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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圈藝術家

混圈藝術家

作者:單桐興
黃涼撲了上去,蘭又時卻推開,嬌嗔地說了一句:
黃涼在註釋里寫道:人類社會中有千百種關係,但沒有一種關係是完全對等的。這千百種不對等的關係,卻又構成了最穩定的形狀三角形。
黃涼把小男孩推開,脫離危險範圍。但他愣了一下,自己沒有動。其實黃涼完全可以反應過來,像兔子似的跳到一旁。也許黑色的車都沒有真的想撞,但為時已晚,黃涼像雕塑一樣站在路中央,接受來自上天的懲罰。
「沒有了,滾吧。」
「你活得好著呢,最近不是身體有改善么。」
吃飯的時候,洪菲菲把苦惱說給黃涼聽。黃涼告訴洪菲菲,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沒錯,但缺乏有效的營銷手段和推廣渠道。21世紀,男人長孔雀羽毛都不是什麼稀罕事,你必須挖掘人內心最隱秘的事情。
夜裡這一次持續了很長時間,因為黃涼在網上購買了持久的安全套,比普通款要貴上許多。黃涼說不上老,但已經過了最激|情的年紀,身體不自覺地坐起滑梯。相比之下洪菲菲才二十齣頭,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洪菲菲曾拿這件事表達過不滿,黃涼一聲不吭,被說得沒面子沒尊嚴,這才想到要藉助科學。
洪菲菲有錢以後,第一件事便是要給黃涼錢,算作他的策劃費。黃涼沒要,洪菲菲便替他付了下一年倉庫的租金。藝術家在還沒有成名前都是比較窘迫的,像黃涼這樣目前有點聲望的都還在啃老,更何況是籍籍無名的那些。但如今好心腸卻變成了進入倉庫的把柄,黃涼也沒法硬氣,只得說給他幾天時間整理一下,弄好了便讓洪菲菲去。主要是倉庫里存放了他準備遞交給PSB三年展的作品,在此之前他不願意給任何人看到。
「你想看看倉庫裏面的作品嗎?」
黃涼邀請黑格爾進來參觀,事實證明他並沒有那麼羞澀。黑格爾每看到一個作品,便會從包里拿出當時的展刊,比對著認真觀看。除了《關係》這件作品之外,黃涼還有一件洋洋得意的作品,那就是《象鼻自行車》。黃涼把類似於集裝箱形狀的玻璃箱懸挂于空中,又在裏面懸挂碳素自行車車架,從福爾馬林裏面買來兩隻已經死去很久的象鼻子,將其風化,蜷曲成兩個圓作為車輪胎。象鼻車輪大得不成比例,同樣也是懸挂放置,與車架並無接觸。

洪菲菲說黃涼父親耍流氓,趁自己扶他起身曬太陽的時候,故意用那玩意兒頂到自己。
「還是你想消除你的負罪感?」
「我那是在忙作品。」
「當藝術家賺不賺錢?」
聽到這個消息時黃涼並不感到難過,相反是鬆了一口氣。父親留給他這套房子和滿腦子不值錢的藝術細胞,他只需要把房子跟藝術細胞留給這個世界。但不能苦了黑格爾,她一有時間就會看高齡產婦需要注意的相關事項。
如今蘭又時偶爾也會叫黃涼師哥,彷彿直呼其名顯得不夠尊重。她畢業以後從事室內設計,每天都在幫各種各樣的房子出謀劃策,對材料、品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次,終於有了可以讓她完全大展拳腳的房子。儘管距離上一次考察已經過去十年,但依舊不減她的熱情。兩人閑暇時便一起討論家裝這件事,自己設計,自己採買,自己與工人對接。每天都可以為這件事情忙到很晚,一度延誤了黃涼需要提交給PSB三年展的作品。
但搜索記錄忘記刪除,不小心讓黑格爾看到,她同樣沒有說什麼。
「你當時為什麼愣了一下?」
「你覺得這個女孩好,那你們就在一起吧,我的意見不重要。」
「辦藝術展啊。」
「嗯,動作片兒。」
父親指責洪菲菲一派胡言,就是想要盼著他早死占家產。
黑格爾特別喜歡這一件,她說這讓自己想起了以前騎在大象背上的記憶。黃涼聽她這麼講,像魔術師一般拉動機關,玻璃箱在齒輪的轉動下緩緩降落,觸碰地面后玻璃面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緩緩打開,猶如一隻潛伏的鱷魚。黑格爾湊近看,彷彿眼前是一頭大象,這種衝擊力是絕無僅有的。
很快藝術圈子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背地裡,他們嘲笑黃涼找了一個傻瓜女朋友。黃涼並不這樣認為——他認同自己找了一個蠢貨女友,但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果然,洪菲菲的瘦臉針突然好賣起來。很多買家進入她的直播間以後第一句話便問:你是不是那個一邊賣羊肉串一邊打瘦臉針的藝術家?洪菲菲點頭,告訴他們瘦臉針的「危害」就在於你會變美,由於美貌而忘記你原先自身要做的事情,所以需要慎重打針。
「上一個姑娘跟你媽差不多好看,甚至還要好看一點。」
read.99csw.com這樣普通的故事實在是沒有給人耐著性子往下聽的理由。但父親死後,黃涼沒有停止對女人的慾望,相反更強烈了。黃涼清楚蘭又時為什麼要來找自己,就像在戰爭中投降,總要選擇相對仁慈的一方。他打算把家裡重新裝潢一遍,最近都住在倉庫里。裝修完味道散完以後,故事便可以從新的一頁開始講述。
酒吧里,黃涼坐在輪椅上,兩個褲腿空蕩蕩。他咂了一口威士忌,促使他長舒一口氣,彷彿剛才與棕熊進行了一場搏鬥,終於將它殺死。
這是一場壯烈的搏鬥,兩個人之間勢必會倒下一個。

「我想看嘛!順便學習一下,我又想辦展了。」
「我沒看清,小男孩也沒看清,那條路上也沒監控。」
除此以外,黃涼還需要找父親談談。目前父親還沒有見過黑格爾,他幾乎整日躺在床上,也許對黃涼的生活沒有什麼發言權,但如果有一天黃涼捧著一個孩子帶到父親面前時,他會覺得這是黃涼從外面借來糊弄自己的。
「別人叫微商,你叫藝術家,這樣你就能賺錢。」
周染嘆了口氣,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摺疊的盲人拐杖,邊打開邊說:
況且這也是父親的意思,遺願之一。
黃涼不禁露出微笑,卻有些不合時宜。小男孩不知從哪裡撿來一顆榛子的果實,他們倆一直在樹旁繞圈追逐,小男孩卻怎麼也追不到小女孩,半是生氣半是好玩,用力將榛子果實擲向小女孩。然而准心出現差池,榛子果實不偏不倚地擊中黃涼毫無防備的嘴唇,一瞬間他就感到裏面在滲血,接觸到牙齒。
黃涼想起來,今天也是他去殯儀館拿父親骨灰的日子。好了,差不多,是時候了。演出即將結束,那些睡眼朦朧的看客醒一醒吧,你們即將看到震耳欲聾的一幕。我保證,這是比看漂亮小姐姐還要有意思的藝術展。
「我是公司前台。」
完事後,黃涼把父親的話翻譯給洪菲菲聽: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抱孫子。洪菲菲想了想,問道:
黑格爾今年三十五歲,比黃涼還要大兩歲。短髮,小眼睛,皮膚黝黑,不怎麼打扮,長相中等偏下。雖然公開談論女性容貌有物化嫌疑,但這算實事求是,黑格爾心裏也清楚。
兩人的羅生門對話,黃涼不用想便知道都在撒謊。父親六十多歲的人,且不說尚能飯否,能飯一次都很謝天謝地。至於家產,除了一套房子和一腦子不值錢的藝術細胞,黃涼不知道父親還留了什麼給自己。洪菲菲不缺錢,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黃涼見一個KOL在自己的作品面前直播,心想一定是被作品感染,產生共鳴,他要紅了。其實洪菲菲也日暮途窮,她把自己所有的生活都放到直播平台上展出,當然重中之重就是自己給自己打瘦臉針廣告。然而收效甚微,找她打針的顧客還是寥寥無幾。
黃涼不想讓黑格爾跟著他吃苦,也不想讓她過多打擾自己為這一屆PSB三年展所進行的創作。所以便讓黑格爾每周五晚上固定來倉庫,陪他睡覺。周六黃涼會給自己放一天假,便利用這時間陪黑格爾玩。但因為父親的緣故,同樣不能跑太遠。
「你還真當自己是藝術家啊。」
黑格爾比洪菲菲丑太多了,但黃涼還是要問:
黃涼對父親充滿仇恨,但他不得不承擔起照顧父親的責任,為他擦拭身體。
「巨人的戰役。」
「師哥。」
所以她對黃涼特別好,也算是黃涼的粉絲,看了黃涼的作品以後就一直給黃涼寫信。都什麼年代了什麼樣的人才會寫信?多半是長得不好看的人,反正黃涼從來沒有回過。直到有一天,黑格爾開著一輛黑色的車來到倉庫門口。
「這需要繳納一些保管費用。」
「師哥,我懷孕了。」
「我也說不清,感覺就是宿命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黃涼和黑格爾有感情嗎?他聽說圈子裡很多藝術家和女粉絲的關係,就像是流星一閃而過。黃涼覺得黑格爾是真心欣賞自己,並非拍兩張照片那麼簡單。黑格爾把倉庫整理得井井有條,每件東西都有了它的歸宿。廚房也開始生火,黃涼第一次吃到家裡做的東西,而不是點外賣。
洪菲菲也是名藝術家。她以前做微商,專門給人打瘦臉針。
「好,那我把父親就先放在你們這裏。」
「明年倉庫的租金可是我付的。」
黃涼的那件作品叫《關係》。他弄來好多天平,把這些天平排列組裝固定,形成一個三角的彭羅斯階梯。每個天平的兩端都放著塑料物件,比如男孩和他的父親,且天平永遠處於傾斜一端的狀態。
當然也不能完全客觀,黃涼有點私九*九*藏*書心地把自己的生殖器弄得比父親大。
但最令黃涼忘不掉的仍舊是父親的軀體,可以和他與之扭打、對抗的軀體。父親原先的身體多麼強健,多麼健康,中風像是夏季說來就來的雷雨,毫無預見性。黃涼從父親這裏不僅繼承房子和藝術細胞,還繼承了無法克制的風流。
人們站在他的作品面前,竊竊私語。黃涼在發抖,臉上冒冷汗,記憶出現不消化的情況。暫時還沒有人注意到他,人們的目光像吸鐵石——這個比喻太過於平庸,像水蛭像黏膜吸收像跗骨之蛆那般,牢牢盯在兩個裸男身上。其中一個人便是黃涼,但他現在穿著衣服,恐怕沒那麼容易認出。
「你可比那些人強多了。」
黃涼被保安轟出了展館。他這種行為本身要負法律責任,但鑒於他是破壞了自己的作品,頂多屬於擾亂公共秩序。更何況不少人把黃涼的做法解讀成行為藝術,說這是在塑造力量又摧毀力量,警示人們對於力量的使用。畢竟他以前談過一任搞行為藝術的女朋友,說不定受其影響。
蘭又時覺得很尷尬,小聲問黃涼為什麼要那麼做,簡直是嚇自己一跳。
所以策展人吃不準黃涼在搞什麼名堂,只好先把他跟蘭又時一併轟出門。PSB不歡迎他們,這個圈子也永遠不歡迎他們。
人們被這幅三米乘三米、名為《弒父》的浮雕給震撼到了。連竊竊私語都是不被允許的,沒有一個人講話,全場鴉雀無聲。
當晚不是周五,但黃涼把黑格爾喊來,像是計劃經濟里完成指標那樣,狠狠地發泄。時間猶如被無限拉長的麵條,變作牛郎織女相見的天河。但在這過程中出現了一點小插曲,倉庫里發出嬰兒般的哭聲——這隻是個比喻,父親按響了警報器。
黑格爾知道黃涼心意已定,絕不可能挽回,非常冷靜地把東西收拾進車裡。最後她伸出手心,平靜地說:
「肇事者抓到了嗎?」
「小公司。」
「就差最後一步了,上完色就好。」
黃涼表示倉庫裏面比較亂,存放著他展出過的作品,沒什麼好去看的。
「高夫曼是誰?」
但黃涼還是把洪菲菲趕走了,如果他不這麼做,等於默認父親耍流氓。說出去這會是藝術圈子裡的一大笑話,沒人會認為這是中風案例的一個奇迹。
「那是什麼?動作片兒?」
「你跟看客的關係不能是平起平坐,你得保持神秘感。就像天平那樣,你需要是高高在上的那一端。」
黃涼吸取教訓,不讓黑格爾住到家裡。父親的中風癥狀逐漸好轉,有時候他已經能靠自己下床了,這讓黃涼更加放心。倉庫的居住條件比較糟糕,小卧室里只擺了一張床,隔壁是衛生間和洗手台,還有一間廚房但已經落滿了灰。
「像什麼?」
「喲,還很羞澀嘛。」
黃涼必須憋住,他不能哭出來或者流露出軟弱。他早就意識到他們之間存在著什麼問題,科學給出的答案是黃涼這輩子不會擁有流淌著自己血脈的孩子。
洪菲菲在走之前又給倉庫付了兩年房租。兩人約定:下一屆PSB三年展就是他們見面的日子,洪菲菲會帶著作品來找黃涼。黃涼一聽這句話就開始流眼淚了,跺著腳問她有快錢不賺為什麼要搞藝術。洪菲菲咬著嘴不回答,只說三年後見分曉。
「嗯,我很仰慕你。」
黃涼已經走遠,頭也不回。他也不是小男孩了,他知道這個師妹不簡單,他知道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絕不是巧合,他早就知道了人內心最隱秘的事情。
洪菲菲對此次展出的內容與噱頭都非常滿意,唯獨不理解藝術展的主標題:瘦臉針的危害。試問誰看了這個標題之後還他媽想打瘦臉針?黃涼告訴她,藝術最好要有批判性的,拜託你以為阿貓阿狗都能辦展?
「你來見我的次數越來越小,我總得自己想點辦法。」
「別忘了我曾經也是個藝術家。」
「你自己想辦法。」
母親離開后,父親便中風了。就像是被施了蠱,遭遇來自上天的懲罰。
黃涼太清楚不過,如果要讓一個人的負罪感完全消失,就去找他幫忙。這也是跟父親相處過程中他學到的。
久違的母校,好久沒回來了。樣子沒變,甚至比以前更漂亮。
「我有事先走,你自己回吧。」
可惜的是,洪菲菲終究還是沒能等到黃涼整理好的那一天。掛在倉庫橫樑上方的警鈴好久沒響了,某天跟慘叫鴨似的,被人三番五次地捏著肚子。黃涼創作得正興奮,但還是扔下工具,給倉庫落鎖,跑回家中。到家了才發現,洪菲菲坐在客廳里背對著黃涼,喊她也不願意轉過身。父親坐在輪椅上面朝陽台,也是背對著黃涼,不願意也沒能力靠九九藏書自己轉過身。當然後來兩人都轉過身,各執一詞,但沒有吵起來,因為語言不通。
「車鑰匙給我。」
上鉤了。
蘭又時是黃涼的師妹,比他小三歲。剛進校的時候便和黃涼談戀愛,半年以後兩人分手。此後兩人便沒有聯繫,再見面時像嶄新的筆遇見嶄新的紙,彼此都有些扭捏,回憶也跟著模糊不清。聽她斷斷續續的講述,這些年來她在別的城市生活,有相愛的人但最終沒能走到一起。如今回到最初念大學呆了四年的城市,反倒變得陌生和舉目無親。

洪菲菲順著問,什麼是人內心最隱秘的事情?
周染慢慢往外走,黃涼似乎意猶未盡,當周染推門離開的時候大喊一聲,分不清是在問話還是在自說自話。
黃涼如同氣球般被撞上了天,like a free bird。
「什麼公司啊?」
「噢,那些信都是你寫的?」
「什麼意思?」
洪菲菲一次展都沒有辦,便坐實了藝術家的身份。同時瘦臉針的「危害」在互聯網裡像病毒似的傳播,成為很多人趨之若鶩的對象。從那以後,洪菲菲每個月必去兩個地方:北京跟珠海。北方的顧客朋友齊聚北京打針,南方的顧客朋友齊聚珠海打針。一針一萬塊,一季度要打四針。洪菲菲每個月流水不等,但刨去成本每個月平均下來,可以凈賺五十萬。洪菲菲一下子成了有錢人,來錢太快的心理讓她跑去珠海給顧客朋友們打針的時候,會順道去澳門賭場玩一圈。她玩百家樂,最簡單的押大押小,經常all in。要麼一無所有,要麼統統帶走。
現在,黃涼正跟隨著人群慢慢前進。看夠了之前各種裝神弄鬼、假裝思考、適合拍照、欺世盜名的作品,人們需要有力量的東西來洗洗眼睛。也許圈子裡的人會嘲笑,搞雕塑就算是搞一輩子,也比不上古希臘的一根手指頭。但又怎樣,黃涼從立志成為藝術家的那一刻起,就記住父親教給他的那句話:
父親的死亡時間是在報警器停止哭泣的時候。黃涼送父親出家門,街坊領居都在說,黃涼是個大孝子,甘願花掉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十年時間去照顧父親,到現在都還沒顧得上結婚。黃涼在父親送去火化的那一刻還是落淚了,身旁只有黑格爾陪著自己。殯儀館工作人員告訴黃涼——他當然是表情嚴肅眼神悲憫,但話轉述過來不免有些俏皮。他說最近業務繁忙,取骨灰的話需要等上幾個小時。
「順便告訴你,那件事是真的,就像以前那樣。」
周染轉過頭,問道:
「我建議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我們試了那麼久都沒有孩子。」
黃涼卻說了一個期限,那是PSB三年展開展那天,問到時候來取行不行。
從殯儀館回倉庫的路上,黃涼向黑格爾提出了分手。
黃涼揮揮手,表示無關緊要。他得去殯儀館拿父親的骨灰了,於是站起身,拍拍背後跟屁股上的灰塵,問小男孩學校大門在哪裡,能不能帶他去。
「鑰匙,你還沒給我鑰匙!」
黃涼一言不發,把倉庫里和黑格爾相關的東西統統扔出來,猶如扯下一大塊集成電路板,包括咖啡機跟麵包機。那些東西灰頭土臉地躺在倉庫門口,就像是沒人要的孩子,只得坐在地上玩泥巴。
「做當代藝術多輕鬆啊,幹嘛要選擇雕塑?吃力不討好。」
「你為什麼不把她帶來讓我見見?」
「對,藝術。」
小男孩見黃涼哭了,以為自己闖下大禍。他走到黃涼跟前,雙手背在後面,討好地觀察黃涼的臉色,囁嚅著嘴說對不起。小女孩也停止奔跑,慢慢走過來加入道歉的行列。
「時候不早了,我得去宇宙垃圾場。」
「很大,很壯觀,像——」
「我,我怎麼回啊?」
黃涼沒有停止無意義的播種,但不久后就徹底平躺下來。報警器響了整整五分鐘,三百秒。其間黑格爾擔憂地問他好幾遍,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黃涼只是讓黑格爾不用擔心,明天會是個大晴天。黑夜裡,黃涼閉上眼睛,咂嘴回憶下午和父親見面時的情形。他也許是故意欺騙自己,他根本不可能在中風的狀態下做到,他們只是在比較。
洪菲菲便把房子退了,搬到黃涼家裡住。黃涼把卧室清理出一個辦公區域,買了電腦桌跟台式機,配備最新式的攝像頭和話筒。他告訴洪菲菲,只有看上去專業才會令人信服。白天黃涼不在家,在五百米外的倉庫裏面搞雕塑創作,為他參加PSB三年展做準備。中午和晚上他會帶飯回來跟洪菲菲一起吃,以及照料中風躺在床上的父親。
「可是天平高的那一端說明分量輕。」
小男孩走在前面,黃涼走在read.99csw.com後面。這個時候是午休的點,四周都沒什麼人。前面一拐彎就到學校大門口了,到那裡黃涼就讓小男孩別再送自己,滾回去泡妹子吧。但真的別再用榛子果實,黃涼心想這點得提醒他才對。
黃涼的作品被放在展館末端。你可以理解為壓軸,也可以理解為大部分人看到最後沒了耐性,只會走馬觀花地看一眼。此刻黃涼麵色平靜,他牽著蘭又時的手,像螞蟻搬家似的一點點朝著自己的作品進發。恐怕這個時候,誰也想不到他最後會那麼做。
父親從中風以來,說話就開始變得刻薄。所以黃涼很難分辨,究竟是父親的語言中樞出了問題,還是自己不願意聽清楚父親的話。十年時間里,黃涼陸陸續續地帶過很多女朋友給父親見過,但無一例外因為父親的緣故而告吹。誰願意攤上一個中風的老人,費時費力,出不了遠門,到頭來一場空。洪菲菲是這十年來見過父親以後卻沒有嫌棄的,但誰又能想到會鬧出那樣的羅生門。
「樂色,滾吧滾吧。」
說話過程中黃涼還是忍不住去捂嘴唇,減輕陣痛。說真的,被榛子果實給扔中嘴唇,簡直可以成為一個兩國開戰的理由。
除了給洪菲菲視頻引流增加曝光度之外,黃涼還利用自身特性,給她辦了次藝術展。展出內容是洪菲菲現場表演打針,像一個平地而起的行為藝術家。展出過程中不允許錄像、拍照、錄音,看展之前需沒收一切電子設備。每次只能進去一個人,且所處時間不得超過五分鐘,也就是三百秒。
她沒整過容,天生就是一張網紅臉。瘦,小臉,皮膚白,眼睛大大。是黃涼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兩人在一個免費藝術展上認識的,洪菲菲用自|拍桿架起手機,在黃涼的作品面前直播。
就這樣過去半年以後,洪菲菲感覺自己太浮躁了。況且打瘦臉針也不是長久之計,自己的臉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僵硬,想必顧客朋友們也是如此。所以洪菲菲打算歇一段時間,身體力行地做一點藝術家該做的事情。說來慚愧,她至今都沒有去過黃涼五百米外租的倉庫。
「那我們要一個孩子怎麼樣?」
蘭又時把頭靠在黃涼的肩膀上。她當然知道浮雕裏面的兩個男子分別是誰,她當然也知道這十年裡黃涼發生的事情。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怎麼會打無準備之仗。但很多人內心最隱秘的事情,不說為好,不問為佳。
「我之前沒想過我們會走到那一步。」
「你不會也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吧?」
只有演出,會讓我身處巔峰。
「雖然我傷害了很多人,但我至少救過一個孩子,我還是個好人。」
另一個人是父親,曾經威武雄壯的父親。很長一段時間里,黃涼每天都要給父親擦拭身體,從頭到腳。十年裡他沒有去過別的城市,甚至都沒怎麼離開距家半徑一公里的地方。幸運的是他結識了不少女人,每次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里,就像是一場場盛大的遊歷。

「怎麼樣?我的故事還不錯吧?」
受父親影響,黃涼成為一名藝術家。他偽裝成觀眾,混在人群當中參加PSB舉辦的三年展。PSB是一個圈子的縮寫,每三年會舉辦一個大型展,匯聚新銳藝術家的各類作品。作為一名藝術家,如果你有志於成名的話,PSB的三年展是混圈的第一步。
蘭又時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迫使真相全部浮出水面的,恰恰是自己的一句話。
「好的,還有別的事了嗎?」
洪菲菲恍然大悟,對黃涼好生敬佩。但最終藝術展還是沒有辦成,因為洪菲菲的商人目的驅使她在場館頂樓擺了個燒烤攤,打算搞點副業為藝術展盈利。前來觀看藝術展是免費的,但租場地的錢都是洪菲菲一個人出的。她這樣的想法可以理解,問題是消防局會在開展前派人來檢查消防安全設施,場館這樣的地方是萬不可能允許生明火的。看到頂樓架著烤爐和炭火,眾人除洪菲菲之外是又好氣又好笑。誰他媽一邊看藝術展一邊吃羊肉串?居然還貼心地準備了羊蛋?
黃涼坐在母校的大樹下休息,他已經哭過一陣子了。現在心情平復,望著藍藍的天空,和在樹旁嬉戲打鬧的小男孩跟小女孩。
黃涼從包里掏出榔頭,向浮雕砸去。
蘭又時對住在倉庫里毫不介意,她急需一個落腳點。上大一的時候蘭又時便去過黃涼家裡,那時候父親還沒有中風,母親還在。黃涼特意挑了父母都不在家的下午,且明天兩人也不會回來。蘭又時進到家裡,一屁股坐在黃涼的床上。被子剛剛從陽台上收回來,強烈太陽光殺死了上億隻蟎蟲,會留下一股大麥香的味道。蘭又時不禁感慨,黃涼的床像九*九*藏*書鬆餅一樣又軟又好聞。
「見一面?你要是想讓我見早讓我見到了。」
「你看過《罪與罰》嗎?」
「不要混圈子。」
黃涼想要回報黑格爾,想來想去發現物質上沒有可能,打算在下一個作品里表現出對黑格爾的敬意。黑格爾笑著說她哪能被放進藝術作品里,每天能像看到太陽升起那樣看到黃涼,就很滿足了。黃涼說不行,他得忙給PSB三年展的作品,沒辦法每天都見到黑格爾。於是黑格爾說:
「你想辦展?辦什麼展?」
洪菲菲在搬進來之前就知道黃涼父親的事。她沒有嫌棄,而是很感動,認為黃涼是個孝子。但進了門以後才發現她之前的想法過於簡單。家裡瀰漫著一股老人的腐臭味道,也許是曾經沒熬住,黃涼父親在床上便溺了。她皺著眉頭,努力笑但臉有些僵硬得站在病床前聽黃涼介紹自己:女朋友,也是個藝術家。老父聽完以後,松垮垮的臉頰像大吊車似的往上拉。他開始說話,無奈中風也破壞了他的語言中樞,洪菲菲只得佯裝聽懂跟點頭。
黃涼像黃蝴蝶似的眨了眨眼睛,傳播疑惑的花粉。
「總要見一面的。」
在黑格爾這裏,黃涼每次都變成了一枚火箭,突破大氣層的時間倒數就可以完成。從來就沒有持久過,彷彿被點破了命門。黑格爾很貼心,從來沒有責備過黃涼,有時候還非常配合,企圖欺騙他的良心。黃涼心想,一定是這個牌子的產品質量不過關,便上網搜索其他相關產品,放入購物車。
黃涼對孩子沒什麼興趣,但父親希望死之前看到孫子,黑格爾希望獲得一個那樣的回報,這不得不讓黃涼開始重新思考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跟意義。一件藝術品最終能否成功或者不朽,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有沒有開始做這件事。黃涼問了黑格爾的生理周期,他打算下一次不戴套。
就在拐角處,一輛黑色的車沖了出來。
黑格爾還開始把她的物品放到倉庫里。起初是化妝品,接著是貼身衣物,衣服跟褲子。直到有一天早上黃涼醒來,他聞到了咖啡和烤麵包的香味,還有兩個煮雞蛋。這是他每天必吃的食物。
黃涼笑了,還是師妹懂自己,微商、公司前台都不會理解他真正在想什麼。他開始給浮雕上色,鮮紅,大黃,猛藍,整整花了三天時間,精疲力盡。浮雕上沒有勝敗,沒有沉思,沒有哲學,沒有靜穆,沒有詩,只有人與人的搏鬥,兩個人赤|裸全身進行搏鬥。小腿,大腿,腹部,背部,胸部,手臂,神情,統統繃緊了飽和的肌肉。
黃涼打了個響指,世界安然無恙。他接著說:「你需要我的幫助。」
PSB發來通知,由於黃涼的作品遞交太晚存在不確定性因素,只得把他安排在最後一個展出位置。
白天,洪菲菲會在直播間隙,去看兩眼黃涼父親。大部分時間他都閉著眼睛在睡覺,需要吃飯,下床運動或者上廁所的時候,黃涼都會在場。洪菲菲一個人也弄不動,她主要負責緊急情況。之前洪菲菲沒來家裡的時候,黃涼在父親床頭按了一個警報器。要是有身體不適或者三長兩短,父親按警報器,倉庫里的警鈴就像嬰兒啼哭聲那般響亮。黃涼就在五百米之外,他會立刻丟盔卸甲地跑回去加上樓時間,最多五分鐘,也就是三百秒。但對一個中風患者來說,三百秒極為漫長。
「少來,現在圈子裡沒有一個人願意理我。」
黑格爾第一次不同意黃涼的決定。她說了很多,表現出對黃涼由衷的關心,希望他不要被巨大的悲痛所擊倒。
父親湊近黃涼,露出大吊車似的微笑,微微伸出一隻手比劃,告訴他自己如何看到洪菲菲前|凸|后|翹的身體後有了反應。那種通電感是多麼久違,在父親的描述下並沒有如同下水道里的臭水溝,反倒變成了一出生動的少男心理刻畫,是有生以來最棒的一次。
這個世界上難道會有比看漂亮小姐姐還要有意思的藝術展嗎?
「還是你覺得我會把她嚇走?看到我這麼一個快要死的人。」
其實沒有多痛,但黃涼居然不爭氣地流眼淚了。他想起父親帶自己出去第一次寫生,傍晚他們燃著篝火坐在星空下,父親講述當年在國外美術館里看到古希臘雕塑的震顫與靜穆。
「我是個無恥之徒,還有什麼他媽的負罪感?」
「我知道!我知道!我帶你去!」
黃涼記得父親說過,他和母親就是在樹下認識的。他們當年應該也像眼前的這對小男孩跟小女孩,作天作地,撒歡地在草地上奔跑。
「誰都知道那是因為分量輕,除非天平壞了。高夫曼說過,人類在現實生活中的角色和行為與戲劇表演之間存在聯繫。社會互動如同戲劇表演,它有一個舞台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