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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流河

大流河

作者:侯張
竇虹給我遞煙,我接過,問,這幾天你去哪兒了?竇虹聽到我的問話,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後說,忙。我步步緊逼,問,忙什麼?竇虹把眼神移開,說,都跟你說了,國家大事,問這些幹嗎呢。我覺得自己有些不體面,說,逗你呢,沒興趣知道。竇虹說,那就好。我嘗試著提出一些要求,說,我們白天也應該見一見面,老看星星也不是個事兒啊,有時候白天的太陽很猛很烈,也想和你看看。竇虹沒有回答我,也沒看我,我分析不出她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她就是直勾勾地看著地漏欄杆,問,你說,這些下水道都通往哪兒呢,終點是不是一條河。我說,我哪兒知道,怎麼樣,白天要不要也見一見面。竇虹仍然沒有接茬,繼續分析自己的見解,說,應該是污水處理廠吧,處理完了再利用,我們生活里很多水都是處理好的污水,說破了天,水一共就那麼多,地理不是學過水循環么,用來用去都是那麼些水,對吧,沒準你買的礦泉水就是你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其他水,但幾世輪迴,你已經認不出它了。我認不認得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已經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了,說實話,有時候竇虹的思維過於發散,這一點會讓我很累,有一種永遠在追逐的錯覺。竇虹站起來要走,離開前對我說,白天也可以見,聽你的,都聽你的,我們天天見,每天一起吃飯,看日出,看日落,看人群聚集,看人群散去,你說了算。我當時非常高興,想上去抱住他,但感覺不太合適,只好目送她離開。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滿心都是歡喜,看向樹洋,睡得像死豬般,睡吧,明天醒來我就要讓你知道什麼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現實要教你做人的道理。那天我睡的格外香甜,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從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竇虹了。
正式見面那天下起了瓢潑大雨,氣壓稍微高了一些,呼吸幾下,感覺通暢許多,窗戶和門開著,穿堂風來來去去,濕膩感被我攥巴攥巴扔到進了垃圾桶,消失了。我窩在宿舍里等了一整天,把那張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一再確認背面的時間和地點。說實話,我心裡頭有點沒底,一是對方的目的,我自認為是不差,但也沒有達到人見人愛的地步,她如此主動,我不免懷疑;以及從小我就被教育染髮者極有可能是壞人,雖然我個人來說並沒有這種輕微的歧視,但難免心有不安,尤其是她如此頻繁地更換髮色,身為學生的話那麼錢又是哪來的?眾所周知,染頭髮要花不少錢。二是我個人對她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到底幾斤幾兩,我也不知道,只不過我認為,不妨礙接觸一下。我是個愛冒險的人。風曖昧地撫摸我的小腿,樹洋回來了,問我在幹什麼,我認真地說,在等待愛情降臨。樹洋笑了,他總認為我不太可靠,喜歡開玩笑,但實際上我經常把實話和刻薄當作玩笑講出去,有時候好笑,有時候不好笑罷了。
晚上約會耗費了我大部分的精力,白天沒法再上課,不過有樹洋幫我簽到,一切還算太平。樹洋認定我最近不太對勁,問我怎麼回事,我有些得意地對他講了竇虹的事,他卻打死也不信,說我在欺騙他,他從來沒在學校里見過一個紅頭髮的女孩。我又氣又好笑,說,你沒見過不代表就沒有,你沒見過鬼,鬼也不一定不存在。樹洋說,鬼就是不存在。我急了,說,我有必要騙你嗎,你就是嫉妒我。樹洋仍然一臉不相信,笑我要麼是被這天給熱瘋了,要麼就是想女孩兒想瘋了,總之就是瘋了,腦袋不靈清,糊塗了。我有些氣急,拉著他走。他說,去哪兒啊?我說,帶你去找竇虹。穿過白茫茫煎烤中的大地,暴晒讓我們慘白,走進自習室。可三層樓,我倆轉遍了,都沒有見到扎眼的紅色,我泄了氣,走出自習樓,坐在被曬得滾燙的鐵質路邊椅上。樹洋走上來,說,我信你了還不行嗎,幹嘛呀。我想起了什麼,拍腦袋,說,她說她不是這學校的,不一定在自習室啊,我也不是每天都去,今天她不在,我沒找到她,也是合情合理,不在此處,一定在別處,但肯定有這個人,我沒騙你。樹洋聽完我的解釋,說,你這樣就沒勁了啊,轉身走了。我坐在烤架上,一盆燥熱的汗水從頭澆下,完全將我包裹,我要熟了卻渾然不覺,沉浸在自己的借口裡。竇虹不在學校呢,在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飯桌上大魚大肉,吃多了並不保健,推杯換盞,場面話講了不少,我這麼失敗的北漂一族,到張克嘴裏,就成了那個名鎮京城的大作家,除了電影劇集,甚至在歌詞界也踏了一腳,完全是影視歌三棲發展,在排外的北京土著面前給家鄉人爭了不少光。保健品行業的同僚們不知是出於發自內心還是逢場作戲,皆對我表現出尊敬萬分的模樣,酒敬了一杯又一杯,喝下肚我才搞明白過來,人家敬一杯,我也喝一杯,人家五六個人喝我一個人,明面上誇我,暗裡是合夥灌我飲酒,糟糕,又被算計了。暈暈乎乎的我站在廁所,洗了把眼,張克從背後出現,帶著一臉壞笑,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大學時光,渾身輕了。張克說,這群人,真壞。我說,不是什麼好人。張克說,一會他們還要去按摩,你去不去?我說,按什麼摩?張克說,就是那種按摩,裝什麼傻啊。我說,不去了,我怕這個。張克說,怕啥啊,不就是放鬆一下。我說,沒弄過,也不想弄。張克似乎是放棄了,說,行吧,那就聽你的。我往包廂望了一眼,說,不想和這群人吃了,你和他們吃吧,我先回去了。張克看看我,說,怎麼了?不高興了?我說,沒有,喝夠了。張克說,行,聽你的,等我一下。張克回身去買了單,買單時一副大哥做派,徹徹底底的當仁不讓,走的時候更瀟洒,同僚們分列兩側https://read.99csw.com,我和張克從中間緩緩走過,場面盛大,鋪上紅毯彷彿身處戛納。車上,我說,你跟他們吃不就好了,我自己回去,我又不是外地人,你怕我丟啊。張克說,我也不願意跟他們呆,不還是為了生意,能早走就早走,少受點罪。明天有空嗎?我說,我哪天沒空?張克說,說話這麼沖幹嘛,有空那好,帶你玩兒去,上個月太忙了,我打算給自己放個小長假,咱倆一起放鬆放鬆。看我神色有些遲疑,張克又說,不是那种放松。我心裡頭稍稍放心了一些。
坐在張克車上,窗外的景色談不上秀麗,因為鎮和鎮離得很遠,中間填充的都是工廠和廢棄的稻田。張克說晚上一起吃飯的還有幾個保健品協會的同僚,我問那我去幹嗎?張克說,認識認識又不是什麼壞事。我無話可說,頓覺自己的幼稚,社交方面投入精力和意願過少,很可能就是我如今失敗的原因,反觀張克,這幾年緊緊抓住人民喜好養生的這個痛點,在老家經營銷售高品質燕窩、雪蛤、冬蟲夏草等保健品,靠著極強的社交能力和經濟頭腦,分店開了一家又一家,車越換越好,房子越住越大。沒想到大學時最弔兒郎當的張克,率先創業致富,走上小康生活。我呢,大學時公認最有才華的那一個,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有話講不出。張克安慰我,你就當吃個飯。我點點頭。
在山谷里轉了一大圈,沒有任何收穫,連個活的小動物都沒有見到,末了張克的槍都沒有開火。太好了,我們現在只有一條魚,卻要滿足兩個成年男子的胃口。張克似乎並不失望,他總是如此鎮定冷靜,這次遊行讓我有些忘卻了他是個粗野男子的既定事實,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故鄉,主場的土壤讓他鎮定、自信、充滿野性的魅力,好像那個保健品張克消失了,那只是俗世的一張皮囊。我們回到高石處,張克用刀把魚剖乾淨,切好,遞給我,說,刺身吃吧?懶得生火了。我說,沒有寄生蟲吧。張克說,吃不死你。我問,那你呢?張克說,你吃,我就不吃了,我餓一頓沒事,胖的人餓不得。我說,那我多不好意思啊。說完我就接過來吃了起來,體力消耗不少,我餓壞了,不過還是有些擔心,問,沒有細菌吧?我們所在處沒有樹蔭,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太陽直射頭頂,頭頂已濕了大片,我又滋生出謝頂的恐慌,這樣慘烈對待發囊,必然不利。平日缺乏鍛煉,我的腿部肌肉早已酸痛不堪,背部和脖頸愈發僵硬,可奇怪的是,我精神卻良好,很長時間沒有去想讓我頭疼的寫作和事業問題,那些事情彷彿離我好遠,並且越來越遠,我渴望保持距離,今天完美做到了。吃過魚肉,張克招呼我出發,我說,去哪裡?張克指指河說,驗證我的說法。這麼多年張克還是沒有一丁點的變化,最看不得別人質疑的眼神,到死也要較真。我也沒有辦法,說是他帶我出去玩,其實是我在陪他,只好跟著張克,沿著河朝下遊走去。
十點之後的校園人煙稀少,彷彿一座慘遭核泄漏事故之後的城鎮。我牽著竇虹的手走在操場的跑道上。操場早就鎖門了,我們是從靠近校外的鐵柵欄處翻進來的,簡直像一對鴛鴦俠盜打破世俗的禁錮尋求自由。不知道監控室里的保安有沒有看到我們,是什麼表情,為什麼還不來阻止我們,我時刻準備逃跑。竇虹穿著弔帶和短褲,頭髮顏色沒有變,這讓我感到意外,她用新買的手機播放音樂,記不清的英文歌名,因為我把背的單詞都忘光了。我們一邊聽一邊抽煙,我的抽完了就抽她的,她的抽完了,我們也就走完了一圈,在跑道上撿起剛剛扔掉的煙頭,如果長度還算樂觀,就點上繼續抽。總有抽無可抽的時候,我問她,為什麼我們總是要晚上見面?白天你都在幹嗎。她說,白天有事要忙。我問,什麼事。她說,國家大事。我嚴肅道,別逗,正經問呢。她這才坦白,說,我不是這學校的學生。我識趣地就此打住,說,我也沒說我是啊。我倆一笑,從來的地方翻出去,沿著馬路又走了好久,其實每天晚上都像今天這樣漫無目的,但我並不覺得無聊。
在大流河彎道上游,較為平靜的河面岸邊,全是卵石,我和張克已經在馬紮上曬了一個小時,從我們把釣鉤甩進河裡至今,沒有任何動靜。我摘下帽子,頭頂一片悶熱,扇了扇,風也是熱的。有些餓,我問張克,中午吃什麼?張克看也不看我,說,釣到什麼吃什麼。我問,那要是什麼都沒釣到呢?張克說,那就不吃唄。我埋怨張克,明明不是什麼老手,卻非要裝資深。張克說,我釣的不是魚。我說,那是什麼?張克說,是平靜。我說,你還挺追求內心啊。張克說,你沒這種感覺嗎,釣魚的時候什麼都不想了,只想著鉤子被魚咬上,世上的紛紛擾擾都與我無關了。我回想了一下,過去的一個小時確實什麼都沒有冒在我的腦海里,但我還是嘴硬,說,您多牛逼啊。張克笑了,說,跟北京人學壞了啊你,不過按理講,你們搞藝術的,應該比我懂這些精神世界的領悟呀,怎麼反過來了。我說,我唯一學會的就是保持距離。張克沒聽懂我在說什麼,突然他的浮標晃動,張克站起來,紮好馬步,腿部肌肉緊繃,腰帶動臂,提起釣竿,一隻白鰷被狠狠地拽出水面,細看眼神,應該有些驚恐。張克向後一甩,魚摔到岸石上,動作一氣呵成,乾淨漂亮,我收回他裝資深的評價。張克牽住魚的尾巴,摔在石頭上,暈死過去。張克掂量掂量,說,太小了。我說,不夠吃啊,難道還要釣一個小時。張克搖搖頭,說,我們換個項目。
說實話,很多年沒關心過張克的情感生活了,現在的年紀,這愛情都不是什麼大事了。張克突然聊起來,我也只read•99csw.com好問,你沒再找了?張克說,懶得找了,多個人多個麻煩,孩子跟著她,我也省心,每個月給點錢就行。我說,噢,我的意思是,有人給你養老就行。張克說,你媽逼,三十幾歲開始說養老,你晦氣不晦氣。我說,我是好心。張克開始穿衣服,說,你呢,在北京多少年了,有個著落沒。我說,你管呢。張克說,從你的反應來看是沒有。我說,你懂個屁。張克衣服穿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麼,笑了。我問,笑什麼呢?張克搖搖頭,說,沒什麼。我說,你說。張克說,我就記著,上學那會兒,有傳言來著。我說,傳言什麼?張克說,沒啥,現在看來挺荒謬的。我說,你說啊,跟擠牙膏似的,煩不煩。張克說,就是有人說,你,從來不去澡堂洗澡,上廁所小便也從來只上單間,就有人說你。我問,說我啥?張克說,說你不喜歡女的。我說,放什麼狗屁,你們這些人真他媽閑。張克說,我就說了荒謬嘛。我心裏升起一股火焰,隨之又熄滅,抬頭,那幾隻烏鶇還在我們的頭頂。張克喊我,你看。我轉頭,那條細小的瀑布旁邊,光的折射作用下,有一條微弱的彩虹。我只是發出一聲,嘁。
第二天一早張克便來到我的住處把我喊醒,昨天晚上睡得並不安穩,一直在做夢,渾身虛汗,我起來洗漱,問張克,怎麼這麼熱?張克拉開窗帘,日光刺進來,說,今天夏至了,不知道啊?我頓感後悔,怎麼挑了這個時間點回到這裏,每年夏天,這兒就像一個巨大的桑拿室,身上總被汗液包裹,像塗滿醬汁的白肉,上屜慢蒸,下意識如狗一般舌頭滑落出口腔,散熱。汗腺比較發達的胖人,比如我,一整個夏天會躲在空調房裡,拉上窗帘,不問世事幾個月,如同走上終南山。我皺眉頭問張克去哪兒,張克說,去郊遊。這時我才看清楚了他的裝扮,軟底運動鞋,短褲,POLO衫,外加遮陽帽和墨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說,我沒帶郊遊的衣服。其實按道理來說,哪裡有什麼郊遊的衣服,我就是怕熱不想出門而已。張克扔出一袋東西,砸在床上,嚇了我一跳,這個狗生的就是如此粗魯蠻橫。張克說,我都給你買好了,XL的夠不夠大?幾年沒見,本事沒長倒是長了不少肉。我沒回嘴,拿著衣服走到廁所換上,一是為了躲開他,二是讓他趕緊閉嘴,不然一句又一句基於我脂肪的調侃要繼續噴薄而出。
樹洋經常在宿舍里看書,這個人一天不消失,我心裡頭就像是扎了一個刺,因為他偶爾會從書後面探出一隻眼睛,觀察我的狀態,這讓我十分不悅,雖然只有一隻眼睛,但我仍能從中感受到調侃。我回以怒視,他卻沒有受到影響,反而發出一陣愚蠢的笑聲,眼睛縮回去。這讓我更惱火。於是大部分的時間我並不呆在宿舍里,也不上課,單純出去轉悠,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以中和我的憤怒和憂傷。從白天轉悠到晚上,到了晚上,就找一些認識但不熟的人喝酒,什麼酒都喝,一切以喝醉為目的。不知生死,不分黑白,活在夢裡,不要醒來,這是我的願望。
又和外聯部的書記們喝了一頓,說實話,我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們,甚至有點討厭,年紀輕輕渾身散發出官僚的氣息。但這並不妨礙我把自己喝醉。喝多,我就溜,免得付賬,並不是吝嗇,只是他們學生會的付錢弄好發票可以報銷。那天有點沒拿捏好,喝得有點過多,剛邁出大排檔,我就倒在樹邊吐上了。人行橫道被大排檔的露天桌席霸佔,給我留的場地不算寬敞,但也夠吐,澆灌土地,這都是肥料。我把剛剛喝的吐了個精光,回頭看,一大群自以為是的大學生在稱兄道弟,場面引人發笑。恍惚間,抬頭看面前的桌上,坐了個女的,長得跟竇虹一模一樣,只不過頭髮是黑色的。我驚詫,漫長日子里的委屈好像找到了目標,我膽子大極了,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她回頭看見我,臉上有點驚訝,我把她拽出來,問,是你嗎?她如同那天一樣只是看著我,不回答。眩暈中我打量她,黑頭髮的她普通極了,若不是我眼睛尖,定發現不了她。就在那一個瞬間,我對她所有的興趣都消失了,和產生興趣時一樣迅速。我突然明白,我們這些人對於與眾不同的看法只是自我幻想,延伸來說,我們膚淺而自戀地認為,我對於世界如何的重要,世界勢必要給我一個答案。我放開她,她就走了,回到桌上,沒再看我,如同一切都沒發生過。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竇虹,不過我確確實實沒再見過之前那個竇虹了,那個讓我念念不忘,魂牽夢繞的竇虹。我搖搖晃晃往回走,路好漫長,夏天也好漫長,怎麼會這麼漫長,怎麼會這麼他媽的漫長呢。回到宿舍,樹洋還在看書,我像是找到了攻擊目標,對他說,看書看書,看個屁的書,有個屁用。樹洋把書合上,對我說,莽夫。
我示意張克千萬不要開槍,張克沒有看我,而是保持姿勢,槍口死死盯住那隻黑熊。我倆保持靜止,黑熊停下腳步,也發現了我倆,它看上去像是被夏日毆打太久,疲累不堪,汗打濕的黑毛反射出光,塌下去,讓人意識到它其實並不壯碩。但我肯定,一發子彈仍然不足以打死它,它絕對可以在兩秒之內衝過來把我倆全部撕碎,吃進肚子。我害怕極了,雙腿打顫但感覺不到,腦子裡一片空白,原來離死亡足夠近時什麼想法也產生不了。張克面無表情,就那樣站著,手指頭放在扳機上,時刻準備著,他怕不怕死我不知道,看上去好像不怕,這一點讓我有些安全感,熊要是咬他,我就可以趁機跑走,葬禮上我會對他道歉,滿懷愧疚地生活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是五分鐘,熊看看我們,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轉身走了。目送它離https://read.99csw.com開,風好像才繼續吹,我渾身都濕透了,癱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我把帽子扔掉,對張克說,還好你沒開槍。張克卻感覺沒什麼,說,它太熱了,在找水。我說,咱倆差點就都死了,不會回到河邊還能碰見它吧?張克說,那就是緣分了,我就是告訴它,別惹咱倆。我說,可以啊,現在都能和動物溝通了,德魯伊吶。張克說,真的跟北京人學壞了。
上車前我從車窗的倒影里看到自己,活像個假裝熱愛運動的發福中年暴發戶,滑稽的卡通角色,我把帽檐拉低,心中默念,這不是我,這不是我。張克配合今天的出行換了輛越野車,側面體現出他的事業是多麼的成功,我窩在副駕駛,冷氣猛吹,宛如活死人墓里的小龍女。我們出了鎮,盤山公路繞來繞去,離人煙處越來越遠,張克開車風格如同做人一樣粗野,轉彎猛剎車急,晃得我身體不適,要是懷了孩子極有可能被甩掉。車裡播放的歌曲品味堪憂,幾首歌頌平凡,強調需要看淡人生、把人生看淡的通俗金曲反覆輪播。雖然我剛剛起床什麼都沒吃,但已經微微反胃,略有嘔意。我摁掉歌,終於安靜,張克看看我,問,怎麼,不愛聽?我說,圖個安靜。張克問,你那文學搞得怎麼樣了?我不想聊這個話題,轉問,我們去幹嗎啊?曬太陽?我都沒塗防晒霜,晒黑了怎麼辦啊。張克笑了,說,防晒霜?你活得怎麼這麼精緻啊?說完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車的後面,我扭身望去,依稀看見些野外裝備。我心中一片糟糕,說,你是打算荒野生存啊你。張克咧嘴一笑。我卻開始擔憂,因為我看見了釣竿,那是不太美好的回憶,童年時被一部日本動漫迷惑,產生了釣魚的渴望,於一個冬天去試過一次,整體無聊到了荒謬的地步,我還被張克的魚鉤勾中手肘的皮膚,拉扯過後導致那一塊的皮膚鬆鬆垮垮,十分難看。我在副駕駛陷得更深了,乏味的旅途正式啟程,我開始想念北京。
雨停之後已是夜晚,遍地水窪,分不清哪些是小溪,哪些是汪洋;我拿上天堂摺疊傘,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3號教學樓後門的樓梯處。如今看來,年輕人缺乏拒絕誘惑的能力,極其可能跌進糖衣炮彈的陷阱。到了約定時間晚上9時許,她準時出現,朝我走來,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沒想好開場白,有些沒底氣。她倒是先開口了,說,你為什麼老看我?語氣直接,有點沖,感覺下一秒如果我的回答令她不滿意她就要毆打我。我沒多想,下意識回答說,你不喜歡被人看?她說,這和我喜不喜歡被人看沒有關係。我說,你頭髮好看。她說,只有頭髮好看?我說,別的地方就還好。她捶我,我笑著說,開玩笑的,也不賴。她說,你可真煩。我說,我知道。這時,教學樓里的燈一層一層被熄滅,如果從遠處看去,大樓應像是在慢慢死去。巡邏的保安拿著一大盤鑰匙,檢查每一間教室,鑰匙們碰撞在一起,發出生鏽的鈴鐺的聲音,我們同時噤聲。正義之師逐漸接近,我和她藏在樓梯暗面,靠得很近,我腦子裡浮現過她的嘴唇貼上來的畫面,放在電影里那就是最俗套的橋段。她小聲問,一會門全鎖了我們怎麼出去?我說,翻出去。沉默中,警笛列車逐漸駛遠,我倆都感覺安全了,我問,你叫什麼?她說,我叫竇虹。
我們又買了兩包煙和兩聽汽水,坐在路邊喝了起來,竇虹問我,平時看書嗎?我說,隨便看看。竇虹說,那就是不愛看,我愛看書。我說,那挺好的。竇虹說,人啊,應該嘗試要記錄自己的生活,片段的,連貫的都可以,過一段時間拿出來看看。我說,聊得前言不搭后語的。竇虹說,跟你就是要想到什麼說什麼,才舒服。我嘗試著延續她的話題,問,那記錄有什麼意義嗎?竇虹說,沒什麼意義,就是會獲得一種「啊,原來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啊」的感覺,偶爾體驗一下這種感覺也還不錯。我說,那我有空試試。竇虹說,因為記憶都很不可靠,容易跑偏,落筆會生根,紮實,定型之後很多想法就逃避不了了,回頭看,當時是逃避還是粉飾,你自己心裡頭清楚。我說,想太多會累,記太多也挺累,等我不那麼懶惰了就試試看。學校毗鄰高速,晚上行車的燈光穿過樹的間隙,像一列永不間斷的火車。喝完汽水就感覺不那麼熱了,我站起來,指著遠處的紅綠燈,說,我們走到那裡就拜拜,改天再見。她說,好。一路上走得很慢,我們一直在聊未來,她要在洛杉磯買帶泳池的大豪斯,會給我留房間,我說不用了,我要在紐約買公寓,那才是真正藝術家呆的地兒,放假了再去洛杉磯找她玩,她說好。黃色的路燈下風吹起她紅色頭髮,像一朵刺桐樹上的花,一切被說出來的胡話似乎都已成真,美得卻像一個夢。
不知道開了多久,不知道還要開多久,倏地,張克一腳剎車,我身體猛烈前傾一下,張克解開安全帶,說,到了。我下車,向四周看了一圈,烈日導致我只能眯著眼睛觀察。我身後是一片刺桐樹林,鬱鬱蔥蔥,樹和樹的間隔極密,像一片迷宮。偶有幾聲鳥叫從頭頂經過,沒有明顯的人為道路,不知道張克是怎麼開過來的。面前是一塊高石,我攀上去,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條河流的彎道,河不是大河,卻飽含生命力,自北方而來的河水沖打在岸邊濺起泛白的水花,轉而奔向東邊。再向東邊望去,河流完全延展開來,一條蠕動的蟒蛇,一直向前但一直存在。水很清澈,能看到河底的卵石和遊動的白鰷,下一個彎道處是山體的峭壁,山不高,卻像被刀鋒修鑿過一樣,河流也在那裡丟失了視野。我問張克,這是什麼河?張克從後備廂搬出馬扎,對我說,大流河。
張克從後備廂拿出一個長款背包,我問,幹什麼去?張克說,打獵去,一般我們九-九-藏-書打獵是帶狗打。我問,狗呢?張克說,今天咱沒帶狗,但咱帶了這個。說完,張克從包里掏出一柄長槍,型號不詳,像是國內人士仿製的土槍,雖然看上去不太精良,但好歹也是柄槍。我嚇壞了,說,你還有這個東西?不是犯法的嗎?張克往槍里塞子彈,說,咱們這小地方,什麼法不法的。而且我又不是拿來打人,是打小動物的。我說,你可別入獄。張克笑了,說,還挺關心我,放心吧,我出不了事,公安局長我小舅。我說,那就好。提著槍,我倆沿著河向上游山谷方向走去,我沒什麼參與感,不過我也不想過於參与,腿發酸,渾身是汗,像走在一口小火慢煎的平底鍋上,喘不過氣,想躺下但現實驅動我只能走下去,一如我人生的縮影。途中張克指著河跟我說,這個河有意思,你知道嗎,你沿著河一直往前走,會回到開頭。我說,不可能吧,河總有個方向,一圈是個圓那不是個死湖了么,還怎麼流淌。張克說,怎麼流淌我不知道,但總會流淌。你要是不信咱們可以走走,很多人都走過,最後都回來了。我說,可能是準頭不好使,迷路。張克說,你總是特別自信。我說,我相信科學。我們沿著河,走進了樹林,穿過一株又一株刺桐,盡頭卻變成了一大片竹林,幻覺中有風吹得竹葉簌簌作響,彷彿是活的,連我都涼爽了不少,煉獄中的一線天。我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迷宮也有出口,繞來繞去出不去就不是迷宮了……張克豎起食指,讓我閉嘴,我收聲,張克突然舉起槍,我的四點鐘方向,我扭頭,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我驚詫地連呼吸都不敢了。
連續幾天沒有見到竇虹,讓我頗為焦躁,我沒辦法向世人證明這段關係的存在,就相當於它不存在。每到熄燈時,我就溜出宿舍,滿校園轉悠,試圖找到竇虹的身影,全部都以失敗告終。因為我們一致同意,不要讓這段關係流於俗套,所以我們並沒有留號碼,我有些後悔,這不相當於放風箏不拴線嗎,荒謬極了。這成了我的困境。每天面對樹洋譏笑的眼神,我憤怒,這小子自己在感情事業上沒有進展,就寄託於我像他一樣失敗,真是完美體現國人劣根性。猜忌心理在我腦中滋長,沒見我的時候,竇虹都在幹嗎,是不是還有好幾個像我一樣的男的,受她蠱惑,圍繞在她身旁,飛來飛去卻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又問自己,想得到什麼呢,把我自己問住了,坐在長椅上,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在鳴叫,不知道在叫些什麼,表達欲如此旺盛,可能是知道自己的壽命不太長久。我感到自己陷入了被動中,這讓我有些挫敗,我通常自詡為瀟洒,對外也一直營造一種情場浪子的形象,不可謂不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個老百姓都有自己的難處。就在我要放棄的時候,樓後面,鑽出來一顆紅色腦袋,向我招手,我看看她一臉無辜的樣子,氣笑了。
太陽下山時,如張克所說,我們走回了原點。張克對我說,道歉。我說,道你媽個逼歉。張克說,我說的從來都是真的,沒騙過人。我說,真的就真的唄,又能怎樣呢。光源消失,一切呈現灰色,大自然突然間不生動了,是日光讓這一切熠熠生輝。我一點都不留戀,我從出生就這般絕情,讓張克趕緊上車,我要回去,回到現代都市的擁抱。在盤山公路上繞來繞去,我累極了,緩緩睡去,我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見我今天在房間里呆了一整天,躺在綿軟寬廣的席夢思床上看天花板,沒有踏出房門一步,什麼都沒幹,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想起,舒服極了。醒過來時,已到住處,張克扔下我就走了,我趕緊換上我自己的衣服,躺在床上閱讀起自己寫的小說,毛病依舊多,情節單薄,人物蒼白,動機莫名其妙,描寫缺乏真實質感的美,漢語詞彙匱乏,主旨不清晰,發展不合理,糟糕透了。我把電腦合上,張克打來電話,說他一天沒吃東西餓死了,問我要不要去吃燒烤,我說好,吃完我就要開始減肥了,張克笑了。那天的結尾就是這樣。那天之後,那篇小說一直躺在電腦里,我再也沒有打開過了,被我遺忘在硬碟的角落。
一路上,幾隻烏鶇在頭頂飛來飛去,像是盯上我們了。我們走在石子鋪成的平原上,從腳底能感受到磅礴的生命力,身邊的河水從翻湧,到平靜,再到翻湧,永不停歇,河中的魚穿梭而過,留下一些弧線,看見這些,不免產生想法:它們都是活物呀。魚也好,河也好,身邊的樹,頭頂的太陽,都是活的。我和張克沒怎麼說話,步履不停,很難再有力氣去交談,只能在行動中獲取一些平靜,這是我多年後熱愛上跑步的原因。丘陵在渺小的人類面前仍然巨大,我抬頭,光禿禿的峭壁上面垂下來一些草木,接著再往上就看不到了,望不到頂。我跟在張克後面,轉過一個大彎,一個水潭出現在我們面前,水潭裡的水像是煮沸了,不停翻湧,再往旁邊看去,原來是一個水量不太大的瀑布,但仍是瀑布。我隱隱預感張克所言有可能是真的。我說,瀑布。張克點點頭。我說,既然有進水的口,流動起來也不奇怪的,但怎麼會是一個圓呢,沒有出口,水怎麼平衡?張克說,大自然肯定有辦法,你就別管了。我說,噢,可能有出口,但這個河是個迷宮,沒人找到過出口,一直在兜圈子。張克說,你真的別管了。說完張克開始脫衣服,脫得精光,一個猛子扎進了水裡,遊了起來。我坐在了地上,趁機休息一會。張克探出腦袋,向我喊,不游一會嗎?我說,游得不好,怕死。張克不再理我,游他自己的,我就坐在岸邊,看他游來游去,如同一條黑色的海豚。
幾天沒有見到竇虹,我的心理開始崩潰,但我的虛偽不允許在別人面前顯露出一絲一毫。可偏偏樹洋十分關心我的情感生活read•99csw•com,調侃般一再詢問我和竇虹怎麼樣了,有沒有取得喜人的進展,比如肢體接觸、未來展望、什麼時候見家長,我故作自然,告訴他一切良好,不用你樹洋操心。可實際上一切都不良好,竇虹就此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是被人在未乾的油畫上抹掉一般,不見了。我甚至開始懷疑竇虹有可能真只是我的幻想。我也不再去自習室吹空調,因為一去就會想起她,我避免一切讓我自己難堪和痛苦的事物,我只能去澡堂洗涼水澡,一天兩遍,可這樣的方法收效甚微。無處可躲,是我現階段唯一的感受,我可笑而窘迫,太陽把我曬死好了,我不要再活。
合上電腦,保存好剛剛的寫作成果,我來到廁所準備洗漱,因為張克給我打來電話,說晚上要一起吃飯。刮鬍子的時候難免照了下鏡子,看到鏡子的我難免覺得自己可笑,此時距離我從北京回到老家,已足足一個月。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才把新小說剛剛寫了一個小小的開頭,並且難以保證不刪除它。三十歲的我頗感流年不利,就在一個月前,接連黃了三四個不大不小的影視合作項目,全是分場大綱都寫好了最後被退了回來,理由是價值觀陰暗,負能量爆棚,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某天夜裡,氣急敗壞的我無法入睡,站在公寓狹小的窗戶前,看著環路上偶爾經過的貨車,審視內心,在北京混了好些年,出了一本書,銷量不佳;寫過一些劇集,差評如潮,名和利一樣兒沒沾著,與理想漸行漸遠,渾渾噩噩像砧板上的豬肉;最要命的是一把年紀了仍在租房住,半點安全感沒有,腳下的任何一平方米都不屬於我,頓感生活無望。第二天早上,我看了眼日曆,立夏,跑到南站買一張火車票,逃回老家,躲一躲。這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甚至我爸媽,只聯繫了我的大學好友張克,他事業成功,經濟實力雄厚,二話不說給我安排了住處,一間不大不小的商務套房,印象里特別適合寫作。列車上我規劃好了此次歸鄉之旅的目標:感受美好,挖掘素材,寫出一篇完全杜絕之前毛病的小說,一篇技術與情感絕佳的故事,一篇讓人潸然淚下的美文,藉此正式攀上我的創作巔峰。
張克從水裡走出來,沒有毛巾,他只能等身上的水風乾,於是在這段時間里,我只能面對他的裸體。他倒是絲毫不覺害臊,大大方方,說實話,我一直羡慕他身上的這股子自信。我不下水並非我真的游不好,相反,我水性極佳,從小就在我媽垂死掙扎式教學法下學會了游泳。我不下水僅僅是因為身材不好,羞於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身體。張克皮膚黝黑,身材談不上健美,但也算輪廓分明,線條優美。他在我身邊坐下,問,最近寫的是什麼小說?我說,沒什麼,就是個愛情小說。張克笑了起來,說,就你還寫愛情小說吶。我說,我怎麼不能寫了。張克說,不是,沒這個意思,就是覺得好玩。說完他開始抖耳朵里的水,邊抖邊說,愛情啊,多少年沒見過了。
我在酒精作用下,變得十分大胆,繼續得意洋洋地對樹洋嘲諷。我大聲說,你寫的小說我看過,對你沒猜錯,我就是偷看的,這麼說吧,倆字,沒勁。看完我才知道,怪不得不好意思拿給別人看呢。樹洋臉色愈發難看,看著我,說,今天喝多了抽風是吧。我見我終於戳到了他的痛處,頗有些得意,繼續說,怎麼,聽不了實話啊?真的,要我說,你就混個畢業證,以後去銀行櫃檯數錢最好,別弄這些需要才華的東西。樹洋轉頭不再繼續看我,說,你懂個屁,有本事你寫。我要完全擊垮他,讓他對一切無所謂,讓他譏笑我的愛情,我要讓他知道一切皆有代價。寫就寫,我拿起桌上的紙和筆,看著樹洋,思索片刻,一個諷刺故事的輪廓浮現在我腦海里:一個註定失敗的作家倉皇逃回故鄉,妄想在那裡寫出一篇讓自己滿意的作品……
南方的夏天,像身處一個水壺的內部,水被蒸發成汽,牢牢趴在身上,讓人分不清汗水和潮濕。我本就是個汗腺發達的失敗者,在烈日里顯得更加狼狽,T恤衫濕了個透,淺綠打濕變成墨綠,大量的汗順著鬢角一路向下,滑過臉頰,時不時還會有幾滴躍過眉毛和睫毛,扎進眼睛里,痛苦不堪。那時我們的宿舍沒有空調,據說學校已在計劃安裝,但直到我畢業之後,學校才真正啟動計劃,這輩子,趕不上趟四個字,刻在我的命里。所以當時的我,為了躲避桑拿,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自習室和圖書館,也不學習,只是為了有空調可吹。根據我的觀察,那個女的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坐在固定位置,穩定得像一顆北極星,手上總是拿著一本書,翻來翻去,也不知道有沒有在看,唯一的變化是頭髮的顏色,上個禮拜亮綠,這個禮拜就變成了橙紅,法無定法,我認為她的發質在不久的將來會因此變得很差,畢竟世間一切皆有代價。我一般會選擇處於空調下風口的位置,強勁的冷風吹乾身上的汗液,讓我從乾爽中獲得一些愉悅。自習室里學生並不多,安安靜靜,我並不看書,也不學習,只是以要出國留學為由拿著一本單詞書假裝翻翻,實際上,我真正的消遣是觀察她。她的背後正好是落地窗,下半部分的百葉沒拉整齊,陽光擠進來,造成一種觀感:她的下半身比上半身要白。那天,她換了這個星期最新的發色,酒紅色,雖然我認為染髮是各種表達自己與眾不同的方式中最廉價的一種,但目光仍被她吸引,她手持一本《計算機通識》,翻得很快,不知道看進去沒有。我背了20個單詞,10分鐘之後就已經全部忘光,盯著窗外樓下由於日照而泛白的銅像,出了神。回過神時,她出現在我的面前,放下一張紙條,離開自習室。我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打開了紙條,上面寫著一句話:「在那做夢的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