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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失敗

復活失敗

作者:艾栗斯
「你知道栗子是怎麼長大的嗎?我從沒騙過她,從來沒有。如果答應了要陪她過生日,寧願推掉海外拜訪,只要是她能提出的問題,每一個我都小心翼翼思考後盡量給她最真實的回答。」
也許栗子沒有恐懼。但是我有,我的恐懼來自於學校里的一個人。
我不得不把視線轉向她。剛才背著光,從身材上辨不出年齡,現在才看清是一位年輕女性,但,即使是近距離的封閉空間里,在異性眼中看來也不算是一張有吸引力的臉。
「做完隆鼻手術三個月內,不能挖鼻孔。」
「不會。」
「好吧,我也給你一個忠告。」
她的聲音讓我想起一句詞,大珠小珠落玉盤。
「你對整容塑形什麼的有了解嗎?」她的語氣突然輕快起來,好像被照進美好未來的亮光里,「噢!不該問你的,一個計程車司機懂什麼呢?」
弟弟小我十歲,比我聰明。我二十八歲那年,他被京華醫科大學提前優錄。其實有幾所學校都給了他錄取通知,但他選擇了我曾經的學校曾經的學院。我要幫你完成未竟的心愿啊,他對我擠眉弄眼。
「誰?」
再看了她一眼我就明白了:圓臉、圓眼睛,五官位置整體偏下。身型瘦小,手臂細到好像一用力就會被折斷,胸部平坦,完全沒有能吸引視線的女性脂肪,但是臉上卻圓鼓鼓的,膠原蛋白飽滿得像一顆帶著絨毛和露珠的水蜜桃。
都有被全麻削骨的勇氣了,膽量還是有待提升啊。我嘆了口氣,搖下左右兩邊車窗玻璃,街道上交雜著尾氣和飯館熱油香味的空氣填充進來,證明車內不再是封閉的空間;放慢車速,又鬆開副駕駛門邊的安全鎖,示意她隨時可以自由下車。
「不參加?為什麼?」她歪著頭,一雙貓眼一眨不眨盯著我,看起來絕不接受任何敷衍的理由。
每次脫口秀的最後,栗子的結束語都是「人生,猶如一場謊言,然而這並不一件壞事。」這是我第一次寫底稿時加上去的,原台詞來自某個國外短劇。在那幕短劇里,女孩收養來的黑貓在某天清晨陽光降臨時突然變身成一個禿頭大叔,雖然還完全是貓的喜好和心理,但是女孩對它卻只有憎惡而非疼愛。(劇名:蒼井優*四個謊言)
「哎?」
「美少年的外表,大叔的內心,其實還是一種挺完美的組合。」
周圍社團的年輕人在一旁起鬨起來,鼓掌、吹口哨。之前早有傳聞我們會是一對,現在眾人都為自己的八卦和猜測被證實而沾沾自喜。
大約沉默了一分鐘,栗子的父親發話。
他猛地抬起頭,像所有緊張兮兮的父親,高挑的眉毛牽起眼部的皮膚,變成一個銳利的三角形。
然後,我問她:
「爸!」身邊栗子驚呼。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我還有事,得走了。」
還好當時沒有不爭氣地抱著腿求他,用栗子的話說,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修鍊成一個痒痒撓。(痒痒撓除了叫「老頭樂」,還有一個別稱叫「萬事不求人」。)
「我哥他,因為意外,去世了。」我捏緊拳頭直盯著他的眼睛。
「呃,大約十年前?」
栗子的外形恰好延續了人類生長初期的幼態化特徵,而對於嬰幼兒面孔不自覺地關注和親昵又是人類最深層的基因偏好——如果說少年老成的背後是童年艱辛,栗子的長相則表明她一直備受呵護。
幾天後在學院樓的過道里,他攔住了我。
我轉過身的同時聽到了自己的嘆息聲。如果沒有栗子,也許可以繼續強撐面具假扮另一個人,但是此刻我的聲音背叛了內心,在辦公室里迴響著。
笑著笑著,視線里栗子的臉龐漸漸湊近過來。背對著舞台的燈光,她臉上的絨毛似乎也染上一層光暈,一股溫柔的熱氣撫摸過我的臉頰,身上的雞皮疙瘩跟著過電般競相起舞。我四肢僵硬,嗓子乾渴,但如果不咽口水它們就要自己流出來了。
愛情是短暫的荷爾蒙分泌,通過多巴胺的獎勵促使兩個獨立個體糾纏在一起。中世紀人口的平均壽命只有不到四十歲,而今天城市人平均可以活到七十五歲,這就意味著夫妻相處的時間多了將近一倍,也意味著過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的難度大大提高。
「什麼?」
我等待著,直到屏幕處於待機狀態暗掉以後,心也一直無限沉了下去,像一個溺水者用盡全身力氣放棄掙扎,而頭頂的光線逐漸被海水吞噬。
「想聽一個故事嗎?」
「我的男朋友九九藏書對我說,戀愛是一種荷爾蒙分泌出來的狂躁狀態,跟精神病沒有太大區別。只不過精神病可能伴隨一生,戀愛的毛病嘛,得過之後就免疫了。」
女乘客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她眯起眼睛,雙手捏住包帶,指節發白。
「我不太懂您問話的意思。」我說,垂在大腿邊的手攥緊了褲縫邊。
我們算是在輕鬆愉快的氛圍中告別,在車門關上的瞬間,車內頓時安靜下來。我的手在方向盤上捏了捏,落進暫時毫無方向的膠著中,只聽到空調吹風口在一口一口地喘氣,而我自己卻難以呼吸。周圍的黑暗變成海水將我包圍,秋天的金色陽光再也無法照進黑色深海里。
「說吧,你到底是誰?」那個曾經宣布我到絕路的聲音又再次響起:「不要以為你騙得過所有人。你的聲音、骨齡、還有更多的細節都暴露了你的三十歲。作為曾經的醫學生,你應該知道三十歲和十八歲的生理和心理區別吧?和栗子這樣的年輕人在一起,不會覺得無所適從嗎?」
院長震驚於我的回答,迭聲對不起,看來不是故意刺|激我。說了幾句安撫話又拍拍我的肩膀后,他反剪手邁著螳螂步離開,背影看起來極其危險。還好他的課都是選修,我於是全都盡量錯過。
「那麼請問大叔,你上一次談戀愛是在什麼時候呢?」
「啊,有的。」我把紙巾盒遞了過去,這個時候再不開口就太尷尬了,「老人家對微整形什麼的總是有點難以接受啊。」我沒話找話。
「是的。我哥哥在回老家探望我時,當晚家裡突發火災。我醒得及時跑出來了,他被困在了裏面……」
「會被帶偏。」對話者倒是認真起來,「她有一種在腦海里穿越二次元和三次元的能力,與其說是腦洞,不如說是樂觀。就是那種面對沉重事物,卻能堅持微笑著,用輕鬆口吻講述下去的力量。栗子的心裏,就好像沒有恐懼一樣。」
「所以,你不是要通過栗子來報復我?」
「人生,猶如一場謊言。然而,這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機械地轉身邁步,一步一步想要走向門口離開這間辦公室,出口在眼前搖晃。
微信對話框上,栗子的頭像旁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省略號一點點地跳動延續,跟我的心跳同步,位元組停止又亮起,我知道那是栗子把打出的話在發送前又刪掉又重打。
此人身形高瘦像一隻螳螂,平日里喜歡瞪大眼睛在學院里巡視「害蟲」。只不過螳螂是高舉著前肢,他則喜歡反剪雙手踱步。除此以外,他還以監考抓作弊學生、給不合格者掛科,並開除「害蟲」出校聞名。
「我這麼問吧。你自己也承認過,趙亞侖有一個親生哥哥,叫趙亞傑。1988年生人。之前在我校讀書,因為作弊被勒令退學。今年七月份在一場火災里喪命。」

2

「哎!趙亞侖!」我在圖書館翻看一本蓋倫的傳記,她不知何時湊近身邊,一隻肉鼓鼓的圓臉壓在兩條細胳膊上,黑亮的瞳孔像一隻美國短毛貓。
「你叫趙亞侖?你是不是有個哥哥叫趙亞傑,之前也在我們學校讀書?」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一個男生,又整天開車,應該對這種話題沒什麼了解。」她面部的皮下毛細管又開始充血。這時車已行駛過擁堵路段,前方很長一段都是暢通,我踩下油門,繼續她開始的話題:
「喂?媽媽。我在車上呀。嗯,就是今天呀,馬上就去到了。我想好了呀,早就考慮清楚了。沒多少錢呢,這家正好在搞活動,滿一萬可以減2000的。」她用南方口音的方言說話時,音階會不自覺地提高,語速也跟著跳躍起來。
「哎——呀!不會有問題的啦!你都是在哪邊看的新聞哇……當然有影響了,馬上要找工作了,長相很重要的哇……什麼叫我愛慕虛榮啊?什麼叫我作啊?我不作,難道以後還要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嗎?」
偶爾瞄一眼車前鏡,身邊的乘客對著黑屏發了會兒呆,又開始佝著身子在包里翻來翻去,一無所獲后悶聲問:「不好意思,請問車上有紙巾嗎?」聽她的聲音,應該是多餘的眼淚通過鼻淚管進入到了鼻腔。
「十年前,你開除過我,那個時候我叫趙亞傑,1988年生人。因為抓住我考試作弊,你讓我辦了退學。」
晚上六點半正是下班高峰期,我決定在今天份的尾https://read.99csw•com氣讓自己喪失胃口前,去找一頓真正的晚餐。但正當我按下停運燈時,幾米開外,一個女乘客向我揮了兩下手,大踏步拉開車門就坐了進來。
這個時候的他,其實已經確診是胰腺癌晚期,醫生診斷他最長只有半年時間。
她下垂的眼皮抬起一點對焦到我臉上,眼睛里閃過一絲欣喜又害羞的光。這種亮光我再熟悉不過,因為相貌的關係,常常能感受到給身邊女性帶來的亢奮情緒。
「什麼叫做無用的知識?作為醫學生我們都知道,做完隆鼻手術以後,恢復期不能挖鼻孔,否則會影響手術效果變醜。但是一般人也知道,挖鼻孔的習慣會讓正常的鼻孔變大,結果也是變醜。但是所有所有人,只要是個人類,都沒法戒掉挖鼻孔的誘惑。」
「您好,去……」她說得有氣無力,後半截話沒爬出喉嚨就被吞了回去。
如果說人生還有什麼方向的話,我希望站在那個方向可以看到栗子。
「這個……」我苦惱地合上書頁,認認真真回答她說,「因為我不喜歡自己的聲音。」這倒是實話。聲音對於我來說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言多必失也許並不是危言聳聽。
「瑪利亞……瑪、利、亞。」我在手機導航里搜索著,手指一行行划動屏幕選項。瑪利亞婦科醫院、瑪利亞月子會所、瑪利亞兒童中心、瑪利亞整形美容……瑪利亞真夠忙的,我想。
「帶偏?」我其實繼續交流的意願並不強烈,故伎重演重複著最後幾個字。
在弟弟去世的當晚,一場事先計劃好的火點亮了山坡上的小黑點,火災中沒有「及時跑出」的是回家探望弟弟的哥哥「趙亞傑」,當然事實上真正的趙亞傑已經重生成「趙亞侖」。之前的病情隱瞞了學校和村裡人,所以整個計劃看起來萬無一失,除了我忘記自己在學校里還有個「天敵」,以及更沒有料到我的人生里會出現她的女兒。
那個人的話,怎麼說呢?
血統純正的蒙古人長相,圓形顱骨、寬闊下顎、內眥皮眼睛,面部起伏緩和。
在「天敵」面前坦白了一切,反而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輕鬆,原來最害怕的局面真的發生,也不過如此。「我們唯一引之為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這是栗子最喜歡的一句話,她還真是一個沒有恐懼的人啊。
這樣一想,頭頂的日光燈也沒有亮到難以忍受。
我的作息習慣也相當勵志。像一顆離群索居的星球,開學以來日復一日,運行在寢室、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的固定軌道上。人類群居的本能來自於遠古時代對野獸和災害的恐懼,但對於我來說,不由分說就闖進我私人空間的人類幾乎和野獸無異。
我知道你的心愿,做夢都想重回校園吧?我死了以後,你幫我繼續活著吧。他說。
微微顫抖著,我劃開屏幕。
栗子就是這樣一隻,小獸。
踩死離合、輕給油門,轉速表指向2000以後車身駛出;活塞飛轉、見縫插針,爭分奪秒,卻要急停在紅燈前。
然後,是一條跳出在屏幕上的新消息將它猛然向上,拉出海平面。
其實我沒有被蓋倫的故事說服,只是在聽栗子放嘴炮時突然冒出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如果我的台詞藉助這樣一個年輕女孩的外殼去講述,會是怎樣一種感覺?
我想,我已經把事情說清楚了吧?
「栗子呀。」她笑起來,神采比廣告牌上的微笑更光彩熠熠,「給你一個忠告。」
人類八卦的天性促使我通過後視鏡又看了她一眼,「血統純正的蒙古人長相,圓形顱骨、寬闊下顎、內眥皮眼睛,面部起伏緩和」。換句話說,大餅臉、寬下巴、單眼皮、鼻子低,面部不立體。千萬年前蒙古人種為了對抗寒冷氣候進化出來的長相,卻在更寒冷的社會審美下戰戰兢兢。
「這樣啊」,她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你的聲音相比你的臉呢,確實是過於成熟了。」
所有的父親在發現女兒戀愛時都會緊張,也會有父親對毛頭小伙進行警告或盤問,說一些諸如辜負她的話就要嘗嘗我拳頭滋味的宣告,但一上來就問出「你到底是誰」的還真是不多。
「你還有話說嗎?」
「切開鼻小柱的皮膚,用剪刀伸進去貼著鼻骨剝離腔隙,為了放置假體。如果滅菌不嚴格,後期感染的話,填充物有可能壞死脫出。」一個左急轉。「這是隆鼻術。」
電話好像被那頭的媽媽突然掛斷。車內的擁擠的音波一下子散開,發動機有節奏的運轉聲逐漸九_九_藏_書清晰起來。我假裝自己是「三不猴」,正視前方繼續駕駛。
「女性費盡心力裝扮和保持年輕,卻只是在與地心引力和自然規律徒勞對抗,最後大家都是會輸的,這簡直是邊際效應遞減最明顯的一項投資!」
栗子被我的話逗得咯吱笑,像一隻吃到了魚的美國短毛貓。
「你不是趙亞侖。你到底是誰?」對方嘴角邊的肌肉紋絲不動,眼窩深陷,透露出獵人看待獵物時的冰冷和警惕。
「對,稿子。底稿得有點小想法才行。你來寫,我來講,你覺得怎麼樣?」
「我要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被完全信任。那麼你呢?你和她的感情,一開始就是一場謊言,你覺得我會容忍栗子跟一個騙子繼續交往嗎?你確定你真的適合她嗎?」
我試過,但是運氣不好失敗了。在我三十歲那年,被迫中止了我十八歲的青春。
「我看過你的檔案。」他拋出了第一張牌試探。
「拜託,買買買真的就讓你變成女王了嗎?集齊各色唇膏就能召喚神龍了嗎?口紅的保質期在開罐之後只有兩年,所以你把自己全套口紅用完得過一百年,然而商家呢?他們又編出『你值得擁有』、『我消費故我在』的噱頭來忽悠你的錢包,簡直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種欺騙和掠奪!」
「沒有了。求你也不會有用的吧,你說過,我必須退學了。」
突然,手機在黑暗中亮起一小片區域,自離校以來就沒有聯繫過的栗子頭像顯示有一條新微信消息。
「檔案里我難道不叫趙亞侖嗎?」我使出全身力氣在掩飾自己的緊張和秘密,院長也明顯看出了這一點並從審判中得到了想要的樂趣。他冷笑一聲抱著雙臂,斜靠在辦公桌邊繼續發問。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我決定破格求他一次。
於是在舞檯燈光光暈和周圍歡呼聲浪的包圍中,我彷彿坐在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上,穿越黑色山洞沖向光亮處,卻發現脫離了原本的軌道……其實只想安安靜靜畢業的呀。我在心裏苦笑著,卻不自主地抱緊了栗子小骨架的身體。
「什麼?」
「我絕不允許作弊這種謊言。」他平淡地說,略思索又追問了一句:「你哥退學以後還好嗎?」不知道是不是明知故問。
我是在上晚自習時被栗子的爸爸,臨床醫學院院長叫到教研組辦公室的。因為是課外時間,整個辦公室除了我和他以外空無一人,慘白的日光燈一排排照下來,在他的眼眶下投進一圈黑色的陰影。
「我還是不懂您的意思。」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十年前的回憶和談話在我眼前重現,我的頭腦嗡嗡作響,身體輕輕搖晃。
「不是。」我苦笑著,真是護女心切的父親。
學院開學典禮的新生自我介紹環節,聽到我報出名字的第一時間,他伸長脖子扶了扶眼鏡,難以置信的表情好像見到了鬼。
小偷的天敵是警察,走私者的天敵是海關,我的天敵就是他——我們學校臨床醫學院的院長。
褪去臉上的手術紗布時,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換了一張十八歲的臉。
栗子知道了。趙三十,以後我可以以三十歲的身份生活著了。
「不會傷害她?」
副駕駛上噤若寒蟬。換車道看右後視鏡時,眼角餘光里,佝成一隻小蝦的她在微信上發定位。「好像香港的變態計程車司機殺手啊。」又打下這一句。突然察覺到我在看她,瞳孔因為驚嚇而放大,捧手機的手也抖了兩抖。
「嗯。換張臉,重新活一遍這樣的人生經歷,有一次也就足夠了吧。你看我現在每天開著出租,聽從別人的指令,送到別人的目的地,不是也挺好。」
車身回駛中間車道時乘客的手機鈴聲響了,一陣「窸窸窣窣」包內翻找后,手機終於被撈出、接聽。
「局部麻醉。去除肌肉和框內脂肪。重點在於控制刀切深度,避免傷到血管。」

5

我睜大眼睛盯住手機,眼前有一列火車踟躕著在黑暗山洞中行駛向光亮,卻不知道光亮處是延伸的軌道還是萬丈深淵。
「竟然被你發現了真相。」
「噢,重塑一下。」我有一個特別的談話技巧,不想費心聊天時,重複他們說話內容的最後幾個字,就會被認為在認真傾聽了。人類比想象中容易滿足,但有時候慾望又多得可怕。
「繼續。」對方掩飾不住激動的情緒,瞳孔放大。
「哎?真的假的呀?」
我想起自己在開計程車時看過太多的面孔,以至於最後連read.99csw•com自己的面孔也看不清。我被他說服了。
「栗子有毒喔。」社團的人笑著提醒我,「跟這種突破次元的女生在一起待久了,思維也會被她帶偏的。」
「火災確實不假。但死得不是你哥,是你吧?」
「你不懂,你哪裡會懂我,你都不曉得我之前過得是什麼日子……對!我就要換張臉,換了臉我才有力氣繼續活……隨便你……我無所謂!錢我會還給你的!對!我不後悔!」
「我覺得醫學院的學生不用參加什麼脫口秀社團。」我第三次拒絕她。

4

「你,現在看的這本書。」如果是一般人比如我,可能在第一次被拒絕時就放棄了,但栗子顯然和我不是同類。
最壞的一種可能性落在了頭上,我卻無從選擇。「人生猶如一場謊言。」我苦笑著用那句台詞安慰栗子,握緊了她的手。走出一段距離以後轉過身,竟然還能看到栗子的爸爸在遠處死盯著我,目光如火炬穿透冬季的暮靄。
栗子回復說。
退學以後的日子像是歌曲唱到一半突然被調成靜音,或是食盡鳥投林里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但是我沒時間遁入空門或是跟自己過不去——我的家庭還處在馬斯洛金字塔需求的最底層,面對突發事件時,第一反應是如何繼續生存下去。父母當即決定由我來照顧八歲的弟弟,騰出他們去南方打工,就像村裡其他進城務工的青、壯年人一樣。
「說吧,你到底是誰?」

3

「這是雙眼皮手術,又叫眼瞼重建術。」我打開左轉向燈,噠噠噠,轉向燈的聲響像是在警告。
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必須全身麻醉,半麻會被嚇死。從口腔內側切口把整個面部皮膚和肌肉翻開,肌肉與骨骼分離。面部血管神經豐富,術區臨近呼吸和消化道的開口處,一旦有意外就會影響到呼吸。」車在紅燈亮起前最後幾秒,我踩下油門以最高限速通過。「這是削骨。」
栗子第五十次表演完這個橋段,下場找我聊天時說:「你倒是挺像那隻黑貓大叔的相反版。劇里是大叔外表,貓咪的心,你是外表美少年,大叔的內心戲。說真的,你的心理年齡得有多大啊?三十嗎?」
「趙同學,你來參加脫口秀社團吧!」不容置疑的口氣,好像「啪」一下給這件事蓋了章。
「不參加。」我翻了一頁書,算是逐客令。
雖然我要死了,不過我的死給了你一次新生,也算值了對不對?想到這個我就開心。他這樣勸說我。
「別過來」,大腦皮層負責理智的髓質在警告著。「抱住她」,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卻在把我的身體往前推。
如果在喝水,我一定會噴出來,不會像現在這樣眼淚迸發。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去……?」我一邊放開手剎,一邊詢問。
我從沒想過栗子爸爸提出的這個問題,但在那一瞬間,卻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西遊記,孫悟空手舉照妖鏡尖聲喝到:「呔!妖怪!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應嗎?」
但在某天傍晚與栗子牽手遊盪操場時,我感覺到來自左半邊臉火辣辣的凝視,轉過頭髮現是院長大人的怒目。隔著二十公分擦肩而過的距離,幾乎能聽到他的牙根咬得嘎吱作響。
院長轉向自己的女兒,眼神嘴角瞬間露出掩蓋不住的溫柔。他朝栗子點點頭,又冷冷剜了我一眼,一如既往地雙手背後朝反方向踱去。
踏進京華醫科大學的拱形校門,我覺得渾身的細胞都重生了一遍。這是全國最頂尖的醫學院,報出金字招牌時得到的驚嘆艷羡都是給校門內年輕人的無形勳章。
「栗子喊你一聲趙亞侖,趙亞傑你敢答應嗎?嗯?你敢答應嗎?」
「稿子?」我還沒理解她的用意,一如既往重複對方的最後幾個字。
如果人類有天敵的話,用天敵來形容比較合適吧。
「那你呢?就這麼放棄了嗎?」
「要不這樣吧?」她還是沒有放棄,「你看起來還蠻有想法的樣子,嗯,寫脫口秀的稿子也挺合適。」
「不。」我熄滅發動機。經過這場回憶,一會兒我得休息一下才有力氣開車,「我是祝你好運。希望你能帶著理想中的面孔開始新生活。不過記得選家三甲以上的靠譜醫院,瑪利亞好像不在三甲名單里。」
在通常印象里,春天萬物初始、秋天蕭瑟凋零,但世界上有一個地方的秋天是個例外——學校的秋季新生入學。
「也不算read.99csw.com是微整了。」她的頭髮滑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只露出一點塌塌的鼻尖,「臉型、眼睛、眉弓、鼻子,我都想重塑一下的。」
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看我的反應。
「叔叔您好,我們之前見過面。我叫趙亞侖,是栗子的朋友。」我盡量禮貌回答,強迫自己在說話時看著他的眼睛。
不過現階段沒人能把我和栗子分開。像大部分校園情侶一樣,我們如同連體巨嬰,總是同時出現。一顆孤獨的行星有了他的夥伴,現在是兩顆行星在固定的軌道上日夜并行。
在我們唇部相碰時栗子閉上了眼睛,睫毛輕輕掃過我的眼皮,也許是催產素的分泌,我在眩暈中有一點感動和鼻酸。

1

「是的。我也很同情你,但是作弊這種行徑我校從來就不能容忍,對你例外,就是對別人的不公平!」
我想第一秒內回復栗子,就像抱緊她及時回答她的每一個奇怪問題,但是手指卻在屏幕鍵盤上方猶豫,「栗子,我……」不知道該打下「對不起」還是「我愛你。」
「對不起,跟你撒謊了。我爸……他其實是院長。為了避嫌,這事兒我之前一直瞞著大家。」
「趙三十!你現在在哪?」
「今天你不說清楚,我就把真相告訴栗子。」然而身後的話如同一道巨符,栗子那雙清澈如貓的圓瞳隨著話音降臨眼前,盯得我太陽穴發疼。「栗子的心裏,就好像沒有恐懼一樣。」社團同學的對話也迴音在腦中,嗡嗡作響。誰說三十歲的記憶力會走下坡路?明明想忘掉的全都記得。
「我可以留在栗子身邊嗎?」
你有想過,換張臉,重新活一遍嗎?
「是的,他也是您的門下弟子,不過托您的福,沒能畢業。」
他陪著我去到整形醫院,要求醫生照著他的樣子給我作手術。我和他的輪廓挺像,所以手術本身並不太複雜。調整了眉弓、眼睛和唇形,加上這些年裡我開出租的皮膚日晒過度提前老化,於是注射了破尿酸,又做了面部提拉。
「你……是想勸我不要去整容嗎?」
栗子,果然有毒啊。
「聽起來是比較輕鬆,但你恐怕漏了最關鍵一個人的目的地。」
我家的一間小磚房蓋在一個小坡上,遠處望去是綠樹中黑黑的一個小點。弟弟和我就在這個小黑點里生活,每天的願望是跨出黑點的半徑。等到弟弟在城裡讀初中時,我就在城裡打零工,後來開計程車養活他。
「咕嘟。」這是栗子咽口水的聲音。她睜著美短般的圓眼,一幀一幀慢鏡頭般向我靠近。
感覺格外新奇。我們的脫口秀組合可以說是非常成功。栗子雖然身形瘦小,站在台上卻像一隻耀眼的小燈泡。猶如稚童般的面龐說出超越年齡的話語,更是讓人耳目一新。
「你現在看的這本書,是講蓋倫的吧?帕加瑪的蓋倫,羅馬首席醫學家,十八歲時開始學醫。先外科,再內科。喜歡在直布羅陀猿身上做解剖實驗,據說寫了五百本醫學著作,卻悲催地大部分毀於一場火災。真正出名是在羅馬廣場的辯論和演講上,因為邏輯和言辭都穩准狠,名聲大噪。」
「好吧。」我點點頭,對面前的「蓋倫通」笑了起來。栗子的臉上露出欣喜又害羞的光。你是一個好看的男孩子,栗子後來跟我說。
「這個辦公室,十年前我來過。那時你還不是院長,是09級入學臨床醫學院的老師。」
女乘客要去的聖瑪麗亞整形醫院就在前方右手邊,夜色中高瓦數的廣告燈牌上,一張毫無瑕疵的美女面孔向來往車輛露出標準微笑,彷彿能用美貌渡世間一切苦厄。我拉起手剎按下停運燈,小票「嗞嗞」開始列印。
畢竟,我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大堵長龍時,鑽進車窗縫裡的尾氣在嘲笑我,教我認清身份,一排排紅眼似的車尾燈瞪著我,也想讓我明白這一點。
「啊,去,那個那個……瑪利亞整形美容,整形美容醫院。」她慌張地提高聲音,大腦皮質刺|激腎上腺素使皮下毛細血管擴張,她的面部充血。
「所以脫口秀這種事情,真的不行。」我苦笑著說,心裏暗自奇怪為什麼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但最好的勳章是年輕的身體和頭腦,聚集在一起就像是天堂。我此刻正置身天堂中,陽光的金色碎片從綠葉間隙穿過,親吻著一批批自信飽滿的額頭,在他們的帆布鞋和牛仔褲上閃閃發光。「你還年輕,你只有十八歲。」我對自己說,聽起來如同打了雞血的勵志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