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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小器之三人行

時光小器之三人行

作者:陳麒凌
我不信,我要出去,我再也不信了——文仔哭著,在山洞里狂奔而去。
這就是峰頂了,周圍一切都空了,只剩下天。
走吧——
硫磺和焦土的味道窒息而來,天空黑蒙蒙一片,火山口濃煙不斷,血紅的岩漿湧出海面。

5

是啊,為什麼呢?
刺桐開花了,沙蟲鑽腳底,撮把臭茉莉的葉子擦手止癢,蠟燭果啪地一聲裂開,一隻鱟拖著尾劍在泥地里轉圈,畫出帶花紋的車輪。
他穿過五光十色的寶石窟,走到山洞盡處,那座珍珠舍利寶幢不見了,只剩下空空的底座,他點點頭。
有隻大螃蟹,都快烤焦了,一把大鉗子突然伸出來,差點夾了Mark的手,Mark正激|情萬丈地說著什麼,嚇得跳起來罵,老章哈哈大笑,一直皺著眉的文仔,也扯了扯唇角。
他沒了斗笠,無可遮擋黑鳥的群攻,密密的利爪尖喙包圍著他的頭臉。
他們不信,還是站在那兒,等他蹣跚地、滿頭大汗地走近。
文仔哭起來,我他媽的怎麼這麼傻啊!
他倆推著筏子,慢慢向洞口游過去。
當年為什麼會那樣,如今我也想不明白。
他贏了,有條分岔的小徑把他們帶到一口井邊,井上裝置了滑輪和兩個大吊桶,海水退潮,井水即干,坐著吊桶下去,爬過300米左右的岩層就是海灘。
亮晶晶的,露出排列齊整的西洋玻璃鏡、玻璃瓶,映照著他們仨表情複雜的臉。
文仔說,是啊,兩隻。
老章說,你手還疼嗎?
洗個澡吧。
光色映照著人臉,一路走過去,臉色也變幻著,翡翠綠,軟玉白,瑪瑙紅,水晶紫,松石藍,琥珀金,不是顆顆串串或者塊塊,是座座,每一種寶石高大完整如小山,各自安放在獨立的石窟里。
Mark說,咱們就來試試,等找到寶藏你有了錢,看看那些親戚朋友會不會去找你,別說你住在小漁村,就算是住海底他們也會找到你。
年輕人說,文仔。
等你覺得像就晚了。
老章不慌不忙拿起一根蟹腳剔著牙,說,急什麼,吹吹海風,看看海景,你吃得太快,可惜了這好滋味。
他流著淚,我活著沒用,樣樣都幹不成,我就是個廢物。
Mark說,等著。
文仔站起來,向山上望去,主峰隱沒在雲霧裡,他眼神黯淡。
六十五的老人說,叫我老章吧。
文仔搖搖頭。

2

Mark咬牙切齒,什麼最愛的人,你最愛的應該是你自己!
林先生請他坐下,把手機還給他。
老章說,是字,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焉得更有,只有最孤獨的人才能寫出這句——
老章站起來,起來得有點猛,頭暈眼花,他緊緊握住手杖。
他竟然嚇成這樣,想當年他可是捉蛇的好手,一手倒提蛇尾猛力抖幾抖,就能聽到蛇身脫節的聲音,隨手扔進籠子里,一晚上能抓七八條,第二天到集上賣錢。
Mark認真起來,你就先別管帶走的問題,情歸情理歸理。
Mark說,趁你現在清醒我說點正經的,你掛在懸崖的樹叢,誰把你抱上去的?
文仔說,到底怎麼了?
你們不懂的,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才會懂,那時候,說不定想找我說幾句。
那個單薄的年輕人抱著腿呆坐,無聲無息。
Mark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六點鐘潮水最低,我們從井口離開,大約八點能到船上,輕輕鬆鬆平平安安——最重要的是帶著一箱子寶藏,大家一起發財。
可是,我們不會再遇見了。
Mark問,老頭你行嗎?
花了一個多小時,中間繩子斷了兩次,大家都在互相指責。老章怪Mark太胖,Mark嫌文仔無力剛才應該多吃點,文仔反唇相譏誰讓你吃得太多。
爛泥稀軟,走起來很費勁,老章說自己有手杖,要在前面探路。
老章說,想太多自己白白煩惱,就算找到了能帶走嗎,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4

老章罵,王八蛋,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等著吧!
兩隻吊桶漂在水上,繩索被人割斷。
老章把左手伸給他,Mark看了一會兒。
太平洋巴納巴島人的紋身墨水,就是用椰子殼灰摻上新鮮鹽水做的。
Mark捧著老章的手苦思冥想,山洞如果在半山腰,大圓石頭在哪裡,大盜怎麼上去的,難道真的會飛?
Mark忍不住說,剛才不是去過了嗎?
每人手裡都有地圖,的確在手上,左手,無縫貼合在掌心的一塊皮質地圖,路線與標識是立體凸顯的,摸上去坑坑稜稜。
Mark笑,買樓買車沒問題。
老章說,他帶著寶藏自己走了。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生氣嗎,我——Mark的聲音異樣起來,他深深吸了口氣,停了停,讓情緒平復下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文仔自言自語,我要去峰頂。
Mark說,你捨得死嗎,寶藏就在眼前了。

9

文仔也在低頭剔牙,用的也是蟹腳。
他倆看了看他,急步走向別處。
高速公路盡頭,轉左邊的匝道,出來大約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僅能行一車,兩邊的植物像樹又像藤,繁密的綠在頂上交纏成穹蓋,穹蓋里的天光正午卻如日落。
正是退潮時分,他拿著手杖敲敲灘涂上的岩石,一隻招潮蟹搖搖擺擺爬出來。
湖上焉得更有此人?
好好好,到時候再聚一塊兒說幾句。
老章說,我也不想吃,這裏遍地好吃的,誰要去嚼草。
老章說,看過就好了,帶不走的東西,其實還不如不看——
推門進來的是老章,他戴著頂白色的漁夫帽,手拄鋁合金手杖。
Mark突然插嘴,千萬別傻,學生物沒錢,造導彈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不如拿剃頭刀的,沒錢你不會開心的。
時間就是這樣被灑掉的,東一點西一點。Mark醒過神來,看看手錶已是10點多了,腳下的灘涂開始微微積水,要漲潮了。
Mark突然叫道,少了兩隻蝙蝠!
文仔跑過來,紅著臉。
他倆在商量什麼,Mark焦急地等著,忽地心裏怕起來,現在是個好時機,他們撇下他去找寶藏,各人正好吃一半,老章是個老狐狸,文仔會不會被他說服?
有一天你老了,眼看這條路所剩無幾,你會想回到啟程的時候,看看某個節點的自己,明知道什麼也做不了,改變不了,甚至說不上一句會心的話。
文仔突然吼了一聲,Mark嚇了一跳。
文仔也在翻箱子,翻出塊發霉的毛料,動一動全是灰。
老章說,你不傻,你只是善良。
時光小器正常營業。
老章撿起剛才的蛋殼,這種烏鶇鳥很記仇,咱們吃了鳥蛋,它們還會再來的。
時間厚成了山,你是你自己的陌路。
他知道的我都知道,那張油紙印了你的地圖,他不會回來了。
章建文——你會後悔的,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你會良心不安,天天晚上做噩夢,你會眾叛親離,孤老至死——
不不,你會遇到混蛋,可你不能也變成那個混蛋,你生來不是那樣的,硬要長成那樣子會痛苦,總有一天你會痛苦——
老章說,沒有人值得你交出一條命,多愛的人也不值得。
老章說,咱們帶不走的。
Mark說,混到這個級別的大盜,不可能只有一個出口,老頭我和你賭一把。
Mark大聲說,你要混出個人樣讓她看,讓她知道自己錯了,讓她後悔,所以你要有錢!不計一切代價賺到錢!
Mark忍不住,誰說你是廢物?
老章說,我困了,得小睡一會。
午夜12點,潮水升至最高點,約莫到了洞口的三分之一,但洞內並無水浸,原來這裡有兩個洞口,狀似化學課的U形管,使海水進出卻不積留。
可是就要這麼沉下去了,沒聲沒響地沉沒,誰會為他痛惜一下,誰會懷念他,老婆,女兒,老父母,或者朋友,哪些才算是朋友,一個沒錢沒權的胖子,誰真的當他是朋友?
他背著個大箱子,拖著個大箱子,腳疼得鑽心,折了根樹枝作手杖,他跛著腳行進。
九-九-藏-書文仔拖著幾扇巨大的棕櫚葉子,老章把手杖頭拆開,裏面暗藏著一把魚刀,他剝開棕櫚葉鞘,飛快地續出一條繩索,最大的那兩扇棕櫚葉,由文仔鋪在Mark身後。
這回三人不敢隨便再動,靜心屏氣讀文章。
老章靜靜地站在一邊,摘下斗笠,讓風吹著他的光頭。
老章一睜眼就看到天邊的月亮,渾圓無比的月亮,原來今天是十五呢,十五,他又看到不遠處的海,似乎比他睡前更近了點,心裏忽地一醒。
崖沒跳成。斗笠掉下去了,人卻掛在樹叢上,左臂骨折,臉也擦傷了。
Mark很快地接受了現實,一起有個照應也好,我統籌一下最優路線,先去文仔的峰頂,然後找藏寶洞,最後上船。
其實你是想陪他們一段,或者說,讓他們陪你一段,可是誰也陪不了誰,孤獨就是孤獨,註定的。
Mark說,那咱們扯平了,我不欠你們的了,上午說好的分成重來吧,我五成,老章三成,文仔兩成,因為——
月光雪亮,照著三個行走的人,Mark在前,文仔中間,老章最後,縱列的三個影子疊在一處,好像是一個很長的人。
好就算六十六吧,那麼除了此刻的您,至少有六十五個選擇——
他小心地探了探文仔的額,很燙。
撲地一聲,睜開眼,一頂斗笠已經扔在蛇側邊,那蛇轉開頭,一根手杖迅速又狠辣地劈向後腦,才幾下,蛇就軟了,Mark仍不停手。
老章一直沒說話,他喃喃地念著,眼裡似有淚光,竟渾然把一切忘了。
你說什麼啊——
Mark說,可那時候你只想死啊,媽的要是直接來找寶藏不就屁事都沒有了。
Mark說,時間寬裕得很,你要是累了還可以睡一覺。
Mark接過海螺,眼睛卻瞟著老章掌心的地圖。
老章說,摔過一次。
Mark點頭,沒燒糊塗,好。老章也該記得,把你從毒蛇嘴裏救下來的,也是我。
他喊著,章建文——
可是也明白,一是時間有限,二是此時掉落的砂石已埋至小腿,等不到猜完所有字,他們不是被砂子埋了就是被石頭砸死。
Mark腳步輕捷地走開了,沒多久,又心急火燎地跑回來。
文仔說,兩成能有多少錢?

10

文仔說,好像沒那麼疼了,都好了,心也不疼了。
算是吧,我一個人——搬到小漁村,每天在海邊轉轉,研究樹研究魚,有時候也一個人出海——弄懂多少是多少,可是太晚了,眼神和記性——都不行了。
一棵被雷電擊倒的大椰子樹熊熊燃燒,正好,火有了,吃的也有了。
嗯。
老章說,你等著,千萬別動!
老章說,不可能。
老章顫抖著握住手杖。他扶住井沿,海水汩汩地湧上來。
躬著腰進去,低矮縱深的一個洞,潮濕得厲害,壁上長了草,洞里胡亂堆著些漁網纜繩木槳、鐵器火石燈油之類,不過是普通漁民的家常。
他覺得什麼東西都好玩,興緻勃勃地指東划西,跛腳走起來一高一低。
老章背轉身睡熟,文仔卻醒著,傷口又開始疼,他呻|吟著。
老章說,咱們不能停留太久,現在潮水開始退了——
Mark將手杖還給老章,好在我及時趕到,拿好啦。
三十九歲,我下海了,加入了一個外資的傳銷公司,起個洋名叫Mark,我賣磁保健床墊,一張3000塊的床墊賣15000,親戚朋友都被我掏空了——
他選好地方,把手杖扔在一邊,閉上眼睛,深吸口氣。
老章說,都聽你的,我沒意見。
文仔獃獃地看著,Mark讓他去揀柴禾。
他深呼吸了一下,看看表,把時針撥快兩圈。
老頭你這是什麼尿啊,你要尿出個大海嗎。老頭——
文仔說,不可能,Mark哥不是那種人。
老章說了一大通,什麼水下磷火微生物,什麼多邊舌甲藻鞭毛藻。
Mark說,我——隨處逛逛唄。
文仔靠著樹榦,左臂用藤條固定著掛在胸前,他臉色蒼白。
Mark說,老頭你確實老了,想都不敢想。
Mark跳起來,飛進洞里去了,那裡有山洞!
文仔問,貪念和上進心,怎麼分啊?
忽然腳下一涼,雙腿直直落入深泥,他驚慌地掙扎著,卻加快了下墜的速度,瞬間爛泥已埋到臀部。
快跑。
Mark笑,學得真快。
他軟弱地看著他們,希望能看到什麼,可是沒有。
Mark得意地說,箱子放進拖網下水走,不佔用船的限重,想吃肉總會有辦法,規則是鎖不住聰明人的,怎麼樣老頭。
老章在遠處招呼,快來看啊。
它明明在那裡我都沒看到,那麼明顯我都沒看到,眼睛不行了——
老章說,我寧願穩穩噹噹的,就在這海邊把衣服烤乾了,好好睡一覺,明早5點半起來,看看日出,吃個早水魚蝦,輕輕鬆鬆平平安安地照著地圖走,剛好趕得上8點半的船。
Mark把蟹殼扔在地上,對了,咱們說說分成的事。地圖在老章手裡,不過點子是我的,是我Mark帶你們去的,我相當於老闆,老闆應該拿七成,老章兩成,文仔一成,怎麼樣,大家一起發財。
這是什麼?
我再也不信這些了,等著吧,我不是那麼好欺負的,看看誰比誰更壞。
沒事,那你三成我兩成。
他搖著頭,不會好了。
應該是。
老章看著自己的手,食指第一關節處隱隱有圈淡金色的細痕,好像戴了朵金色的花環。
他摸著翡翠,光滑的石頭,他摸著珊瑚,粗糙的石頭,他摸著水晶,寒冷的石頭,他摸著軟玉,溫溫的、潤潤的、柔柔的,他不忍離手,像什麼呢?
老章說,多疼的傷口,以後都會好,但你得活著才有以後——
文仔說,我活不到你那個年紀。但他還是接過蟹肉,勉強地咬著。
一百六十四言 說的就是一個字
老章說,文仔呢?
老章說,在水裡我不比你差。
Mark皺皺眉頭,老章順著文仔的視線看去。
Mark還不走,油燈夠亮嗎?
Mark的要求是快,填飽肚子就行,紅樹林里有的是野果,可老章說紅海欖不能吃,海芒果有毒,水黃皮的味道像殺蟲劑。
Mark看看左掌,到山頂的路程還有大半,照這個行進速度,他開始煩躁。
Mark笑,老頭你終於開竅了。
老章問,那你想幹什麼?
而我只選了二十四和三十九。
文仔省起,他昨天給我傷口搽藥,左手弄髒了,就拿油紙幫我擦乾淨。
老章自言自語,我不需要這些,都是幻象,都是過眼的幻象,帶不走的。
老章,兩成你用不完吧,我看你只有這點兒。
Mark哥說的有道理,人最愛的應該是自己,我不會再為誰傷心了。
開吃了,Mark呵著手指揭開蟹殼,先仰頭喝掉殼中汁液,砸吧兩下嘴,看看老章,也是一式的動作。老章用石塊敲開蟹螯,剝出雪白的滾燙的肉,給文仔。
老章問,現在幾點了?
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Mark罵文仔,你看完全文了嗎,怪不得沒考上,大盜都比你有文化。
Mark扯了一條茄子狀的野果,這個能吃吧。
不用,你看著點時間,五點鐘多咱們就得走了。
Mark問,喂,山頂有什麼啊?
老章在灘涂上抓蟹,他腿腳不利索,手卻很快,斗笠翻過來裝螃蟹,那蟹舉著兩隻螯往外爬。
皮質地圖嚴絲密縫地貼在各人掌心,好像生來就長在上面一樣,Mark用了各種辦法也揭不下來。
三十九的男人摘下斗笠,把裏面的油紙弄平,他前額的發量有些稀少,此刻壓成扁扁一層。他說,都認識一下,我叫Mark,今天沒帶名片。
開始是微微的,然後愈來愈響地,大地震動了。
虛歲六十六。
沒有退路,只能往前沖。
他憂心忡忡,Mark哥是不是被人害了,我們得去救他。
他沒送過像樣的禮物給她,錢不是禮物,用到心的才是。
文仔被他鎮住了。
三個泥人疲憊地倒在岩石上,泥斑很快被正午的烈日烤乾、剝落。
這尖叫喚醒了更多的尖叫,成群的蝙蝠飛出來,撞到臉上懷裡,被迴音放大的聲音一層一層地刮著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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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又教訓文仔,小子你快點吃,別縮著脖子,吃不下啊,我再幫你吃一個。
老章看著他,疼嗎?
你去干你的吧。
忽然文仔縱身一跳。
文仔說,後來還遇到兩三個人一起喝酒呢。
沖刷乾淨的身體和衣服都攤開在岩石上,太陽曬得人烘熱卻又舒服。
爬樹的魚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文仔也看了幾眼。
老章,我也想要一塊這個寶石,這叫什麼?
老章說,反正得一起走,註定的。
老章指指文仔,他最多105,我125,咱們三個加起來,正好是小船的最大載重,就算找到寶藏你也帶不走。
他擁有那麼多珍寶,他擁有過。
老章說,說過的話真不真,你得用眼睛看。
碳烤過的海腥味,風是濕的,也是焦灼的。
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 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 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 余拏一小舟 擁毳衣爐火 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 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 惟長堤一痕 湖心亭一點 與余舟一芥 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 有兩人鋪氈對坐 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 是金陵人 客此 及下船 舟子喃喃曰 莫說相公癡 更有癡似相公者
他喊得聲嘶力竭,Mark莫名地想哭,他叉著腰啐了一口,媽的。
老章說,我不累啊。
他琢磨他們的表情,有沒有看見他的褲子濕了一塊,還是裝沒看見,然後背轉身子嘲笑他。也有可能沒看見,他走在後面,風和太陽很快就會把褲子弄乾,可是幹了有味道怎麼辦。
大椰子樹還在燃燒,他們又找了些樹枝添進去,全靠這把火光了。
此時海潮已接近半山腰,他們將筏子放入港灣,文仔坐在筏上,歪歪斜斜地擎著火把,備好的松枝、石頭和幾隻椰子也一併放在筏上。Mark和老章脫下外衣褲,準備下水。
老章說,文仔,吃東西你才能變強壯,你夠強壯了,就沒有什麼能打敗你。
整個突襲大約持續了三分鐘,Mark一邊在樹榦上蹭鳥糞一邊看著表。
後來呢?
Mark哂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沒法跟你說下去。
良久,Mark說,我謝謝你們,本來你們可以走的。
O
Mark自信地說,是字,下雪了坐著船去湖心亭看雪,明顯就是這個。
上午9:45分,他們穿越陰翳的紅樹林。
Mark看看手錶,9點06分。
Mark真誠地說,要是您年輕的時候找對路子,這個年紀什麼都有了。不過現在也不晚,跟著Mark哥找到寶藏你就大發了。
Mark拍拍他,算了算了,人沒事就行。
去吧,選個自己感興趣的事兒——干一輩子,會很開心的。
字,大冷天遇到同樣要浪漫不怕死的同類,可不是心情喜悅嗎?非也。
喂,你們幹什麼去!
Mark說,小意思。
走吧走吧。
Mark堅定地說,那就不吃不睡。
文仔說,他們會選月亮最亮的晚上吧。
老章笑笑。
正是落日時分,雨霧未散,紅雲滿天,迷迷濛蒙中,眼前的景色竟然是倒過來的,海與樹與港灣在上面,天空和雲在下面,那座陡峭的山也顛倒方向,山頂朝下,能看見幾隻蝙蝠在接近山頂三分之一的地方亂飛著。
老章說,我們時間很緊,除去吃飯睡覺——
Mark笑,少操點心,您那副腿腳,還是抓緊時間上船去吧。
他嗔怪自己不該在瀑布那裡喝太多的水,不該在石頭上睡覺著了涼,忘記自己多少歲了嗎?不敢太過責備這副老皮囊,最多輕輕地嗔怪這麼兩聲。它也不容易,得哄著、養著、呵護著,才能讓它陪他多走些日子。
現在,他可以送份禮物給她,這麼美好的軟玉,打成一副手鐲戴著,讓她每天戴著,想起還有這個爸爸——
Mark叫起來,我的時間可是錢啊,等找到寶藏請你們吃個夠。
Mark半笑著抱怨,這老頭,不是睡死了吧。
他們站住,轉身等著他,忍耐著不耐煩。
文後有行小字,直接寫在岩壁上,字體和筆觸不同,像是後來加上的。
他們回來了。
文仔閉著眼睛說,無所謂了。
文仔心不在焉。
今年我落榜了,如果明年還敢參加高考,真想報生物方面的,我也喜歡這些。
文仔怔了怔,本能地向Mark走來,老章在後面喊,別過去!
哪有那麼快好的傷心,你以為疼走了,不知哪個時候它還會回來,你這會兒只是顧不上而已。
老章有點氣喘,Mark放慢了速度,要不你也上去吧老頭。
文仔還燒著,人卻顯得很興奮,不停地說話。
不用等,我跟得上!他揚起雙臂驅趕著,走,往前走——
老章說,算了吧,反正帶不走。
看啊,快看——
他倆已經忙起來了,各自提著煤油燈穿梭在洞與洞之間,拿刀拿斧拿鋸的、討論哪種寶石不佔地方又值錢的。
Mark說,大盜藏寶,行徑應該儘可能低調,只能是夜裡,怕暴露目標所以不會點火把——
往下走,慢慢地,避開一隻生鏽的捕獸夾,文仔踢了踢,那貨毫無反應。
老章把蛋敲開一個小口,讓他仰頭吮著吃,有點腥,但他很快就吃完了。
文仔把蛇屍扔進草里,有點掃興。
Mark說,看你挺辛苦的,給你介紹個好東西,一般不熟的人我都不說,能治你這腳,就是有點貴——
Mark打開一口箱子,撲鼻而來的香氣,他捏著鼻子撿出塊爛掉的樹皮,扔在地上。
Mark側著頭打量他,我覺得你有點面熟,聽過我的課嗎,我經常開講座,幾百人幾百人來聽。
文仔說,看看。
文仔叫道,哇,太美了。
Mark嘲弄地笑笑說,一看就是漁民佬的仔。他想了想,也拈起一根蟹腳銜在牙上。
他在火邊捧了把椰子殼的灰,摻了海水調成糊糊,扶著文仔的左臂抹上去,動作粗魯,連手都糊上了,文仔叫疼。
文仔垂著頭走在後面,喪拗的樣子讓人生氣,這小子為什麼非要去山頂。
他流下淚來。
Mark拍拍他,你呢小子?
有用,善良讓你良心安寧。
早上8:30分,他們仨出現在島上。
字,你痴他也痴,大家都是痴人。還是不對。
次日早上8:15分。離終點還有好一段路程,可是他實在走不快了,丟掉哪個箱子都捨不得,只能艱難地繼續往前。
我最愛的人——
他們在洞壁上方找到入口,鑿出的一段旋轉石梯,長滿厚厚的青苔。
老章說,聽我說,咱們輕輕鬆鬆、平平安安走一程。
文仔說,裝什麼好呢。
文仔半躺著,氣息奄奄,衣服在火上烤著,火光映著他的臉。
洞中不知時間流逝,他太專心了,文仔說話把他嚇了一跳。
老章笑,我知道你聰明,就是別過頭了。
Mark舉著火把,徑直去掀艙板,艙板下方現出通道,Mark回頭得意一笑。
胸口一陣潮熱,猶如迎頭打來的大浪,他忽然滿心悲愴。
Mark帶著種劫後餘生的寬大體諒說,你睡吧,不著急。
Mark輕鬆地彈著指甲上的泥,帶著點忘形的幸福。
兩根樹枝串了六隻螃蟹,老章和Mark不停翻,怕樹枝燒著了。
Mark吸了下指頭的殘汁,想吃肉總會有辦法,來,讓我看看你那圖。
老章卻眼神戀戀,她肯定喜歡這個。
夜晚23:30分,他們往港灣走。松樹油火把燃燒著,偶爾噼啪一聲,筏子簡易,用樹枝和藤條紮成的,拖著走,沙沙地划響。夜很靜,只有海浪聲,和草叢間歇的鳴蟲。
山間一掛瀑布,水聲清涼,瀑潭濺起雪白的水塵,在光里現出一截彩虹。
白色,天與雲山與水上下一白。
傍晚19:25分,他們在山腳下繞圈。
Mark說,那你上去幹什麼?
老章說,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老頭子能幹什麼,嘮叨兩句罷了。
靜默了,潮水漸漲著,井裡咕嚕咕嚕的水聲。
https://read•99csw.com老章突然打了個噴嚏。
老章看看文仔,他有沒有碰過你這隻手?
前方一座厚雲,雲下,只有那雲下電閃雷鳴,正下著暴雨。
文仔說,不會的,Mark哥說過大家一起發財,誰也不能扔下誰。
老章又說,我就怕再過幾小時,想走也走不掉了。

8

Mark對老章說,咱倆一人吃五個。
島上密林疊嶂,路徑猶如迷宮。
老章說,現在幾點?
老章用手杖敲敲石頭,咱們時間有限,能平安到船上就不錯了。
老章說,在當時確實是。
Mark說,現在是考語文的時候了,哪個字?
Mark打斷他,為了錢怎麼了,老頭你活到現在還不懂嗎?有錢才有朋友,有錢才有自由,有錢才能證明你有本事,有錢你幹什麼都是對的。小子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把要死的心全部用來賺錢!
Mark說,我打死了。
Mark去推字,只聽得垮拉拉石塊移動聲響,頭頂突然豁了個口,流砂和尖利的石塊涌瀉而出,幸虧他們躲閃得快。
老章,你那三成用得完嗎,我可能不夠用。
他跟在那條彈塗魚後面,用手杖篤篤地嚇唬它,小東西飛快地划著兩葉鰭,猛力一跳,竟跳到樹上,匆匆地往頂端爬去。
文仔喃喃地——開著摩托車在海邊吹風,開著開著,海到天上去了,沙灘到天上去了,椰子樹到天上去了——我看到了什麼,我是不是要死了——
吉人自有天助,這世界不能沒有他啊。但他還是要酌量表達自己的感謝,不能表現得太過,否則他們會以大恩自居,抓住這點隨便要求他。
風捲殘雲般,Mark吃完四隻螃蟹,搽搽手說,快走吧。
老章道,等找到寶藏你會說等我賣了好價錢,等賣了好價錢你會說等我有時間,等你有時間我可能吃不動了,不等,眼下我就想吃這口。
那大盜每來一次,就把手放在這字上面,估計能到這裏的也是他一個人吧。
老章說,會好的小子。
盡頭有條六米長的木船,艙骨拴著紅布,沒下過水的樣子。
各人在鏡中看著自己,有一剎那的迷惘,看了一眼還想再多一眼,可是看著看著,就覺得不認識那人了。
老章說,這裏只有我們三個。
老章說,繩子是他弄斷的。
吱呀吱呀,悠長而喑啞的一陣響,螢石岩壁竟然慢慢地裂開,露出更長的甬道,甬道四周奇光閃爍,時而紅,時而藍。
我有個問題,您今年六十五歲——
不傷心了?
老章說,咱們仨不能分開,這是註定的。
Mark說,別浪費時間了,各走各路吧,反正大家手裡都有地圖,船上見。
老章緩過神來,全身冷汗,褲子不知怎麼濕了。
文仔將火把舉高,好像死過一次,我什麼都不怕了。
他扯掉斗笠里的油紙,鋪在文仔手上擦,老章醒了。
老章說,我也年輕過,到了這個年紀再看,當初最愛的那個人長什麼樣呢,記不清了,只還記得她自行車的把手,纏著好幾道彩色玻璃繩,都過去了——
他走得很快,文仔勉強能在兩米之內跟上,老章就落後太多,揮著手臂在喊什麼,這跛老頭真是個拖累,他無奈地煩著,回了下頭。
而此時,月光白白一片正滿照進來。
老章說,事過之後,良心是否安寧。
鳥群黑壓壓卷地而來,三個人在林間倉皇逃竄,也不知是跑是爬還是滾,驚起許多小動物,青蛇遊走大老鼠狂奔,雜雀聒噪一片,紅螞蟻團團亂轉。
老章說,開心的時候要好好吃,不開心的時候也要好好吃,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知道,吃下去有多重要。
眼下他疼得難受,疼痛帶來知覺的異常清醒,熱、渴、還有餓,很餓。
人生啊,他媽的怎麼這麼難——
Mark問,你腳怎麼弄的?
老章說,就一套,小商品房。
Mark說,照你這麼說,什麼都不用幹了。一碗肉我先吃到嘴裏,能不能吞下去到時候再說,想吃肉總有辦法,富貴險中求知道不。
文仔喃喃地,我要到山上去。
地圖搞錯了!他一把拉過老章的左手。
順著血腳印找到井邊,此時潮水開始新一輪微漲,這裏已經出不去了。
你別管我用不用得完,那是我的事。
一動也不敢動。
文仔佩服至極,連說Mark哥你太牛了。
文仔搶著說,!題目的重點詞就是看。
Mark象徵性地嘆了口氣,文仔低下頭。
文仔懵懵懂懂,樹蔭漏下的光線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文仔忍不住呀了一聲,他以為進門就能看到黃金。
文仔搖頭,繞過他往前走。
Mark帶回兩窩鳥蛋,裝在倒置的斗笠里,兩窩蛋才10個,比鴿子蛋大些,淺綠色的殼上滿是褐色斑點。
太好了,謝謝你老章!
文仔目光惘然。
把筏子豎在石階上,Mark開始用石頭砸鎖。
文仔追著問,那你是自學嗎?
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女兒,她出生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她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他沒去看,離婚的時候他沒爭取撫養權,她結婚的時候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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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章說,不用,還沒老成那樣。
文仔跑回來,拿著一隻血跡斑斑的解放鞋,說是在捕獸夾上找到的。
後悔了吧。
落後得更遠,不是故意的,他的老跛腳已經拼力了。
走在前面的老章停下說,等等,我去放個水。
藏寶洞的地圖在老章手上,小船停泊點的地圖在文仔手上,Mark手上的地圖,竟然是文仔要去的峰頂。
他們在一片乾燥的沙灘上烤螃蟹吃。火熊熊地,蟹膏滴下來,烤得吱吱響。
反正都試試吧,MarK一手去推字塊,一手抱著腦袋。
老章有點不好意思,剛才沒放乾淨。
文仔慘叫著,站起來亂跑,沒幾步又摔倒了。
沙灘上遍地貝類,老章撿到個大海螺,花紋很漂亮,他向Mark舉了舉。
上午8:45分,吃東西。不吃是不可能的,而吃什麼卻意見不一。

7

Mark說,對,圓形標記不是石頭,是月亮!按照月亮的走位,半夜12點正好照在半山腰的洞口。
只能用一次啊,太少。
海灘上,MARK驚慌地回了下頭,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老章站在一旁,看著他倆翻箱倒櫃。
文仔坐起來,別丟下我,我也去!
山很高,臨海的一邊伸出兩個岬角,成了個小小的港灣,往上是近90度直角的絕壁,光滑陡峭,寸草不生,地圖顯示藏寶洞就在這裏,路線終端畫著個符號。
Mark說,別老駝著背,年輕人精神點兒。
是幻覺吧,三人行習慣了,一個人難免有點悵然。
老章嘆口氣,咱們仨得一起走,不能分開,這是註定的。
叮叮噹噹敲擊聲此起彼落,各人自求多福。
Mark說,要死的人還吃什麼。
Mark頭也不回,快點!找到寶藏你再說美。
啊——文仔喊了一聲,啊——那是憋了不知多久終於找到出口的聲音,嘶啞的,顫抖的,帶著哭腔硬生生戳破胸口的聲音。
老章大聲說,不要動,等著!
Mark說,那當然,大家一起發財,註定的。
Mark說,所以根本不用爬,船順著海潮就能到達洞口,我們需要一條船——
他是不是在慢慢下沉,這次不會是真的吧,真的要喪命於此?不行,這世界沒他不行,很多大事等著他干呢,還沒混出個樣子來,怎麼可以就這麼完了,不可能,他不相信。
老章和文仔不明所以。
Mark笑了聲,好不容易來一趟就為了上船,我可沒那麼傻。
Mark把手錶舉給他看,凌晨3:15分。
文仔說,怎麼了?
他擦了下眼睛,忘了手裡全是泥,現在臉上也是了。
天地悠悠,大雪茫茫。
文仔說,你不懂的。
Mark隨手扶了下他的肩,老章抬頭看了一眼。
側耳聽去,樹梢高處一聲短促的叫聲,像貓,卻比貓叫聲暴烈高亢。
喂,寶藏你們拿六成,我拿四成行不行,好好你們拿七成我三成——回read•99csw•com來——回來啊——
老章說,都別做夢了,眼看就天黑了,洞口在哪裡還不知道呢。
文仔站住,Mark急了,快拉我出去!
走吧走吧,前面就是峰頂了。
老章故作輕鬆地說,我應該拿著手杖,手杖要是在我手裡它就慘了,我下手很重的——
老章說,沒有。
老章突然說,好像是貓叫,怎麼會有貓。
也好,顧不上就漸漸忘了。
Mark調侃著,死都不怕你還怕疼,死都不怕你還怕鳥?
不知從哪裡來,又不知一下子飛到哪裡去了。
搽什麼葯?
文仔說,你。
有個屁用啊!都他媽來騙我!
香氣讓他們坐得很近。
老章說,對。
灘涂上,一隻彈跳魚停下了來,鼓著小圓眼想事情。
夠了。
Mark笑嘻嘻地,老頭,如果我說能帶走呢。
你餓不,給你拿個椰子過來。
好像怕泄露機密,他下意識握緊了手。
每塊螢石有半尺見方,以墨底鐫刻一字,俊逸的行草體,鑲嵌在岩壁上,百多塊螢石布列成一篇文章。
老章說,十五是大潮啊——
他們在一個微亮的路口發現了主洞,這是個連環洞,外洞小,四壁掛滿煤油燈,擦去厚膩的灰塵,現出黃銅燈座和玻璃罩子。
心裏還是太亂,慌慌張張地,在洞里踩到了撲獸夾,踝關節傷得很慘,幸好那夾子嚴重生鏽,要不然腳就沒了。
如夢如真。
老章索性張開讓他看,你不是讀書很靈那種人,也就生物成績好點,其他科都很爛,考大學考了兩次是吧,看吧看吧,再看你也記不住,別想甩掉我這跛老頭子。
海潮推著他們,進去嗎?老章略一遲疑。
說後悔是要資格的,我只是常常遺憾。
文仔一路叫Mark,由近至遠,又由遠至近,無人應答。
Mark正經起來,別忘了咱們說好的分成,我五成老章三成文仔兩成,多的也帶不走,就照這口箱子來,我裝一半,老章三成文仔兩成——
Mark兩臂張開,上身仰躺在棕櫚葉上,繩索套住腰,文仔和老章在前面使勁拉。
老章說,那好吧,扎一條筏子時間應該夠了。
救我!快救救我!
Mark大叫一聲,往裡衝去,文仔興奮之餘還要再摸一下大盜的獨字。
走出來,那口漆皮大箱子還在,大敞著口,堆放著文仔的寶石,已經快滿了。他撈起牆角那捆漁網,手指頭用力搓搓,網繩盡數斷裂,碎成泥塵。
Mark皺了一會兒眉,我好像記起個偏方,來——
下午16:35分,他們在林子里歇腳。
白紗墜地,露出一面熒光閃閃的字牆。
Mark摸摸肚子,怎麼啦。
老章說,帶不走的就不要看了,動了貪念,人就不是自己了。
文仔吊著傷了的左臂,右手握著鎚子和鐵杵,他用牙固定鐵杵,一隻手敲寶石,竟也敲了一大堆。
您老別想那麼多,該吃吃該喝喝該享受就享受——
動手去推字,顯然他錯了,大浪般的砂石又從另一個豁口打下來。
老章叨咕著,蹣跚地走到遠處的草叢,想了想又走遠些。
說是偏方,就是椰子殼灰用海水調成糊,還挺有效的。
老章看透了他,你是要去找寶藏吧,傳說清朝有個大盜,專門劫洋人的商船,劫來的財寶都藏在這個島上,後來大盜死於一場海難,沒有人找到藏寶的山洞,時間就這麼多,而且——你應該有170斤吧。
照著路線走其實是在兜圈子,他可以另覓捷徑,譬如從那塊林木稀少的泥地穿過去,至少能節省十分鐘的時間。
MarK罵道,我操,就這些玩意也敢叫寶藏?
老章嘆氣,有一天——你會明白,錢不是把好尺子。
Mark用牙齒咬開蟹螯,有車嗎?
像女兒的小手,像送女兒去幼兒園握著的她的小手。
Mark狠狠地摩擦著兩根枯枝,擦出幾顆火星,火生起來了。
可能是吧。
Mark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幫你擦擦。
問問他幾點了。
文仔搖搖頭。
文仔說,哎,大盜當成寶貝的東西,現在都不值錢了。
老章突然叫到,看那條魚!
說自己是廢物多省事啊,不用動腦子了對不對,不用辛辛苦苦努力了對不對?沒有比一死了之更省事的,不用負責任啊,什麼也不用管了,媽的我們的地圖還在你手上,你死了我們找到寶藏上哪兒坐船去,要不是看你手斷了我他媽的不揍你一頓——
啊——啊——
Mark促狹地笑,想當年豪情壯,頂風隨便尿三丈,現如今中了邪,順風使勁尿一鞋——
Mark面露尷尬,我們不會認識吧,哈哈你應該認識我,我是我們鎮唯一考上大學的,很多人都認識我。
他向前方看去,微亮的那面岩壁,還矇著大幅的白紗。
她說的沒錯,我就是個廢物——

6

幾十隻箱子除了速香乳香檀香之類的名貴香料,就是嗶嘰緞哆噦呢羽毛布這些當時最時髦的西洋布料。時間久遠,岩洞潮濕,香料和衣料大部分都已霉變,打開的箱子各種氣味混雜交匯,讓人昏昏欲睡,不能多停留。
老章抽回手,你慢慢想,我要小睡一會兒,身體吃不消了。
再看Mark,他撅著屁股鑽進一個樹洞里,拚命護住頭臉,黑鳥啄不破厚勞動布,便噗噗噗地撒下一坨坨鳥糞,Mark的後背於是堆滿了鳥糞。
老章拄著手杖,慢慢地穿過螢石岩壁。
一隻鳥從文仔頭上飛過,爪間掉下幾縷黑髮,老章舉著手杖驅趕著,那黑鳥竟騎在手杖上啄他的手。
只能灰頭土臉接著猜,猜字,到最後天地之間不是上下一白嗎?錯了。
Mark從U的形狀斷定洞在地下,上面的O是塊圓形石,可惜找了幾遍也沒見到純圓形的石頭,此時隊伍困頓至極,衣褲鞋子都濕透了,文仔傷口感染,開始發起低燒。
文仔抖著頭髮上的水,年輕人的黑髮,茂密光亮。老章望了幾眼,摸摸自己的光頭說,沒頭髮有沒頭髮的好處,方便,涼爽。Mark不以為然,小心地用手指梳理著薄薄的發。
Mark說肯定有一塊是對的,文仔說咱們豁出去一塊一塊試。
老章看看文仔,我知道你愛吃螃蟹,來吧。
老章說,拿回去給她。
他看看海螺,隨手扔在沙灘上,走吧。
Mark沒理會,扯了條秋茄遞給文仔。
Mark煩躁,狠狠砸了下門,那鐵門長期被海水侵蝕,早已銹腐不堪,這麼一下竟裂開道口子,再砸幾石頭便轟然倒了。
文仔說,半夜12點,大潮漲到最高點。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Mark在喊他,文仔也在喊,越來越近,他們看到了他。
他在文仔那個年紀是很猛的,尿到茅廁的牆上,還能隨便射出個8字,到了Mark那個年紀也還行,基本上能對準馬桶,不至於讓老婆罵。現在,得等,好像輸液器里的針劑,一滴,一滴。
下午14:30分,他們走到半山腰。沒有路,灌木藤蔓叢生,有的地方草比人還高。
幻景足足持續了十多分鐘,太陽下山,天地一下子暗下來。
一隻蝙蝠擦著耳根飛過,冷冷黏黏地,文仔尖叫一聲。
一時間,翅羽聲在樹杈間亂響著,樹葉紛紛落地,眼前瞬間昏暗,起了風,無數只黑色的大鳥俯衝下來,動作極快,疾如落箭,老章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只聽得斗笠四圍震天的啄響。
苦笑,他高估了自己。多明白的人都有貪戀的一念,貪念讓人昏了頭,漁民佬出身竟然忘了,從前的漁網用的不是尼龍絲,是潮濕必腐的麻線。
不,應該是白色的。
內洞微亮,空間狹長,兩邊陳設籠著重重白紗,輕輕一挑,白紗便在塵土裡碎成絲縷。
然而快一個小時了,衣服都晒乾了,老章還沒醒來。
文仔最慘,頭髮被抓掉好幾縷,一塊塊禿得難看,臉上手上鮮血淋漓,混著汗水,又疼又癢又不能抓,他跳著腳大發脾氣。
Mark說,老頭,我這麼對自己說,等老了千萬不能混成你那樣,沒錢沒膽也就算了,連點上進心都沒了,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啊。
老章笑,而且你還可以吃兩隻蟹。
他們穿著一樣,錐形斗笠,靛藍色勞動布工裝,解放鞋。沒有背包,沒有食物、火柴九九藏書或者工具,除了,三十九歲那位有塊手錶,六十五歲那位有根手杖。
地上擺滿箱子,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箱子,樟木的,黃花梨的,松木漆皮的,西洋鐵皮的,南洋細藤的。
蹲在地上的年輕人還是垂著頭,斗笠幾乎蓋住他的臉。
最後一座不是寶石,是座珍珠舍利寶幢,幢中琉璃瓶內藏著九顆閃閃發光的舍利子,幢身精巧繁複至極,用紅玉髓、蜜蠟、硨渠、珍珠、珊瑚、金、銀七寶製成,只是珍珠,就足足有四萬顆。
Mark來火了,你想上山就得跟我走,我想找寶藏就得跟他走,明白嗎!
Mark說,不是,都這麼近了呀,就要燙到手指頭了。好吧——我承認怕的是我,馬上就四十了,一個男人四十歲還沒混出來,還能有多少次機會——
突然,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寒冷,睜眼,腳下兩步之外豎起來的,不是藤蔓或者樹根,是條三米多長的大眼鏡蛇,它豎著頭,頸子鼓漲,冷靜地看著他。
Mark惱火,只要是個人,都知道應該去找寶藏!你要是腦子不好使就該聽我的,就這麼說定了咱們不上山了——
老章用刀背和鐵矬輕輕敲擊軟玉,開始只想敲一小塊,想想覺得大塊打出的鐲子才厚實,說不定還能做一條項鏈呢,後來又想多做個枕頭,軟玉枕能治療失眠多夢吧,這把年紀了,他也應該對自己好點兒。
老章勸Mark,行了。
文仔說,我吃不下。
後到——這個年紀,才來學了一點兒。
那是火山口吧。
對對,那我去問問Mark哥,能不能換個更大的箱子。
我看你外表挺老實的,其實最壞就是你!
老章說,年輕的時候想過,我喜歡這些。
用畢軟體自動消失,使用許可權一生一次。。
文仔彎腰捉住蛇尾,站起來抖了幾抖。
老章嘮叨,有些東西一輩子只能見到一次,你以為前面的更美,可真未必。
暴雨剛過,到處濕漉漉的,想找一塊歇腳的地方,在海灘附近卻聞到了草葉燒焦的味道。
Mark和文仔興奮起來,把煤油燈一溜點上,洞內明如白晝。
Mark大口嚼起來,能吃就行,沒那麼多窮講究。
Mark走到了他背後,他閉上眼睛。
老章望著遠處,海灘上藍熒熒一片,他忍不住,撿起塊石頭扔過去,濺射起的浪花是藍的,閃閃發光。
Mark連聲催著,這回他必須在前面帶路,掌握主動權,領頭的人走得快,後面的才能跟著快。
看得瞠目結舌。
第三個沒說話,垂著頭蹲在地上,他特別單薄,二十四歲的人看起來像個中學生。
文仔說,那我有了錢,就可以學生物了,Mark哥不是說,有錢就有自由。
逃至一片草坡,忽覺耳邊肅然,鳥群紛紛落在樹梢,眈眈地看著卻不過來。
說話的兩個男人,一個三十九歲,有肚腩,一個六十五歲,微跛,拄著根鋁合金手杖。
文仔說,我現在會死嗎,我覺得很冷,我不想就這樣死了。
老章道,我這幾年才想明白,身體就是你吃下去的東西。
他記掛著那片藍光,追問老章是什麼。
我老了——他無力地說。
老章摸了摸文仔的頭,不會的。
Mark說,你愛裝什麼就裝什麼。
Mark叫道,月亮!
Mark的喊聲在洞里迴響,我要死了,這麼多這麼多,太他媽美了!
老章點頭,那是秋茄,豆豉鯪魚蒸才出味道。
他們走遠了,他絕望地喊著,漲潮中,海水好像又漫過來一些。
老章說,也不能什麼都為了錢——
對不起了老頭,對不起了小子,我想不出辦法了。一個快四十歲的胖子沒錢沒權,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文仔快救我,咱們還要一起爬山呢,你不是要爬上峰頂嗎,地圖在我手上,你一定要爬到峰頂——
Mark說,我欠你倆一個人情,我會還的,你們七成我三成,大家都別推。
你怎麼知道?
文仔說,我不想吃。
24小時之內,他們要穿越叢林、翻過峭壁,到達島的另一端,有隻載重200公斤的小船會等候,但過時不候。
有一點我不喜歡,三人行的界面為什麼是黑色的。
怎麼沒了,那個app——
Mark說,疼成這樣,小子你可千萬別有什麼事啊。
文仔搖頭,不知道。
地圖在老頭手上,只能忍。
等了一會兒,他哐當哐當地回來,拖著只大號漆皮木箱,打開來,抱出一大捆漁網放在角落裡。
Mark走過來,手指頭狠狠戳著,你要是真跳下去,你猜你最愛的那個人會不會哭,會為你哭多長時間,我告訴你,不會超過半個月!人家心裏肯定想這還真是個廢物,幸虧沒跟他,你他媽的用你悲壯的死證明了人家姑娘根本就沒說錯!
文仔說,老章你是生物學家嗎?
話音未落,腦後又響起一聲短促的叫聲,像貓——
文仔嗯了一聲,Mark揚揚一邊嘴角。
你知道,至深的孤獨是黑色的,沒有光,連影子也沒有。
Mark說,我女兒最喜歡這個。
那你肯定是愛錯人了。
心裏還是有點不舒服,他其實沒那麼脹,他能忍得更久一點的,至少忍到前面那棵大苦楝樹,再往前五百米也應該沒問題。

3

文仔說,要是時間能回到今天早上就好了——今天早上,我的手臂好好的,一點也不疼,頭上臉上也沒有傷,整個人都好好的。
他終於說,是字。
Mark又開了個箱子,翻翻,罵了幾句,再打開下一個。
三人拖著筏子,蹚水往前,洞內滿是腐臭腥霉的氣味,上方岩石不時有水滴落,掉在火把上,滋地響一聲。
Mark說,怎麼可能是獨,不是還有個划船的舟子嗎。
哎,年輕的時候,誰都以為自己不會老,老是人家的事。
怎麼不會呢,人生何處不相逢,您老把身體養好了活到一百二十歲。
MarK揮揮手,得了得了,快去吧。
24小時之後爆發,呵呵,我覺得不像——
Mark驅趕著臉邊的蚊蚋,咱們直接找寶藏去,上山的路太難走了,你看看圖,這圈圈繞的,咱們不去了噢。
嗯,老頭,別太累著了。
Mark在剝第三隻蟹,他隨意地問,老章你現在有幾套房?
中午12點,潮水漲至最高位,從高處的岩石望下去,剛才那裡已是一片汪洋。
不遠處的海面上,蔓延著漆黑的熔岩。上空一大團深灰色的蒸汽雲,遮蔽著天日。
文仔說,我想買一部摩托車。
他終於忍不住說,給我吃一個吧。
石梯轉了兩個彎,赫然兩隻石獸,好像沒有角的虯龍,苔痕斑斑,守著一道鐵門,門上的大鎖遍布鐵鏽。
那叫聲忽然更響了,更多的叫聲加入來,風雨驟起般從四面八方加入來。
Mark走近,輕輕叩擊螢石,似乎每塊石頭都能挪動,原來機關在這裏。
Mark說,不可能,肯定不止這些——
動過時間的指頭,總得留個記號。
我跟得上。他擦擦汗,抬頭看見他們眼睛里的,帶著困惑的哀憫。
文仔去揀柴禾了,鞋踢著沙子。
Mark使勁一推筏子,進去!
老章故意落在最後,濕了的褲襠摩擦著大腿,滯重的羞辱。
老章說,潮水漲這麼高了,我真糊塗,時間寬裕的話也信。
鐵鎖銹死,砸了半天也沒動靜。
二十四歲,人人叫我文仔,那年我失戀、落榜、被朋友騙,對人生很絕望,自殺未遂——
文仔說,可是他沒有地圖,沒有地圖找不到船,他一定會回來找我們的。
文仔說,真有嗎?
又拿了個鳥蛋給文仔,看著他吃下去。
Mark插著腰走過來,老頭,這麼多沒有你看中的嗎,還真成了仙啊你。

1

站在最高的位置,天最高然後就輪到你了,最高哦,比峰頂還要高一米七五,裝得下世界給你的一切,倒乾淨世界給你的一切。
他的神情不無自得,胖是胖點,不過Mark哥還行,動作專業,狠穩准!
燒焦的老椰子,砸開來,椰汁滾燙,老章說如果再放幾塊烏骨雞就完美了。
霧雲俱散,風也澄澈了,大海、群山、島嶼還有火山口的黑煙都是靜靜的,天下都是小小的遠遠的渺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