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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點

死點

作者:王元
主管:「我可能也沒說清楚,我們現在擁有所有的資源,全世界都是我們的後盾。」
這將會是整個世紀人類文明最驚人的事件,人類文明歷史上第一次跟外星文明接觸,不過在消息沸騰之前,就被嚴密封鎖,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主管是其中之一。他非常有幸見證了人類與外星人的談判。應該是談判吧,因為外星文明甫一降臨,就提出了條件,如果人類無法滿足,[他們]就將制裁地球。一開始,主管跟在場所有非科學家一樣,對不足寸長、形似老鼠的外星人的自大口吻嗤之以鼻。很快,他們就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鄭娟:「扦褲腿的地方還在,人們不戴錶,還要穿褲子。但是,」她說「但是」,老丁就知道情況不妙,他想找個地方或者借口打掩護,不去聽轉折後面的災難,可是他無處可逃,只能赤|裸裸地承受,「但是,我還是要走,他們催得緊,工作忙,用月嫂不放心。」
外星人:「覆蓋。」
外星生物:「謝你啊。」
一直以冷麵世人的主管激動起來,熱絡地握著老丁粗糙的雙手:「關鍵時刻,還是機械靠譜啊。」
負責人:「那我們怎麼辦?」
老丁跟了秦師傅一年之後,秦師傅才開始正式授業。
臨走,老丁請鄭娟吃了一頓飯,不是街邊的蒼蠅館子,而是城市裡有名的餐廳。鄭娟責怪他奢侈,一頓飯吃掉他一個月的收入。老丁默默笑了,一直張羅讓鄭娟多吃。他說鄭娟這些年來給他送過不少吃的,這頓飯算是回報。
老丁:「該是這樣,都沒人戴錶了,誰還修表呢?」
維修加速器,首先需要了解擒縱機構這個概念,通俗來說,這是一個拉于輪列和振蕩器之間的機構,其功能是每當振蕩器通過死點時,將少量的能源分配給振蕩器。死點並非一個實際存在的點,如同經緯線,只是一種對空間的人為約定。死點指的是振蕩器停止時佔用的休止位置。振蕩器從死點起擺,每次擺動,必須脫開擒縱輪的一個齒,使輪系和指針以極小的跳動旋轉並使振蕩器有很均勻的隨動頻率。在擒縱機構釋放輪列的極短瞬間,擒縱機構停止,而振蕩器只在發條能量耗盡時停止。也即在這極短瞬間,輪列將微量的能源分配給振蕩器。從秒針上能目視這顫動。老丁正是琢磨透這點,才能讓所有機械表的走針精準無誤。
老丁:「我以為什麼願望都能實現呢?看來,即使在夢中,也有限制。那麼,讓人們都佩戴機械表吧,讓這個行當重新鮮活起來。這,能辦到嗎?」
鄭娟:「你是誰啊,跟你商量;到時候通知一下就行了。」
有人笑著問道:「什麼災難?用我們的門框磨牙嗎?」
主管:「別急於否定,先看看解構。」
老丁:「道理我不懂,但你要怎麼謝我呢?」

1

主管仍然一副寵辱不驚的淡定:「能修補嗎?」
老丁:「那你去哪兒扦褲腿?」
至此,老丁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參与到怎樣的事件之中,但他也意識到事情的嚴峻性,全身心投入其中。老丁先是從自己店裡的存貨開始檢查,拆卸,尋找適合再加工的配件。一塊手錶到了老丁手中,經過他幾下揉搓就攤成一堆零件。這是他多年來拆裝手錶獲得的本領;與其說本領,毋寧說是本能。熟能生巧,大抵如此。櫃檯變成了零件的海洋,老丁扎著腦袋,在裏面潛水。老丁不時抬起頭,輕輕搖晃。
老丁食不知味。
老丁:「如果可以,讓我重新回到那個幸福的時代吧,回到三十年前。」

4

老丁:「花多少錢都行,求求你們,救救它。」
老丁:「我能問一句,這是什麼嗎?」
鄭娟打量著老丁:「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啊。」
最近,老丁總是想起自己的學徒時光。那是修表行業最輝煌的日子,整條街有數十家修表行,如今只剩他孤軍奮戰。當時學徒只能跟師父學習,而師父普遍保守,不肯傾囊相授,總是片面而零散地指導,因此學期為三年又一節;又一節指的是滿三年學徒后,再加一個下次過節的時間;這裏的節一般指端午中秋。師父們需要用漫長的時間來考核一個學徒的品行。老丁師傅姓秦,是遠近聞名的修表能手,常常有其他修表師傅接了活手上技藝未到也會偷偷拿到秦師傅這裏來過渡。剛開始跟秦師傅學修表九_九_藏_書,老丁沒少吃苦;吃苦不是說身心勞累,而是秦師傅總是把老丁當下人使喚,跑腿打雜,端茶倒水,甚至倒夜壺。跟老丁一起來的兩個小兄弟前後腳走了,只有老丁一人堅持下來。老丁堅持下來不僅是吃苦耐勞,而是源自對鍾錶的熱愛。這種熱愛是天然的,一見鍾情,內在的基因密碼已經編寫就緒,老丁只是情不自禁地表達出來。
老丁:「哎。」
——海因萊因
他不想讓鄭娟走,但他怎麼開口呢?他是鄭娟什麼人?就像,他不想百貨大樓拆掉。這曾是城市人氣最旺的商場,如今已經被其他新起的綜合購物中心打劫了客源。沒人在乎他想不想,他只能控制自己言行,左右不了他人意志。
老丁:「我可能沒說清楚,這些工具市面上買不到,需要定製。」
小區有人餵了一隻貴賓犬,狗主人忙著打電話,貴賓犬便跑去跟秒針廝混。平時活絡的秒針那天顯得非常矜持,反倒是貴賓犬有點上趕著。狗主人連珠炮似的說著話,突然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看屏幕,把手機揣進褲兜,回頭看見貴賓犬和獅子狗耳鬢廝磨,認為自己的狗被騷擾了,厲聲責備秒針和老丁。
老丁屏住呼吸,可以清晰地聽到嘀嗒之聲,這是所有鍾錶都齊心協力、跳動一致才能演奏的美妙樂音。老丁閉上眼睛享受,心境忽然起了變化,這多像是為機械表行將死去的時代而鳴響的葬曲。老丁眼角濕潤了,渾濁的淚水被醞釀,去抒情悲傷吧。
人一老,記憶就開始自動過濾,一些湧出,一些退潮。
又說:「時間不多了。」
秦師傅:「修表需要心平氣靜,穩住呼吸,輕拿輕放,既不能急也不能惱,是一種磨脾氣的修行。你現在已經會了。」
人類對於地外文明的搜尋還在繼續,SETI工程也在緩慢而堅決地進行,由於老丁所在城市高效的保密工作,地球上知道外星文明造訪的人類寥寥無幾。老丁雖然是間接的參与者,也可以說是毫不知情。因此,當他見到那個酷似老鼠的外星生物時,第一反應就是家裡鬧耗子了。而當外星生物開口說話,他則以為猶在夢中。就當成一場夢吧。
主管簡單講述此行目的,老丁聽罷:「搞錯了吧,我是修表的,修不了什麼加速器。」
雖然沒有顧客登門,他還是堅持到傍晚六點打烊。建華百貨大樓距離他所居住的華葯宿舍僅僅隔著一條繁華的中山路。房屋為磚混結構,六層,無電梯。老丁回家第一件事,是帶憋了一天的獅子狗出門。這條狗左後腿是瘸的,被老丁在八年前從垃圾桶中搭救。老丁妻子走得早,女兒一直在外地讀書,他需要一個能發出動靜的活物陪伴。老丁為狗取名秒針。他最熟悉的聲音除了秒針的嘀嗒就是秒針的呢喃。八年了,每次他走到門口,秒針就聽出他的腳步,發出歡樂的低吼。
老丁抬起頭:「擒縱叉斷了。」
負責人終於慌了,自我安慰:「還好[他們]能影響的範圍有限。」
老丁製作完最後一道工序,安裝完畢,交由主管。
鄭娟看著老丁把兩隻雞翅吃乾淨,開口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一連兩個月,老丁都有些精神恍惚。
說罷,秦師傅從手腕上褪下一塊羅馬錶遞給老丁:「回家拆裝一百遍,過來上班。」
鄭娟:「壞消息是百貨大樓要重新裝修,你的店還是保不住,據說要改成一個賣炸雞的,或者是冷飲的。」
老丁雙手一攤,露出一貫靦腆的笑容。
外星生物:「[我們]的技術比人類高明,但尚未掌握時間旅行。」
外星生物:「依然不行。」
鄭娟還是走了。
老丁:「需要更換。我這沒有合適零件,這個擒縱叉太細了,估計只有20絲。」
鄭娟:「我來為你送行;幫你收拾一下。」
自此之後,老丁在小區門口支了一個修表的攤位,義務幫人修表;雖是義務,手藝精湛,一天下來也沒有幾單生意。老丁閑來無事就跟一旁賣水果的中年男人下下象棋,每天的日子就這樣打發過去。他想過要買一隻狗,可是一到寵物市場,看見那些籠子里的生靈,就打了退堂鼓。他已經不能再次承受離別了。女兒終於畢業了。他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念那麼多年的書,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必那麼著急把女兒送到幼兒園,讓她多玩兩年。女兒畢業之後反而距離他九九藏書更遠,到了國外,以前逢年過節還能回來一趟,現在只能打打越洋電話。
老丁:「我得回家一趟。」
就像一種默契的儀式,天氣和人群都是制式流程,他們紛紛來見證屹立幾十年的修錶店的告別時刻。這是老丁最後一天營業,明天這裏就將被百貨大樓收回,進行統一裝潢和改造。建築大概跟人一樣,也有愛美之心。
老丁:「怎麼沒人跟我商量啊?」
寵物醫院的診斷是狗瘟。
他堅持下來了,膩蟲夾得遊刃有餘。
老丁:「那麼,死而復生呢?」

3

瞬間,會見室所有電子設備失靈。很快,他們就會發現,失靈的範圍不僅是會見室,而是以會見室為圓點掃出去的一個扇面。[他們]給出一個時限。如果明天人類無法修好加速器,[他們]承諾,人類文明將會被束縛在地球上,永遠無法踏入太空,如同琥珀里的蠅蟲。
一輩子大概就這樣結束了吧。
還有一個原因,老丁有足夠的閑暇時間,整整一上午,店裡僅有一個顧客更換電子。中午,鄭娟端著鋁製飯盒來找老丁。她打開飯盒,放到櫃檯上。
鄭娟:「百貨大樓不拆了。」
老丁點點頭。
主管把容器放在櫃檯上,摁下一個按鈕,容器徐徐綻開,層次分明。老丁從中看見秩序。鄭娟也想要湊近觀看,被一個黑衣男子架開。除了主管,另外四人就像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似的一言不發,但他們的眼神和動作不言自明。
中間那人沒有自報家門,看他的派頭和氣勢像是企業高管或者部隊領導,善於發號施令和不怒自威。姑且稱他為主管吧,模糊地指代一下。
一天傍晚,老丁正悶著頭修表,進來一位客人。老丁頭也不抬:「什麼毛病?」
兩個月前,就在老丁最後一次遛秒針的傍晚,一艘微型飛船造訪了城市。微型飛船僅僅有一輛普通家用轎車大小,因此躲過了地球上諸多探測雷達——這是迅速集結而來的專家給出的最初原因,微型飛船的體積讓人們驚嘆。很快,他們就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老丁睜開眼睛,是鄭娟。
老丁:「……」
櫃檯安安靜靜地躺著幾排手錶,老丁背後的牆上也釘著十幾個掛鐘;在一眾掛鐘之間,簇擁著一塊明亮的鏡框,裏面裝著《鍾錶修理許可證》。這些從未蒙塵的光潔的玻璃表面,從今以後就要被塞進歷史的縫隙。
老丁愛莫能助:「沒辦法,我手邊根本沒有趁手的工具啊。」
又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外星生物:「[我們]此次前來,是為了表達謝意。」
科學家:「在這種科技面前,我們毫無抵抗力,只能滿足[他們]的要求。」
主管仍然保持冷靜:「拜託了。」
老丁常常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個死點,他並不在他人生活中佔據真實的空間,只是一個概念。人們想起他,經過他,只是為了完成一次有序的擺動。
主管:「多少?」
老丁:「不是。你怎麼來了?」
今天是老丁最後一天營業,明天這裏就將被百貨大樓收回,進行統一裝潢和改造。早晨出門,老丁特意刮凈鬍子,換上一件平時很少穿的白色襯衣。襯衣在箱底里壓出了褶皺,就像他臉上的溝壑;但襯衣的褶皺可以在熨斗下撫平,臉上的滄桑無論如何不能抹去。箱子里除了老丁的衣服,還珍藏著一些他多年來搜集的各式機械表。這些寶貝,曾讓他人生快樂充實。就像秒針一樣。
心痛的事情啊,總是成群結隊。
老丁一愣:「謝誰?」
老丁:「我現在可以學習了嗎?」
主管:「我可能也沒說清楚,我們現在擁有所有的資源,全世界都是我們的後盾。」
秦師傅:「想學修表嗎?」
一連幾天,他都沒能成功夾住一隻膩蟲,胳膊酸脹得彷彿石化。無意間,他夾起第一隻膩蟲,喜上眉梢。
外星生物:「滿足你。」說完,它從床頭柜上跳下,爬到窗台上:「覆蓋。」
老丁:「不是。你怎麼來了?」
老丁:「……」
那天,老丁關門有些晚,鄭娟走後,他陷入一種茫然的狀態,感覺不到思考和存在,就這麼呆坐在修錶店里,看著窗外的天色逐漸黯淡。等他回過神來,連忙收拾一番,關上卷閘,三步並作兩步往家趕。打開門,他沒有看見為他列隊的秒針,叫它的名字也沒有應答,最後在衛生間找到蜷縮的秒針。
主管:「我立馬派車,開路。九九藏書
老丁招呼秒針,把嘴一努:「盲目,人家是貴犬,你就是一隻土狗。」
外星人不肯多透露信息,只是說[他們]根本無意來到地球,並不認為太陽系這樣的不毛之地能夠產生文明,來到地球是一個偶然。[他們]本來計劃利用太陽這顆恆星進行躍遷,對[他們]來說,我們賴以生存的太陽不過是[他們]的加油站,而且是一次性的。[他們]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就像孩子們的過家家遊戲。事實上,[他們]正屬於外星生物的兒童期。好奇心使[他們]在點燃太陽之前,決定到八大行星遊玩。[他們]自水星開始,由近及遠,跨越金星來到地球途中,飛船被太陽耀斑擊中,加速器一個零部件折損,[他們]就近降落,正好擇中老丁所在的城市。[他們]要求人類修理好加速器,否則將會把災難賦予地球。
秦師傅跟老丁說,不換配件,不用機床,才是修表的最高境界。但需要加工新的零件另當別論。秦師傅那個年代推崇的是「釘、補、錫、焊」。補指的是補尖,一隻普通手錶,有數十個零件,最小的零件是直徑不到一毫米的「寶石」,用來保護擺尖,擺尖斷裂,就需要補尖。這是最後一項需要學習的技藝。
後來,這塊表一直陪伴著老丁,每天晚上睡覺,他都要把表放在枕邊,聆聽著嘀嗒聲入睡。只是今天,他怎麼都無法入睡。百貨大樓就要拆了,他本來就不知何去何從的未來更加撲朔迷離。秒針不斷發出奇怪的夢囈,它是不是也體會到主人的苦惱呢?好幾次,秒針都用粗糙的舌頭把他舔醒,老丁心裏有事,不想跟秒針互動,還嚴厲地責怪它的作為。秒針嗚嗚地退回去,一副委屈模樣。等老丁好不容易睡著,秒針又把老丁舔醒。老丁急了:「連你也欺負我!」老丁把秒針關進狹窄的衛生間,讓它思過。
鄭娟打量著老丁:「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啊。」
鄭娟:「我來為你送行;幫你收拾一下。」
這時候,專業的科學家們終於站出來,指出負責人犯的另一個錯誤:「不,這更可怕,這說明[他們]可以定向打擊。」
工具箱——應該是加速器——打開之後,老丁忙不迭從櫃檯里取出一隻單筒放大鏡夾在眼上。經過數倍放大,加速器里的各種元件「浮出水面」:這是老丁迄今為止見過最精密的儀器,比之他所珍藏的一戰時期的航海鍾更為驚嘆,諸多大小不一的齒輪緊緊咬合,金色柄軸上鑲嵌著形狀詭異的立輪,擒縱機構隱藏在擺輪之間,老丁差點錯過。老丁越看越感慨,也越熟悉,整個加速器就像一隻機械表表芯。他調整思路,很快發現問題所在。
老丁:「看來你對我們文明並不了解,財富的概念對每個人來說都不盡相同。」
老丁:「100絲是一毫米。」

2

老丁:「不用,就在馬路對面。」
天氣預報誠不我欺,烏雲悄悄堆上來,開始制雨。街上行人瞬間散開,躲進車裡、屋檐或者五顏六色的傘下,也有人躲進老丁修錶店。修錶店位於建華百貨大樓底商一爿,營業面積不過四平。老丁看著濕漉漉的人們,不免唏噓:上次店面湧入這麼多顧客,恐怕要追溯到十年前。
老丁回到家,從箱子里取出航海鍾。這是老丁出師之時,秦師傅送給老丁的禮物。一般人學徒是三年一節,老丁跟了秦師傅十幾年,直到秦師傅得了帕金森綜合征,雙手不由自主顫抖,再也拿不住鑷子。老丁繼承了秦師傅的衣缽,也繼承了秦師傅的手藝。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不僅是他人生的尾聲,也到了機械表落幕的時刻。老丁把這次維修當成一次虔誠的禱告。他終於從航海鍾裏面找到適合的零件,用小鉗子緊緊夾住,然後一點一點地在微型車床上削去多餘,火花濺起,像是某種絢麗的特效,在明滅之中慢慢蛻變成老丁想要的模樣。這才是剛剛開始,接下來,還有一道道繁瑣而精細的程序等待老丁一一落實。時間在老丁身上彷彿靜止了,他的雙手雙眼也像是外物,不受他的控制。他的注意力空前地集中,汗水從額頭出發爬行過臉頰在下巴處匯合滴落,沉沉地砸在地板上。鄭娟不知何時走到老丁身旁,拿手絹為老丁拭汗。手絹帶著一些漂白粉味道的女人香,有著一次性紙巾無法提供的柔軟和情意。時間像是靜止了,又像是經過一個世紀般漫長。
主管:「我九_九_藏_書們有的是資源。」
老丁差點被包子噎住,鄭娟忙跑到他身後,在背上拍打。
修錶店還是關了。
時間足夠你愛。
老丁又一愣:「謝我什麼?」這時候,就不是驚訝于老鼠能開口說話,而是被它帶來的懸念勾引。
老丁睜開眼睛,是鄭娟。
那人摘下手錶放在櫃檯上,推到他面前。
老丁:「啊?」
雨勢來得急,去得也快,店裡歇腳的人們一鬨而散,只留下重重疊疊的腳印。外面重新熱鬧起來,店裡再次恢復冷清。
老丁:「哎。」對他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壞消息。
鄭娟:「我聽說,百貨大樓要拆了。」
又指出:「你這個得找修電機的。」
老丁醒來,回顧昨夜的夢,許多細節都歷歷在目,他連忙打開收音機,只聽見一陣滋啦之聲。難道說,真的有外星生命,真的紊亂了電磁信號?他擺弄一番,才發現收音機的調頻不對,撥到對應的兆和,主持人的聲音跟往常一樣流淌而出。他自嘲一般笑笑,來到衛生間洗漱。廣播的新聞傳來:「昨天晚上,全球範圍內遭受到一股科學無法解釋的攻擊,全世界非機械表都失去了報時功能,手機、電腦、電視上都無法顯示時間……」老丁的牙刷到一半,連忙跑出,嘴角掛著白色泡沫。老丁把家裡所有的表都擺在客廳,他發現一些表的秒針還在格格地走著,統一地指向早上七點,另外一些卻停留在兩點一刻,不再走字。那些不走字的都是電子錶或者石英錶,彷彿在同一時刻被抽去電源。他的願望實現了。
把手錶裝進布袋,把心事掖進心裏。
裏面是一隻羅馬錶,正是秦師傅當年給老丁,讓他練習拆裝的腕表。這塊手錶,老丁洗過無數次,一百多個零件,每一個他都像掌紋一樣熟悉。洗手錶就是拆裝,就像洗衣服似的,把手錶拆開,清洗油泥,上表油,許多手錶都沒毛病,只是裏面藏污納垢需要清洗;洗過之後,跟新的一樣。
老丁嘆口氣:「現在大部分人都從手機上看時間吧。」
「昨天晚上手機一直沒有信號。」第二天中午鄭娟又來找老丁,這次她送來的是兩根可樂雞翅,「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能看個時間,把手機當手錶使用。」
願望?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還能有什麼願望呢?他認真想了想,這真是一個寫實的夢境,在夢裡,他甚至可以回憶。回憶他這一生,悲喜交加,有過燦爛,逼近凋零。
老丁從小喜歡看表。大部分人看表就是看時間,看一眼知道當下幾時幾分即可,老丁不然,他可以蹲在一個座鐘面前興趣盎然地觀看不休。他喜歡看時針那不易察覺的滑動,喜歡聽整點報時的打鳴,喜歡從表蒙的反光里找到自己的虛影,彷彿自己臉上也有錶針行走。這種喜歡深入骨髓,無可救藥。
秦師傅扔給老丁一把鑷子,指著庭院中幾盆花:「你師娘說,花葉子生膩蟲了,你去把膩蟲夾下來,不能夾死,中途也不能掉下來,夾完之後,我就教你。」
鄭娟:「我兒子一直想讓我跟他們住,接送孩子。」
老丁很高興鄭娟能夠注意到自己,不過什麼用也沒有,過了今天,修錶店關門大吉,鄭娟也要遠走他鄉,跟自己的兒子兒媳一起生活。在這座城市裡,老丁徹底淪為形單影隻的代言。老丁站在凳子上,把掛鐘和《鍾錶修理許可證》一一摘下。鄭娟擔心他,大呼小叫地讓他小心。他有點賭氣,偏偏不肯下來。這時,他聽見有人在背後說:「請問,誰是老丁?」
鄭娟:「包子好吃嗎?」
心痛的事情啊,總是成群結隊。
天黑之後,一架直升飛機降落在百貨大樓樓頂,乘務人員帶著一套微型車床設備來到修錶店。
主管恢復了一貫的嚴肅:「這是機密。」
外星生物:「你確定?按照[我]對你們文明的了解,大部分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渴望許多財富。」
黑暗中,一個聲音說:「怎麼,捨不得走啊?」
老丁心想,這不是為難人嗎?或者,秦師傅成心戲弄他,想把他趕走。老丁憑著對鍾錶的一腔熱愛,按照秦師傅指示去做。一開始,他總是用力不均勻,要麼用力過猛把膩蟲夾死,要麼力氣不夠膩蟲掉落。這不但考驗他手上的尺度,也檢測著他的耐心。好幾次,他都想把鑷子摔在地上,怒而離去。
醫生安慰老丁,狗瘟難以治愈,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又說秒針活著只是受罪,建議他施行安樂死。老丁不住地說:「怎麼會這九_九_藏_書樣?」他把秒針的命運怪罪在自己身上。老丁把秒針抱回家裡,他期待奇迹,只有活著才能創造奇迹。秒針一晚上呻|吟不止,老丁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用力捏、擠。天亮之後,他帶秒針回到寵物醫院,祈求醫院給秒針安樂死。醫生接過秒針——他拚命想守護的東西,就這麼從他手中流走。
主管:「請你務必想想辦法。」
鄭娟:「昨晚上蒸了包子,嘗嘗。」
外星生物:「謝謝你維修了[我們]的加速器,讓[我們]能夠順利返航。」老丁不知道這隻老鼠在嘚啵什麼,但他願意聽它講下去,能有個人說話總是好的,能有個老鼠說話也行。「實不相瞞,[我們]之前欺騙了人類。如果那次加速器沒有及時修好,[我們]整支艦隊就將在太陽系擱淺。而[我們]並不能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之下,也無法適應地球的重力和空氣含量以及密度。但有一點[我們]沒有說謊,[我們]的確有能力對地球的電磁進行覆蓋,這是人類文明永遠無法突破的結界,你們將一直在蒸汽時代徘徊,從此告別電力。」反正是夢,它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不必過分糾結。
昨天傍晚,他接到百貨大樓通知,給到他一個終止營業的日期。
鄭娟:「你激動啥?」
老丁老了,站上一米高的凳子,雙腿不自覺打顫,只好一手扶牆,一手摸索著動作。鄭娟見狀讓他下來,替他去摘掛鐘。老丁不幹,有點逞強似的,雙手騰空,害得鄭娟一陣心驚肉跳。兩個人視線都集中在牆上,誰也沒注意店裡什麼時候進來一行人。他們穿著筆挺黑西裝,彷彿一片烏雲壓境。來人一共五個,其中四人兩兩一組站在門的兩邊,中間那人手裡拎著一隻工具箱似的容器。他咳嗽一聲:「請問,誰是老丁?」
就這樣,科學家們研究了外星飛船的加速器,發現受損裝置類似機械表的擒縱機構。就這樣,主管被委派出來,尋找修表匠。老丁就這樣跟人類文明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挂鉤,只是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他只知道,臨時打磨一個精細的零件根本不可能。在他熟悉的領域,他擁有絕對的話語權。
外星生物:「說吧,說出你的願望。」
百貨大樓重新開闢了一爿店鋪租給老丁,他的修錶店甫一開業,前來修表的顧客就絡繹不絕。除此之外,老丁也收了幾個年輕徒弟,他從一開始就毫無保留,傾囊相授,他不怕徒弟搶了自己的飯碗,他只怕技藝從自己手裡失傳。他很快習慣了這種忙碌的生活,他鬆散的身軀再次被上緊發條。
吃完飯,老丁拿出一個表盒,送給鄭娟。
秒針死去之後,老丁開始聽收音機,他不聽內容,歌曲也好,交通也好,廣告也好,他只聽聲音。今天早上,他無意聽到一則天氣預報,說預計下午有雨。整個上午,天空都非常晴朗,躲在修錶店里望出去,人們行走在明媚的陽光里,鮮明地對比著他。科技不能輕信,天氣預報只是一個概率,還是機械踏實,一個齒輪咬嚙著一個齒輪,多麼精緻,多麼精準。但是到了下午,雨果然來了。他憑空生出一種落寞感,像被打敗了。他閉上眼睛,聆聽修錶店里數十隻機械表協奏的樂音,更增惆悵。
老丁:「我可能沒說清楚,這些工具市面上買不到,需要定製。」
老丁的櫃檯上面有一個小紙盒,常年擺放著鑷子、銼刀、油刷和鉗子等器材,但他現在需要的工具不止這些。他告訴主管,需要一個配有微型車床、微型刨床和微型銑床的操作台,才能加工和打磨零件。
老丁:「聽好消息吧。」
那是一隻羅馬錶,老丁上手一摸就心領神會了,抬起頭,嘴角的微笑有些不由自主又有些不好意思:「沒毛病。」
黑暗中,一個聲音說:「怎麼,捨不得走啊?」
老丁:「哎。」
老丁:「哎。」
啊?也就是說,你就不走了吧?他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房間里充滿一種致命的安靜,秒針的嘀嗒清晰可聞,秒針的呢喃不復存在。這些年,他已經習慣秒針毛茸茸的手感,現在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啊,無處安放。他想到那天晚上,秒針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大限,才想跟老丁親近一番,老丁卻不解風情地把秒針關進衛生間。老丁一想到這件事,就自責不已,好像他親手製造了秒針的死亡;就算稱不上主謀,也是個從犯。在劇烈而突然的悲傷面前,人們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好像這樣就能改善局面,事實上,根本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