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喜馬拉雅姐妹

喜馬拉雅姐妹

作者:兔草
雯把按|摩|棒甩到一邊,忽然捉過我的手,按在她胸上。我渾身顫抖,想起兒時在電視節目里看過的可怖遊戲——嘉賓們圍在一起,蓋有黑布的玻璃匣子依次排開,裏面放著蜥蜴、蛇、老鼠、蟲類等,觀眾可以清晰看見裏面的生物,而嘉賓卻只能聽到眾人的尖叫聲。他們不知道自己把手伸進黑匣內,會觸摸到什麼。
一開始,我只能爬個三五米,我的手部力量無法支撐身體,每次遇到這種挫敗時,我都會癱倒在練習墊上,想象自己的人生,還沒開始奮力攀登,就已經墜落地上。興許是為了跟自己較勁,我每次去攀岩館,都要朝上再爬幾米。教練會傳授一些秘訣與技巧,但能否做到,全看個人,想要登頂,除了多爬多練,別無他法。
我握著手機的手開始顫抖。也就是說,假設,雯沒有動手術,那麼現在這個時間,我們可能正在博卡拉的某處酒店內。大地崩裂,山川震動,我們還沒有抵達所謂的巔峰,就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劈砍成殘破屍體……
雯把我拉過去,偷偷湊在我耳邊說:「有沒有什麼辦法,趕緊讓她走?」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觀光客,只不過隔岸觀火看了一場災難片,而雯是被奪去了一部分肢體的倖存者,她已獨自承受了一場肉眼不可見的大地震,這地震自地殼深處而來,已將她殘留的雪峰、山林盡數瓦解。我們現在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已不可能平靜對談。
和鄒宇分手后,我又相親過幾次,但那些男人各項條件均不及鄒宇。母親勸我,男人嘛,偷偷腥,總會回來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看著母親,看著她滄桑妥協的面容,想起父親的出軌,想起母親認識的那些阿姨們丈夫的出軌,想起他們聚在一起說,沒事,在外偷吃歸偷吃,能回來就行。
「這麼說來我運氣還算好?」雯拍著手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說對吧?」
鄒宇到時,我正在訓練。
我送雯的禮物是一個金屬銀質按|摩|棒,說明書上寫:鉑金閃耀璀璨光芒,三百六十度深雕面部曲線,手感舒適的小巧滾輪,專為女性面部而設計,猶如專業美容師纖細手指撫摸,緊緻呵護肌膚,令你重返童顏。我把那按|摩|棒拿在手裡掂量掂量,怎麼看都像男性陽|具,趁我不備,雯奪過按|摩|棒,在自己臉上滾了起來,滾了幾分鐘后,撇著嘴說:「什麼破玩意,一點效果也沒。」
她住雙人病房,病友不在。我去時,房間內安安靜靜,看起來空無一人。在雯的床位上,被單高高聳起,如雪白山包。太明顯了,她總愛玩這種捉迷藏遊戲,學生時代,她就喜歡躲在各處嚇我,有時是牆后,有時是大樹下,而現在,她從白色被單內漸漸露出一個腦袋,大聲喊道:「生日快樂」。
在搜集有關喜馬拉雅山登山資訊時,我曾看到一條新聞,說是一對情侶二月底赴尼泊爾攀爬喜馬拉雅山,最後被登山客發現時是三月九日,此後便失聯。兩人失蹤當日,山區多處降下大雪,造成雪崩,兩人一度試圖退回海拔較低的河谷地帶。在山上呆了近一個月,男方在納查特河谷被救援人員尋獲,而女方則在被發現前三天不幸去世。受困到彈盡糧絕時,女方曾主動對男方說,兩人誰先死去,還沒死的那個人,就要靠吃對方的肉活下去。最終,男方沒有吃下女友的屍體,但我不知道,如果救援人員再發現得晚一些,男人該如何獨自在雪山生存,會不會最終耐不住餓,生啖人肉。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我給她寫了一封郵件,郵件里寫了一句話——「montains may depart.」這句話出自以塞亞書九九藏書,全文的意思是「大山可以挪開,小山可以遷移。但我的愛必不離開你」。
在我面前,冰雪聳立,山川如巨人卧在眼前,正當我想走過去,仔細欣賞冰川風景時,山忽然坐了起來,那是一個人,一個白色的女人,裸著乳|房,頭上沾染有片片雪花,我看不清她的臉,因為風雪太大,等我握著登山杖努力走過去后,我看清了她的臉,是雯。
雯掀開被單,撲向我,如小獸般在我身上嗅來嗅去。我命她坐好,然後從包里抽出了一個禮盒,之前開玩笑說要互送禮物,我說送你一個自|慰棒吧,她撇撇嘴說讓我滾。用一個流行語說,雯是母胎單身,即從娘胎里出來到現在三十歲,她沒談過一次戀愛,沒和男人牽過手(小學春遊時除外),沒和男人接過吻,更談不上進一步的親密接觸。我說再這麼下去,你就距當代女性越來越遠了,雯聽到這些,總是搖搖頭說,忙著賺錢呢,哪有工夫談戀愛?
「你是搞策劃的。你說了算。」
半年前,我和雯開始商議去喜馬拉雅山一事。我們即將三十,沒成為誰的妻子,也不是誰的母親,更非公司中流砥柱。年少時渴盼的巔峰從未出現,下坡倒是清晰可見。有人說,三十歲后,新陳代謝減慢,身體機能會逐步衰退。為此,我和雯打算去挑戰一次極限,但就在我們準備出發時,她忽然住院了。
然後呢?
她到底有沒有提到過要去喜馬拉雅山的事呢?
我也去過雯子的家,但那片老房子正在拆遷。我想起初中時經常上她家玩,那房子只有三十來平米,小且局促,轉不開身,雯沒有單獨卧室,夏天總是弄張涼席睡在客廳里。工作七年後,她貸款買了一套小戶型,希望和父親分開住。還貸款時她臉上沒有那種普通年輕人的哭喪嘴臉,總是開心地說:「姐也有自己的房子了。」
鄒宇是我的未婚夫,曾經是。
就在我倆講話之際,虛掩的門被推開了。來者是汪小娟,我倆初中同學,傳說中的班花。歲月待她不薄,不僅未在她臉上刻下傷痕,反而給她增添了一些成熟|女性獨有的風韻。
汪小娟不懂,正如我也無法完全理解她的生活。
鄒宇此次來找我,是為了複合。和我分手后,他迅速和那個洋酒推銷女郎分開了,渾渾噩噩時,出去和人約過,也談過那種三個月兩個月的戀愛,他說離開之後才發現,那些女人都是虛的,空心皮囊,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他,對他好。
鄒宇感嘆了一番后,又悄聲道:「聽說你們兩個想去爬喜馬拉雅山,胃口倒不小,但是沒個男人,是不是還是不太行?行李都沒人提,自己背多重。」

3

好人為什麼沒有好報呢?
醒來后,我滿臉淚痕,說不清為何會在夢中流淚。鄒宇發信息說他已經訂好了酒店,希望我和他的父母吃一次飯,重修舊好,這或許是一次機會,一次不用費力就能享受到某種更輕鬆生活的機會。但雯還在醫院里,穿著病號服,等我接她,等著和我共進晚餐。
雯舔了一口「雪山」說:「活著就好。」
雯的母親死於乳腺癌,這是一種家族女性難以逃離的遺傳病,儘管每年都在體檢篩查,但雯還是沒能逃脫這種噩運,但幸運的是,發現得較早,癌細胞還未肆意擴散,如果得到有效治療和控制,存活幾率極大。
「太可憐了。」鄒宇說:「真是沒想到。」
我曾想哭哭啼啼分手就此了事,但雯說不能便宜了鄒宇這個大騙子。捉姦夜晚,我和雯穿著黑衣黑裙,戴著墨鏡,像兩個殺手,衝進酒店。破門而入時九_九_藏_書,鄒宇和那個女孩衣衫不整,我窺見女孩裸|露的乳|房,像一塊椰子蛋糕。忽然就想起鄒宇在不同場合嫌棄過我身材不夠豐|滿,屁股和胸像男人,那一剎,我沒忍住,哭了出來,哭或許不是因為背叛,而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慘敗於人。
「沒關係的,現在到處都是做義乳的,我去做個假胸。」雯拍拍我說:「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樣,而且尺寸還能定製,你說多棒。」
我和雯沒想那麼多。在我們看來,三十歲后的人生必是另一段坎坷之路,走與不走,石頭和玻璃渣都已鋪滿整條路。在此之前,我們想找到一種方式證明自己。這樣即使老了,即使滿鬢霜白,即使掉光了牙齒,回想起雪峰日出那一剎的美麗,心中還能緩緩淌起一片溪流。
胸部。高聳的胸部。那曾是雯引以為傲的身體部位。她長得像她父親,眼睛小,嘴唇厚,鼻樑塌陷,儘管常年健身,但小腿肚上的肉卻永遠減不下去,唯有胸部,她沒有灌溉,沒有保養,卻比別人要挺拔緊緻飽滿。
「那總比和男友結伴登山,卻被吃了要好。」
「你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所以喜歡逞強。」鄒宇的話像刺一樣深深扎進我的心裏。這麼多年來,我沒能功成名就到足以鄙視普通人的生活,又沒有通過完成普通人的生活而融入集體。而爬喜馬拉雅是一種儀式,一種自我求證的儀式,現在,祭壇坍塌,風景消失,一地殘渣。
也就是在那時,我忽發雄心壯志,想去征服喜馬拉雅。實際上,也並不是想真正地登上山巔,而是希望在抵達的那一刻,能拍下照片,發一張朋友圈昭告世人我竟可以征服這座高山。
一年半前,我還在每天期待著自己的婚禮,婚禮由我一手操辦,從戶外選址到婚慶公司乃至攝影公司,都由我精心挑選,我安排做一場草坪婚禮,以精緻花束搭建成森林遊樂場,來賓手持一張遊樂場進場券,券上印有我和鄒宇的卡通頭像。而就在我籌備正酣時,忽然發現,鄒宇出軌了。出軌對象是一個做酒水推銷的年輕女孩,身材豐|滿,腿長膚白,除了著裝較為暴露庸俗,其餘外貌的確勝我一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和鄒宇有相似教育背景及相近三觀和愛好,然而還是不及年輕女孩對她的輕輕撩撥。在掌握好證據及知曉他們常開房地點后,我帶著雯殺了過去。
約定日到來時,我去得極早,一直在咖啡館里坐著,心懷忐忑。等了一小時后,門口終於出現一個白色影子——是雯,她黑了,也瘦了,像去了一次熱帶地區,整個人如脫水過一次,精神,幹練。
那天夜晚,我在酒吧里一邊喝酒一邊哭,想著和鄒宇的往事,雯一直陪在我身邊安慰著我。那天夜裡喝了多少瓶酒最終也忘記了,只記得醒來時,雯已經把熱開水遞到了我的手邊。
不,準確來說,是雯帶著我殺了過去。
鄒宇在電話里說:「出來聊聊,地點你定。」
坐車去醫院的路上,司機打開廣播,調到新聞頻道,我本無意聽無聊新聞,但忽聽主播說到:「尼泊爾發生8.1級地震,震源深度20千米,震中位於博卡拉,重烈度區從震中向東延伸……」
既然早晚都是要重新做手術的,晚做不如早做。雯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我沒事。」而我卻幾乎要哭出來了。雯從初中起就頗照顧我,在她轉學來之前,我因性格懦弱,常受人欺負,甚至被同班男生黑錢,而雯成為我的同桌后,迅速將這些人教訓了一遍。我到現在還能憶起那個日光正盛的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雯拽著那些人到我面前說:「不準再欺負她。」果然自那read.99csw.com日後,再也沒有不良少年來欺侮我,日子好過多了。
「最近怎麼樣?」鄒宇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說:「感覺你臉色不太好。」
我沒有回話,空氣一時安靜。雯拿過我整理好的包說:「我明白了,你去見鄒宇吧,剩下的,我自己來。」

4

就在這時,鄒宇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雯清晰地看到了來電人的名字,之前我還寫的是渣男,現在已經換回了鄒宇的本名。
「那你怎麼想呢?」雯盯著我說:「所以,你在山和鄒宇這兩者之間,選擇了後者?」
雯到底去了哪裡?
徹底和鄒宇斷掉后,我打算和雯好好談談,但她音訊全無,似乎故意躲著我。她離開了過去的公司,原因殘忍,老闆認為她身體抱恙,無法專心工作,流言像癌細胞一樣在同事之間擴散,有幾個剛入職的年輕小姑娘甚至說,看吧,到了一定年紀不結婚,就容易得這種病。
是鄒宇,他常年保持著健身習慣,手臂堅實而有力,在他的協助下,我終於開始爬到了頂端。

1

汪小娟放下那束妖嬈花朵,湊近我們兩個之間,濃重香水味令我相形見絀,昨夜剛加完班,衣服都來不及換,就奔赴醫院,別提在自己身上灑香水了,好幾次,我在深夜的辦公室累得筋疲力盡,對著鏡子里容貌平庸的自己,都會問出一句話:「如果我長得美一些,生活是不是不用這麼辛苦了?」
今天是我倆三十歲生日。三十年前,我們出生在這座城市,出生時間相距不過五個小時。她小學的時候在鐵廠的子弟小學念書,初二轉入我們學校,因為生於同年同月同日,我們自然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密友,命運似乎在某個剎那將我們縫在一起,而今,這線糾纏得越來越緊。我們是朋友里少數未婚未育者,也正是因此,我們從密友變成了戰友。
汪小娟的姿態像慰問災民一樣,彷彿我和雯正處在礦難現場。雯對汪的厭惡還不止於此,早在初中時候,汪就搶了雯暗戀的男孩。那個男孩高而瘦白,籃球打得極好。每天放學,雯都要扯著我去球場看那個男孩打球。然而這樣的痴心暗戀沒有任何意義,不及美人捧著課本悄悄從男孩面前經過……男孩最終和汪小娟談了一場從初中到大學的校園戀情,就在我們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成為同學群中的佳話時,汪小娟甩甩手,將那個男孩扔在一邊,轉頭和母親介紹的富二代走到了一起。如此現實,如此不近人情,如此讓雯捶胸頓足。
有人說,雯或許是隱居某深山治病去了,也有人說,她是去了博卡拉。我不知道哪條消息是準確的,只是希望她還能再次完好無損出現在我面前。
我已無意去喜馬拉雅。
雯的身體如尚未被發現的山林秘境,多年來,無人涉足,沒人能領略到這種美。而現在,這座山體忽然塌陷,被移為平地,可能發生的一切瞬間灰飛煙滅。
還沒有男人碰過她的胸。
雯捧著桌子上那杯雪頂咖啡,雙手環繞杯壁,那一小撮冰淇淋做的雪山便在我們眼前聳立起來。我再度想起了田野、森林、峽谷、湖泊、溪流、戈壁、灌木叢、冰川,還有那場可怖的雪崩。

2

人生贏家。這是我們對此類人群的定義和劃分。
雯的傷口處纏著紗布,紗布上還滲有藥水痕迹,我輕輕碰了一下,迅速彈開,儘管她強裝鎮定,但我知道,在手術的這幾天里,她經歷過一場精神海嘯,她必然意識到,自己永久失去了什麼九_九_藏_書。儘管我們安慰著她,告訴她沒有關係,只要沒有擴散就好,但誰也不知道厄運如果降臨在自己身上,我們會如何應對。
接雯出院前一天,我再一次夢到了喜馬拉雅山,夢到了田野、森林、峽谷、湖泊、溪流、戈壁、灌木叢、冰川、雪山,春夏秋冬不再按照時間而變化,而是存在於同一個時空之中,所有的一切,動態分佈在這座最高海拔八千多米的山上。
「你去了哪兒?」
我忽然想起,在半年之前,我們熱絡坐在某燒烤攤內,雯一邊吃著羊肉串一邊說,她對怎麼過生日沒有任何主意,全看我的意思。
顯而易見,和汪小娟的聊天並不愉快,在近半小時談話內,她一直在談論剛結束的旅行,在巴黎,在倫敦,在某座風情萬種的海島。說完之後,又盯著我說:「你最近有什麼旅遊計劃嗎?」有,當然有。近一年來,我一直在研究爬喜馬拉雅山一事,依網上攻略所說,登八千米以上山峰和乘坐宇宙飛船離地飛行死亡率一樣高——都是百分之十幾。儘管珠峰自九十年代后商業登山逐步成熟,死亡率較低,但若是遇到意外,常會全軍覆沒,生還幾率近乎為零。
生日快樂!
母親常暗示我,鄒宇已是我在這個年紀能找到的最佳婚姻對象,他父母在鐵路局工作,工作穩定,退休薪資較高,而鄒宇本人也在一家跨國外資公司擔任部門經理。母親說,沒有更好的了,你看看,你再這麼下去,還有什麼挑選餘地,這就是一場兔子拔蘿蔔比賽,好的蘿蔔早就被人收割殆盡,留下來的,不是爛的,就是壞的。
我在郵件里寫下了見面地點與時間,希望她能在那一刻出現。
若是之前,我一定會大罵一聲賤人,掛斷電話,但現在,我的聲音先於意識柔和下來,我對著電話說:「好,我周六會在攀岩館訓練,差不多四點左右,你有空就過來吧。」
我最終還是赴了鄒宇的約,但席間交談並不開心,鄒宇父母像買豬肉一樣把我打量了一番,又提及鄒宇表姐最近剛生了孩子一事。看得出來,他們不是想要一個兒媳婦,而是急於找到聽話的生育皿。
還不如去海島,即使不潛水,不做任何危險行動,就那樣穿著比基尼,坐在豪華酒店內,捧著一杯冰茶,不好嗎?又或者騎在粉色火烈鳥上,戴碩大墨鏡,拍一張風靡國外的網紅照片發到朋友圈昭告天下自己活得很好,不好嗎?
我最終決定去爬安娜普爾納大本營線,即傳說中ABC環線,安娜普爾納位於尼泊爾北部喜馬拉雅終端,環線沿途散布諸多客棧可供遊客休息和用餐,經多年商業開發,已成為一條成熟徒步路線,難度中等。從尼泊爾博卡拉出發前往安娜普爾納大本營,沿途可近觀尼泊爾人的神山魚尾峰及其他諸雪峰日出。
這番話的確有些打動我,但那夜捉姦的事還停留在我舊傷口上,隱約滲出血跡。為了轉移話題,鄒宇又問我,最近雯過得如何,他聽說雯生病了。在同學圈和朋友圈內,雯的事像一枚炸彈,投下去后,激起巨大餘波,人們熱絡討論著,表達自己對雯的同情,而大部分人背地裡只是在暗中慶幸,慶幸噩運沒有降臨在自己身上。
我搖搖頭說,不太想去了,那邊都地震了,八級大地震,搞不好以後還有餘震,我不想去。
雯並不想告訴任何同學她因病住院一事,但護士走漏了風聲。護士是汪小娟朋友,兩人在偶然聊天之際提到了雯的名字,汪小娟這下把事情宣揚得滿城風雨,所有同學都知道了。初中畢業后,同學們各自打拚,幾乎已全部結婚生子,生活穩定,有三四個甚至已有二胎,如我和雯這般單身女性,少之又少。我們拒絕參https://read.99csw.com加同學會,那等於變相展現自己的失敗,在他人或炫耀或談論日常生活時,我們像兩個小丑,只能躲在暗處竊竊私語。
「有什麼意義嗎?這麼危險?」汪小娟捧著咖啡,困惑地盯著我說:「你們兩個女孩子,路上遇到事故怎麼辦?」
「明明有輕鬆的地方你們不去,偏偏要選那個難的,自討苦吃。」汪小娟的話一直在我腦中盤旋,我不知道,生活是否還有得選,如果選了另一條路,未來又會怎樣,就在苦思不得時,我接到了鄒宇的電話。
人們越是可憐她,雯就越是生氣。她不喜歡接受憐憫的眼光。她常說,老天不欠我的,我也不欠老天的,該來的總會來,沒有什麼好躲的。
我點頭稱是。想起幾日前遇到一位在整容醫院工作的友人,對方曾聊起整容趨勢,講三十歲之前的女性喜歡做隆鼻,割雙眼皮及開眼角等,而三十歲后,她們更熱衷於身體保養,隆胸或私密整形,還有面部肌膚老化的修復……
「他來找你複合了嗎?」雯神色黯淡,似乎猜出了什麼。我說對,鄒宇回來找我了,他讓我考慮一下。
每周末,我都要來攀岩館一次,最初,是希望自己在徒步安娜普爾納能保持充足體能。後來則逐漸演化成一種減壓習慣。每次抬頭看見那些假的峭壁與山石,總能激起心中逐漸熄滅的鬥志。
見過汪小娟后,我開始神情恍惚。這一年來,我關閉了朋友圈,不再看同學們的動態,僅有幾次登錄,也是為了轉發公司新聞。我不想知道他們過得如何,更不希望他們知道我過得怎樣。現代生活虛偽如美圖遊戲,均可以拉伸、變形、美白、瘦身。人人都竭盡全力展示自己完美的一面,而那些覆蓋在冰山下的黑暗,無從知曉。
醫院里瀰漫濃重消毒藥水味,我一度懷疑那是為了掩蓋死亡味道。電梯內,病人和家屬擠在一起,表情肅穆,彷彿電梯一開,所有人都要奔赴一場葬禮。抵達三樓后,我直奔盡頭,在走廊處拐個彎,就是雯的病室。
以汪小娟的姿色,不嫁給有錢人也難。大學畢業不久,汪就在其母親安排下嫁給了一個富二代,二十五有的第一胎,二十八有的第二胎,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湊成「好」字。難得的是她還沒放棄自我追求,每日必去健身房跑步或舉鐵,幾乎每天都要曬自己健身或旅遊的照片。
雯說她哪兒也沒去,只是搬到新的住處,一邊找工作,一邊刷紀錄片,看了上百來部,全是有關倖存者的,有些是大屠殺中活下來的猶太人,有些是二戰中失去雙腿的老兵,有些是飛機空難後生還的乘客……
沒有如果。命運枝芽已分叉,我們和汪小娟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雯拍拍我的肩膀說,出院后,她希望再次啟動安娜普爾納計劃,她說這一年來,每次想起雪山日出,都會覺得還有生存下去的勇氣與動力。
我沒有挽留雯,也意識到我們可能會就此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雯沒有說話,推開門,獨自離開了病房,我嗅到消毒水的味道越來越濃,彌散在房間每個角落。
「你好好考慮一下吧。」鄒宇說:「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輕鬆些。」
或許是心裏有事,一直狀態不佳,手上似灌了鉛,莫名沉重,想往下爬,卻總覺得有千鈞的力在往下扯,爬到一半時,我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像懸空在半山中間的人,知道下面是萬丈深淵,卻一步也不能向前,就在我覺得今天的訓練註定要以失敗告終時,一股力量將我朝上托舉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讓雯子好好休息吧,我們出去喝喝咖啡,坐坐?」我邊說邊把汪小娟拽離了病室。離開時,我偷偷在門縫處朝雯使了個眼色,用唇語說:「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