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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耶穌

小耶穌

作者:高翔
「雖然現在有個替補頂替了我的位置,但是我會上台的,那個替身不可能真的代替我。」他對我說。然而,那張原本興緻勃勃的臉,卻在談話之間暗淡下去,彷彿說完的這句話用盡了他所有力氣。我覺得他在撒謊,我知道他沒有辦法上台了,他自己也許也知道。但我沒有拆穿他,我知道真相有時候很殘酷。
我和奶奶走在他身後,他沒有問他爸爸有沒有來。我想跟他說,你爸爸來了,看到你了,但演出一結束,他就走了。他過敏,此地不宜久留。但是我沒說,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我還不擅長撒謊,也無法理解我聽到的歌聲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因為這種表達的失語而感到胸悶,我想捶自己的腦袋,也很想哭,我恨我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桑塔露琪亞》。」我回答。我看到他們眼底流露出驚訝。當然,他們不會一開始就選擇相信,他們更願意認為我在作弊。他們會說,肯定是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他們唱出了那首歌,被我偷聽到。
「你可以換一首。」我對他們說。
我也從台階上站起來,朝大門跑過去。我輕輕推開門,看到光芒萬丈的的舞台上,身著白色演出服的學生,正拿著樂器,一排排走進去,然後逐一落座。我關上門,站在距離舞台最遠的地方,一邊等待著演出,一邊期待奇迹,希望我背後的大門,會再一次被人推開。
隔了好一會兒,他問我,夠了嗎?有點不耐煩。我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我告訴他,是《粉刷匠》。我看到他臉上露出了短暫的笑容。「你真厲害,是怎麼做到的?」他問我。我告訴他,只要我待在一個人身邊,而那個人剛好在心裏默默哼著歌,我就能聽到。「真厲害,真厲害。」他誇了我兩次,但是沒有再繼續試驗我的能力。
Lord can you hear me when I call
奶奶的鼾聲漸漸加重,她開始睡得很沉。工人文化宮的院子里,栽了幾棵高大的梧桐樹,又是毛絮紛飛的季節,空氣里到處都是毛絮。他說,他爸爸對毛絮過敏,吸進鼻子里就會咳嗽,打噴嚏,有時候甚至無法呼吸,需要吃藥才能好。所以,他不屬於這裏,是吧?他困惑地看著我,而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我看到男孩疑惑地望向我,彷彿我中了邪。他說我不會猜出來,他五音不全,在心裏唱的歌也五音不全。我讓他試試,他便安靜下來。

7

他爸爸來了。我知道。我開始在台下的觀眾里尋找他父親的身影,我拿著相片,一個一個比照,在昏黃的燈光下,那些黑漆漆的臉彷彿都是一個模樣,我沿著觀眾席的過道走著,時不時將照片遞給那些大人看,你見過這個人嗎?你見過這個人嗎?他們有的問你說什麼,有的說太暗看不清,有的只是乾脆對我笑。但是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並且響亮,我流下汗,明明就在附近的,怎麼會找不到呢。我發瘋似的在觀眾席繞來繞去。他們看著我,彷彿我是一隻從馬戲團逃跑的猴子,我想從那些投來的目光中,找到些別的不一樣的目光,男孩爸爸的目光,但是沒有。
男孩是最後一個走出文化宮的,拎著黑色的皮箱。我把照片遞給他,他接過來,折好,揣進褲兜里。隨後,便走進梧桐樹紛飛的毛絮中。
很多參加演出和觀看演出的學生和家長,陸陸續續地走進大廳。他將那張折的皺皺巴巴的照片遞給我,讓我也幫他尋找他的父親。我們兩個人,活像追捕逃犯的警察,目光掃過所有那些向大廳走去的人們。
男孩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期間,我沒看到任何樂團的人來探望他,也沒人問他是否能夠參与演出。隨著演出日期的臨近,他越來越瘦,躺在床上的時候,就像一枚別在白色床單上的曲別針。
他終於回過頭,望著我,說,這就是我爸教我唱的歌,他還是來看我了,是嗎?

4

在那段委屈的情緒中,我輕輕唱起了剛才聽到的那首歌,我不會歌詞,只能哼唱旋律。我有些抽噎,聲音斷斷續續。我哼著哼著,天就完全黑下去了。我看到眼前那對快速移動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我和奶奶也在後面停住。他的肩膀開始時一聳一聳的,後來,就變成了劇烈的顫抖。
我依舊搖頭,望著他,說,「我不知道。」
我們都很興奮,我們沒有換衣服,就穿著那身病號服跑了起來,我們跑下樓,跑過醫院的大門,看門人正在跟一個試圖開車進入醫院的司機理論,根本無暇注意我們。我們跑出醫院,穿過街道,經過花鳥魚市,經過一家賣補習材料還賣哈利·波特的書店,來到一條窄路前,九九藏書那條路兩旁是一溜黑黢黢的平房。遠處是長長的鐵軌。我們的城市太小了。
Can't get enough of life to keep me satisfied
在漫天的毛絮中,我看到他滿臉淚水,五官糾結在一起。我對他,我不知道他來沒來,我只知道,也許,他也在想你。
他們說很無聊,想聽點聲音。我於是對著空蕩蕩房間里,安在某處的人工智慧系統說話。「放一支歌。」我說。然後,我聽到了那首久違的歌。這次,我終於聽懂了歌詞,也體會到了男孩那天的心情,只是我沒有哭,我也年紀大了,雖然我其實想哭出來的。

2

Lord can you hear me hear me at all
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空蕩蕩的走廊只迴響著嬰兒的啼哭。我不甘心讓男孩就此沉墮,我望著天花板,希望天空中能降下一根繩子,讓他慢慢升上去,升到上帝那裡。我想起奶奶的禱告,想起她對耶穌講話的場景,那時候,晨光正透過窗子,將方形的亮塊投射到她身上以及她身後的地面,像一隻溫柔巨手。那麼溫柔。上帝會聽到吧?如果禱告再多一點。我於是悄悄學著奶奶的樣子,閉起眼。
我開始聽到一些由奇怪音符所組成的曲子,它們像在幽暗的洞穴裏面亂竄。但是很快,我還是聽出了那首歌是什麼,太簡單了。但我沒讓他停止,而是讓他繼續唱下去。因為,我還聽到了一些別的,那是我第一次在人心底聽到二重奏,它們類似雜音,像畫板上看不見的底色,或者是從洞穴更深處傳來的,音調同樣破碎不堪,卻讓我很想聽到那究竟是什麼。
可沒有一件事稱得上秘密,是吧?秘密總會傳開,連耶穌也會遭遇背叛。在此之後,陸續有人跑來,停在我面前,有時笑眯眯,有時頤指氣使,問我,猜猜我在唱什麼?我拒絕回答,我不是抓娃娃機,況且,他們又沒有向我身體里塞硬幣。但關於我的傳說越來越多。
就在那個短暫的祝禱時刻,我想到了我的能力,想到了耶穌的童年,並將兩者聯繫到了一起。很蠢是不是?可我那時候就是那麼想的。我想,即使耶穌,也不是從小就能幫助瘸子、漏血以及被鬼附身的人吧?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最終,他才得知,自己身上有著特殊的能力,它能夠幫助別人。而我的能力呢?它也許也可以做點別的事情,而不只是逗人開心。誰能向我保證,我不是另一個耶穌?一個小耶穌?我睜開了眼,腦中閃現出一個大胆的假設。
「哎!」遠遠的,我聽到從火車裡發出一聲喊叫,伴隨一陣笑鬧聲,但很快,這一切都平靜下來。火車繼續朝著夕陽一路賓士。
向天發誓,我睜開眼的那刻,發現自己正以一種新的目光注視著男孩。周圍的一切,世界,都是新的。然後,我聽到一個人,說了那句我慣常的開場白。那個聲音超乎我之外。
我之所以對那個下午印象深刻,還有一個原因,我得知男孩可能得了癌症。
一陣掌聲過後,我們在大廳外,聽到報幕員報出了晚會最後的節目,由校樂團演奏的《歡樂頌》。我看到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拿著單簧管走進大廳。我爸快來了,你幫我看著點。他回過頭對我說,說完,推開了文化宮的那扇大門。
Lord can you hear me when I call
有一年元旦,班裡舉行聯歡會,我沒有節目,坐在台下靜靜地喝汽水。校長來了,為我們帶來新年祝福。班主任說,要給校長表演一個特殊的節目,然後我看到,她的目光掃向我。她擺著那隻捏過粉筆、拿過戒尺,批過不及格卷子的手,讓我上台。「校長,我們班有個孩子,會特異功能,你在心裏默默唱一首歌,他就能猜出來。別不信,你試試。」
「你一定要去參加演出,你爸爸會去看你。」我斬釘截鐵地對他說。

5

因為在同一個病房,我們很快熟悉起來,並且聊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天。他對我說起過他的家庭,兩次。第一次的時候,他說他父母是老師,奶奶是一所小學的校長,後來退休了。不過第二次他又改口,說他奶奶只是從鄉下來的農民,母親則是錦江冷食宮一樓賣炸雞的。父親的事隻字未提。他說他一丁點也不喜歡她們,每天都想離家出走。
我對他點點頭,閉上眼,開始默默禱告。感謝上帝,他還是出手了,他在幫助我們。
我們最終說服了醫生,允許他和我在演出那天去了工人文化宮,具體的說服方式九_九_藏_書,我已經不大記得,不外乎來自孩子的軟磨硬泡。當然前提是,在奶奶的陪同下。於是那天下午,我們三個人,他、奶奶還有我,換了出門的衣服,來到了文化宮的門口。男孩穿著洗過的,嶄新的校服,拎著裝有單簧管的黑色皮箱。
我記得有天,奶奶還像往常那樣站在窗邊禱告,男孩從床上爬起來,將後背靠在漆了乳白色油漆的鐵質床頭前。那是個天氣很好的下午,男孩摳著鼻子,突然對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也禱告。」我把頭轉向他,問他禱告什麼。他支支吾吾,一副靦腆的樣子,說,他禱告耶穌,是想讓耶穌幫他把爸爸找回來。
很可惜的是,他爸爸後來走了,他獨自一人,去了很遠的地方,北京或者莫斯科。要坐上三天三夜的火車才會到。他離開的時候什麼也沒帶走,整個房間的樂器,被母親變賣或者送人。臨走前,他父親曾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教他唱了一首歌,說想爸爸的時候,可以唱這首歌。爸爸想他的時候,也會唱。但是他沒能學會,因為是首英文歌,況且,他五音不全。真難想象,一個會吹流暢單簧管曲目的樂手,唱歌五音不全。那時候,他已經在爸爸的培養下學起了單簧管,他爸爸叫他好好學,有一天,如果他進了校管樂團,在工人文化宮演出了,他會來看他。他什麼都知道。
我對他說,除了聽到歌聲,我也許還會聽到些別的,比如人的思想,或者他在做什麼。他不懂我的意思,獃獃地望著我。我綻開笑容,說,打個比方,比如,我也許能聽到你爸爸的聲音,聽到他在做什麼。他問,你試過嗎,也許你只能聽到旁邊的人的聲音,遠距離的話恐怕不行。我說那沒關係,你沒玩過電話遊戲嗎?只要一根線,兩個空紙杯,就能聽到很遠的人說的話。只要有傳導的東西,你就能聽到對方的聲音。我不能給你爸打電話,因為你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況且,現在離演出還剩三天,如果他要來看你,應該坐上火車了,我趴在鐵軌上,鐵軌連接著你爸,就能聽到他的聲音是不是。
人群漸漸寥落,只有三三兩兩遲到的學生和家長,小跑著進入了大廳。外面終於空無一人。我看著他,他的神情中沒有失落,反倒給了我一個笑容。他說演出還沒開始呢,我爸總喜歡遲到。奶奶蹲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她說她要睡一會,就靠著一旁塗著紅漆的柱子打起盹兒來。
男孩的父母我從沒見過,奶奶倒是經常見,那是一個喜歡坐在床邊織毛衣,削蘋果的老太太,人有些呆傻。她喜歡耶穌,這讓她看起來有那麼一點不一樣。她常常面朝病房小小的窗戶,虔誠地禱告。我聽不見她對耶穌說什麼,就像耶穌對她說的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因為她耳背的厲害。有時候,她也會鼓動我跟著她信教,她說信了耶穌,我的病就會好。她還給我講耶穌的故事,講很多遍,她說耶穌是神的孩子,他來到人間,人間就有了光明。他摸一下癱子,癱子就康復了;摸一下血漏的女人,女人就不漏血了;他又摸了失明的人、被小鬼附身的人、手乾枯的人,他們也都好了。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奶奶總是會哭,不知道她是為耶穌流淚還是為別的什麼。
I lost about everything
小時候,我有過一種能力,我能聽到別人在心底吟唱、卻又沒能唱出來的歌。那種歌聲跟我們平時聽到的不太一樣,我很難描述,就像你不能描述一個人臉上意義不明的表情。相當多的時候,語言能做的,只是帶領你想象或者形成通感。所以,我也只能這樣告訴你,人心底的歌聲,像是從濕漉漉的岩洞發出來的,充滿迴響,每一個音階都像被雨淋過。它既不是唱詩班的合唱,也不是古剎的鐘聲,但它到處都是,在車站、地鐵、街道,有時我會因為這樣的聲音,忘記自己身處何地。
我看到男孩張了幾下嘴,但是嘴裏吐不出話來,但我知道,他被點燃了。我拉他站起來。我對他說,我們現在就去吧,現在就去找鐵軌。他立刻說,他家就住在一條鐵軌旁邊,他說那是所有火車都經過的鐵軌。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男孩提起自己的爸爸。鑒於他有向我撒謊的前科,對於他父親的故事,我本該半信半疑。但是,他說的實在太動情了,以至於我不得不信服他父親的故事是真的。
接下來,我像個點唱機,按照朋友的要求,逐一吐出各種曲目的名字。朋友們則越來越興奮,他們目光炯亮,雙頰漲紅,像被灌了迷|葯,傷心事被一點一點遺忘。直到再也想不出什麼要唱的,我會打斷他們,對他們說,今天到此為止,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的秘密。
Lord look what stahttps://read•99csw.comte I'm in
男孩低落的情緒影響了我,也影響了天氣,此後的幾天,一直在下雨。在陰霾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應該如何幫助男孩。我陪他在醫院八樓的陽台上吹風,我們朝樓下吐吐沫,比試誰的吐沫最先落地,我總讓他贏,雖然大多數時候吐沫隨風潰散,根本無從知曉結果;我還帶他去九樓的婦產科,偷看那些剛剛降生的嬰兒。嬰兒代表著希望,我想讓他看看,那麼多希望,總有一個會感染他。
演奏者快速揮動了指揮棒,音樂聲瞬間響起,聲音高亢、有力,卻單調至極。沒過一會,我就看到他又一次走上舞台,站在他剛剛出現的位置,開始演奏起來。女老師再一次跑上台來拉他下去,但他台上狠狠地掙脫,他用力甩著胳膊,如同一隻小獸。台下爆發更大的笑聲。
他是個相貌普通的男孩,與我結識于中心醫院八樓的兒科病房,會吹奏單簧管。據他奶奶講,男孩一度將單簧管技藝磨鍊到了了不得的程度,還入選了學校的樂團。不過隨著技藝精進,他卻開始頻繁生病。這真是一樁怪事。只要每吹奏一段時間單簧管,長則三個月、短則一個星期,他便會高燒、嘔吐,咳血、扁桃體發炎,脖子腫脹如白堊紀時代穆塔布拉龍的脖子,病因不明。接著他就會被送進醫院,接受新一輪治療。他奶奶總說,是單簧管害了她的孫子。
後來的事我有點記不大清了,總之他轉院了,我們完全斷了聯繫。我度過了那段經常生病住院的日子,此後很久沒有再回醫院。那首歌也被我遺忘,再也哼唱不出來。直到最近,我才又聽到它,我發現它依然熟悉。
Oh ,my love has left my side
男孩看著火車離去的背影,慢慢停下腳步。直到火車完全不見,他回過頭,嘴角咧到了耳根。「我爸真的在火車上,他來看我演出了。」他說。
「謝謝你逗我開心,但是你知道嗎,我現在生病,也許是因為報應來了。」他對我說,「我曾向耶穌禱告,如果能找回爸爸,我可以拿媽媽和奶奶交換。噢,也許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當時想的是,如果爸爸能回來,她們可以死。我很可怕吧?我的心裏經常有些壞念頭,控制不住。我拿圓規頭扎過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踹過在學校小賣部偷零食吃的男孩,即使他後來不偷了。我還總喜歡捉弄低年級的女生,在她們跳皮筋或者跳繩的時候搞破壞,將她們扎辮子的皮套撥掉、搶走。所以現在是我應得的。」他平靜地說道。
聽見了嗎?他問我。我搖搖頭。哦,對。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片。是一張照片,年代久遠,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正坐在一艘木船上,戴蛤蟆墨鏡,下身穿一件牛仔短褲。波光粼粼,湖水蕩漾,船里放著一把吉他。遠處的太陽很大,隱約看見一座白塔,隱沒在太陽的光輝里。
「你得看著我爸才能感應。」他將那張照片立在我眼前,讓我一邊看著照片,一邊聽。「你可真聰明。」我對他說。
他說他父親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會世上現存的一切樂器。鋼琴、薩克斯、長笛、小號、單簧管、風琴、長號、架子鼓、吉他……每一樣都精通。他的單簧管就是父親教的。小時候,他經常在父親的房間里,聽到各種樂器的演奏,有時是一段流暢的小號,有時則是悠揚的長笛。他因為那些音樂魂不守舍。
可我依然什麼也沒聽到,只有風吹動楊樹發出沙沙的聲響。不能著急,慢慢來,我告訴自己。我開始流汗,藏在身下的手瑟瑟發抖。後來,我還是聽到了,那是火車駛來的聲音。我站起身,告訴他,火車來了。我們一起離開鐵路一段距離,不一會,便聽到汽笛,然後火車就來了。
「讓我們來玩個遊戲,你在心裏悄悄唱一首歌,我來猜。」
演出前五天,他著急了,決定不再坐以待斃。他告訴我,他打算去找那個頂替他的男孩談談,去求他,讓他退出樂團,裝病或者說有其他事,總之找幾個不能參加演出的借口,把這個名額讓回給他。我記得那天,他換下病號服,穿了一身鴨蛋青色的外衣,臉色因緊張而略顯蒼白,他趁著奶奶午睡,護士交接班的空檔,偷偷溜出了醫院,讓我替他保密。
現在我要說的,是我的能力消失前的一件事,我曾經通過這個小小的能力,撫慰過一個朋友。當然,如果你是個格外嚴謹的人,將我們的關係定義為「夥伴」也沒問題,那更符合事實。
當那片來自洞穴的聲音正在委頓,消失,我知道,演奏就快結束了。等到我終於把觀眾席最後一個家長的面目看清楚,舞台上的音樂聲戛然而止,在一片掌聲中,我抬起頭,模模糊糊看到,禮堂最read.99csw•com後的那扇門,被什麼打開了一下,又關上了。後來燈亮了起來。
我們也坐在了石階上,我問他,如果他爸爸來了,他打算說什麼。他沒說話。我看到他微微凸起的喉結動了動。自從那天他衝著火車喊叫,嗓子就再一次發炎了,打了一天吊瓶,腫脹才消退,但嗓音依舊沙啞,只能氣若遊絲般地講話。禮堂裏面,幾個嘹亮的聲音開始報幕了。他把那隻黑色的琴盒打了開,我第一次看到那隻單簧管。他將單簧管豎在自己嘴邊,按動鍵子,練習著即將表演的曲目,卻沒有聲音出來。但我聽到了,他內心的洞穴湧出音符,支離破碎,卻抑揚頓挫,很有節奏感。它們時重時輕,只是下面依舊藏著一片模糊不清的雜音。
綠皮火車剛剛經過時,男孩還好好的,直到他看見火車裡那些滿面倦容的男人女人,便忽然發瘋似地奔跑起來。他將雙手舉過頭頂,不停揮舞著,瘦嶙嶙的胳膊,像兩束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樹枝。「爸爸,我在這兒啊!」他喊到,嗓子似乎只那一聲,就喊破了。
他最終還是被女教師領到了台下,我看到,她用一根手指,戳著男孩的額頭、前胸還有胳膊,後來氣急敗壞地走了。我感覺到男孩完全放棄了,垂著腦袋,慢吞吞地向從禮堂的最後方移動。我走上前去,他不能這麼放棄,不能,他要出現在舞台上,父親才會出現。還沒到時候。我衝上前,截住他的去路,拉著他重新往舞台前走,他的手冰涼的,一根冰河裡的枯樹枝,但是我會想辦法讓它暖起來。我攥緊他的手,我們來到高高的舞台前。「上去。」我對他說,他有點驚慌,搖搖頭,我於是蹲下身。「踩著我。」我對他說,「踩著我上去。」女教師又從幕後的什麼地方出現了,我看到她臉上的憤怒、焦慮,我跟男孩說快點,沒時間了。他於是狠狠地踩著我的肩膀,越上了舞台,來到檯子的正中央,比指揮離觀眾更近。吹啊,我向他喊,於是他豎起單簧管。
Lord can you hear me when I call
演出的日子很快到了,我現在有點不好意思說那件事情,這是我運用能力,做過的最後的,也是最好的一件事。但我現在懷疑它的意義,說真的,我不知道男孩從這件事里得到了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那以後,上帝彷彿收走了他對我贈予,這一切變得似乎從未發生。
育嬰室的大門是上鎖的,我們坐在育嬰室門外冰涼的理石地面上,從掛著帘子的玻璃門中間的縫隙向里張望。嬰兒們睡在一張張小小的床上,床邊架起高高的圍欄。我問他,你看那些小床,像不像小船。他想了想,說像墳墓,一個一個的墳墓。他臉上依然陰雲密布,並沒有因為我的話重燃希望。
校長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只微微停頓了一會兒,便對我說,「唱好了,你說說看。」我看著他,搖搖頭,說不知道。班主任臉紅了,她對校長說,「校長你不能唱太難,學生可能都沒聽過。」校長撓撓油膩的鬢角,過了一會兒,又對我說,「唱好了,是一首大家都會的歌呢,好好猜。」
那是他走後沒多久發生的事,一個新醫生,帶著幾個更年輕的醫生來查房了,他們叫醒了奶奶,跟她交談起來。醫生說了很多複雜的醫學詞彙,我一個也沒聽懂,只聽到他說懷疑是什麼癌。什麼癌?喉癌、扁桃體癌、肺癌、氣管癌,也可能是胰腺癌,我忘記了。男孩的奶奶顯然也沒聽懂,因為她總是在大聲問,你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清。醫生嘆了口氣,搖搖頭,走了。男孩的奶奶愣愣地看著醫生的背影,又看看我,問我,他說啥。我搖搖頭,裝作也沒聽懂的樣子。但我知道是癌,也知道癌是會要人命的。

6

我只知道男孩也許喜歡撒個小謊,吹個小牛,但從不知道他心底有那麼多壞念頭,也不知道壞念頭讓他如此痛苦。老師總說,音樂能陶冶情操,教人善良,可男孩的善良被音樂帶到哪裡去了?我替男孩感到擔心,也對於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難過。一直以來,我總是希望自己身邊的人快樂,那彷彿是一種責任,所以我才用我的能力逗他們。但是對於男孩,我什麼也做不了,我不能打敗他心裏的惡魔,無法讓那個代替他的男孩回心轉意,更沒辦法阻攔死亡的到來,我那點能力是可憐的麻藥,支撐不了一個病人完整的手術,我只能寄希望于某種神奇的力量,一個奇迹,至少讓他沒有那麼多遺憾,比如,幫他找到爸爸。
男孩說他馬上就要在工人文化宮演出,還有一個星期,他必須在一個星期之內讓身體好起來,他要上台。
散場之後,我搖醒了靠在柱子上的奶奶。她擦了擦口https://read.99csw•com水,問我,我孫子演完了?我點點頭,說演完了。她又問,演出成功不?我說很成功。她滿意地點點頭,說我們趕緊回醫院。
就是那個時候,我聽到了別的什麼音樂。他的出現,讓這支曲子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聲音。我是說,我又聽到了那種從洞穴發出的聲音,那種細微、濕潤,伴有回聲的音樂。我分辨出來,就是那片曾經出現在男孩心底的雜音,那片掩藏在《粉刷匠》下面的音樂。不同以往的是,它準確,清晰,我完全聽得懂。我竭力將舞台上演奏的聲音驅逐,好讓自己更專心地聆聽來自洞穴的歌聲。那首歌漸漸清晰的浮現在我耳邊,是一首外文歌,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卻如泣如訴。
那天,我去養老院看望父母,他們一個做了三次支架手術,另一個切除了膽囊和闌尾,病歪歪地躺在床上。父親告訴我,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血的人,床邊是一堆蚊子的屍體,它們沒有東西吃,力氣不足以支撐飛行,就落下來。我讓父親別多想,夢總是反的。我給他們端去養老院分發的午餐,一根蒸胡蘿蔔,一點燙過的小白菜和一碗米糊。人生還是那麼苦。
你聽到了嗎?放下單簧管時,他問我。我說我聽到了,很好聽。他就沖我笑笑,說,我也覺得自己吹的很好。
所有演出者落座后,樂團老師走上前台,深深鞠躬,隨後背對觀眾,做出準備指揮的姿勢。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走上舞台的,他沒有加入那些演奏者的行列,而是站在舞台左面的一角,那列隊伍里,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他深藍色的海軍校服,與那些蒼白的演出服格格不入,像白色巨浪旁邊的一顆石子。他舉起單簧管,也做出準備演奏的姿勢。我看到,樂團老師拿著指揮棒的手朝他擺了擺,示意他下去,但是他沒動。台下發出熙熙攘攘的笑聲和倒喝彩聲。一個女教師從後台走上去,將他一把拽了下去。
他班裡的同學看到他了,圍上前同他說話的時候,他像個雕像,不為所動,抿著嘴,眼睛望向遠方。我聽到有人罵他神經病,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只有當那些身著白色禮服,胸前掛著麥穗樣流蘇的樂團演奏者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才微微蹙了蹙眉。他們拎著與他大致相同的黑皮箱,走過他身邊時,眼睛齊齊望著他,眼神中有點可憐的意思,卻沒有一個人同他說話。還是樂團老師最後在他身邊停下來,似乎感到納悶,問他,你怎麼也來了?我來參加演出。他回答。眼睛依然望著更遠一點的地方,儘力搜索著那張照片中的臉。先好好養病,總有機會的嗎。老師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邁著步子,快速走進大廳。
我們翻過一堵矮矮的紅磚牆,跳到了鐵路邊。鐵軌旁鋪滿石子,它們還帶有岩石的鋒利,讓我想起它們在山上的樣子,那時候它們還是一個整體。我走上前,趴在了上面。那並不舒服,石子硌著我的胸脯,耳朵被曬得發燙的鐵路烤的有點疼。但我需要痛苦,所有童話的主人公,都是經歷一番痛苦,最後才有了幸福結局。我用心聆聽,刨除雜念。
差不多學校上下午第一節課的時候男孩才回來,他一言不發,耷拉著腦袋,後來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淺藍色的條紋病號服重新掛在了他身上,讓他看起來像一匹凍僵的斑馬。隔一天,他才對我說,男孩沒答應,甚至,他在門外給他跪下了也沒答應。
那是我人生中少數幾個離死亡很近的時刻,我那時想,一個人也許前一秒還在這個世界上,下一秒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洪水淹沒陸地,火山岩漿吞噬村莊,橡皮擦擦去筆跡,什麼魔法也無法挽回,真叫人覺得恐怖。我開始同情男孩的遭遇。
顯而易見,這種能力為我贏得過一些朋友,這是一個逗人開心的法子,在他們傷心或者難過的時候,為了讓他們高興起來,我會在他們面前表演這個。我通常以這樣的方式開場:我們來玩個遊戲,你在心裏悄悄唱一首歌,我來猜。他們常常揚起一張略帶愁苦的臉,對我說「別鬧了」。但在我的不斷要求下,最終他們會勉強唱一首,然後告訴我,唱好了。
從那以後,班裡后牆的小紅花榜上,我的花永遠停在了三朵上。這項特殊的能力漸漸被人遺忘。大家都在忙著升入中學,沒有人會在意誰能唱出自己心底想唱的歌。我的朋友也在變少,我總是一個人,一開始是上課下課,後來是上班下班。也許是太久沒有注意別人心裏的旋律,我的這項能力最終也消失了。我為此失落過,但現在卻很慶幸,世界上討厭的人太多了,把耳朵關上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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