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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鳥朝鳳

百鳥朝鳳

作者:林庭
阿公下了一子抬頭看向我,在我們對接的視線中,瀰漫著一股忍俊不禁的氛圍。而在我欲開口解釋之際,被一隻憑空出現的鳳展翅砍斷了。
這時我才明白門檻為何要建那麼高了。
話語中夾帶著明顯的鄙夷意味,我覺得阿公老了,像一個生鏽了的機器人,肯定聽不出來。
道仁公看著照片說,那次他們吵得可凶了,因為娃子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還以為活不成呢。
道仁公的聲音在我身後適時地響起——
我拿出角落裡放著的棋子,將衣櫃門再次鎖上,裏面的衣服、照片、繡花鞋、發卡、耳環、花木標本等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眼前。沒有人為的打擾,它們或許能積淀更長久。
沒有看到阿公。
我沒有將輪椅從水邊推上來,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沿著斜坡路往上走,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座低矮的房子,或許是水庫管理員的,我也許應該知會他一聲,以免他驚嚇過度,在午後或者明早。
自懂事以來就沒看過阿公下過廚,他如今這番行為令我好生堪憂,像是某件事情的結束儀式,我覺得很大程度上跟阿婆走了有關,但我又不便於明說,既害怕阿公傷心又擔心自己哽咽。

3

那日阿公並沒有表現出哀惻的神情。在為阿婆守夜的那日,偶爾看到他佯裝著到家祠里的各個角落拿著什麼東西,有時是一張板凳,有時是一些紙錢,有時是一捆香,即便是放在同一個地方的東西,他也會分兩次拿,腿腳不便卻顯得很忙碌的樣子。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卻覺得有些好笑,猜他年輕的時候在等待阿婆的過程中,應是這種狀態吧,如此的局促。
將畫面調整到前一刻,在我成全他的那一瞬時,阿公或許睜開了他那老謀深算的雙眼,在預料著什麼。那個情景應該是這樣描繪:眼中的孫子在臨下雨之際拋棄了行動不便的自己,那個跑開的身影帶著一種棘手的意味,是一種不吉利的凶兆,跑吧,永遠地跑吧,這樣心中等待的終極就會迎面撞過來。
我與前任有大量的合照。臉頰與臉頰之間,手臂與手臂之間,髮絲與髮絲之間,愛在肆意地攛掇。而後才知道,照片充其量只是一張照片,有時是廢紙張甚至是垃圾,並不能成為別的什麼東西。

6

沒有去往家祠,我們站在阿公房裡的那個木衣櫃面前踟躕著。阿公為了防止道仁公偷偷下子,把剩餘的棋子鎖了進去,這是他們之間常有的事。
我仔細地觀察了屋內的狀況,牆壁是由黃泥和稻草屑和成的,經過反覆的推敲和修復,並不具備坍塌的因素,反而有轉向仿古被收藏的趨勢。
是嗎。

5

你阿公他,真走了。
最老的那一處房子是在1936年蓋的,高梁黃泥磚瓦片房,曾是阿公阿婆的婚房。當中沒有水泥路,滿是泥濘野草,輪椅碾過的地方留下深深的痕迹,周圍闃無人影。
那是屬於我的鳳,我要跑過去將它融進身體里,然後變成它。
臭小子,背穩了,我很重的。
我叫了一聲阿公。
其中一間房門的外牆上插著一個鐵柄,細細地看,才知那是蠟燭的底九-九-藏-書座。底座旁邊掛著一個四方木框,框的一邊已歪斜下來,搖搖欲墜。
禾動水庫在東南方,不是很大型,它供給水源的範圍也不過是下方能看到盡頭的禾苗地以及幾條小河流,是禾苗生長的動力源泉,也是阿公和阿婆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水庫正面建有一斜坡堤壩,我推著阿公從側面的坡路下到水庫邊緣。他說近水好,也沒說怎麼個好法。
我並沒有理會道仁公,徑直拿起衣櫃裏面擺放著的相框,黑白鋸齒邊的照片,是他們年輕時的樣子。阿婆端莊拘謹地坐在椅子上,旗袍側縫開至大腿邊,她的腳後跟放在椅子的橫杠上,腳尖點著地,斜斜地靠著阿公,儼然是大家閨秀。而阿公的神情局促,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胸有成竹,他的褲腳一邊高一邊低。
阿公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正站在他那個紅漆木衣櫃面前,似乎是眼前的百鳥朝鳳圖紋刺|激了我。百鳥離開腳下的牡丹花,環繞著鳳,它們蓬勃生輝。我產生了一種衝動,我也要逃離腳下的牡丹花,衝進一隻能容納我的鳳的身體里,以此來終結自己,以此再復活,衝動是報復自我的行為方式,我尤其喜歡這種轟轟烈烈的報復。
我說,我和您下吧,阿公留下的殘局不止這一局。
水庫管理員下了一子后,告訴我,原來他在大雨來臨之際巡視水庫,剛好看到阿公坐在那裡,就打算把阿公背到房內避雨,卻在背起的時候,輪椅由於慣性向後滑去,滑到了水裡。還叫我待會兒記得去推上來。
奇怪了,前日還跟他下棋呢,殘局還留著,說到十五那晚一決高下,記得我當時還取笑說黑燈瞎火地下盲棋。他說什麼來著?對了,他說不怕,黑白無常為我掌燈呢。
正是由於內心的這種抗拒,在往後的日子里,令我反反覆復地想起阿公。那是我無心無力為他做的事情,然而事情的背後,他總是露出一副令我意想不到的神情。這種神情無疑使我陷入自責當中,自責與懷念互相交織著,是一種肝腸寸斷的歇斯底里。
我甚至懷疑他會選擇在陰天到水庫,是一種人為的故意。作為後輩,我或許應該尊重一下他。
打開密碼鎖只有三次機會,過後只能砸開了。第一次我轉到阿公的生日,未開。想著這是阿公阿婆共有的東西,我又轉到阿婆的生日,還是未開。剩下最後一次了,我有兩個日期可選,一個是阿公阿婆的結婚紀念日,一個是阿婆的忌日。
「臭小子,不準打開。」阿公的呵斥聲搏擊著我,我終究還是退縮了,並非臣服於他的威嚴,而是自從阿婆去世之後的半個月里,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人都去了,他到底在局促地等待什麼呢?
這裏的水都來自於上方的水庫。取水點臨近十字路口,然而這裏並沒有因是十字路口而顯得喧囂吵雜,反倒是我這麼個活人看起來十分突兀。我就蹲在那堵紅磚砌起的矮牆上抽煙。
我將力道作用在小型鎏金銅鋪首環里,衣櫃門打開了,以一種顫顫巍巍的形態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內里一陣霉臭味迎面撲來。
放學后我並未問他為何會知道我看到他給我送傘了,而是以一種發現驚天大秘密的口吻告訴他,阿公,你真的好高大,比所有的家長都高大。
我聽得出來不是問句,是一九_九_藏_書句肯定句,但肯定當中夾雜著些許不確定和無能為力,這種語調似乎要經過反覆的調試才能準確地發出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控的。
雙手食指穿進櫃門兩邊的小型鎏金銅鋪首環里,並非是取出棋子那麼簡單,那是探入阿公的心臟內部,我感覺到了他脈絡里的餘溫,正一點點地滲進我的骨髓里。
回憶的象徵被人為地吞噬了,我以為「愛」這種東西在他們面前就會淡一點。他們不輕易說愛,甚至不會說愛,在空蕪中,好像沒有這種東西,卻又每時每刻都存在,我有些嫉妒。
臭小子,神神叨叨的,像你阿婆一樣。
內心在打著拍子,拍子打到十五下的時候,我毅然轉身向坡道上走去,上到坡道時,一滴雨觸碰了我的鼻尖。來不及了,我跑了起來,起初是小跑,然後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向一個方向,那裡的上空彷彿飛躍著一隻鳳。
任何事情,從結尾的角度來看,都是可以寬恕的。
照片不是很完美,在他們之間有一條傾斜的裂痕,裂痕將阿公的腿從膝蓋上分割開來,即便用透明膠粘住了仍舊於事無補。
道仁公拄著老人拐杖步履蹣跚走過來的時候,我還在抽著煙,第八根還是第九根,記得不是很清楚。他是阿公那一輩人,年紀比阿公長三歲。如果阿公夠長命的話,今年十月份那個生日就是他的八十大壽了,僅僅差那麼幾個月的事。
靠近房子的時候,隱約聽出裏面有說話聲,我以一種抱歉的語氣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抬頭的時候卻看到阿公坐在那裡和水庫管理員下棋。
我將他放在十字路口旁的一睹紅磚矮牆上,跑開的那一瞬,是我失戀以來最輕鬆的時刻。我以為我會拋棄他,但我還是推著輪椅回來接他了。並不是受道德觀念的譴責,而是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我跑開的位置,帶點局促,如韁繩般牽制著我。
陪我去趟禾動水庫吧。
我一時噎住,想不到反駁的話頭。阿公說得沒錯,小時候我摘了銀合歡花放在頭上,被阿婆打罵說不吉利,彷彿白花所帶來的咒怨比那次打罵所帶來的痛苦更加充滿戾氣,有一種打得越重,咒怨被捆綁得越緊的錯覺。
衣柜上的百鳥朝鳳圖紋沾染了石青和墨汁鮮動地跳入我眼裡,像是活的。我將食指從鎏金銅鋪首環里退出,轉而探向衣櫃頂部拿下一罐粗糙小黃米,我拭去蓋子上的灰塵,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我擇了後者,開了。並非是我有先見之明,而是我並不知曉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三島由紀夫
這個衣櫃還是在他結婚的前三天,我和他一起抬回來的,本來沒有圖案,是他自己畫上去的。你阿公沒什麼不好,就是執拗。他說衣柜上空蕩蕩的,少了一絲靈氣,於是在婚後的三個月里,不停地塗塗畫畫,像是拿力所能及的力量來支撐著心頭執念,我以此看不起他。

1

看到阿公的那一刻,他似乎老了許多,腿腳愈發的不便利,日常生活都需依靠輪椅來活動。想到要推著輪椅帶他回老房子,我心中產生了厭倦與極度不願的悔意。或許我該直接提包走人。九*九*藏*書
老式木衣櫃長得敦厚憨笨,卻自有一股莊嚴的氣息,我知道那是年代造就的不容他人侵犯的氣息。木衣柜上的紅漆早已剝落,光線下顯得斑駁腐朽,面上的百鳥朝鳳圖紋已殘破不堪,我有些於心不忍。
阿公在門外觀望了片刻,我無暇顧及他的神情,只覺得炎熱無比。熱量達到極致的時候,會潑下一場及時雨。房子的門檻太高,輪椅無法進到屋內,我找了兩塊鐵皮當做斜坡墊在門檻上,才將輪椅推了進去。
那是稚氣虛榮的口吻,卻在我背他的那個雨日,著實成為一種困境,只因我並不想背這個高大的老頭。
你是這樣想的?還是說你們那一代人都這樣想?這種事情追溯到本質,或許跟時代有關,但重點難道不是感情本身嗎?
我雙手環著阿公的膝蓋窩,伸到了腹部位置,然後左手緊緊地扣住右手。這樣虛像就不會掉到泥水裡沾濕、松垮、解構、腐朽、消失。
道仁公說到這裏猛地駐足,久久地停留在路邊,問我今日幾號。
我吐出最後一口煙霧,摁滅了煙頭,從矮牆上跳下來,叫了一聲道仁公。
阿公在門外看著我的時候,我正狼狽不堪地翻找著衣物的口袋。老人氣與塵埃渾濁了一整間房,膨脹在我與阿公之間,我有些無所適從且十分尷尬。
阿公說那裡曾嵌著一張與阿婆的照片,黑白鋸齒邊的,但早已被阿婆發脾氣時撕掉了。我以為他們沒有拍過照,並不奢求這種極具代表屬性的物什,更不屑於保留這種涵蓋著生命證據的俗物,以為他們只想將存在感消滅于天地之間,原來是我高估了這一切。
如果雨沒有停下來,或許我會繼續跑下去,而不會選擇回到那個地方。在那裡,我看到輪椅滑到水中,看到水中冒著泡泡,看到泡泡破裂在水面上,看到水面上的自己,看到自己無動於衷的臉。
在衣櫃的右邊,放著一個木製四方盒子,我以為是戒指,打開一看才知是一對金耳環,正是阿婆臨死前讓我找的那對。
我不知道阿公會不會混淆我方才說話的語氣。一種意味著完事後,內心輕鬆從而泄露出某種機密的語氣。一種彰顯了事態嚴重,內心崩潰卻要保持禮儀的打擾式的語氣。我猜阿公老態龍鍾,一定會認為是後者。
這個老頭果然不擅於說出「愛」這個字,輕巧地用「感情」二字來代替,真是狡猾。我告訴他,我沒懂他的意思。
如今想來,他那時等待的人或許不是我,從我的背脊接觸到他胸腔的那一刻起,就該料到他等待的是什麼,只是我不願意接受罷了。

2

阿公,這門檻建這麼高有何用?像在古時候有些人迷信,說是怕殭屍跳進來才如此,你們不會也信了吧。
那時尚未下課,門外那些同樣送傘過來的家長們看到阿公經過時,是以一種仰望巨人的神態看著他的,阿公無動於衷,並未告知我一聲,將傘徑直掛在窗戶上就離開了。
半小時前,我和父親剛在這裏取過水。老家的習俗是,老人百年歸壽后,要由子孫後代到最近的水源取水,我沒有深究這是何寓意,總之不是一件壞事就是了。
而是雨後的道路經不起輪椅的折騰,除卻背包之外,我還身兼背起阿公的重任。小的時候在老家上小學,由於九_九_藏_書家裡距離學校近,陰天總是不帶雨傘上學,每每到了下雨的時候,阿公就會穿著黑色高筒雨鞋和雨衣來給我送傘。
我尋找不到為何會生出一種偏執,與阿公那一代人作無畏的對比的根源,我將它歸咎於時代的錯,自身被困在窘境里都無知無覺。我問阿公是不是這樣子。但我覺得他會認同我的,畢竟不是我的錯。
如果時間再往前推幾年,你或許會看到阿公坐在這裏等待我,而我會從老房子那裡推著輪椅來接他,你會看到我滿身泥濘,而他背上濕了一片。無論如何都不是如今這般光景:我坐在這裏等著什麼,而他跑到家祠里閉眼躺著。
黃米粥最終熬成了黃米飯,看著很沒有胃口,阿公也沒有讓我吃的意思,到最後,我也不清楚黃米粥的下場到底是被吃了還是倒掉了,甚至不記得是誰清洗了鍋勺,一切都像是水中月鏡中花,明明空氣與光線是如此的真實,像是能抓住一樣,或許不曾存在的只是那一鍋黃米粥。
我靜了片刻,等他深入睡眠,然後保持著雙手鬆開輪椅的姿勢,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後退。在我面前的,彷彿是一根燈芯在燃燒,潛藏在白蠟里的末端並不知曉還有多長,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是一眼的距離,不會太長。這一切皆是油燈枯竭的前兆。
我對那日的細節能有如此清晰的記憶,並非是雨後變得軟綿而泥淖的道路髒了我的新鞋,從而使我滿腔怒火,也並非是枝葉上凝留的水滴弄濕了我的發,導致我被別人嘲笑為落湯雞。
我蹲在他面前,等待一塊大石壓在我身上,同時也做好了「我背不動你,我要將你拋棄」的準備,他那布滿老年斑枯瘠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時,我以為是誰從背後向我扔了塊石頭,咯得我生疼。他瘦骨嶙峋的肉體如同單薄的紙片一樣貼在我背上,胸腔里傳來黏膩的熱度。我盡全力將他背了起來,然而一切超乎想象,彷彿是我用力過度導致他太過於輕飄。
十四?不對,是七月十五。
黃米粥在鍋里滾燙地跳躍著,金燦燦的,那種色澤像極了阿婆的耳環。她入殮時,為她佩戴首飾的師傅們,找不到她的耳洞,便讓我前去幫忙。塑膠制的金色耳環輕盈無質感,看起來莊重無比,實則廉價虛偽。
那一日阿公說要回老房子去看看,親屬們並無人搭理他,而我會陪他去也只是因為我剛失戀了。失戀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觸碰傷痛的地雷,我不願涉險,但老房子不同,那裡與我無甚親密關係。
本來以為難以接受的事情,也將會變得輕易接受,只因阿公即將等到他要的結果——死亡。阿公在期待著打開他臉頰上存留的那一扇閥門,然後毫無疑慮毫不停滯地跨進去。對,阿公所想的無疑是這個,所以我無須自責。如此這般,倒是印證著我對阿公的嫉妒是正當的。
道仁公伸手接過棋子,說要在今夜下棋,否則就成殘局了。
阿公夾在厚雨層與我之間,愈發能看清他手上的鐐銬。那一刻我彷彿明白了,他被禁錮在這個人世間,不能與心愛的人在一起,他眼裡的清明稍縱即逝,仿若有一種認定,認定自己無法逃離這個至堅的桎梏。
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去看望阿公。我在阿婆走之後,無限地思念她,總覺得阿公還在,把對他的那份想念轉移到阿婆那裡也無可https://read.99csw.com厚非,在感情上大肆張揚成一種不好的習慣,無意識里活人成了故人,故人成了活人。
那種重量感讓我想起阿婆死時佩戴的耳環,輕盈虛假,是一把火能燒盡,一陣風能吹走的東西。在我背上的不過是一個虛像,而實像早已隨方才那陣暴雨滲入到地底下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如是想,我腳下一滑,險些一頭扎進泥土裡。
大雨好似在隨著我的節奏在無秩序地下著,胡亂地拍打到我身上。阿公的那個位置,往前是水,身後是堤壩,來路是斜坡,他無處可逃。他眼裡的光芒即將泯滅,或者相反……
七月中旬那日,他再次給我製造了一個機會。
雨水彈跳到他的臉上,我將它抹去,抹不掉的是雕琢在他臉上的滄桑,溝壑縱橫下彷彿有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閥門,我決定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調試著音準,將這兩個字所表達的意思,毫無破綻地確保在敷衍與感激之間,向管理員如是說道。
我有些焦灼,指著門外告訴他,雨停了,該走了。
這種想法成型后,內心響起一道冷嘲聲,篤定地認為他們並沒有那麼愛著對方。所謂的愛,無非是另一種炫耀式的表達,重點在於能不能刺|激到他人。看著眼前這個無辜的老人,我又為那虛無縹緲的聲音感到噁心和反胃。
我們這一代的愛情觀與阿公的那一代不同。他們只是在一起就夠了,偶爾出現的裂痕只需拿時間這個道具修補一下就完事。而我們這一代,在時間與空間磨合反應下,產生兩種極端的後果,要麼將對方擱置於一邊,要麼需要拿出與那個人相融為一體的勇氣。前者代表老死不相往來,後者明確了失去自我,而要達到兩者的中和狀態,並不是花上時間和精力就夠的了,之中所缺乏的那種東西,我至今無法描摹。
是挺重的。
臭小子,感情本身就是感情啊,就是說雙方的感情不夠堅定,借口時代的錯。怎麼,你失戀啦?
我說,今晚打齋超度,取明日凌晨五點十七分合棺告別,二十一分時起靈。
我說明了實情,阿公點了點頭說,嗯,挺好的,找吧。

4

那是假的,真的那副我並沒有找到。阿婆在臨終前告知我,說她有一對金耳環,忘了藏在房裡的哪個角落了,讓我在她死後務必要找到。當時眾親屬們處於極哀狀態,而我卻在阿婆的房間里翻箱倒櫃,像是電視劇里演的那些為了爭奪財產,在長輩死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地進行瓜分的子女們。
阿公一聲不吭地坐在輪椅上,我等了半晌也不見他有所動作,至少應該叫我往前推一點或者動一動經常麻痹的右腿,然而他一動不動,像長在那裡一樣。又等了片刻,才發覺他並非不想動,而是閉眼睡了過去。也是,陰天總是讓人想睡覺。
送往火葬場這幾個字猶如魚骨一樣卡在我的喉嚨里,任憑我如何歇斯底里都發不出來。道仁公囁嚅著他那乾癟的嘴巴,拄著拐杖轉身就往家祠方向走去。我一路跟著。
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甚至也不問我為何會留下阿公一個老人在水庫邊緣。彷彿剛才的事自始至終是我一個人的鬧劇。
烏雲將壓下來,周圍葳蕤的銀杏樹搖擺不定,渾濁的天色告知了這是一場滂沱大雨。雨從南邊過來了,帶著傾瀉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