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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夢來

等夢來

作者:熊德啟
人還在未知的遠方,日子卻近了,越近越思念秋生,越思念他,小寧便越發地失眠。
為了見秋生,小寧特意讓奶奶給自己扎了個漂亮的小辮子。秋生拽著小寧的辮子笑著說,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或許是日無所思,便夜無所夢。
村裡鄰居來道賀,只是畢竟前途難料,這賀也道不出什麼滋味,偶有兩個伶牙俐齒的說些好聽的話,秋生媽媽看起來還算受用,何叔叔卻笑得勉強。
我吃了這豆腐,也算是他的戰友了吧?
秋生媽媽一大早就在廚房裡忙活,要做秋生最愛吃的面,叫豬婆纏泥。秋生在給小寧的信里說過,他給戰友們做過豬婆纏泥,還被嘲笑說這面的名字太古怪,說何秋生是個土包子。
男人的臉龐清晰,身軀姿態卻有些模糊,對她說話,說了些什麼也聽不清楚。小寧獃獃望著這個男人——準確地說,是個老男人,約莫五六十歲的年紀,穿著一件好看的白襯衣。小寧想開口問,你是誰啊?在夢裡卻張不開口,連一點喉嚨的聲音也無法發出。
什麼時候能回來?大家搶著問。
想到這裏就傻樂起來,但轉念又想,秋生什麼都懂,或許做飯也很好吃呢?
小寧試著活動脖子,微微低頭,看到了自己雙手,這哪裡還是少女的雙手?血管突起,布滿了交錯的褶皺。
是啊,睡得可香了,一邊睡一邊在那傻笑。
這一笑太像秋生了!小寧在夢裡幾乎就要笑出來——你還是來了。
七嘴八舌,大致就是秋生的體質竟然能抵抗那細菌彈的細菌,於是抽出他的血清來給戰友和連長輸血,竟有好幾個從鬼門關撈了回來。
於是她開始有意無意地找秋生一起玩,沒見到夢,見到秋生,也是好的。
但她睡得踏實,管他夢什麼呢,反正一股腦都算作了秋生,因他而來,因他而去。
第一次做夢,夢見兩棵樹便戛然而止,小寧告訴朋友,成了田間的笑談。朋友笑道,或許你上輩子便是棵松樹,你這是夢見了前世。如此胡扯的話竟也能安慰到小寧,她心想,或許秋生從前也是一棵松樹,兩棵樹便是我和他,手拉手,肩並肩,根連根。
想了半天,北京天安門吧。
小寧依然說不出話,卻感到自己的臉龐在舒展,一定是笑了,一定是笑了起來。
房間角落裡的那個背影轉過身來,笑嘻嘻地看著小寧。他邁著緩慢的步伐走過來,蒼老的臉龐上縱有千溝萬壑,也沒能淹沒了那兩個深淺不一的酒窩。
寄一封信給朝鮮,說我會等你,你收得到嗎?
臨走那天,村裡給秋生踐行,秋生的父母哭紅了眼,小寧也是。不明所以的朋友們問小寧,人家老何家的父母擔心兒子,你呢?你哭什麼?
秋生當然是想要給小寧寫信的,可惜,再好的男人也很難兌現每一份承諾。
這可怎麼辦?思念少年郎君,卻夢見少年郎君他爹,真是羞於啟齒。
小寧偶爾也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做夢了,我要夢到什麼?
什麼?!炊事班也要上戰場!?何叔叔攙扶著秋生媽媽,顫顫巍巍地站在田坎上,沒人敢去打擾,彷彿兩塊失了魂的石頭。
每家的豬婆纏泥味道不同,老何家的,小寧還是第一次吃到。
於是小寧鼓起勇氣,在秋九*九*藏*書生臨行前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那是她第一次出於某種目的去接觸一個男性的手,大指和中指像個小鉗子,輕輕鉗在秋生厚實的掌心和手背上。秋生的手掌里像是養著一朵滾燙的雲,留在指尖的餘溫足夠度過漫長的冬日。
一轉身,進了一間漂亮的屋子。
小寧看著秋生,上一秒還在想他夢中的天安門是否如報紙上那樣宏偉壯觀,下一秒卻忽然呆住,她第一次發現,原來秋生笑起來這麼好看。
人們確實驕傲的,何秋生是自己村裡的孩子,炊事班又如何?一樣是上戰場當英雄,一樣是為人民服務——雖然嚴格說起來,是為其他國家的人民服務。但人們也不敢太驕傲,畢竟不是自家的孩子,孩子的父母也根本不想他去當什麼英雄。戰爭教會了他們,英雄都在故事里,英雄很少回家。
大人們說秋生是個青年才俊,據說讀過很多書,可惜村裡許多人連字也認不全,讀書多不多這樣的事情實在難以求證。
左邊的酒窩淺一些,錯不了的。
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個雞毛蒜皮的理由去串門,何叔叔端著煙桿,看見小寧了回首一笑,還真有些夢中的神韻。
收到第一封信已經是三個多月過去,秋生在信里說他被分配到廚房工作,雖然不是他想象的軍旅生活,但連長說了,保障後勤也是為人民服務的一部分。
在這神清氣朗的瞬間,一絲憂愁劃過心間——留在這裏吧,我不要再忘記了,我不要再回到夢裡去了。
目之所及,是熟悉的陽光和藍天,熟悉的也只有陽光和藍天,天空下的光影映在兩棵陌生的樹上,仔細一看,松針茂密,是兩棵松樹。
可是,夢裡沒有秋生。
臉紅了,一夢又一夢,此刻才收到了那份層層加密的表白。
秋生也不是全然不守信用,夢裡遲遲不見,信還是來了。
有人為夢魘所困,有人求一夢而不可得。
小寧在夢裡無數次想問的問題,竟然被搶先問了出來,但此刻的她無需再問了,她都知道,她知道一切,心底一片清瑩澄澈。
可是她依然無法動彈,眼前的人們也無從判斷她是否能回答他們的問題。
你們不會懂的,想起你的每一個分分秒秒,都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立功好!立功就是活著!
看到這裏,小寧第一次因為秋生哭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滴下來,是鹽的味道,或許也是何大廚做菜的輔料。
那男人走到小寧身後,小寧的視線終於也開始移動,她感到自己飄在空中,緩緩離開眼前的松樹。原來這是一個不大的陽台,城市轟隆的車流聲在遠處迴響。
思念太深,夢也回來看她。
那個像是何叔叔的男人走到小寧身前,似乎要扶她起來。
十八歲的姑娘,還沒見過夢,算不算是秘密?
小寧睡在秋生以前的床上,似乎還有少年身體的餘溫,可惜依然無夢。
一個昏昏沉沉的清晨,小寧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奶奶,過世了。
山路盡頭的樹蔭下,男孩回頭看了女孩一眼,身影隱去,卻很快又浮現在小寧心裏。
原來,秋生所在的部隊被細菌彈擊中,幾個戰友生命垂危,包括他的連長。
……可是,我請你等等我,小寧。我知道這樣要求你不好,但請你等等我read•99csw•com,我會回來的。你會等我的,對嗎?
何叔叔數次想要隻身闖朝鮮,可惜村長也不知道去朝鮮的路。
奶奶,我是誰?媽,你看我是誰?太奶奶,猜猜我是誰?
弟,媽今天在陽台睡了一下午?
秋生媽媽也在一旁抿嘴笑著,盯著小寧看,那眼神彷彿已經認定了小寧在未來將要成為自家人,小寧心裏撲通撲通跳。
小寧不服氣,誰說我日無所思?我有思,我思我的夢,我便應該夢見我的夢。
那個像是何叔叔的男人又來了,那個阿姨也來了,但這一次,小寧終於認出了他們。
原來我這麼思念秋生啊,思念到每一個人都像他,小寧心想。
一碗豬婆纏泥端出來,秋生媽媽對小寧說,秋生喜歡這個味道,你替他吃!
小寧還是告訴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朋友聽完憋紅了臉,實在忍不住才終於大笑起來。小寧自知這事情實在荒唐,低頭擺弄著衣角。
傳話的人說,何秋生真是神,這孩子,能救命!
男人說了幾句話,忽然笑了起來。
夢裡,那個與何叔叔相像的男人又來了,這次帶著一個年齡相仿的阿姨。
村裡出了個志願軍,按理是值得驕傲的,還專門拉上了橫幅要好好炫耀一番。但老何家的兩口子總是看著這橫幅發獃,小寧跑去找村長,村長想了想,把橫幅撤了下來。
老太婆,我今天過生日哦!想得起來我不?
人因為掌控不了生死,才創造了觸摸生死的儀式。
失眠的夜裡,小寧聽見裡屋的老何夫婦一樣睡不著。牆那邊的何叔叔對秋生媽媽說,小寧這孩子,看久了,竟然有點像秋生呢。
下次呢?下次他……他的血都給別人了,他自己還夠嗎?
小寧把秘密告訴了秋生,她覺得秋生什麼都懂。
一天下午,一個陌生面孔從省城悄然而至,稍來口信——何秋生立功了!
小寧說自己想夢見北京天安門,秋生笑得更厲害了,調皮地朝她眨眼——北京天安門呀?我夢見過!
秋生舉起一碗酒,說新中國成立了,祖國需要男子漢的力量,我何秋生堂堂七尺男兒,為國為民,自當從軍。
已經一年多,一封信也沒有。
回家,小寧玩味著被秋生拽過的小辮子,那交織的紋路,像少女的心事。
奇怪了,這個阿姨,竟然也與秋生有些相似。
秋生笑起來,傻姑娘,哪有人夢見自己的夢的?
是不是做夢了?
何秋生,不過是生在秋天罷了,但這名字卻如此動聽悅耳,秋生,秋生,彷彿確然是蘊藏著無限的生機。
秋生的信和小寧的夢,整齊地消失了。
好朋友裝模作樣地給小寧解夢,畢竟是好朋友,說到了小寧的心坎里。
村裡人奔走相告,朝鮮!秋生要去朝鮮了!
信封的背面有一行字,字跡匆忙——我會再給你寫信。
打完了就回來。
也許不只是思念吧,是喜歡?這毫無疑問。又或者,是,愛?
她試著移動自己的身體,但夢裡的小寧似乎只有這一雙眼睛,她無法移動身體,甚至無法移動自己的視線,只能平視前方。
何叔叔轉身離開,小寧想挽留卻毫無方法。
正在思量,一個男人出現在她眼前,她先是一喜,后又失望起來,原來不是秋生。
嘿嘿,誰知道呢,老太婆啊,她搞九*九*藏*書不好是夢見了北京天安門。
媽這個情況,什麼都不記得了,也會做夢嗎?
說來也怪,好朋友說的事情竟然真的應驗。小寧的夢裡熱鬧起來,那個像何叔叔的男人,那個阿姨,甚至幾個毫不認識的哥哥姐姐,幾個滿臉稚氣的孩童,都一樣是秋生的模子,眼神里充滿了一樣的愛意。
小寧在心底吶喊,出口卻只是無聲。
夢裡,依然是陽光藍天,依然是兩棵松樹在眼前,熟悉的味道充斥鼻腔——味覺這次也被打開了。雙手似乎也有了知覺,一切都因為那碗面的氣味,在夢裡依然縈繞。
「夢」字何解?
風涼了,葉子哆嗦著落下,秋生的生日要到了。
確實是慷慨激昂,但這是不是也過於慷慨了?就這麼要把自己奉獻給遠方,奉獻給小寧想夢卻夢不見的天安門?
不對!快說,立了什麼功?!
如小寧所猜測的,何秋生「什麼都懂」的範疇里果真也有廚藝一項,據他信里說,他現在的別號叫何大廚,戰友們最喜歡吃的是他做的肉沫豆腐。
小寧從不做夢,當然也記不得什麼夢。
小寧屋裡屋外的張羅著,若是不認識她的人,一定以為她是姓何的。
穿過短短的走廊,屋裡光線明亮,充滿著那碗豬婆纏泥的味道。屋子一角,坐著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背影。
還是兩棵松樹,但這次她能隱約聽見聲音了,有風聲,有鳥叫,遠處還傳來淺淺的一層聲音,轟隆隆的,像是雷聲。
村裡人說奶奶年齡大了,走得安詳,沒有痛苦,算喜喪,讓小寧安心。但小寧知道,奶奶還沒看到她成家。奶奶從未在這件事上催過小寧,她告訴小寧,你等著秋生吧,秋生挺好的。小寧問奶奶,秋生會回來嗎?奶奶說,會的。
秋生的爹媽——老何家那兩口子也收到一封信,放心許多,畢竟廚子聽起來比戰士要安全許多。
小寧收到的信比秋生父母收到的信還要長,靦腆的秋生把話說明白了,去朝鮮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炊事班也不是就沒有危險,小寧你馬上要二十歲了,也該找男人了……
何叔叔說,多來吃!我們家秋生我了解,他喜歡你,以後啊,說不定還是一家人呢!
她的夢回來了。
當我記不得你時,我就去夢裡見你,每天夢見你一次,便能再想起你一次,有時一分鐘,有時幾秒。
人來人往,不變的是眼前那兩棵松樹,而看得時間長了,這樹竟也幻化出秋生的樣貌——或許真的是前世呢?
這問題在夢裡難以回答,醒來卻簡單至極,秋生去了北方,此刻或許已經見到了真正的天安門。
從未入夢的何秋生,陪伴在小寧的每一個夢裡,雨夜雪夜明月夜,再不失約。
小寧從前不做夢的時候,雖然好奇,卻也從未因為沒有夢而發狂。如今她卻發瘋似的,晚上也睡,白天也睡,睡在床上,睡在田間,睡在樹下,等夢來。更令人難過的是,因為等不到夢,小寧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偶爾睡著,也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昏昏沉沉,渾渾噩噩。
有人記得,有人記不得。
姐!你看,媽笑了!
入夜,月光只是落在床沿的邊角上,小寧趴在床上把信紙伸進月光里,摩挲著皺巴巴的信紙,她想起了秋生掌心的觸感。何九_九_藏_書秋生的字可真好看啊,他拿筆還行,拿鋤頭也算利落,但要說顛勺起灶,想必是不太擅長的,看來戰友們的伙食狀況堪憂呀。
我是浮在半空嗎?為何只能凌空看見松樹的軀幹,卻看不見根和土地。
雖然我常常記不得你,但我每天都在想你,你知道嗎?我想你想得好累。
原來不只是小寧,凡是思念秋生的人,都能看到秋生的樣子。大家都在等秋生,等不到人,等一場夢,等一封信也是好的,至少證明他還在某處,還在活著。
或許正因為秋生不在,還立了功,這生日比起從前還更加隆重一些。
小寧生平第一次在夢裡睜開了眼睛,她難以置信,原來這就是夢,如此真實,卻又陌生至極。
秋生走後,小寧終於開始做夢。
何叔叔一拍大腿,是我們老何家的血!為國家做貢獻了!
老太婆,我是誰?
小寧有所思了,終於有所思了。
何叔叔召開家庭會議,說要給秋生過個生日,他明顯老了,眼裡埋著些血絲,想必是和小寧一樣常常一夜無眠。
草頭本是眉毛,眉下一雙目,目下一間房,房中夕陽落去,等夢來。
何叔叔說,過生日是慶祝生,人在要慶祝,人不在,更要慶祝。
秋生懂了,回頭看著小寧說,我給你寫信。
可惜奶奶走得比秋生更加決絕,哪怕一次半夢半醒之間的探訪也沒有。小寧小時候就經歷過生死,她知道奶奶就像爸爸媽媽哥哥一樣,不會再回來了,可是,秋生呢?
用莫名的夢來佐證愛情,亦或用一切莫名來佐證愛情,是少女最便宜的快樂。
秋生這一路,山路換牛車,牛車換火車,火車或許要再換汽車,以後他秋生搞不好還要坐進大坦克里。總之,是離小寧越來越遠。
可是秋生才沒有這麼老呢,仔細一看,他和秋生並不一樣,只是有些相似的神色,一定要說的話,他更像是何叔叔,秋生的爸爸。
直到她收到秋生的最後一封信。
但這並不熟悉氣味竄入鼻腔,卻猶如一記悶棍直擊後腦,小寧筷子還沒拿起來便兩眼一黑,倒下了。
小寧一個人站在墳前,按習俗,親人要滴血在紙錢上,血從指間落下,她知道從此天地間只有自己流著這份血脈。
那黝黑的臉上掛著一個酒窩——不對,是兩個,左邊的有些淺,須得仔細辨認。一口白牙上還有個可愛的小缺口,秋生媽媽說是他小時候吃米咬到了石頭。
秋生媽媽和小寧卻相視落淚——救這麼多人,要抽多少血啊。
畢竟是少女心性,念及此又笑起來,嘻嘻哈哈地繼續過著平淡的日子。
炸了一籮筐的油餅放在門口,籮筐上裹著紅布,路過的人盡可享用。小寧住的秋生原來的房間也收拾一新,好像他明天就要回來。
秋生媽媽兩膝一軟,不敢再聽。小寧扶起她來,看那傳話的人一臉笑容,似乎也不像是承擔著傳達噩耗的重任。
唉,我還沒吃過他做的飯呢。
她也毫無邏輯地暗自責怪起秋生來,你說好了寫信,一封信之後便遲遲不再來,你說好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思念你,你卻不赴約。
阿姨一臉愛意地看著小寧,長相和秋生媽媽全然不同,眼神倒與白天飯桌上的她如出一轍,雖然不明就裡,但小寧能明確地感受到笑容里的愛和善九*九*藏*書意。
小寧相信奶奶的話,況且奶奶還有證據,奶奶也等過爺爺。
這一刻小寧忽然想,如果能夢見奶奶,也很好。
媽,我們把輪椅收起來,換個地方坐。
她猜得到接下來秋生要說什麼,但她猜錯了。
可陽光正好,哪來的雷聲?
只是誰都不說罷了。
那他不休息嗎?他還會遇到這個彈那個彈嗎?他不是廚子嗎?怎麼也會被擊中?
轉頭看著飯桌上笑嘻嘻的何叔叔,正自信滿滿地誇讚著秋生一定是繼承了他的手藝,看著看著,小寧也沒那麼不自在了。
光天化日之下,失眠了不知多久的小寧,竟然被一碗豬婆纏泥的味道催眠,忽然睡著了。
我思念著秋生,秋生卻不在夢裡,他去了哪?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
不做夢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但人對不曾得到的東西就是會多一分敏感,旁人偶爾說起昨夜夢見什麼,小寧總是聽得入神。其實那些內容無非是家長里短、莊稼大山,沒什麼特別。只是說者無心,聽者無夢,小寧悄悄地羡慕著那些有夢的人。
討厭。
果然如秋生所說,日有所思,夢也如約而至——看來他真的什麼都懂。小寧的奶奶看著熟睡的小寧臉上泛起笑容,以為是夢到了喜事,卻不知僅僅是因為有了夢而已。
這是少女專屬的難題啊,因為沒有夢而失眠,失眠又怎麼可能有夢?
在夢字里加上一雙眉眼,好像古人從最初就知道了,夢是用來看見的,你看見了,就算是擁有了。於是後世的詞人也在歌里問,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彷彿記得了便能算作人生的某種成就。
想起何叔叔,小寧有些不自在,但也厚著臉皮跑到人家家裡去蹭飯,何叔叔的肉沫豆腐端上桌來,咸鮮滑嫩,小寧一下子吃了一大碗米飯。小寧一邊吃一邊心想,秋生的戰友們愛吃這個,秋生做的肉沫豆腐,或許也是這個味道。
年輕人和小孩子也圍攏過來,這些夢裡熟悉的面孔,一個個都像極了秋生。
說罷,兩個女人一起沉默。
那天老何夫婦在身後扶著小寧的肩膀,告訴她,還有我們在呢。
小寧想起來了,秋生臨走前看她那一眼,和夢裡這些人的眼神是一樣的,甚至都不只是愛,是家,是家的眼神。
小寧啊,這樣奇怪的夢,只能證明一件事——你思念秋生,所以你夢見的每一個人,不管老少,不管男女,都是秋生的樣子。
小寧的夢越來越多,幾乎夜夜有夢。
小寧輕輕點了點頭,比夏天的蚊子落在水面還要輕。秋生笑起來,因為眼前的女孩應下了他這份可大可小的承諾。
奶奶從小教她念詩識字,詩里也有很多夢,鐵馬冰河、蝴蝶杜鵑、小軒窗,正梳妝。
當然了,何秋生,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是大笨蛋嗎?!何秋生!你在信里問我一個問題,卻連個回信的地址都沒有,要我如何回答你?!
肉沫豆腐是何叔叔的拿手菜,或許是悄悄傳給了秋生吧?
於是小寧真的住進了何家,沒有任何名目。村裡人偶有閑話,但看在老何家出了個志願軍的面子上,閑話也都小聲說,說得沒勁了,便索性收了起來。何家一大家子人對小寧毫無芥蒂,似乎本該如此。何叔叔早在夢裡見過很多次,秋生媽媽當她是自家女兒一樣悉心照料,唯情事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