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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季

三季

作者:王莫罍
沒過多久,家裡準備安排我去當兵,說是不能再讓我閑逛了,年齡也不夠上技校,先去噹噹兵,鍛煉鍛煉意志力。其實我心裏清楚,他們就是見了我煩,我也確實沒啥正形兒,招人恨。
因為沒看好妹妹,劉妥被他爸拿軍用褲帶再次打進醫院。劉妥為這事兒恨了我好久,過了好多年說起來還是臉紅脖子粗。
對我來講,西安絕對是大城市,年輕,見的世面少,快二十了連火車都沒坐過,西安這名字也只是隱隱約約記得地理課上有,所以我對張劉曉的一切都充滿了喜歡,不光因為她好看,也因為她是大城市的姑娘,本來應該有距離感,可張劉曉愛說話,又特別大方,距離感幾乎沒有,讓我覺得她簡直就是仙女下凡。
到了成都沒停頓,車站長椅上睡一宿,第二天就趕車去了昆明,是我買的票,又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卧鋪坐了硬座,一路上戰友還是昏睡,我跟同座的人打牌,贏了兩包煙。
總結過,還是太年輕,想事情簡單,腦子都轉在怎麼看姑娘還不被發現上面了。
剛推開家門就聽見我媽帶著哭聲喊我的名字,好多支黑乎乎的衝鋒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頂上了我的腦門。
初二時,學校轉去一對雙胞胎,錢笑笑和錢樂樂。其實乍一看長得不是很像,胸部也是特明顯的一大一小,但趙朝講了她倆是雙胞胎,同學們就只能相信這是個事實,老師那年代是神,不像現在,大家都反應過來了,老師也是人,也犯錯誤。
我一般不怎麼去旱冰場,倒不是怕被趙明陽打,他老叔跟我媽都在統計局上班,是同事,他應該不敢打我。
我覺得李程紅就是那種旺夫命,跟她結了婚那年,不但日子舒服,修理廠生意也好起來,於是心裏就琢磨,要多做好事,世界對我好,我也得回饋。那年我把旁邊的地方也租下來,雇了四五個洗車工增加了洗車服務,掙的錢除去留下日常開銷,剩下的都捐了貧困山區。
往後就再沒偷了,劉妥問我為啥不偷,我說干大事的人不能偷雞摸狗,其實主要是因為有次偷香瓜被抓住,肉不瓷實沒那麼抗揍,被人打哭了。
戰友一直睡,他好像什麼也注意不到。中間醒來一次,問我到哪兒了,我說到哪兒哪兒了,他沒回話,從鋪上爬起來也沒招呼我,自己走到車廂連接那塊兒站著抽煙。
我那陣兒特別抵觸我爸爸,覺得他不懂人生,不懂我的精神世界。
頭回去是個四川姑娘陪的我,太久不喝酒,沒幾杯就多了,劉妥送我去了酒店,當天半夜醒來以後,瞅著旁邊的人嚇了一跳,那臉跟男人一樣。第二天劉妥給我說,現在的姑娘都會化妝,本事強,說是化妝,基本跟武俠小說里講的易容術差不太多。
往後李程紅在步行街一家首飾店找了工作,先開頭說了幾回結婚的事兒我都沒答應,私心一丁點兒都沒有,主要是替她想,我四十了,大她十三歲,跟她結婚在我看來就是害她,我想著她跟我好段時間,年紀不大,那股子新鮮勁兒一過沒準兒就不喜歡我了。
修理廠開起來之後,我媽好像完成了一個重要任務,踏實了,整個人心情也好了不少,每天跟劉妥他媽幾個上廣場跳舞,劉妥他哥掙錢多,早給家裡買了大房子,可他媽說啥不去住,非要和老鄰里在一起,說受不了樓房,遠遠看見就瘮得慌。
當時張劉曉跳樓之後,我背著她就往醫院跑,到了醫院打好石膏,她在病床上躺著,閉了眼不理我,淚珠子順著眼角往下淌。我心疼死了,腦海里閃過不去當兵,娶張劉曉,生兒子,去牧區喝酒放羊,但很快就打消那個念頭了,講分手之前我思考過很長時間,下了決心,想得也簡單,就是不願意耽誤她。
「我那天來你們學校看見的,你們班主任拿手摸錢笑笑妞妞來著,我扒窗戶看見的」
「我給你買個毬,你有錢也沒見往出掏!」
我磕出了一頭的血,還是沒用,老婆孩子,一屍兩命,全沒了。
外面世界變化那麼快我真是沒想到,高科技什麼的,怎麼看都不明白,在裏面十多年,關傻了。
是在朋克剛剛開始步入中國,引導一些像我這樣的狗比青年接受朋克文化的時候,我就特別理所應當地從狗比青年轉型成為朋克青年,錫虞路的新青年領袖。
天蒙蒙亮時我坐了開往東川的火車,心裏就一個念頭,從哪兒開始從哪兒結束,可能等我到了東川,老天爺也就打算收我這條爛命了。
我在醫院門口點了香,衝著天磕了好多個頭,周圍人都瞅我,以為我瘋了。
剛見面就給了錢,我和戰友一人一沓,當時心裏沒覺著不對,保鏢么,主要內容是保護,應該不參与啥違法的事兒,違法的事兒我也肯定不幹,再說了,在部隊練出來一副好身板,不用確實可惜了。
溫州的楊先生死掉之後,第二天我就揣著跑路的錢去了寧夏,戰友去哪我不知道,譚老闆安排我們分頭跑。在寧夏待了一個多月,實在受不住,想家,打了電話給我媽,我媽讓我回去,說自己害了病,連床都下不來。我心急,顧不得想太多,當天就坐上了回內蒙的車。
劉妥上完小學就再沒上過,他爹媽不咋管他,覺得兒孫自有兒孫福,打算著讓他玩兒幾年就送他去學技術,會門技術不愁吃飯,我爹媽可能開頭也那麼想,所以在我輟學到入伍空下的那段時間里,劉妥整天都跟我在一起玩兒,沒少禍害街坊鄰居,有一次為了掏鳥揭了人家半邊房頂的瓦,差點兒被我爸打死。
他去找我,正好剛發工資,我請了一天假,本來想給他買件外褂,到了百貨大廈他說不要,說馬上走了,他要去的地方不|穿這個,熱。我就稱了豬頭肉,買了卓資山燒雞,四瓶白酒。
「你們班主任挺騷。」
「真假,啥時候?」
複員回家不久,在家附近碰見個面熟的人,他喊一聲,我也就回個招呼,過了好幾天我正吃飯才突然想起來那人偷過我自行車。挺悲哀的,感覺部隊幾年兵把我變成了痴獃,記得之前知道了是他偷了我自行車,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摳出來塞屁|眼兒里,可再見面,根本都記不得他了。
過完那個夏天張劉曉在六中上了學,我每天除了和劉妥遊街看錄像就是接送她,吃吃喝喝打打鬧鬧,每天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特別開心。可好日子太短,人的記憶也容易偏差,有時候想起那些美好的事兒,總在腦海里劃出很長的時間軌跡,覺得是很長很好的一段回憶,其實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個月。
第二次演出也是在人民廣場,是為了張劉曉,劉妥那時候剛剛出院,我正追求張劉曉,她說我整天把朋克掛在嘴邊兒,也不見我唱,我心急,為了展示自己,著急忙慌就組織了演出,沒承想結局特別不好,傍晚時候幾個混混喝完酒遛彎,嫌我們鬧騰,用啤酒瓶子把劉妥腦袋砸開了。
劉妥沒結婚,在他哥手底下的夜總會裡幹事,我在大牢也聽說過,當下的夜總會都叫豪華KTV了,裏面的姑娘個頂個的好看,陪一read.99csw.com次酒七八百塊,當時聽了驚得不行,恨自己不是女人。
接觸朋克以後覺著自己西化了,升級了,劉妥在錄像廳給我看從他哥那兒偷來的錄像帶,性手槍的MV,我當時特別震驚,覺得世界確實大,那音樂太震撼了,朋克真牛逼。
後來劉妥悄悄跟我講張劉曉可能暫時不回西安了,要在我們這邊上一年學,我高興,出了劉妥家門翻了好幾個跟斗,有一個沒翻好,摔進馬肚皮底下被踢了一蹶子,到現在腦門兒上還留個大包。
進入自我朋克時期不久,我和在旱冰場認識的張劉曉談了戀愛。
善惡這事,不好講,監獄里什麼人都少不了,見過惡的,有新去的犯人不聽話,被綁在床上生生用磨尖的牙刷柄挑斷腳筋,過程很緩慢,慘不忍睹。類似的事兒數不勝數,惡人以欺辱為樂,對自己的罪也滿不在乎。
為什麼戰友關係都特別好,新中國又不怎麼打仗,哪來的戰友情。也好理解,天天在一塊兒啊,任何能激起慾望的東西都沒有,所以人和人之間就緊密,有時候睡得多了迷糊眼,都能把隔壁床戰友的臉認成親爹的。
「咋了?」
很快到了要去當兵時候,那一走,啥時候回來就不清楚了,我心裏明白張劉曉不屬於我們那種小地方,她肯定會回到城市。自己悄悄難受了很久,提了分手,張劉曉非讓我說為什麼,於是我在一個下午給她講了兩個小時原因,很普通的下午,沒什麼特殊的情況發生,雲普通,街道城市都普通,我和張劉曉也特別普通。
等我倆步行到了病房,劉當他媽已經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塗,沒過一會兒劉妥也回去了,說是沒抓著人,在火車站跟丟了,已經報了公安。
剛放出來時候吃不了肉,別說吃,聞見肉味兒都乾嘔,腸胃已經被改造成素食主義者了,看見油花就難受,沒辦法,我媽給我熬了半個多月的小米粥,就著吃的鹹菜里摻一點兒豬油,過後才開始慢慢吃肉。
辦酒時候我媽比我都激動,跟自己出嫁似的,李程紅家裡面也去了不少人,他父母不知道我進過監獄,我想著說,李程紅咋都不讓,老婆的話不聽不成,我就沒說。
部隊三年,入獄十五年,對於很多事兒我想得比普通人清楚,遇上李程紅之前,我沒有盼頭,只想等,等報應來,在報應來之前也就一個想法,多掙錢,有了錢才能孝順,沒錢啥都幹不成。
到了部隊沒幾個月就發現自己也為國家獻不出啥,本想著提鋼槍報祖國,結果只在新兵連時候動了槍,打靶。往後別說槍了,連顆子彈都不給看。從那開始就想著打仗,晚上躺下不睡,腦海里刻畫自己手刃敵人的英勇形象。
17歲接觸了朋克就開始把頭型留成莫西干,沒錢理髮,經常用我爸刮鬍刀自己刮,反正也簡單,兩邊兒溜光就完事兒了。
跟張劉曉相遇那天,我還是去了旱冰場,因為劉妥被趙明陽扎了。
旱冰場在城西,趙明陽是場里的王,他滑旱冰不行,屁股大,動作像南極那種肥企鵝,但練過武,能打,當王主要是因為能打。
那會兒不成,哪怕是已經極其兩廂情願了,能不能聯繫的到也都是看運氣。
我剛走青島沒幾天,她去找我,問弟弟們我去了哪兒,弟弟們說不知道,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轉頭辭掉夜總會的工作,拎著一個行李箱就在修理廠住下了,弟弟們冤吶,我壓根兒沒告訴他們我去哪,啥時候回,他們是真不知道。
自我朋克這個詞是我自己造的,好理解,就是字面意思,自己以為自己是朋克,可其實還是狗比青年。二十歲不到就有這種認識了,的確厲害,現在想想都還是很佩服年輕的自己。
可李程紅的到來讓我的生活有了別的顏色,我多了念想,多了念想就是貪,現在返回去看,說後悔都是狗屁,還是怨,怨自己不要臉,老天爺給留了命,活著等他收就完了,不該折騰。
我和戰友在卧室里做了很完善的準備工作,地板上鋪好整片白色塑料布,角落裡放了裝屍袋,弄齊整了,心裏也知道該來的很快要來,我倆都沒講話,面對面坐在椅子上,手裡兩把帶著消音器的五四手槍機頭大張。
結果天剛剛亮就被抓住了,警察去我家把我帶走的,我爸爸跟警察說,務必把我的手剁下來,他不想要了。
喜歡這東西,複雜,有時候可能和嫉妒有關,我覺得張劉曉能喜歡我就是因為嫉妒,那麼多小姑娘都喜歡我,她離我最近,莫名其妙產生了那種嫉妒的感覺,所以也喜歡了我。
人是死了,有些話還是停不下腳步,到今天,在錫虞路還能打聽到他,那個年代人們不懂什麼猥褻,也分辨不了那種事兒的真假,罪名上了身,怎麼洗都掉不下去,很多可能根本沒發生過的事兒甚至都傳了宗接了代。
從那開始我就恨了,之前是感恩,感恩上蒼讓我活下去,還給了我娶妻生子這麼好的命。可那天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的命,都是錯覺,我的命從楊先生死的時候就已經定了框子。
國家榮譽也好,善惡奸良也罷,這個話我現在不怕說,這麼大一張網底下,什麼能看見,什麼看不見,我心裏太有數了。
張劉曉喜歡說話,笑起來特別甜,像往我心裏倒蜜汁兒。我每天最喜歡的時間段兒就是下午,天氣不那麼熱了,劉妥在外屋鼓搗他哥新買的錄像機,我在裡屋跟張劉曉躺床上胡侃,吹電風扇,她一邊咯咯笑一邊糾正我說錯的字兒,一笑起來就好像不怎麼能注意到我的動作,有幾次我用手碰了她奶|子邊緣,她毫無察覺。
火車轟隆隆向著遠處開,路長,車上人不多,我忽然想起了那輛滿載新兵蛋子的綠皮車,我想起入伍,胸前的大紅花,人群,張劉曉淌著淚靠在病床上發獃,想起劉妥的逼臉蛋子,人民廣場角落裡的朋克演出,空曠街道,零星開過的小轎車,沒有高樓大廈的錫虞路,二十歲的我,身體結實,性|愛持久,想法簡單。
要不怎麼說人言可畏呢,好多年後我從監獄出來,聽說趙朝連四十都沒活過去,上吊自殺。
那天熱,過了正午太陽才收斂了幾分,本來劉妥喊了我去旱冰場,我嫌熱就沒去。爹媽都在單位上班,家裡沒人,我從小賣鋪買了冰啤酒,坐在門口跟鄰居王叔吹牛逼,剛給王叔講到「朋克就是反抗一切」這一塊兒,突然烏騰狼煙從遠處衝過來一夥子人,手裡一水兒的鋼管,住我們家前排的大毛小毛兄弟倆從小賣鋪後面衚衕里衝出來匯入人群,手裡操著鋸片刀。
「你學會啦?」
幾個拜把子兄弟就是那會兒拜的,都是譚老闆的手下,哪兒的人也有,四川的多一些。每天沒啥特重要的事情做,就是跟著譚老闆出去吃飯喝茶談生意,有時候給他那些朋友表演一套軍體拳。閑下來就跟兄弟伙出去吃喝玩樂,老百姓見了我們都躲著走。
夏天過去,張劉曉基本就等於跟我好了,不過那時候單純,別說親嘴兒了,拉拉手我都臉紅,有時候上街溜達也不敢https://read•99csw•com走一起,馬路兩邊左一個右一個,低著頭走,偶爾抬頭瞅一眼對方,心裏很舒服。
小時候不懂條件反射什麼意思,長大以後從朋友那看過一本書,裡頭還配著插畫,有個故事是講德國的科學家對自己養的狗做實驗,論證條件反射,每天開了燈就把狗拎上桌子扇個耳光,重複幾周,狗變得跟吸血鬼一樣,怕光。
趙朝的人設在那年夏天徹底崩塌了,原因是我把劉妥跟我說的話講給了我媽,我媽講給了幾個別人的媽,其中包括馬力他媽,錫虞路長舌大賽冠軍,一來二去傳開了,人們見了趙朝都別過臉吐唾沫。
我沒啥自己的時間,也沒什麼方向和目標,過得憋屈,除去劉妥沒有朋友,沒有圈子,同事虛偽,對於跟他們交好這個事兒我特別抵觸,那一小段時間里我不怎麼說話,跟誰都是,在街上走路也低著頭。
那時候不懂偷,自己覺著就是拿而已,年紀小,沒有原則那個概念,但時間久了,隱隱約約感覺小偷小摸不適合我,不應該做那些個事兒。
劉妥在青島有朋友,我們胡吃海喝玩了兩周,本來沒打算回,修理廠那邊突然打來電話,說有要緊事兒讓我趕緊回去,問是啥事兒也不說,沒辦法,我倆著急忙慌坐了返程的飛機,等到了地方,我剛推門進屋就看見李程紅,她身上套著我的衣服,肥肥大大,正挽著袖子做飯,我愣了,她衝過來抱我,連哭帶打。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張劉曉,她穿著白襪子小涼鞋,裙子也是花花的,我到旱冰場時一眼看去,烏漆墨黑裡頭她最亮眼。
我先是分析了她的生活大背景,從她媽媽開始講,她媽媽是一個地基,要蓋樓必須先把地基打好,要講明白我為什麼跟她分手,就必須先跟她分析她媽媽。講完她媽媽開始講當兵,講再也不會見面的可能,講我心裏也難受,也迫不得已。
那天傍晚,雨停了,天還是灰的。我媽下班去警局交罰款接了我,送我去二姨家讓我反省,我跟我媽說不想要這個爸了,想換一個,我媽抄起來鐵簸萁沖我臉給了三四下,場景壯觀,雙管兒噴血。
中間聯繫過家裡,就一回,電話打過去,我爸接起來劈頭蓋臉就是罵,我掛了電話,再沒打過。
一開始想起張劉曉的笑臉就難受,自己還悄悄抹過眼淚,再後來想起她,小腹就忽然燃起一團野火,控制不住。
「你是個毬。」
那天夕陽西下,游龍一樣的列車穿越原野駛過來,幾個小夥子神色緊張,躲過大批追在身後手持兇器的少年閃身上了車,人間蒸發一樣,好久都再沒消息。
入伍前我特招姑娘喜歡,入伍后不一樣了,根本見不著姑娘,不比現在,人們靠著很完善的成像技術和網路滿足那種社交的渴望。
想在一起簡單,轉轉眼珠子動動手指頭,幾個字兒打出來,不需要什麼勇氣。
去東川是快入秋時候走的,戰友出遠門,路過內蒙去看我,他是蘭州人,普通話說著像波斯話,我沒聽過波斯話,但就是感覺他那種語調特別波斯。
再後來,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李程紅,她跨過幾萬座高山,穿過冰川火海,越過街道上平移的人群和灰濛濛的天,光禿禿地來到了我面前。
後悔,真是想重活一次,無論換了誰,大獄里待十五年都得後悔,前幾年還在心裏想,如果當時我爸沒扇我那一巴掌可能我就走不到今天這一步,沒準兒到這個歲數都當上了交通局裡的幹部,可現在想明白了,哪那麼多如果,誰也不能怨,要怨還得怨自己。
單位里女同事不少,但不怎麼敢看,一起工作的男女同志都套了罩子,人和人之間的空氣很稀薄,距離感非常強,我這樣的小年輕連路數都沒摸清,就更別說非分之想了。在火車上那麼小的空間,氣氛一下子融洽了,人們你來我往,嘮閑磕講黃段子,特別自然,我覺著可能是因為大家離開了大環境,不擔心受影響,所以就放鬆了警惕。
晚上我倆頭一遭睡一個被窩,她靠在我胳膊上跟我講,第一次見我就愛了,心裏覺得這麼多年,聽過看過的不少,等來等去,終於有一個能讓她放下一切跟著走的男人了。
兩個弟弟見了我也差點兒哭了,說太苦了,從來那天就把他倆手機沒收了不讓跟我聯繫,整天除了廁所別處都不準去,哥倆白天修車,晚上手機也不給玩兒,還要聽她絮叨,非讓他倆幫著分析我到底去哪了。
服兵役,覺得是為國家獻上自己的微薄之力,上火車時,家人都在火車跟前兒哭,我在車上笑,心裡頭那個喜悅,講不出來,講不好。
旅店是譚老闆開的,我們在那住下來,平常有專人教規矩,大概就是不動聲色那一類,細節也多,用了大概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和戰友都熟記於心,畢竟花人家吃人家,學習速度也得跟上。
趙明陽消失那陣子,劉妥說起來被扎的事兒總是咬著牙,說再見了他一定要個說法。
暑假一結束我就輟學了,劉妥從那開始天天去找我玩兒,他壞歸壞,但特別聽我的,不知道為啥,也許是我有那種生來的王霸之氣。
整段路我只睡了三個小時,吃了一袋大紅碗,其餘時間都在雙眼冒綠光。現在回想起來,按理說我該問幾句去東川的事兒,但我沒有問,可能是因為再見到戰友的激動,也可能是因為挺大的小夥子被老爹當著別人面兒扇了一耳光的委屈,還有可能是複員后第一次去往遠方的興奮。
修理廠關了門,剩下的錢分了四份兒,兩個弟弟兩份兒,我和我媽一人一份兒,臨走前我在我媽面前跪了一晚上,跟她說這輩子欠的,還不上了,下輩子一定好好做人,當個好兒子。
我問他幹啥去,他說要弄死趙明陽,當時緊張,劉妥一夥都跑遠了我還愣著,他喊我一聲我才反應過來,奔著旱冰場方向開始跑。
張劉曉聽了一會兒,有點兒生氣,不願意讓我講下去了,說要跳樓,劉妥家是平房,我說那你跳吧,誰知道她扭頭跑上屋頂就跳下去了,落地沒落好,把腿壓屁股底下壓折了,後來我退伍回家,劉妥說她摔折腿之後拐了很久,但依然漂亮,我走的第二年她媽媽的事情就處理完了,把她接回西安讀了大學,學習好也招人喜歡,但好像一直沒談戀愛。
有次在家喝酒,我倆都多了,她跟我磨唧好長時間,說想跟我結婚,生大胖小子踏踏實實過日子。我能不願意嗎,我太願意了,但還是咬著牙根兒不答應。
我忽然就想起來德國科學家和那條一看著開燈就往桌子上跳的狗,挺有感觸。
確實分不清羡慕和鄙夷,年紀小,深刻敏感的想法也少。
但我不怎麼敢說,他那時候雖然謝頂,但還精壯,一拳頭可以把我打哭。
在東川長途客運站,我倆拎著旅行包下了車,車站人聲嘈雜,雲貴一帶的人說話像打槍,但不是槍聲,是我在部隊待那幾年聽到的子彈殼落地那個聲音,具體不太好形容,就是那種快且不急,緩且不慢的語速,發悶,好像是在那種遼闊又與read.99csw.com天離得很近的地方生活,被擠得憋屈。
二十入了伍沒能再留,從部隊退伍那年特別突兀的禿頭了,之後就沒法再留莫西干,雖然部隊經歷了不少,生活腳步也快,已經想不太起來朋克,不過但凡想到,都在心裏告訴自己,謝頂不是朋克的結束,更不代表朋克的死亡。
打給我那個電話是後來李程紅心焦,等不著我,站在旁邊把手機開了揚聲讓我弟弟撥號,該說啥都寫在紙上,讓他照著念。
我倆邊說邊溜達,劉妥從屁兜掏出幾張錢,又塞回去。
老天爺是真王八蛋,偏要讓你以為不會離開你的人離開你,讓你以為不會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兒就那麼理所應當發生在你身上。
我和趙朝的梁子就是這麼結下來的,不怎麼去旱冰場也是這個緣故,雖然那時候大了幾歲,也朋克了,但依舊擔心他侄子替叔叔報復,我這個人從小就謹慎,偷我媽幾塊錢都做很久的計劃。
可我也沒方向,只能每天領著劉妥還有鄰居家一個蒙族孩子一起去遊街,他家沒多久就搬走了,所以我記憶不深刻,忘了他名字。我們仨也不敢幹別的,就是偷點兒街坊們攢好放在門口的紙片子,準備賣給骨粉廠的干骨頭,有時候餓了也偷吃的。
「傻逼!」
戰友救了我一命,事發時候我不在現場,戰友讓我出去買黑膠帶和鐵鍬,等我買好回去,楊老闆已經四仰八叉躺了大字,血流了滿滿一地。
現在說起來這些事情我都發抖,不知道那時候哪來的勇氣,好像身體啊思想啥的都不屬於自己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誰,想想當保鏢之前我還是個啥都不懂的小崽子,那麼短的時間就被改變了,機器一樣。
我覺得我現在長得不立體都是因為那會兒挨的那幾簸箕。
沒承想她立馬就又抓了那個十多斤的扳手要和我拚命,那天我倆一宿沒睡,熬到上午藉著酒勁兒去民政局扯了證。
那天劉妥去找我,沒說幾句話,我倆也都沒想到那幾句話變成了廁所里的二踢腳,炸了趙朝一臉屎。
那段時間劉妥總叫我去KTV玩兒,我也不推,反正不花錢,去就去,每次去都叫李程紅陪我,夜總會裡的姑娘能喝,陪酒么,不喝沒人喜歡,但我從來不讓她陪著喝,好多回她端杯都被我攔了,我心裏覺著女孩子家,年紀輕輕不容易,乾的又是高危職業,能少喝盡量少喝。
「學會了,我天天在外面闖蕩,你知道個毬。」
我困,在外面玩兒累了,身體也不像二十多歲那麼生龍活虎,所以沒咋聽,躺在床上一直自己琢磨,可還是想不明白,在大獄那麼多年脫離了人生軌跡,我連怎麼討姑娘歡心都不知道,見了女人腦子裡想的也就只有咋才能日一夥,愛經歷幾乎沒有,前半生也大都在封閉空間里度過,害人性命坐了監獄,算得上是人間至壞,咋可能有姑娘愛上我這種人。
第二天晚上在歌廳見了譚老闆,個子不高,結實,酒糟鼻,說話聲音很大,帶著一幫子人,有幾個太陽穴鼓出來一塊兒,光頭,看著就像武術家。
「我這錢別掉了。」
出事兒之前我有點兒預感,但不是很明確,因為譚老闆給我倆一人配了一支短槍,在郊外練習打瓶子,當時心裏犯嘀咕,但很快就打消了,做保鏢沒槍確實不行,也是以備不時之需。
往後再不用實際行動搞朋克了,性手槍的錄像帶沒事兒就看,把歌詞都音譯過來天天在劉妥家唱,想學吉他,跟我爸提過,我爸罵我是傻逼,讓我斷了學吉他的念想,我攢錢買了把口琴,瞎吹,每次吹完口琴里全是唾沫。
當天下午我就收拾行李跟戰友一起上了火車站,懷裡揣著花了沒多少的工資,一共兩百七十五塊,買票的時候我要買,他說啥也沒讓。我記得清楚,是下午5:50發往成都的綠皮車,要第二天下午6:25才能到,差不多25小時。
觀眾主要群體是五中的一幫小姑娘,也是因為喜歡我,我長得好,胡亂吼兩句底下就一片掌聲,劉妥長得像個鋼銼,沒人喜歡他,唯一給劉妥鼓掌的是個傻子,小時候放炮,炮沒響,他湊過去看,結果在臉上炸了,轟壞了腦子。
後來我倆抱著頭哭了好久,劉妥攙著我又進了豪華KTV,那天晚上陪我的姑娘就是李程紅。
我也後悔過,埋怨過自己,但很快就翻篇了,人這輩子要後悔的事兒太多,我後悔不過來。
想不到往後還能遇見李程紅,別看人這輩子好幾十年,能和兩個名字是由父母的姓氏組合起來的姑娘談戀愛依然是件聽起來特別不可思議的事兒。
旁敲側擊地跟她講過,我倆在一塊兒不太合適,可她不怎麼接茬,後來沒辦法我就躲了,頭天跟兩個弟弟說了要出門,二天就跟劉妥坐飛機去了青島。
過去聽說國家法律里有那個只要跑夠20年就不抓了那一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希望是真的,希望他能不被抓起來,我不說什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不會講什麼懲惡揚善罪有應得。
我始終覺得戰友當初是有意把我支開的,殺人不讓我參与,真要被抓了最起碼不至於丟了命。這可能就是我認定的善,救不了自己,那往開推一把別人也成。
在部隊那種環境待久了,只懂得服從命令,該講的故事該說的話,那麼些年好像也和戰友們聊完了,跟誰都沒話講,自然而然也就沒法兒重新構築人際關係。可我到現在還是感謝部隊,軍旅生涯教會了我許多在社會上永遠學不到的東西。
我跟劉妥打小就認識,他早就不上學了,壞,而且天馬行空,經常給我講黃碟里的內容或者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畫面,繪聲繪色。他總去我們學校,有時候是找我,有時候是在女廁所牆邊兒他自己鑿好的洞扒著看,藏在暗處一看一下午。
「哥,你進去,我不能看你,受不住,你出來,大風大雨我一定陪你一起。」
我媽給了我一些錢,都是在我入獄后她攢下的。開頭想不出來幹啥,也是因為沒啥技能,正好趕上我大爺的倆外甥從技校學了汽車修理,剛畢業,於是我把兩個弟弟弄過來,回到將台路開了一家修理廠,我也從家裡搬到了修理廠二樓住,生意不溫不火,掙得不多,倒是夠花。
沒法相信,了解了啥叫晴天霹靂,前幾個鐘頭,李程紅還鮮鮮活活,躺在床上讓我給她削蘋果吃,我手笨,一點一點削,她在那笑,說男人就是白扯,幹不成細活。幾個鐘頭一過,她還是躺著,從床上去到太平間,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無論我怎麼哭嚎喊叫,她都不應聲。
做保鏢幾個月,想法有變化,心裏恪守的原則慢慢都被磨沒了,當初想著違法的事兒不幹,可真出了事兒,根本反應不過來,只能半推半就上了船。
旅店豪華,金碧輝煌的,住下了好像才剛剛反應過來,打算仔細問問在東川要乾的事兒啥的,屁股還沒坐熱乎就忽然去了兩個拎著熱飯菜的女孩兒,水靈靈的,叫|床聲也好聽,像黃鸝鳥,就那麼著沒了第一次,有好幾個瞬間我都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沒錢買九_九_藏_書首飾,項鏈鉚釘鞋胸章啥的沒處整,有天細雨蒙蒙,我和劉妥在機修連門口撿了幾顆汽車上的大螺母,去了他媽工作的車間,用車床車了兩個大戒指。
想不起來朋克了,想不起來將台路那幾年的光輝歲月了,反抗不起來,大家都忙,沒那個心勁兒,悲觀,總覺著自己命比紙薄,不悲觀的時候少,但時間也都用在工作上了,沒有思考人生的機會。
「我日!」
凌晨兩點多,傾盆大雨,我倆在公廁門口商量好要對抗世界,於是走向將台路,用磚頭砸了街上商鋪的玻璃門,砸完還握了手,擁抱彼此,表達對朋克事業即將開始的激動之情。
我爸跑了好幾個禮拜,給我謀了個交通局的缺。在單位我倒是不怎麼招人討厭,畢竟是在部隊待過的人,上下級明確這個東西已經深入骨髓了,條件反射似的。
「你狗雞|巴不是,啥情義啊,去你媽的吧!」
醒酒是第二天下午了。剛迷糊著醒過來,我爸衝上來就是倆嘴巴子。戰友也醒了,是因為我爸打我的聲音太大,把他驚醒了。
搞過演出,在人民廣場,沒樂隊,只有我和劉妥,麥克風也沒有,聲音傳播都靠乾嚎。
李程紅死的時候我哭不出來,張大了嘴也還是發不出任何聲音,好像所有力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手指頭都動不了,後來劉妥去了醫院,把我接回了修理廠,當天晚上劉妥剛走,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拿刮鬍刀片割了腕。
後來我想到了愛,記得有天午夜,小雨淅淅瀝瀝,街燈昏黃,李程紅幾縷髮絲搭在我肩上,我逗她幾句,她笑,向前跑幾步又回來,章魚一樣貼上我,輕輕咬我的耳垂,她身上甜甜的,是甜,不是香。
有個喜歡我的姑娘,皮膚好,臉也乾淨,算是三中的校花,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麼覺著,反正我覺得是校花。她在車站送我,站在車窗外邊兒往裡看,眸子里映的都是我,眼瞅著就哭紅了臉。
張劉曉對我這個人的本質產生了質疑,于情于理我都有理由給她講一講為什麼。
狗比青年這個定義就是我爸爸講出來的,我爸爸說,男性,到了二十,不工作也不當流氓,整天渾渾噩噩,不是偷你二姨的錢就是躺床上感悟人生,覺得自己一定能成為偉人,這樣的青年都叫狗比青年。
劉妥非要我跟他一起去夜總會工作,我不想去,他勸了我好久,說現在的夜總會不像過去,很多交易都是悄悄完成的,打擦邊球,沒過去那麼直接,也壞不到哪去,黑幫什麼的早都不存在了,法治社會。可我琢磨了很久還是沒答應,人生空白了15年,只想像個正常人那樣好好活幾年。
「那你給我買啥?」
年根底李程紅懷孕了,拿了化驗單我興奮得有些手足無措,翻了跟斗,沒和上次一樣翻馬肚子底下,但撞門上了,右邊兒腦門又起個大包,不過也挺好,對稱了。
實在看不順眼,有次碰見那孩子在樓下玩沙子,我從背後一腳把他踹哭了。
我爸爸去世時候我沒見過,等我從監獄出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矮矮胖胖的陶瓷罐兒,有段時間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爸爸長什麼樣子,蜷縮在被窩裡哭了挺長時間,有聲有淚。
事情發生那天譚老闆的副手開車載我們去了城郊的大樓,他講一會兒來一個人,中等身材,寸頭,戴金絲眼鏡,讓我們弄了他。我心裏知道弄了他是啥意思,戰友肯定也知道,說實話,不該做,但他應了,我就沒說話。緊張歸緊張,不能掉份兒。
我明白她的心,也確實缺女人,放出來之後劉妥沒少給我安排姑娘,但嫖娼這種事情說白了就是解決個生理需求,沒什麼感情在,哪比得上有個確確實實的女朋友,可我不敢愛,她27歲,年輕漂亮,大把好日子在後面,有機會敢愛敢恨,不需要顧慮,我不一樣,我連個正常人都算不上,不但間接殺過人,還坐過那麼久的牢,配不上她。
我被很多人喜歡也有原因,我是錫虞路先鋒朋克的領軍人物,第一批。
「走吧跟哥耍去。」
有人接我們去了旅店,到了地方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她說我爸已經氣得昏過去好幾次了,讓我趕緊回家。我沒接話,跟我媽說讓她放心,說完就掛了電話。
張劉曉是劉妥老姨家孩子,從西安去內蒙走親戚,捎帶著玩一圈兒,後來我才知道是她媽在西安惹出一些亂子,往內蒙送她是不得已,她媽女強人,敢打敢拼,早在張劉曉小時候就把家從河北遷了西安。
領頭的是劉妥他哥劉當,他看見我就走我面前跟我講,說劉妥被趙明陽他們扎了,旱冰場老闆送他去醫院,路上被趙明陽一夥追住,又把劉妥嘴叉子撕爛了,老家過來走親戚的妹妹沒擠上車,應該還在旱冰場,讓我趕緊去把她領回來。
至於劉妥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沒人知道,不過錢笑笑姐妹倆在我輟學那個夏天確實轉到了別的學校。
人啊,很多時候大難臨頭都有感覺,可自我安慰的速度比啥都快,總在心裏告訴自己沒關係沒關係,不至於不至於,等難真的到了臉面前兒才反應過來,覺得自己的第一感覺確實沒錯,來得及嗎,早都完蛋操了。
我家往南邊一點兒有個小人工湖,過去每年都有小孩兒淹死在裡頭,退伍回家發現那兒重修了,填淺不少。我下了班就去裏面游泳,不游不行,憋得慌,雞子憋得鐺鐺的,說實話,當時感覺就是給我個鉛球我也能日穿。
我剛出獄,找不到工作,劉妥跟我的感情基礎還在,就天天和他混在一起,有次喝酒,我哭了,拿板凳砸了他,他也哭了。
直到三年之後,有個長沙倒爺在去往蒙古的火車上遭劫,因為拒繳錢財被一幫匪徒用發令槍頂在太陽穴上扣了扳機,從此一個名字響徹南北,列車劫匪趙明陽。
我在部隊里也是,一看見上級,馬上立正敬禮,臉上皮膚都繃緊了。剛返鄉時候,走大街上一聽見廣播的聲音馬上立正,還有次我爸喊我大名,我應了一聲「到」。
「哥,我沒法去。」
去醫院那天大雨傾盆,不知道怎麼回事,心如亂麻,總覺著要發生點兒啥,可我又阻止不了,就在心裡頭默念,希望要是真有報應那回事,衝著我來,別沖老婆孩子,我死八百次都不冤枉,別把應該我受的難給了別人。
不過講句實話,對於趙明陽,我多少還是有擔心,因為他老叔趙朝在和我媽成為同事前是我初中的班主任,我倆有故事。
有時候琢磨,人這東西,很多事兒過去時候沒什麼感覺,等到有想法,早都來不及了,回過頭一瞅,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要不咋說老祖宗厲害,一語道破數百年。
秋天剛到蒙古孩子就跟家裡人走了,趙朝離開我們中學時,路邊兒的樹都還沒禿,聽我媽說他去了統計局,依舊沒人瞧得上他,還聽說他家從統計局家屬院搬去了郊區,沒辦法,老房的玻璃一星期基本得碎個五六回,都是被石頭塊兒砸的。
戴了戒指也理了莫西干,我倆都覺得身上充滿朋克氣息,很有力量。
「真的,我能騙你?」
沒問過張劉曉https://read.99csw•com為啥不回西安,記不得為啥,可能是心裏知道問了一樣沒答案。那個年代做小輩的都得聽大人安排,爹的命令就是聖旨,和現在可不一樣,現在小輩都是隱形的爺,要求的事兒都會被滿足,我現在住的地兒,樓下有個孩子六七歲,見天兒罵他奶奶,張嘴就是日你媽,他奶奶還高興,覺得孫子會罵人了,成長了。
有時候不唱歌,坐在一起嘮嘮過去的事兒,也說大牢,在裏面那麼久,肚子里都是故事,她愛聽,老用那種帶著崇拜的眼神兒看我,一來二去就有了几絲說不清的感情,白天她不工作,總去修理廠找我,有時候拎個燒雞有時候買點兒排骨,到地方就給我們仨做飯洗衣服,待到晚上才走。
我當時根本沒想到那是劉妥他妹,可滿場只有她一個落單的姑娘,上去一問,還真是,我第一反應就是劉妥家怕不是什麼隱藏很深的達官貴人吧,那麼漂亮的妹妹。
是天已經向著秋去了,風涼,帶著勁兒笑嘻嘻往骨頭裡鑽。
劉妥挺贊成我倆在一塊兒,但劉當不行,劉當覺得我跟他弟弟一樣都是廢物點心,不過他老不在家,成天忙著弄錢,家裡大人都有工作也顧不上管我們,我們在一塊兒的時間就特別多,劉當攆我也沒用。
我覺得那種氣味大概就是愛。
覺著自己特猥瑣,死命控制,每天一有這樣的想法就在心裏默念三字經,後來也條件反射了,基本上念到習相遠就軟了。
那時候喜歡我的姑娘不少,但我喜歡的基本沒有,都面熟,城市不大,來來回回就那些人,今天你喜歡了我,明天你又喜歡了他,一來二去就把喜歡變成了很危險的事情,上升不到愛,那年月愛是種很微小的感情,沒什麼人敢講。
自殺了三回都沒成功,我才明白,這是不叫我死,確實是,死了一了百了,哪有活著痛苦。
過了幾年我退伍回家,和劉妥在電視上看見公安部下發的通緝令,是趙明陽。從那以後劉妥就不要說法了,每每我提起來趙明陽都能感覺到劉妥夾著屁|眼兒應聲,顯得十分驚慌。
不知道怎麼表達對她的喜歡,只能給她買點兒吃喝,天熱,但凡有點兒錢都給她買冰棍了,女人就那樣,跟現如今差不多,有人給買東西就高興。
知道我爸去世以後我開始認真改造,做工作也上心,幾次減刑,從無期變成了15年,十五年啊,人一輩子才能有多少個十五年,在裏面,什麼都見,也明白了不少事兒,快出來那幾年幾乎天天懺悔,心裏覺著對不住楊先生的家人,想出獄之後給他家當牛做馬,可後來一想,算了吧,無論我怎麼做,人命關天,除了命抵命沒別的法子。
往後再沒演出過,劉妥那段時間很可憐,跑不完的醫院。我還行,朋克事業雖然沒搞起來,但是收穫了和張劉曉的愛情。
我在車廂里站著,透過窗戶往外眺,沒啥心思看她,一直等待張劉曉,希望她能站上月台,哪怕目送我一程我也滿足,可火車都動起來了,她最終還是沒出現。
監獄十五年,再沒見過我爸爸一面,蹲大牢第八年,我媽哭著去探監,說我爸爸死了,肝癌。我一滴淚都沒掉,扭頭回了牢房,直到第二天好像才反應過來那個總是怒氣沖沖的爹不存在了,從人間徹底消失了,我對著鐵窗外面一小片天哭了很久,到後來,哭聲已經沒有了,眼淚卻是不停往下淌。
工資三百多塊,倒是夠花,但我實在無聊,整天就是跑來跑去,偶爾趕上休息跟劉妥喝頓酒,他哥不走正路,弄錢給他買了輛計程車,劉妥技校都還沒畢業就當了計程車司機。
我不一樣,覺著手上觸的電都傳到了後腦勺,所以那段時間錯字兒沒少說,都是故意的。
複員以後的日子我其實不怎麼願意回憶,怎麼說那個感覺呢,簡單講就是除去劉妥,好像所有人跟我之間都隔一層東西,自己也明白,幾年的時間,就像是憑空從世界上消失了,所有和我生活有關的人都基本上習慣了沒有我的生活。
我問弟弟幹啥那麼怕她,手機被沒收就算了,打個電話還照著念,弟弟說確實怕,打電話時候她就站旁邊,手裡拎個大扳手,估計有十多斤,挨一下得疼一個多星期,換了誰也得照著念。
到了交通局我也老那樣,好多回見了領導,立正敬禮,領導開頭有點兒發懵,後來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兒了,好像還挺享受。
最主要還是覺得我一個朋克,融入不了那種不太行的集體。
我走上工作崗位之後,在家偶爾和我爸爸目光交接,忽然講不出話來,剛剛謝頂的兒子和已經謝頂二十年的爹,兩個人心裏都有一座不停迸發的火山。
往醫院去的路上,張劉曉跟我講劉妥被扎是因為嘴不好,因為覺得他哥劉當厲害,旱冰場之王趙明陽不敢咋樣,於是就跟張劉曉罵趙明陽,說他是小蛋子兒,趙明陽聽完惱了,掏出攮子衝到劉妥身邊戳了幾下,當時劉妥就被扎尿了,血混著黃湯兒流了一地。
我媽催著找對象,我也想找,可那時候已經不知道怎麼和姑娘說話了,心裡頭約摸也有喜歡我的,複員的兵哥哥在那個年代確實是跟痞子一樣受歡迎,但不知道該怎麼聊,入伍前知道,退伍以後就僵了,整個人從說話到做事都僵。
看完性手槍又看了一部電影,羅伯特德尼羅主演的《計程車司機》,第二天一早我和劉妥就去家門口小李理髮店剪了莫西干。想法在剪完頭立刻變了,感覺自己十分高貴,就著理髮店裡透進來那一點兒陽光我看到小李的眼神,那裡面充滿了羡慕。
「15年,為啥一次不來看我?」
一路上沒怎麼睡,又激動又緊張,23歲,對什麼都充滿了好奇,鄰鋪姑娘圓潤的屁股,列車員清甜的嗓音還有過道里坐著吹牛逼的東北大媽下垂並且隨著節奏擺動的奶|子。
喜歡就是這樣,愛情也是,不能久,稍久一點兒就烏煙瘴氣,歡悅一消失,心裡頭都剩了恨。
當保鏢差不多有半年左右,出事了。
有次讓我親她,我不親,她就罵我有賊心沒賊膽,最後我還是沒親,害羞,臉都紅透了,還是年紀小,對於那些個事兒特別不好意思。後來劉當可能覺得我倆不太對勁,就老是攆我走,說我沒正形,理個幾把頭真當自己是朋克了,我那會兒挺想罵他一句你媽比,但思考了一下,沒敢,回家睡覺了。
可後來明白了,愛這東西,深不可測,說自己參透了的都是吹牛比。
我到現在都認為戰友不是個壞人,殺人是越了底線,可沒殺過人的人也沒走過那一段路,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迫於無奈,世間波濤洶湧,像我這樣的小人物不過是水珠子,浪推向哪兒,水珠子就要往哪兒去,由不得自己。
日子過得快,第一年過去就不想打仗了,想不起來劉妥,想不起來朋克,只想姑娘,可每天就是早訓午訓晚訓,想姑娘也沒用,部隊比大獄還緊張,除了戰友啥都見不著,真不誇張,只要見個女的眼睛里都冒綠光。
戰友到現在還在逃亡,到今天,15年了。
「哈哈,我跟二小打牌贏得,牛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