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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幻想

最終幻想

作者:吳千山
吃飯間碗筷叮叮噹噹,角落的電扇左右搖晃腦袋,馮愛時不時看一眼認真吃飯的阿崔。
牛梅小心翼翼地掛下電話,嘟嘟嘟嘟嘟嘟……
電話叮零零響起,馮愛把早餐放在餐桌上,跑到客廳去接。
「臨時有些事情……」馮愛本來想說以後親自解釋,不用麻煩牛梅去請假了,思量再三,也沒說出口。
傍晚,換季打折的商場人滿為患。那家失竊的服裝店就在入口處,門口站著僅剩的兩個模特,都已經穿戴整齊,為了看起來更協調一些,位置也稍微挪近了點。
抱著一疊報刊走進裝滿人的電梯間,一側歪曲的鋼板把馮愛拗成一攤扭曲的顏料。她談不上漂亮,略臃腫的身材,中庸的長相,但現在電梯間里的人很難不去注意她,以及她額頭上那個巨大的烏青,化妝品塗了幾層也沒有蓋住。她不記得是撞在哪裡了,前天早晨右側卧時,一下子被疼醒。是跌下床了?馮愛對著電梯門輕輕撥開細碎的劉海,現在碰到烏青的邊緣仍然會疼,中間最嚴重,整個額頭像是一顆從桌沿滾下去,垂直砸在地上的蘋果。
嘟嘟嘟嘟嘟嘟……
阿崔看著貓屁股對著馮愛無奈地搖搖頭,把西芹炒魷魚倒在瓷碟里,脫下圍裙。
這座城市在北回歸線以下,東南沿海,四季不分,街頭都是常綠的闊葉樹。到午休時,早晨那一點初秋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辦公室又恢復夏日慣常的悶熱,早上穿來的薄外套都變成無處安放的累贅,堆在無人問津的報刊架上。
「哇,你買了這麼多?」阿崔也拉開椅子坐在下來,夾起一個小籠包,就著豆漿開始吃。
「大概就那回事吧。」
剩下一些邊角兩人吃不完,阿崔抬起雙手伸了個懶腰,覺得又有些困。馮愛也已經感覺到困意,很久沒有用藥,藥效來得更快了一些。
打卡上班,坐在辦公桌前,窗外的風已經開始有初秋涼絲絲的氣氛,保溫杯里的紅茶像是一團火,不停朝外冒煙氣。
電飯煲里的米,番薯和水是馮愛早上出門前放好的,讓阿崔在十一點接上電源。阿崔自己從來照顧不好水和米的比例,煮出來的飯不是太干就是太濕。
阿崔問著,滿頭大汗,鼻翼順著呼吸一張一合。他長得俊俏,配給馮愛著實有些不相稱。馮愛也有自知之明,怕閑言碎語,從來不將阿崔介紹給周圍的朋友,幸好阿崔自己也沒什麼朋友。
馮愛竭盡全力想要抓住此刻所有的感知,陽光里灌著的塵埃,舒適的溫度,嘴裏豆漿油條的味道,初秋的氣息,阿崔的笑容、動作和眼神,以及緊身背心上輕微凸起的性感。
話尾阿崔打了個大哈欠,沒把句子完結就走到卧室里去了。他是個自由撰稿人,打算在今年的秋天結束之前,出一本自己的小說集。
那時候還有不少人訂報紙,郵差的自行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後座上馱著兩個綠色的帆布袋,彈簧車鈴發出明亮的聲響。到八點鐘,一樓門衛的桌面就會被各色報刊堆滿。
「牛梅,問我怎麼沒去上班。」
回到家裡,阿崔已經起床,早上陰涼,他披著一件薄睡衣,聽見聲音,叼著牙刷站在衛生間門口朝外張望。
馮愛往兩杯豆漿里各丟入一片,覺得不夠,又再丟了一片,分別用筷子杵成粉末,攪拌開,嘗了嘗味道,轉身到水池把筷子洗乾淨。
房間里的情緒起了變化,馮愛的眼眶終於兜不住眼淚,轉過身埋進阿崔的懷裡細細哭起來。
她回答著,從櫥櫃里捧出兩份碗筷,打開電飯煲盛飯。
「噢,那好,你好好休息。」
「我想媽媽了。」https://read.99csw.com她抽噎著說。
阿崔從後面抱住馮愛,親吻著她的頭髮,夏天的衣服很薄,他貼著馮愛的身體,帶著她跟著節奏左右擺動。兩人在客廳里輕輕踱起步子,吊扇把紙巾吹到地面上翻滾著,那根鐵絲懸在那裡,也跟著調子晃動。音樂聲引來了剛才那隻貓,它蹲坐在陽台的日光里,歪著頭,好奇地看著客廳。
馮愛收拾好碗筷站在水池旁洗碗,客廳不停傳來調頻的聲音,空氣熱鬧起來,就像有無數顆黑白顆粒在碰撞,跳躍,嘰嘰喳喳,在夏日里,不僅不顯得煩躁,意外地有種安撫的效果。馮愛收拾好出來,看見阿崔站在凳子上,從音響後頭拉出一條鐵絲,用透明膠粘著在牆上找位置,雜音後面不時有幾句清晰的人聲,斷斷續續的,就是連不起來。阿崔忙活得滿頭大汗,背心上滲出一片汗漬,手臂上亮堂堂的。馮愛走過去把客廳的吊扇開起來,風吹到牆角拐個彎,把阿崔的大褲衩灌得滿滿,兩個人看著默契地笑出聲。
「是嘛!那我一會兒去試試看,你不在家,我一個人總覺得少點什麼,挺冷清的。」阿崔看起來興味十足。
她打算走在時間的前面,把這些都留住。
「以後,我就在家裡吧?不去上班了。」馮愛說,攬著阿崔的腰不肯鬆手。
老闆哎哎地應承了兩聲,沒再說話。
「喂?」
「我剛才在洗澡,撥回去的時候,一直提示正在通話。」阿崔解釋,一隻手把馮愛的頭輕輕按進自己的懷裡,另一隻拍著她的背。
「我知道,沒什麼大事。」
「回家吃。」馮愛冷淡地應著,她不滿牛梅這種行為已久,又不好直接責備,只好這樣折衷。牛梅卻不能領會,當她有些古怪。
「哎,看來今天聽不了電台了。」阿崔失望地在蹲在凳子上,撓著後腦勺。
馮愛從公司回家,要經過兩個十字路口和一個小學,她家就在小學操場旁邊,六層樓高的小樓,是學校的教職工一起出錢起的。馮愛的父母原先是小學里的教師,媽媽教語文,爸爸是指導員,他們在七月份的車禍中去世了,現在只留下馮愛一個人住。
「買了很多。」
嘟嘟嘟嘟嘟嘟……
「你看起來臉色有點差?怎麼了嗎?」牛梅終於注意到。
馮愛翻開本地生活專版,頭條刊登了一則百貨商場服裝店被盜的新聞。在正中央大幅的黑白照片里,站在門口的兩個男裝模特衣衫襤褸,歪歪扭扭,後面的櫃檯也被翻得凌亂。店鋪周遭拉起警戒線,玻璃門上倒映出圍觀的人群。文字報道里說損失並不嚴重,只是丟了一個道具模特和幾件衣服。
百貨偷竊案告破,根據店員提供的可靠情報,警方在嫌疑人馮某家中找到了百貨店丟失的幾件衣物,以及一具模擬男模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阿崔越說越輕,話語像是融進了空氣里。馮愛沒有回答,她意識到,自己永遠離不開阿崔了。
「喂?」電話那頭的聲音故意壓著,通風報信似的。「馮愛?我是牛梅,你今天怎麼沒來上班?」
「有小籠包嗎?」
「沒事,沒事,可能是有點著涼。」畢竟秋天要來了。
他是個自由漫畫家,給報紙和雜誌畫圖掙錢,希望能在秋天結束之前,出一本自己的單行冊。
隔著一扇玻璃拉門,阿崔在陽台的廚房忙活,鍋里炒著魷魚和西芹。廚房很熱,阿崔沒穿上衣,身前掛著買花生油時送的紅色圍裙。因為工作的緣故,他不怎麼出門,皮膚白得透亮,尼龍材質的圍裙綁帶系在裸|露的后腰read•99csw•com上,中間打一個歪歪扭扭的結,在左右動作中在那裡蹭出一道梭形的紅印,甚是顯眼。
馮愛站定身子,鑰匙對了幾次才插|進鎖眼裡,咔嗒一聲,門開了。疼痛讓她邁不開步子,跌進門內。裏面的阿崔聽見門口的碰撞聲,剛走到門后,穩穩接住了她。玄關的燈是爸爸挑的,光打在阿崔的身上,還是和從前一樣。
「兩個人。」馮愛笑著糾正他。
那頭一直沒有人接,鐵質話筒在初秋的觸感顯得有些冰涼和沉重,馮愛的手先是開始發抖,接著在冰涼的晚風中,她的手臂和額頭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腋下濕透了,像是站在池子里,水從外部擠壓著她的胸腔,導致呼吸不得不變得短而急促。
刺痛讓馮愛清醒不少,買好單提著袋子走出去,她只想快點結束,回去見阿崔。
配在報道旁邊的巨幅照片從上往下拍到了這樣一幅怪異的景象,馮愛躺在一具穿戴整齊的道具模特旁邊,一手攬在它的腰上,就像睡著了一樣,床腳還有一隻黑白相間,在炭盆旁邊縮成一團取暖的貓。
馮愛把搪瓷臉盆端進卧室里,貓也跟進去。她檢查了一番卧室的門窗,最後把門關上,爬上床躺在阿崔身邊,蓋好被子。
馮愛在他懷裡點了點頭。醫生的建議總是緩慢而無效的,醫生又不是她,醫生懂什麼?
「和車禍有關嗎?」
「好,你去吧。」馮愛收拾著桌面,把剩下的食物端到水池旁邊。
「馮愛,你認識剛才那個收銀員嗎?」牛梅湊近她的耳畔悄聲問,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心有旁騖。
「那你十點一定要把我叫起來,我的稿子還剩下一點沒有寫完,今天下午要交給編輯,不能再拖……」
收拾好,馮愛屈腿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把兩個抱枕拍松一些,像是在進行某種道別。隨後她站起身走到陽台,從架子底下拉出了一個裝著木炭的紙箱。
「行啊!」
「你剛才為什麼不接電話?」馮愛緩緩說,沒有惱怒和責備,反而滿滿都是失而復得的慶幸。
一元硬幣哐哐噹噹進落進錢箱,司機關切地看著面色蒼白的馮愛,問她有沒有事情,馮愛搖搖頭,提著袋子拉緊身上的薄外套,坐在最後的位置上顫抖,嘴裏重複著:「阿崔不在家?不在家嗎?……」
「到這家看看?」馮愛問橫衝直撞要去唇彩櫃檯的牛梅。
樓道里很安靜,大家應該都睡著了,馮愛打開樓梯間的燈,眼前的靜物罩上燈泡的暖黃色,卻顯得清冷。她走到自家門前,靠得越近心臟越激烈地跳躍,打開紗窗時猛地用力,拉掉了原先就鬆脫的門把,幾個螺絲釘在大理石地面上四處亂彈,重疊破碎的聲音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分外刺耳,迴音盪了幾聲,被外面的黑暗吸收乾淨了。
「你回來了?買了什麼?」
從包里拿出鑰匙,馮愛又停在那裡,要是開了門,阿崔不在裏面呢?她應該怎麼辦?如果不開門,就停在這裏,就什麼都還沒變,阿崔還是愛她的,在她看來,開門是個巨大的冒險。
「你中午出去吃飯嗎?」牛梅問。她手裡拿著兩根細毛線針,胳膊肘夾著毛線球,給家裡的雙胞胎織帽子,腳一踮,嫻熟地坐在馮愛的桌面上,擋住了玻璃下面,馮愛和父母的合照。
馮愛在七樓的一家保險公司做行政助理,整理一些文檔。自從去年秋天她第一次領了報刊,也沒有特別的布置,這活就一直是她的了,甚至七月住在醫院里,馮愛還得專門打電話把這件事交代給同事牛梅,默認了這確實是她的職責似的。
read•99csw.com「有。」
「把衣服穿上。」馮愛把椅背上的背心丟給阿崔。
後面的時間,牛梅在百貨的專櫃中間大展拳腳,拉著馮愛買了衣服、首飾、嬰兒用品等等。原先只提著一袋阿崔衣服的馮愛,現在拎著一袋又一袋牛梅的東西。她想找個地方給阿崔打電話,說自己會遲一些回去,不知道阿崔有沒有在擔心。
「對了,我今晚不回來吃飯,你有空把門口紗窗的把手修一下,壞了有幾天了。」馮愛吃完,把文蛤的殼收拾到碗里,拿到水池去。
「傍晚下班去?」馮愛問。
「看就看了唄,又不會缺斤少兩。」阿崔笑著把背心穿上,嗔怪馮愛小題大做。
飯廳的桌面上放著幾盤炒好的菜,帶著根的莧菜把湯汁染成紫紅色,文蛤海帶燉排骨的湯汁散發著新鮮的腥氣。
這個場景帶給馮愛一種審美上的愉悅,令她有些飄飄欲仙。她坐在那裡,聽著抽油煙機的悶聲,一手撐著頭,很投入地感受這一切,想讓時間過得慢一點。直到鍋里一滴油迸出來,打在阿崔的肩膀上,馮愛才趕忙起身,把毛巾弄濕,遞出去。
貓在客廳的地毯中央把自己盤成一個圈,抬著頭看馮愛里裡外外忙活。她從衛生間里拿出搪瓷臉盆,用夾子把炭火一個個夾進去,放滿才點火,倒騰了一番工夫終於點燃。
「這不是男裝……給男朋友?」牛梅停下來,手提包喪氣地從手肘滑到手裡。「你們這些談戀愛的人,可真有意思。」
幾分鐘后,阿崔身體的溫度和氣味逐漸撫平了馮愛的顫抖,她蒼白的臉又有了血色。
第二天清晨,馮愛起早到學校門口買早餐,說早也不早了,小學里的早讀都已經結束,準備開始第一節正課。門口幾個早餐鋪都是馮愛的熟識,她拿了豆沙包,小籠包,油條,紅糖糕,發糕。遞錢的時候老闆問馮愛:「一個人吃這麼多?」
傳單上打頭的就是剛才報道上那家服裝店,當然,是被盜之前,正門中間還整齊地站著三個穿著整齊的道具模特。她的手指摩挲著粗糙的傳單,是要給阿崔買冬天的衣服了,馮愛想,雖然他不怎麼出門。
馮愛努力把四處遊離渙散的意識聚攏起來,一隻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摸索著電話亭的柱子,慢慢坐在路肩上。身後吊著的話筒左右搖擺,一下一下打著馮愛的肩膀,像是安撫。暈眩過後,她慢慢調整好呼吸,站起來走回公交站。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投進來,打在阿崔的背上,豆漿喝得有些熱,他脫下睡衣,小麥色臂膀上覆著一層細細的汗毛,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金光,皮膚底下的肌肉線條像是一層層波浪,跟隨阿崔的動作節奏此起彼伏,暗暗涌動。
可阿崔就算走了,那也是理所應當,甚至合乎情理的,他的條件那麼好,憑什麼非得和自己耗在一起,沒理由的。就算現在阿崔在裏面,他以後也要走的,就算以後不走,總有一天,死亡也會將他們分開。
「那你請假了嗎?」
那是馮媽最喜歡的帶子,在做衛生時她會放這盤,往常這個點馮爸一般躺在安樂椅上看報紙,馮愛則在房間里讀些小說,像大多數普通家庭。
「好。」阿崔應承道,也不知聽沒聽明白,也不問馮愛為什麼不回來吃飯。他用力扒著飯,想早點出去鼓搗組合音響,像是發現新大陸。
前方來車的燈光,擁擠的人群,以及貨車駛過帶起地面細微的震顫讓馮愛感到戰慄,七月的場景又回到她的腦海。一輛失控的卡車穿過隔離帶,朝載著一家三口的小車衝過來,遠光燈遮蓋住了視野,在巨大的慣性九九藏書下,馮愛的腦袋狠狠砸在前面的車座上,持續的震蕩中,遠光燈爆裂熄滅,車窗的玻璃渣子崩濺開,安全氣囊上濺滿點點暗紅色的血液。再醒來,馮愛就變成了大齡孤兒。
「剛剛警察來了,說是來找你的。」牛梅的聲音越壓越低,剛到了勉強能聽清的地步。
她搖搖頭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暈眩卻愈發嚴重,馮愛頓了頓,用力用額頭砸向白牆,反作用力讓她後退幾步,差點跌在地上,新傷加上舊傷,痛得她渾身痙攣。這種肉體上疼痛讓思維變得清晰且鋒利,她甚至回想起自己在這堵牆上撞的第一個、第二個傷口,車禍留下的淤青變得越來越大。
馮愛哼著歌返回廚房,用吸管扎破塑料袋,把豆漿倒進杯子里,轉身去找櫥櫃里的藥盒。車禍后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正常入眠,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浮現車禍的場景,醫生給她開了一些安定,直到阿崔出現,這些藥盒才收到上面的櫥櫃里。
她把阿崔抱得更緊了,剛才在開門前,馮愛給自己找了個藥方。
「你要不再回去睡一會兒?」馮愛建議。
警察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敲了幾聲沒有人開門,打了幾次電話,只有客廳的座機在響。蹲守到晚上,他們才破門而入。
「你知道這解決不了問題,我不可能永遠在你的視線里。請假休息幾天,我再陪你去看看醫生,好不好?」
「哎,男朋友和老公就是不一樣,在家裡做菜等你回去。我家的,鞋一脫,包一甩,坐在沙發上,還要三催四請來吃飯。」牛梅艷羡地講著,手裡還在不停勾線,時不時轉轉胳肢窩裡的毛球。
紅外監控顯示一個穿著灰色連帽衫的竊賊從外面暴力撬開門鎖,徑直入店,拿著購物籃塞進去幾件衣服,臨走前,扛走了一個道具模特。待保衛聽到警報趕到場,竊賊已經不知去向。
嘟嘟嘟嘟嘟嘟……
「剛剛請了。」馮愛從筷筒里新拿了兩雙筷子坐下。
「我不知道他們來做什麼,現在在和大老闆講話,我聽見他們在問你住哪兒,你知道是什麼事情嗎?」牛梅緊張和關切的情緒被好奇心給淹沒了,聲音不自覺又大起來。
「剛回來沒多久。」
馮愛拉開抽屜,抽出一盒磁帶,是包娜娜的《掌聲響起》。
馮愛用塑料勺把一塊一塊的番薯拍成泥,和飯攪和在一起,番薯的香氣引來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它從樹枝爬到窗外的花架上,蹲坐在那裡,抬頭看著馮愛的動作,舔了舔舌頭。馮愛從窗戶丟出去一小塊番薯,貓嗅了嗅,用舌頭卷進嘴裏,低著頭咀嚼。馮愛喚身後的阿崔看貓,貓看看阿崔又看看馮愛,生氣似的跳下花架離開了。
阿崔對著鏡子里正在脫鞋的馮愛比了一個OK的手勢。
「爸媽過世之後我就沒開過了,也不知道壞沒壞,從前還能聽電台的。」馮愛解釋道,她父母都是音樂愛好者,她卻沒遺傳到這點。
末了,和牛梅在公交站台上分手,把她和她的大包小包都塞進公交車裡,馮愛才到路邊去找公用電話亭。明明已經要回去了,她還是想確認一下,阿崔還在那裡。
「客廳里的組合音響還能用嗎?為什麼你從來沒開過?」阿崔冷不丁問,突然想起似的,打斷了馮愛自認為有些病態的臆想。
那隻黑白相間的貓此刻又邁著無聲的步子走到花架上,朝馮愛喵嗚了一聲。她把窗戶打開,把貓留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它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蹲坐在那些吃剩的早餐旁邊,馮愛點了點頭,它才開始吃。窗外已經是秋天的早晨,街面上的行人開始穿上比較厚的外套,樓下簡陋的花壇read.99csw•com里有幾株菊花正含苞待放,天空依然是舊模樣,卻無故令人覺得蕭瑟。馮愛用四個指頭輕輕撓著貓的頭,卧室里傳來阿崔輕微的鼾聲。
「你剛才買單的時候,她一直盯著你看。」牛梅掩嘴笑。
牛梅對著傳單上的商品指指點點,馮愛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商場在另一個方向,中午得和阿崔說不用煮自己的晚飯了。
「是么。」馮愛有些恍惚,他從來都不是那種會被注意的人,特別是和牛梅站在一起,除了她那有點好笑的名字,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特別的。
「別讓鄰居看見。」她又補充道。
她家在二樓,朱紅漆的木門外還有一扇紗窗,此刻紗網上面停著一隻蚊子,紗窗的把手有些鬆脫,拉門時咔啦咔啦響,蚊子彈一下飛起,停在旁邊的白牆上。
「噢?」
把磁帶轉回到最開始的位置,放進卡帶槽里合上。磁帶跟著齒輪開始緩緩轉動,兩側的音響傳出第一首曲子。
「剛剛誰的電話?」洗漱好的阿崔走出來。
馮愛沒來上班,拿報紙的活計非正式地移交給了牛梅,她拿到報紙的當下,還沒注意到有什麼異樣,直到把它們掛在報刊架上,突如其來的驚嚇讓牛梅震驚得丟掉了手裡的豆沙包。
視線里不斷出現左右晃動的疊影,她要想個辦法,讓這一切停下。
「音響還有聲音,試試看,應該能放磁帶的。」
於是,等到馮愛燒炭自殺的第三天早晨,幾家報紙才在自家的頭版頭條位置上刊登了這則駭人聽聞的事件。這些報紙被裝進郵差自行車後座的帆布袋裡,穿行於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其中一份被丟在馮愛單位的樓下。
進店,馮愛給阿崔挑了好幾件衣服,牛梅東撥撥西翻翻,認為她家的不配穿這麼貴的衣裳,只給他帶了一條正在打折的領帶,完成任務一般。到櫃檯買單,人多,排隊的時候馮愛一直心不在焉,她覺得有什麼在困擾著自己,壓抑著呼吸,又找不出源頭,用手揉著太陽穴想舒緩一些,卻不小心碰到額前一大片烏青,疼得差點叫出來。
把手爸爸在六月才修過的,下午再讓阿崔看看,總這麼垮著也不是一回事情。
馮愛覺得這報道在故弄玄虛,便沒再讀下去,回去看那照片,覺得模特身上的幾件秋裝挺適合阿崔,冬天馬上就要來了。
車禍后,要不是阿崔,馮愛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她把所有無處安放的情感都一股腦扔給阿崔,才能在外人面前展現出正常的模樣。有時轉念一想,她會不會哪天也失去阿崔呢?她曾經以為父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永恆的安全感,可那被無常輕易地就擊碎了,阿崔會不會哪天也離開她?總有這一天的吧,死亡也會將他們分開。馮愛起了一個連自己都頗感震驚的念頭,她想買個鐵鏈,趁阿崔睡著,永遠把他鎖在這間屋子裡,可那樣,阿崔也不再是她想要的阿崔了吧。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回來了。」馮愛朝屋裡喊,回應她的只有廚房裡油爆的滋啦聲。
等馮愛收拾得差不多,貓也吃飽了。後者跳下流理台,向客廳走去,儼然把這裏當做自己家的模樣。馮愛笑笑,把窗戶關上,又稍微收拾一番客廳和書房,儘力讓一切看起來都乾淨整潔,好像下一秒爸爸媽媽就會有說有笑地從玄關走進來,一切都沒變。
馮愛沒說話,牛梅接著說:「哎,今晚去不去百貨?我剛才在路上收到張打折傳單。」她一下提起精氣神,小跑回自己的桌子,帶過來一張紅底的彩印紙,毛線活也丟了,扔在半開的抽屜里。
「不認識,怎麼了?」馮愛回過神來,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