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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們的魚

謝謝你們的魚

作者:賈若萱
初中、高中、大學,按部就班,平平淡淡。再見到蘇志軍,已2002年。學校舉辦晚會,既是元旦,又是校慶,所以排場不小,還請了個十八線小明星助陣。我讀大四,空閑時間多,又沒女朋友,便打算去看看,一來想打發時間,二來想找個艷遇。說來慚愧,宿舍六個人,就我一個處|男,每每他們交流床上功夫,我都坐立難安,可我又實在不知道喜歡誰。他們的追求方式簡單粗暴,這個不行,就下一個,甭管最後是誰,追到手就行。我總覺得這種方式缺點什麼,可又說不上來。
我說,等一等。他嗯了一聲,怎麼了,李印?我聽著那頭呼呼的風聲,望著周圍沉默的高樓大廈,說,這幾年我做過一個夢,一直沒機會告訴你。他說,好啊。我說,你從海浪里走出來,就像現在這樣,風聲很大,你光著身子,手裡抓著兩條魚,沿著沙灘走,劈開懸崖峭壁,趕走猛獸飛禽,走到一幢房子前,小心翼翼將魚放了進去,有個女人一直在說,謝謝你們的魚,謝謝你們的魚,謝謝你們的魚。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像是與鐵器摩擦。我突然感到某種尖銳的傷感,於是握緊了拳頭。他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最後一字一頓地說,好,李印,謝謝你們的魚。
畢業后,我去了一家醫藥公司做會計。工資低,但簡單清閑,所以我又做了份兼職:提前兩小時下班,給一個初中男孩補數學。總收入還算可觀,每月都有剩餘,漸漸攢了點錢。爸媽對我的狀態挺滿意,沒多久,便張羅著找對象。我一推再推,拗不過,只好去了。相親女孩是高中學歷,在加油站上班,也有兼職:給服裝廠生產的衣服繡花。她個子不高,微胖,但眼睛大。我喜歡大眼睛女孩,所以又主動約了幾次。她和我一樣話少,我們常去公園散步,有時放風箏,有時吃糖人,有時就乾巴巴坐著。後來有次下雨,我幫她打傘,她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就順勢吻了她。完全是跟電視里學的,我把舌頭伸進她嘴裏,她狠狠咬了口,差點斷掉。
過了一個多月,妻子如願懷孕了。那天晚上,她興高采烈地從衛生間出來,拿著驗孕棒,上面是清晰的兩道杠。我無比震驚,頭皮發麻,身體瞬間僵成一座雕像。她見我臉色有變,問,怎麼,你不高興?我沒回答,換上衣服,出了門。我在路邊坐了會兒,給蘇志軍打電話,他們正在鹿港喝酒,我說你出來下,咱們單獨聊聊。他很快出來了,問,不喝酒?我說嗯,在護城河邊上走走吧。是冬天,冷得讓人想流淚。他問怎麼了,我說沒事。他又問是不是解脫了?我說,差不多吧。他說,然後呢,以後可以出來喝酒了?我嘆了口氣,把事情告訴他,他聽完,反而笑起來。他說,李印,其實這種事,挺正常的。我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說,你整天喝酒,她難免不滿,一不高興,就去找別人了,這不挺正常嗎,人的本性啊。我說,可我沒想過找別人。他說,所以我說婚姻是反人性的,它禁錮了你的慾望,但你不能要求她像你一樣堅持,因為你們都深受其害。他的目光突然嚴肅起來。我說,我該怎麼辦?他說,接受或不接受,你總得選一樣。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充分說明蘇志軍對錢的態度。他說,兄弟們,除了錢,世上還有更美好的事物。我們沒問他是什麼,也許說了,我們也不明白。美好這種詞,就像櫥窗里陳列的奢侈品,偶爾能看到,摸不到,更無法擁有。所以他在我們這些地地道道的窮人中,顯得格外另類。但他還是喜歡和我們待在一起,美名其曰:純粹。實際上,他也做過十幾年的窮人,和我讀一所小學,住一棟家屬樓,用一個衛生間,我還吃過他媽做的菜。他爸和我爸都待過印刷廠,我爸歸技術部,他爸歸後勤部,和千千萬萬的工人一樣,穿工作服,吃大鍋菜,準時上下班。後來有天,我記得很清楚,小學畢業的暑假,陽光把地面照成一面鏡子,我和蘇志軍游過泳,皮膚曬得黝黑,回來發現家屬樓門口貼了張大海報,一個電影的宣傳圖,上面除了演員,還印著他爸的名字和照片,下方一行簡介:蘇文新,編劇。蘇志軍左看右看,說了句,我操這是我爸嗎?我腦子裡回想他爸的模樣,說,是,是你爸,你爸成明星了!他翻了個白眼,繼續往前走。我說,你不高興?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說,高興,又不高興。我沒再追問,他總這樣,關鍵時刻表現得像個大人。
開學后,蘇志軍換了個法國女朋友,我們學校美術系的留學生。由於他常來學校排練,一來二去,就好上了。聽他說,分手時小明星哭著要上弔,質問他為什麼兩年多的感情說沒就沒。他不知怎麼回答,便把紅色跑車留給她,又送了幾個包,終於平息。他這幾年總結出不少經驗,其實一條就是:物質補償永遠比口頭安慰的效果驚人。我們聽后,目瞪口呆,但誰也舉不出反例。我感覺心裏有什麼東西被敲碎了。
那天,我們六個在校門口的燒烤城喝了半宿。除了蘇志軍和小明星,其他三人都是我們學校音樂系的學生。他們在酒吧認識的,蘇志軍需要人手,便聊了聊,組了樂隊。我得知,蘇志軍去法國讀完高中,又上了半年大學,就輟學回國搞音樂了。為此,他爸差點打斷他的腿,一狠心,將他掃出家門。https://read•99csw.com這兩年多,他一直住小明星家裡,白天睡覺,晚上排練或演出,需要錢了就給他媽打電話。他問我過得怎樣,我爸我媽好不好。我說挺好的,我爸下崗后,和我媽做點小本生意。他沒問什麼生意,我也沒說就是冬天支個爐子,賣烤紅薯,夏天弄個二手冰櫃,賣刨冰和冰激凌。我們不停喝酒,喝到星光炸裂,夜色濃厚,街上一個人都沒了。還是冬天,風呼呼吹著,手腳冰涼,全身發抖。小明星醉了,坐到蘇志軍腿上,和他接吻。我看得有點呆,其他三人已倒在桌子上睡著了。後來,蘇志軍把小明星抱上停在不遠處的車,倆人在裏面呆了會兒,大概二十分鐘吧,我也記不清了,酒精讓時間變得不同尋常。然後我站起來,去店裡結賬,兩百四十八,半月的生活費。我望著那輛紅色跑車,猜測是蘇志軍的還是小明星的,猜著猜著就吐了。太無聊了,我突然很想打電話,但不知道打給誰,只好沿著街邊搖搖晃晃地走,在一棵樹下撒了尿,喊了兩聲日你老母,又迷迷糊糊地走了回去。這時蘇志軍已坐在桌前,小明星不見了,其他三人還在睡。他給我倒酒,說,人能不能隨心所欲地活著,是個大問題。我點頭。他又說,哎李印,你說,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啊?我搖頭,擺擺手,非常想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裏面傳來吵鬧的音樂聲,我敲門,沒人應答,便推門而入。這個屋子很大,應該有一百平,扇形,前面一圈酒紅色窗帘,陽光無法穿過。幾個小燈在頭頂亮著,木地板上堆著雜物和一架舊鋼琴,最右邊是張大床,床旁邊是台電腦。一個人趴在床上,緊盯電腦屏幕,熒光隨音樂節奏閃在他臉上。是小常。我走過去,他沒聽到聲音,我只好搖搖他的肩。他回頭,一臉詫異,見是我,表情又放鬆下來,關掉音響。他問,你怎麼來了?我說,你有蘇志軍的聯繫方式嗎?他點頭,給了我一張名片。我說,謝謝啊。他說,沒事,有空接著喝酒。我說,剛才有個女孩一直哭,好像認識你。他嘆了口氣,問,是不是特白,特瘦,長得像只波斯貓?我說嗯。他說,沒事兒,她是我女朋友,梁湖湖。我沒再多問,說,那我走了。他沒送我,腦袋轉到屏幕前,一動不動。
再睜眼,已回到宿舍,坐起來,頭疼得厲害。我穿上外套,想去食堂吃點飯,一摸兜,多了五百塊錢。不用想,肯定是蘇志軍給的。我把錢放到褥子底下,想著什麼時候還給他,可臨走也沒留聯繫方式。那仨音樂系的學生,我只知道姓氏,一個小王,一個小趙,一個小常,不過,要是找,總能找到的。吃完飯,酒醒了大半,頭也不怎麼疼了。中午人少,大家都回去午睡了,我在校園裡溜達,不知不覺就到了音樂系的教學樓,奇形怪狀,像躺著的大提琴。我走進去,聽到一陣抽抽搭搭的哭聲,循音而望,原來是一女孩蹲在牆角掩面哭泣。她聽到我的腳步聲,抬起頭,匆忙抹了把眼淚,站起來,盯著我。她的臉小得出奇,彷彿一隻手就能捏碎。怎麼了?她問。我說,我找人,搞樂隊的,昨天還在晚會演出來著,一共三個人,就在音樂系。她低下頭,等了會兒,又抬頭,嘆了口氣。跟我來吧,她說。我跟在她身後,上了三樓。她個子不高,但腿很長,牛仔褲褲腳被踩爛了,一縷縷絲線拖在地上。我想到美國電影里的街頭少女。她帶我走到一扇門前,說,我不進去了,常宇在裏面,別說見過我。說完她就哭哭啼啼地走了。
蘇志軍的大方,朋友們有目共睹。比如說,有次,他家保姆心血來潮,做了滷肉飯,聞到香味后,他心血來潮地嘗了口,不得了,這一口,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太好吃了,怎麼能這麼好吃呢,比他吃過的所有食物都好吃,他為自己剛發現她的精美廚藝而內疚。於是,為了彌補她,他又心血來潮地揮揮手,送了她一套市價百萬的房子。還有一次,大概七八年前,他和當時的女朋友李美麗去商場購物,迎面走來個男人,偷摸了把李的屁股。之所以記得李,不是因為她多漂亮,雖然她的確漂亮,但和蘇志軍的其它女朋友相比,還是不夠一針見血。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人印象深刻。蘇志軍抓住那男子,去店裡買了厚棉被,裹起他,栓到跑車後面,慢悠悠前進,一手開車一手撒錢。路人爭搶歡呼。李美麗對這樣的狀況不知所措,她有些得意的同時還有些心痛,如果這些錢全落到自己的口袋,那該多好啊,但又一想,這才是蘇志軍能幹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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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頭喝了會兒,蘇志軍說,走吧,我帶你看個東西,今天不著急回家吧?我說,不著急,才九點多。他說,嗯,我爭取早點把你送回來。上了他的車,一輛名不見經傳的小麵包。我詫異,問,怎麼,破產了?他笑,偷著買的,怕小仙女跟蹤。我得知,這個小仙女是他爸朋友的女兒,商業片導演,剛談半年,一直催婚。他始終下不定決心,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但他清楚,反正不是婚姻和孩子。麵包車狂奔在黃色光線中,越過路障時彈起跌落,彷彿下一秒就會散架。他搖下玻璃,風呼呼灌進來,我張大嘴呼吸,路燈影子像一把砍刀,https://read.99csw.com依次敲過眼睛。他突然大喊:活著有什麼意思啊,死了又有什麼意思啊,結婚呢,生孩子呢,都是狗屁!風把他的話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又吹落了他的鴨舌帽。我撿起來,戴到頭上,大一圈,又摘下來。在這個動作中,我突然想到一句話:我們始終沒長大,但已日漸衰老。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夜晚,我想起了蘇志軍,也想起了梁湖湖。我已經兩年多沒見過他們了。那天,小常把蘇志軍打進了醫院,頭骨骨折,差點沒命。最後一次見他,是出院那天,他頭纏繃帶,和我道別。他說他爸要送他回法國繼續念編劇專業,由他媽陪讀。小常因故意傷害罪被拘留,蘇志軍表示諒解,花錢將他保釋,但學校執意把他開除。樂隊自然而然解散了,小王和小趙不知何去何從,反正不再搞音樂,我們在學校偶爾碰到,只是點點頭。小法國很快找到新男友,高大威猛的黑人,噴濃烈的香水。梁湖湖消失了,聽說她自動退學,回了老家。我回憶小常說過的,有狼出沒的偏遠山區,不知她會怎樣。
與小明星相比,小法國的睫毛更長,鼻子更挺,說話也更好聽。我們都很喜歡她。蘇志軍在學校附近租了房,作息也改有所改變,白天排練,晚上喝酒,喝完摟著小法國睡覺。除了我們六人,小常的女友梁湖湖也常來玩,一言不發,看著我們笑。有時小王逗她,她也只是笑。笑著笑著,我就想到她哭的樣子,真是一件詭異的事。我得知,她的專業是物理,業餘寫小說,即將出版第一本書,但版稅只有一點點。小常說,她家特遠,不通車,四面環山,打水要走二里路,路上還有野狼叫。他說這話時表情有些不自然,梁湖湖邊聽邊笑,把耳後的頭髮撥到前面。蘇志軍說,有空可以去那裡開演唱會,狼有什麼可怕的?他用雙手做出開槍的動作,崩在小常腦袋上。
蘇志軍胖了至少三圈,長發沒了,削陷的臉頰沒了,細長的腿也沒了。他穿棉質的運動T恤和褲子,踢踏著老北京布鞋,肚子圓滾滾,眼神疲憊,紅血絲像橘子的脈絡般延展。他說,李印,好久不見。聲音嘶啞。我點頭,想調解下初見的尷尬,便說,你呀,怎麼胖了這麼多?他聳聳肩,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像膨脹的氣球?我打量他,點頭,說,哎呀別說還真挺像。他說,早胖了,在法國就胖了,一直沒瘦下來。我媽坐在椅子上,笑嘻嘻看著我倆。我瞥見牆角放的水果和看不懂名字的外國貨,猜到是蘇志軍拿來的。我媽對蘇志軍說,小軍,你叔正做飯,馬上好了,留下一塊吃。我看他的眼神有些猶豫,便說,媽,我和小軍出去吃,家裡施展不開拳腳。她勸了半天,沒勸住,我和蘇志軍去了樓下的大排檔,點了羊肉串、毛豆花生、冰啤酒,坐街邊看路燈。
那晚,我們去了鹿港,當地最有名的娛樂會所。聽同事提過,領導和客戶談生意,有時會選擇這裏,消費幾萬起步,我作為普通櫃員,自然沒來過。一進門,兩排穿藍白色旗袍的女孩沖我們鞠躬,柔聲細語地喊,歡迎光臨。前台的經理趕緊過來,笑吟吟地拉住蘇志軍的胳膊,軍哥,來啦,還是9999?他點頭。我們進了9999號包房,屋子很大,擺著歐式長沙發和紅木茶几,電視在正前方,旁邊一個點歌台,過去一條小長廊,是一張大方桌,桌背後擺著酒櫃,再裡邊是衛生間。經理問,軍哥,這次要幾個妞?他看了看我,搖頭,一個都不要,上點酒和菜吧,再來點水果。她問,還唱歌嗎?他說,當然。我們坐在沙發上,望著藍瑩瑩的電視屏,笑了起來。我問,你經常來這兒?他說,一周兩三次,主要是唱歌,偶爾叫幾個姑娘陪著。我說,我從沒來過。他說,還是少來娛樂場所。他站起來,點了幾首歌,又坐回我身邊。我吃了幾口牛肉,驚訝地發現,屏幕里唱歌的人就是蘇志軍。我問,這是你?他說,是啊,年輕時多瘦啊。瘦子蘇志軍站在沙漠里,背後是無盡的藍天白雲,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他立在中間,像一棵光禿禿的樹。鏡頭拉近,我看到他頭上纏著繃帶,臉落滿灰塵。他說,以前拍的,剛出院那會兒,我用假名出了張專輯,就這一首歌,四分四秒,又拍了MV。又說,還想組個樂隊,但嗓子不行了,也胖了,玩不動了,感覺這幾年一眨眼就過去了。我不知該說什麼,一股沉重的氣流堵在心口。我們呆坐著,看著屏幕中的他,細胳膊細腿,眼神迷離,晃來晃去。音樂聒噪,與沉默的MV並不匹配,但我卻感到毛孔顫慄,汗毛豎起,不知是空調溫度太低,還是酒喝多了。他說,我還告訴你件事。我問什麼。他說,我爸死了,昨天剛下葬。他沒看我,眼睛盯著屏幕,這首歌循環播放,瘦子蘇志軍也循環出現,一遍又一遍,像是被困在了那裡。我知道我們誰也無法逃脫。我拍拍他的肩,嗓子動了動,話最終沒說出來。顫抖,顫動,我知道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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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像玻璃一樣平靜,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照顧妻子生下女兒,生活步入正軌。但我知道,一切都變了,我甚至想切掉聲帶https://read.99csw.com,不再講話。兒子問我,爸爸你的嗓子出問題了嗎?我搖頭,把女兒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地觀看,看著看著,竟覺得她的臉上有了我的影子。真是件讓人欣慰的事。我換掉號碼,不再和蘇志軍聯繫,他很快淡出我的生活,奇怪的是,他也沒來找過我,彷彿我們約好了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長久以來,有雙手,懸在我頭頂,在我人生的每一個分叉口,它都會動一動。過了一年,我的母親去世,又過了一年,我的父親也走了。我們賣掉老房子,在郊區貸了一套複式,每月的還款,像一架鼓,咚咚敲在身後,我不得不更加賣力賺錢。只是頭髮越來越少,肚子越來越大,成了徹徹底底的中年人。有意思嗎,我在心裏問自己,可是,可是每個人都會老,不管怎麼生活。
後來,那五百塊錢沒有還給蘇志軍,原因是他不肯要,甚至急紅了臉,說我這種不可理喻的行為是在寒磣他。我沒有勉強,重新裝回自己的口袋。一來,我確實沒錢,請客屬於打腫臉充胖子,二來,蘇志軍喜歡花錢,倒不如滿足他的心愿,他高興,大家都高興。很快,進入大學最後一個寒假。我回到家,幫爸媽去菜市場批發紅薯,騎三輪車運到攤位,一天跑兩次,差不多能賣完。下學期就要考慮工作的事,爸媽很愁,問我要不要去銀行,找找關係,塞幾萬塊錢,應該能辦成。我說千萬不要,自己能找到,他們依然唉聲嘆氣。其實我心裏也沒底,但我不想花他們的錢。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告訴自己,還是看天命吧。
禮堂里沒什麼人,我坐到第一排,沒一會兒,人就多了。前幾個節目沒意思,看得昏昏欲睡,中間小明星上場,跳了段辣舞,瞬間精神了,內心蠢蠢欲動。我這人相信緣分,轉頭,瞥到左邊的女同學,竟然還不錯,白白凈凈,戴黑框眼鏡。我想問問她的興趣愛好,然而她目不轉睛盯著前方,嚴肅認真,彷彿一臉怒氣。我體內的火焰又被澆滅了。便打算走人,回宿舍繼續思考人生。這時,一個樂隊走上台,好像是學校自己的樂隊,叫「黑森林」。我看著長頭髮的主唱有點眼熟,但想不起是誰,又坐下聽了會兒,聲音也陌生。他們一共唱了三首,觀眾席沸騰一片,我不愛聽歌,覺得無聊,便起身,回了宿舍。後來我去熱水房打水,路過禮堂,恰巧碰到那樂隊和小明星一起,五個人,背著樂器,從後門走出來,一邊說話一邊笑。我看過去,主唱摟著小明星的肩膀,和我對視了一眼,然後停下來,問,同學,你是王印嗎?我說,不是,我叫李印。他咧嘴笑了,說,對對對,李印,你模樣沒怎麼變啊,我是蘇志軍。我想了想,也笑了,說,你頭髮太長,我不敢認。他拍拍我的肩,說,走,喝酒去啊。
他爸死後,他繼承了大額遺產,下下下下輩子都可以衣食無憂。他不知道他爸哪裡來的這麼多錢,這麼多房產,但無論如何,證明了一個道理:人蒙上眼睛,還是有用的。他搬回城南區,陪在他媽身邊,依然沒去工作。我們見面的次數多了起來,一周一兩次,他會帶其他人來,一些富家子弟或權高位重的人,有時只吃飯,有時吃完飯還去鹿港玩一會兒,叫十幾個姑娘,唱唱歌,喝喝酒。說實話,我不適合這種聚會,不知道聊什麼,蘇志軍說,瞎聊吧,就當交個朋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由於回來得晚,引起了妻子的不滿,她開始數落我,由這個不是,跳到下一個不是,最後把我全身上下都抱怨了一遍。我又氣又羞愧,想著下次絕不出門了,但蘇志軍的電話一響,腳底像抹了油,情不自禁又出去了,我說過,他有種魔力。為此,妻子在心裏把蘇志軍拉進了黑名單,認為他是個好吃懶做不學無術的胖子。去年她說想換一套市中心的學區房,無奈加油站需要資金周轉,房子首付拿不出來。所以要想安撫妻子的情緒,有兩種辦法:一是不出門,二是賺更多錢。第一種我做不到,只能在第二種上花心思。於是,我試著和蘇志軍帶來的朋友聊天,吹牛逼與聽吹牛逼,竟然爭取到了一些業務,很快,我的職位由普通櫃員上升到了經理。妻子自然高興,我趁熱打鐵說,其實你不知道,我出去不是為了玩,是為了談業務。她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會碰到這種事,以至於不知作何反應。我不憤怒,一點也不,只是看向兒子的時候有些愧疚,可這愧疚從哪裡來,我不清楚。我開始不動聲色地冷落妻子,清晨早早出門,中午在單位吃,晚上又出去喝酒。一開始,她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說沒有,她便不再問了。後來,她的肚子逐漸凸起,像一根針扎進我的眼,我幾乎不敢看了。那晚,我們在鹿港喝酒,我摟著一個姑娘,放在以前,我不會這樣做,但那個月每天我都摟著這個姑娘,她年輕、漂亮、纖瘦,使我想起漫長的青春期,如果時間能重頭來過,我一定選擇和現在不同的生活方式。酒到興處,女孩醉了,貼上我的身體,我沒醉,但我還是吻了她。她說,哥,謝謝你這一個月的照顧,沒有你,我早就餓死了。我說,談不上談不上。她像藤蔓一樣纏住我的肩膀,我拍拍她的背。這時妻子從天而降,劈開我們,甩了我一個耳光。齷齪!她咬著牙喊,聲音融在音樂里,大家還是聽到九*九*藏*書了。我不知道她怎麼進來的,幾個經理站在她身邊,像一群天兵天將,我有些懵,彷彿正經歷一場審判。我站起來,望著她隆起的肚皮,不知道說什麼,一聲不吭地走出包房,回了家,沒跟任何人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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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喝酒,我的肚子也鼓起來,妻子說我走路的背影越來越像只企鵝。我們買了學區房,搬到中心地帶,離著鹿港近,喝酒更方便了。由於經濟狀況的好轉,妻子想要二胎,我不贊成,一來覺得累,二來覺得完全沒必要。妻子不知怎麼了,也許是母性大爆發,也許聽了誰的勸說,又哭又鬧,誓不罷休。我知道,她想做的事,必須達成。於是我嘴上同意,私下去醫院做了結紮,這是蘇志軍出的主意。他問,你覺得這個世界有意思嗎?我搖頭。他說,那不得了,為了對生命負責,你不能妥協,得去結紮。我想了想,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兩個月後,妻子的肚子依然沒動靜,她去醫院檢查,沒問題,便推測是我的原因,喝酒太多,導致精|子質量不行,讓我戒酒戒局,努力備孕。聽到這裏,我差點心臟驟停。我說,媳婦,我三十五了,半輩子快過去了,下半輩子,我想為自己活。她問,你自己活,那我呢?我說,咱倆一起活。她說,你太自私了,以後晚上不許出門。我不同意,她抬高聲調提出離婚,並摔碎了桌上的花瓶。我嘆了口氣,只好妥協,暫且退出酒局,蘇志軍表示理解,說,兄弟,等你回來,反正結紮了,不會有意外,她試試不行也就放棄了。
夏天的風很舒服,星星像幾顆痣,點綴在夜空中,遠處的燈火忽暗忽明。他問,你結婚了?我說,兒子都五歲了。他笑,這麼突然,咋不通知我?我說,找不到電話,也不知道住址,那會兒你應該在法國。他說,還是沒讀下去,退了學。我看著他的臉,發現他老得不輕,皺紋在燈光下愈加明顯。我們碰了幾次酒,吞咽的聲音來回滾動,我想起大學時,每天爛醉如泥,頭疼著醒來,那似乎是很久遠的事了。氣氛有些沉默,隔了這麼久沒見,我們都感到無所適從,也許一起走走,結伴撒個尿就好了。但我們誰也沒有動。旁邊桌上的人發出陣陣笑聲,我遞給蘇志軍一根煙,他擺擺手,指指嗓子。怎麼了,我問。他說,發炎。我把煙收起來,幫他要了杯熱水。他從包里掏出一頂鴨舌帽,扣到頭上,喝口熱水,又喝口冰啤酒。我笑了出來。他也笑了,眨眨眼,問我,李印,你說,婚姻有什麼意義?我說不上來,沒什麼意義,別人結婚,我也結婚,就這樣。他又問,生孩子的意義呢?我說,這個就更不清楚了,可能婚姻太無聊,想找點別的樂趣。他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問,還搞音樂嗎?他說,不搞了,但搖滾不死啊。我點頭,沒再說什麼,接二連三的車從身邊劃過,帶來陣陣氣流,漸漸吹散了見面前的興奮感。
夏天的傍晚,天還沒黑,夕陽西下,整個城市一片橙紅色。妻子在廚房熬粥,兒子在屋裡畫畫,我從冰箱拿出半個西瓜,切成五塊,擺在盤子里。光線落在地板上,像一個菱形水塔,我看了會兒,告訴自己,好好過日子,千萬別沒事找事。電話響了,是我媽打來的。這幾年,她腿疼得厲害,上下樓不方便,所以很少出門,買菜做飯全由我爸完成。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左眼皮跳了一下,問,媽,怎麼了?她笑嘻嘻地說,哎呀,小軍來啦。我說,誰?她說,小軍啊,蘇志軍,你們小時候經常一塊玩兒。掛斷電話,我的心狂跳起來,肩膀縮緊,熱乎乎的。這大概是這些年來最不尋常的一天了,我似乎在一直等著這一天。我對妻子說,我去看看我媽,有朋友找我。她問,哪個朋友,你有朋友?我說,是的,老朋友。她說,還給你留飯不?我說,不用了,可能回來得晚,別等我,早點睡。
我們就這樣玩兒了四五年,期間他胖了十斤,買了三輛車,換了七八個女朋友。那群朋友來了又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淘汰我,明明我才是最不合時宜的那個。每當這時,我就想起大學,蘇志軍坐在一群窮人中間,聊純粹,聊美好事物,如此格格不入。我不確定是否懂他了,也許隨著時間飛逝,懂了一點點,只是這一點點,在龐大的基數面前,無足輕重。
很快,他家炸了鍋,足足熱鬧了一個月。記者採訪、粉絲簽名、路人圍觀,甚至某個大領導也前來祝賀,題了幅字。暑假結束后,他爸從印刷廠辭職,帶全家搬到城南。那片是富人區,一家一棟二層小樓,樓前有個小院,可以種花種菜。我沒去找過他,他也沒再回來,但我總能得到他爸的消息。有一陣兒,各個台都在放他爸寫的電視劇。我媽說,他爸已經從編劇變成了全國知名編劇,並意味深長地看了我爸一眼,深深嘆氣。
第二天醒來,蘇志軍不在,小法國還在睡,我們四個輕手輕腳出了門,商量去食堂喝點養胃粥。到學校門口,看到蘇志軍的車,停在正中間,來來往往的學生竊竊私語。我們走過去,貼緊玻璃,看到蘇志軍和梁湖湖,一個坐在駕駛座,一個坐在副駕駛,沉沉睡著。蘇志軍的手抓住梁湖湖的手,梁湖湖的頭靠在蘇志軍的肩膀。我的太陽穴劇烈地跳動。小常臉色一變,使勁拍打車https://read•99csw•com門,但裏面毫無反應。梁湖湖的胸口起伏平穩,髮絲一上一下,像一艘行駛的船。我彷彿見過這個場面。小常跑到門衛室,氣勢洶洶借了根鐵棍,哐啷,敲碎了玻璃。玻璃渣飛起來,落到他倆身上,他們同時醒來,張大嘴,像剛被撈起的溺水者。然後是短暫的停頓,蘇志軍和梁湖湖看著小常,他們的手還疊在一起。兩個門衛大叔走過來,摁住小常,奪掉他手中的棍子。我突然覺得時間靜止了,空中浮著碎玻璃,所有的,一切,凝固,只有我能移動。小王和小趙成了兩座蠟像,我打開車門,拉下樑湖湖,她的眼睛大睜,沒有情緒,我又拉下蘇志軍,他的肢體僵硬,臉上的鬍渣像發芽的草地。周圍突然暗了,我聽到飛機呼嘯的聲音,那輛車漂起來,在空中轉了個圈,慘烈落地。
轉眼已到2010年,兒子五歲,在家附近的幼兒園讀大班,由我接送。我辭掉醫藥公司的工作,考進銀行,成為一名普通櫃員。實際上,現在的工資趕不上以前,但人人都說,體面。我想,當一個人開始計較這些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老了。我頻繁聞自己身上的味道,腋窩、胳膊、手心、腳掌,甚至枕頭上遺留下來的。妻子對我的行為感到詫異,我不知如何解釋,有時候,我覺得她十分積極,這點和我不同,所以她這幾年混得不錯,開了兩個加油站,也正是由於她的收益,我才敢辭職。換句話說,家裡的財政大權在她手裡,我只是個吃軟飯的。每天,我兜里揣著一百塊錢,準時上下班,吃過晚飯獨自去護城河晃悠,讓風吹過我的身體。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問題出在哪裡呢,我和妻子依然恩愛,兒子聽話懂事,沒什麼不對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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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一年後,我們打算結婚。想了想,我虛歲二十五了,是時候有個家,再要個孩子了。女方那邊也同意這門親事,談妥后,開始準備。婚房貸款買的,爸媽出大頭,我出零頭,簡單裝修完,女方送了些家電,就差不多了。婚禮定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岳父選的,說既能撐起場面又不鋪張浪費。我們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那天,她沒回家,在我的單人床上擠了一宿。我第一次貼近女人的身體,興奮得發抖,她拍拍我的背,問,干過那事嗎?我說沒有。她笑了笑,關燈,在黑暗中脫掉上衣。月光照在她的脖子上,我感覺她像條光滑的魚,搖搖擺擺地游到我胯|下。我突然跌了進去,骨骼順著電流舒展,她輕輕哼起來,我閉上眼,任由身體起伏。
再後來,我四十歲了,女兒即將幼兒園畢業,兒子去了市裡最好的中學。凌晨兩點,手機響了,妻子翻了個身,背對我,又睡了。我坐起來,去陽台接電話。對方是嘶啞的男聲,他說,李印,好久不見。我笑了笑,說,好久不見。那邊帶著噼里啪啦的噪音,使他的話語模糊不清。他說,李印,我見到她了。我問,誰?他說,她,我見到她了。我問,哪個她?他說,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她,沒想到真能遇到。我在大腦里過濾他的女友們,發現都是汽水裡的泡泡,冒出來,又破裂,什麼都記不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醉醉的,這是愛嗎,李印,你真正愛過一個人嗎?我嘆了口氣,問,你在哪裡?他說,我們在海邊放煙花,你能看到嗎?我在夜空中搜尋,什麼都沒有。但我真的聽到了海浪的聲音,像一個又一個的口哨。他說,她做到了,我也做到了,我們贏了。我問,贏了什麼?他說,梁湖湖的模樣一點沒變,你相信嗎,李印?我的眼前出現一張哭泣的小臉,又出現一輛破碎的車,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驚訝,雖然我已經這麼多年沒想到她了。往事像魚一樣一躍而出。他說,我們今晚就離開這裏,去一個沒有雲的地方,她帶著小說,我帶著音樂。這下我確定他是真的醉了。我問,怎麼去?他說,隨便什麼都行。我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他問,李印,你想和我們一起走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太容易妥協了。我說,是啊。回頭看了一眼妻子,她的身子在一小片月光下,被子貼在臉上,像一層沉重的殼。我感覺心臟被人打了一拳。他說,我們會回來看你的。我問,什麼時候?他笑嘻嘻地說,任何時候,只要別是猴年馬月,好了,我們要出發了,拜拜李印。
我把找工作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整天醉醺醺的。爸媽打來電話,催促我用點心。每次聽完,我都警告自己別再喝酒,可蘇志軍的電話一響,就又忍不住了。他有種魔力,能把所有事分析得頭頭是道,且無法反駁,應該是遺傳了他爸的天賦。但他不願意和他爸扯在一起,並稱他為親愛的老法西斯。原來,他爸蒙上了眼睛和耳朵,丟掉職業操守,什麼來錢寫什麼,還強迫他生產圈錢的垃圾。他說,人應該有所堅守,哪怕什麼都得不到。梁湖湖聽完這番話,突然發出雷鳴般的哭聲,我們都嚇了一跳。小常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喝酒喝得心臟疼,想先回宿舍。小常已八成醉,站不穩,蘇志軍便提議他開車送梁湖湖回學校,問小法國去不去,小法國搖頭,讓他快去快回。那晚,我們都醉了,小趙吐得稀里糊塗,倒頭睡在蘇志軍家的地板上,小王摔碎了小法國的雕塑,她尖叫,甩了我一個耳光,我被打得更暈了,終於痛快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