意識到自己對將到未到的事實所生髮的隱微的擔憂和拒絕時,事實早就來過了。所有晚到的東西,只能在寫的當下,由寫的人以加倍的醒悟來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