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痴情司

痴情司

作者:粟冰箱
「這就是我們出生的地方,嬰兒農場。如果有必要,太虛幻境還能成為外面世界的器官庫,反正我們是秘密實驗的產物,毫無人權。」薛振玉聲音鋒利得像是冰刀。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李曼麗觀看流程,感覺賞心悅目,對身邊的拾荒者說:「這次你太馬虎,還沒產生愛情就白白炸死了人,酬勞必須減一成。」
或許,這一切都是她的詭計,誘騙他成為情緒犯……她說他們腦袋裡被植入了心鎖,那情緒犯的心鎖呢?
低低的烏雲用潮濕的手掌
「人進化之後本來就沒有情緒啊,為什麼要人為地斬斷?」
情緒犯?趙煬心裏咯噔一聲。就在此時,她急急避過他,朝持槍的男人衝去,如撲火飛蛾。趙煬認出她那一頭栗色長發,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亦步亦趨地跟上前。發狂的男子見女人走向他,雙眼紅如充血,舉起手槍瞄準。趙煬連忙加快步子,把她撲倒。槍砰的一聲震響。趙煬左腹被擊中。與此同時,那個情緒犯的頭顱忽然像朵煙花炸開了,腦漿四濺。
結賬時,趙煬請她給自己好評,計分器需要指紋識別。她撇撇嘴接過,操作后還給他。竟然打賞了50點「群芳髓」。群芳髓是太虛幻境計量評級的績點,主要來自工作中接觸到的各種人的評價,如果要讓工資升入更高層級,這是不可或缺的信用參考體系。平常那些顧客就打賞個一兩點,十點都算慷慨,她出手這樣豪奢,不愧是有華胥寶環的上等人。
「我真正的父母,在太虛幻境外面嗎?」
拾荒者嘟囔著,滿臉不情願,但也沒辦法反駁。
「別動,我先解除你的心鎖。」
薛振玉盯著他堅毅硬朗又如少年般清峭的臉,走了會兒神,嘆口氣說,情緒是人類再正常不過的神經活動跟反應,一件事被你看在眼裡,大腦會進行處理跟反饋,產生情緒跟感受,比如看到殺人感到害怕,看到美食感到開心,看到母子分離感到憂傷。
趙煬說:「可我什麼感受也沒有啊。」
趙煬聽她言之鑿鑿,後背沁出一層冷汗,硬撐著說:「那你怎麼會有情緒?拿出證據來,否則我不信。」
拾荒者冷笑:「行屍走肉還好?你可別忘了,是你害了薛振玉,于情于理,你都該救她。你居然只想著利用心鎖逃避,你還算個男人嗎?更何況你也看見了,我連這裏都能輕輕鬆鬆混進來,救走她,也不是沒有可能,到時你跟我們一起逃出太虛幻境,不好嗎?」
趙煬說:「我想弄清楚,情緒犯是什麼樣的怪物。」
趙煬每天八點起床,洗漱后吃完早餐,再趕到工作單位,不多不少剛好九點,五年來誤差不超過十秒。
趙煬轉頭看向薛振玉。他想要告訴她,他感到憤怒,感到絕望,還感到愛。他想要告訴她,他們一定要逃離太虛幻境,做真真正正的人。他想要告訴她……一切。可笑的是,他又有什麼一切?他的出身是假的,父母是假的,連生活的這個太虛幻境也是假的。他們只有彼此那一點真。
只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趙煬臉色慘白,捂著肚子說不出話,感到疼痛像一串帶刺的冷電,在體內不斷來回剮蹭,纏卷著他墮入無邊黑暗。
趙煬眼睛里全是幻滅的灰燼,面孔黑洞洞的,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消失在無邊黑夜中。
路燈拉長的身影
他下午休假,路過思源廣場時,聽見人群濺起一陣喧囂,這在太虛幻境可不常見。引頸望去,看到一個身穿海藍制服的男人握著把槍,朝黑壓壓的人群射擊。他的五官扭曲了,嘴裏不停大吼大叫。
象搖著自己的孩子睡去

1

趙煬躲避著她的目光,喃喃:「我害怕,我承受不了……或許忘記這一切,安安靜靜地生活,對所有人都好。」
薛振玉瞧他半晌,也笑了:「看不出來,你那根筋還挺堅韌嘛。正好我也想問問,我要殺你,你為什麼沒有向巡衛隊告發我?」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那種森黑、僵冷的感受,黏膩膩地絞住脖頸。他眼前灼出一個空洞,裏面涌動著無盡的虛無,要把人吞噬。體征監測器察覺到身體異常,響起刺耳的警報聲。薛振玉連忙逃了出去。
薛振玉凝視他茫然而專註的模樣,眉頭皺在一起,頭髮亂蓬蓬、眼神濕漉漉的,像只小狗,有點可愛,不禁笑了:「傻瓜,那是對死亡的恐懼,什麼蛇啊太噁心了,在我心目中,死亡沒那麼可怕,它應該像古埃及人說的,『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沒藥的香味,像微風天坐在風帆下。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
趙煬頭又痛起來,瞥到桌上剩下的半瓶萬艷同杯,無比渴九-九-藏-書望與欣慰。他腦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念頭,在心底暗暗下定了決心。
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台儀器,對準他太陽穴。尖銳的刺痛蛇一般在腦中游躥,像要炸開。不一會兒,疼痛終於消失。他睜開眼,感覺自己看到的世界跟上一秒完全迥異,彷彿他脫落渾身硬痂,長出新肉,跟萬事萬物完完整整、結結實實地碰上,卻並不疼,只有些失真,卻又感到自己是確鑿存在的。
「我只是不想被巡衛隊燒死。」
十點過,她終於走進酒吧,百無聊賴,看誰都帶著輕蔑;嘴裏吐出一隻蘋果綠的泡泡,越吹越大,終於噗的一聲爆裂。她又把粘住嘴唇的泡泡糖舔回去。
「待會兒一起出去吧。」她說。趙煬沒怎麼思索就答應了。
「我很喜歡外面世界的一首詩,讓人想到愛情,特別是在這個可怕的地方。你也聽聽。」薛振玉清清嗓子,念道:
遣香洞其實不算「洞」,是一片網狀散點的地下工程建築及附屬設備,包括地道網、通信樞紐、飛機庫等等。每一處都有巡衛隊重兵把守。
趙煬踽踽獨行,感覺自己成了遊魂,在生與死的夾縫間徘徊。薛振玉說,世界沒有被核戰爭毀滅,他們不是人類的倖存者,太虛幻境是巨大的情緒切除實驗室,他們也只是嬰兒農場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人。
趙煬面色慘白,卻依然不信。
「你不願意?」
「你到底要不要知道真相?不去就算了,我還想回家洗洗睡呢。」薛振玉撇了撇嘴,鄙夷地瞧他。趙煬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拾荒者說:「你救不救她?」
「怕了嗎?」
她低聲說:「真蠢。」
「遣香洞?」得知她帶自己去的地方,趙煬感覺不妙,「那可是禁地。」
李曼麗沖巡衛隊喝道:「是情緒犯,快把他擊斃!」趙煬朝她開了一槍。以前從未用過,準頭不行,打偏了。李曼麗見他動了真格,連忙躲到巡衛隊的人牆之後。
被遺忘在一個黑漆漆的門洞里
連接著每個路口,連接著每個夢
當水窪里破碎的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趙煬睜大了眼:「那我父母……」
趙煬回到櫃檯后,偶爾朝那邊望望,發現她竟在微笑。對著盤花椰菜,也不知笑什麼。而且那笑容十分異樣。莫非,她還能感到情緒,是個「情緒犯」?他想著,搖了搖頭。
他們產生了真正的愛情嗎?在這座荒蕪的極權城市,一直被抑制的情緒忽然得到解禁,噴薄而出,無處安放。他們像黑暗中發光的人,本能趨近。亞當與夏娃,相愛是唯一選擇,說來也是可悲。但這樣的情感,往往更令人動容,他們對抗的是整個世界,比太虛幻境外面那些男女濃烈純粹得多,自然也美味得多。
「謝謝你救我。」她神情落寞,似乎並不希望自己得救。
趙煬愣了下,回答:「我沒辦法感受到開心。元首說情緒是致命毒藥,殘害大腦,太虛幻境的人早已進化到人類的高級階段,很難產生情緒,所以社會和諧,人也健康長壽。」她只是冷笑一聲,不再理會他。
「趙煬啊趙煬,我扎你一針蓖麻毒素,你也還我一次巡衛隊舉報,哈哈哈哈兩不相欠……」她癲狂地笑起來,被巡衛隊架住,迅速帶離。趙煬也被鉗制,醫生給他做了檢測,對巡衛隊說沒大礙,心鎖仍在運作,但要把他弄進醫院,改變記憶后才能放人。
趙煬不由得擰開萬艷同杯。它是猩紅色的液體,釅如凝血,芳烈撲鼻,如百花熬成的膠質。他飲了口,一線甘美如鋼刀從喉頭滑落,炸成粉艷的蒸汽,充塞四肢百骸,連每個毛孔都有花朵綻放,令人沉醉。趙煬不知道這種體驗應該稱之為什麼,腦海里湧現出奇怪的感覺,伴隨著輕微的刺痛,轉瞬就消失了。
薛振玉嘆息:「萬艷同杯就是愛情的替代品啊,愛情大概是人能感受到的情緒中最美好的,讓人上癮。你們什麼情緒都沒有,那也就沒有慾望跟目標,無法推動太虛幻境的生產,於是,他們把本來屬於你們的東西剝奪了,再當成賞賜,你們還感激涕零鞠躬盡瘁,太好笑了。」
「我憑什麼要你相信,你繼續做你的活死人吧,我還樂意看猴戲呢!」
薛振玉蒼白纖弱,像瞬間就會蒸發。她凝視趙煬,溫柔寧靜地笑了:「趙煬,恐怕我們永遠都不能離開了。可我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她露出憐憫螻蟻的嗤笑:「說了你也不會懂,還說什麼。」
趙煬低頭不看她眼睛,「萬艷同杯是什麼?」
薛振玉說:「當然是騙你的啦。外面世界那些人,不會被監控,被阻攔,不會像豬一樣被圈養,每個人都是完整的、活生生的、自由的。他們有數不清的書籍、電影、音樂,可以認識真正的自己跟真正的歷史。而太虛幻境,元首只會告訴你們,這是最後的伊甸園,為萬艷同杯工作到死吧。」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九*九*藏*書

4

當燈光串起雨滴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開鎖的聲音,恐懼地坐起身。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站在門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走近,審視著他,低聲說:「我是拾荒者,準備營救薛振玉,你願意跟我一起嗎?」
趙煬醒來,是在一間雪洞般的病房裡。藥水刺鼻的氣息濃郁得讓人眩暈。栗色頭髮的女人站在床畔,好整以暇地瞧他,如同俯視一隻螻蟻,深棕的眸子背著陽光,有一種雌豹般警惕的神色,「你還沒說為什麼救我。」
趙煬被她料中,也開門見山:「心鎖怎麼解除?」
李曼麗看著僵硬如石的薛趙二人,嘖嘖幾聲:「他們還真以為拾荒者神通廣大,能輕輕鬆鬆進出太虛幻境,真以為華胥寶環連遣香洞也能打開,太天真了,要不是痴情司暗中大開綠色通道……」
趙煬喃喃:「你是說,我也有了情緒,變成情緒犯了嗎?」
「歡迎光臨。」
趙煬沒想到這麼快就再見到她。
薛振玉說,太虛幻境把人腦中激發|情緒的神經結構遏制了:邊緣系統、下丘腦,切斷它們跟腦幹的聯繫,因而大腦不會反饋,也不會進一步反映到肌肉、行為、自主神經系統上面,遑論更高層次的情感。他們看到一件事就是看到了,停留在事實最表層。殺人就是殺人,至於殺人這件事很恐怖或令人憤怒,他們是不會覺得的,中間缺失了一環。「就像一條河,本來要流向海洋,太虛幻境把它截斷,抽干水,河就一直不知道海的模樣,它以為自己已經到了盡頭。」
女人點了餐,坐在窗邊玩指甲,左手小指戴一枚水晶指環,雕琢成骷髏模樣,亮鋥鋥的。趙煬上菜時,她抬頭盯住他問:「你開心嗎?」
薛振玉嚇一跳,朝周圍望望,走過來揪住他衣襟,眼睛眨得柔媚,嘴裏的話卻咬牙切齒:「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想幹什麼?」
「你的骷髏指環我見過,這酒吧長期會員才有資格獲贈,所以就碰碰運氣,看你會不會來,你不來我明天依舊會等,總有一天能撞見。」趙煬毫無溫度地微笑。做服務生久了,面對窮凶極惡的情緒犯都能笑出來。
趙煬觀察她,問:「你是情緒犯嗎?」
趙煬看著越來越近的巡衛隊,還有那些行屍走肉的人,感到一陣深深的、無能為力的恐懼。但在薛振玉面前,他不能退縮。他望了望天,拾荒者說會派武裝直升機來接他們,可為什麼還沒蹤影?那些藏起來的情緒犯呢?他們不是會幫自己嗎?慘灰色的天空低矮地壓了下來,只有孤獨的太陽滾轉著,聽得見燃燒的聲音——這個荒蕪的、黯淡的、死滅的世界。
趙煬點頭。
趙煬聽見一聲黏膩的響,彷彿熟爛果實墜地。卻是一台玻璃容器底部開了口,將嬰兒吐出來,滑進下方水槽。嬰兒扯開嗓子哭泣。兩根機械臂伸來,絞斷臍帶,替他擦凈身子,然後對準太陽穴,叮的一聲,電光閃過,他多了兩點血紅的印記。機械臂將他抱起,送入一個窗口。如此反覆,流水線作業。
趙煬問怎麼進去。薛振玉叫他跟著就行。她走到守衛面前,亮出腕上的華胥寶環,激光束組成全息投影,是太虛幻境平面圖。守衛也用激光束照在全息圖上,物體光波吻合,晶元身份識別完成。守衛沖他們點了點頭,讓開。
李曼麗點頭示意,接過巡衛隊遞來的火把,就要往薛振玉身上點去。陡然間,一聲槍響震碎了死寂灰暗的氣氛。人群有些慌亂,連忙趴在地上。趙煬心裏冷笑,他們還是不想死啊,這些行屍走肉,就算一點生之樂趣都感受不到,也還是不想死。
揉進花的芳香和我滾燙的呼吸
薛振玉點點頭,眼眸里放出動人的光華:「即使明天早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不遠處傳來一陣呼喝,「巡衛隊!別動,別動!」黑衣的武裝軍隊正朝這邊趕來。薛振玉盯著趙煬,感覺心臟像一尊脆弱的瓷器,被摜在地上。她萬念俱灰地問:「你舉報了我?」趙煬倚靠著牆壁,整個身體蜷縮起來,「我、我不信你說的,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我錯了……」他爆發出一陣哭泣。因為從來沒被情緒催得落淚,五官扭曲至極,既可笑又可憐。
「趙煬。」
趙煬深吸一口氣,問:「怎麼救?」他想到薛振玉,痛苦、悔恨跟愛意失去心鎖控制,濃烈得幾乎讓他窒息。
搖著一片新葉
趙煬沒死成。警報拉響后,醫生很快趕來救治,說是蓖麻毒素,幸虧發現得早。他醒轉后,醫生問他是誰下毒,長什麼樣,他說沒看清楚。太虛幻境內沒有監控,因為大家都被認定不可能犯罪,元首說也是為了給公民完全的信任跟自由。當局迅速發布通緝令,說九九藏書有一個S級情緒犯在逃,要大家警惕。
「為什麼這樣說?」她瞳孔收縮,黑得像粒罌粟籽。
她語氣不善地說完,才發覺自己最近越來越易怒,肝火旺、長色斑,還胃潰瘍,老公幾個月不回家,肯定在外面養著狐狸精,孩子也叛逆得讓她頭疼。或許,是時候在腦中加個心鎖,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她如此想著,走出痴情司。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趙煬哭笑不得,「因為你是我的客人,還給過我50點群芳髓。」
趙煬感到驚異,「華胥寶環竟然能通過軍事防守?即使上流社會的人也不可能啊。」
綴飾在你肩頭
薛振玉追上前,抓住他的衣領,扇了他一巴掌:「你瘋了嗎!」趙煬稍微冷靜下來。薛振玉左右看看,見附近沒有巡衛隊,才鬆了口氣,領著他走出遣香洞。「你打算怎麼辦?」他們遠離了廣寒區,薛振玉問。本來是想惡作劇地看看他的反應,現在又覺得殘忍。或許做一個沒有情緒的人,對他才是幸福的。她生出一絲憐憫跟不忍:自己做錯了嗎?
薛振玉說:「喲,幾天不見,還會威脅人了。」見他寒著一張臉,又覺得好笑,「你確定要知道嗎?那個腦袋開花的情緒犯,就是因為知道了真相才發瘋的。」她惡作劇的心理愈重,想看看趙煬得知真相后的反應。更何況,眾人皆醉我獨醒,實在太寂寞了。
趙煬答應下來,感到害怕跟興奮。拾荒者離開后,他也懷揣著烏沉冰冷的手槍,朝黑暗中走去。太虛幻境紅霧瀰漫的夜晚將他完全吞滅了。
趙煬喉嚨里像哽著一塊尖利的石頭:「不可能,不可能……」眼前的一切動搖了他世界觀的基礎,如果連自己的出生都是假的,那整個太虛幻境是多麼虛幻,一直信賴的世界,驟然粉碎在眼前,腦中有一把電鑽吱吱地往深處穿掘,他無法承受,突然朝遣香洞外跑去。
趙煬身體漸漸麻木,喘不過氣,面色變為青紫。還有一種讓他更難受的東西,卻不是生理上的。以前也有很多次,某種感受一浮現,頭痛便隨即而至,然後就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趙煬曾經以為,這是無傷大雅的身體問題。但後來他才發現,是因為自己感受到了什麼,頭痛才出現。他憂心忡忡地揣測,是不是他還未進化完全,殘留著情緒,頭痛是應激反應,保護他不受情緒傷害?
趙煬在醫院的電視里看到這則新聞,努力讓自己什麼都不想。今晚一過,他就會忘記薛振玉,忘記心鎖,忘記外面那個世界……繼續在明湖餐廳上班,十年如一日,做他清心寡欲的太虛幻境人。
口氣如此堅決
巡衛隊的人手持警棍朝他們圍攏。背後傳來李曼麗得意洋洋的吼叫:「誰抓住他們就免費享用一年萬艷同杯!」那些袖手旁觀的太虛幻境人也騷動著爬起身,像被懸絲操縱的傀儡,面容是如出一轍的冷漠、麻木、無動於衷。
薛振玉忽然無法責怪他,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太可笑。自己可笑,趙煬可笑,整個太虛幻境都可笑。
他被隔離在一間單獨的病房內,門窗上鎖,無法逃離。醫生早已離開,連個看護都沒有。是覺得他完全不重要吧。他太疲憊了,想休息一會兒,卻無法合眼。薛振玉被抓走那一幕不斷在眼前重演,有如反覆滾過燒紅的鋼釘。
薛振玉讓他噤聲。
女人愣了會兒,笑了:「我叫薛振玉,你呢?」
李曼麗命巡衛隊驅散所有人,將失去知覺的兩人帶回痴情司。他們的腦部被連接上儀器,用心鎖提取出愛情荷爾蒙,再處理成猩紅色的液體。裝瓶,送入販賣機。
趙煬腦海里浮現出薛振玉念的那首詩,字字句句如刀。多麼諷刺,這個夜晚,就是他跟她的終結了。而且是他交出了他們。
趙煬聽她唱誦似的念出這首詩,腦袋又開始疼起來,有什麼在掙扎,像草籽撐開岩縫,向著陽光長出枝葉。人類追逐美、追逐愛,是天性跟本能,即使他不明白自己遇見了它們,即使被心鎖遏制,也難以根絕。薛振玉回望他濕漉漉的、發著光的眼睛,如同茫茫宇宙里只為她閃耀的星。她勾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唇。此時此地,這個動作完全無意識,像神在暗中指引撥弄。若不如此,便是褻瀆。
早上九點,思源廣場黑壓壓地聚集了許多人,彷彿嗜腥膻的蒼蠅。薛振玉被綁在石柱上。痴情司長官李曼麗主持行刑,她命巡衛隊往薛振玉身上潑了兩桶汽油,然後對面目冷漠的人群說:「你們都給我看好了,這就是情緒犯的下場,挫骨揚灰一百次都不夠!如果你們身邊有情緒犯,一定要馬上舉報,否則,同樣以罪論處!舉報成功的人能免費享用一年萬艷同杯!」麻木的人群聽到這裏,才有了些騷動。
趙煬注意到她提過幾次「外面的世界」了,「元首不是說世界在核戰爭里毀滅了,只剩太虛幻境這一片凈土嗎?」
趙煬不依read.99csw.com不饒:「我被你扎了針,昏過去之前,感到某種東西,蛇一樣,我本能地想要躲開它,那也是情緒嗎?」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趙煬握住她的手,「我們至少還有彼此,不是嗎?」
李曼麗嘆了口氣,眼睛掃到薛振玉手腕上的華胥寶環,對拾荒者說:「把它收好,該物色下一對仙侶了。要務必保證沒有傷亡,知道他們腦袋裡的心鎖值多少錢嗎?你工作五十年都賠不起!」
用網捕捉著我們的歡樂之謎
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
閃著光,又滾落在地
太虛幻境的夜晚,清新瑩亮,像一塊玉石澄潤的內里,飄蕩著淡紅色的煙霧。他們不緊不慢地並排同行。
回家打開電視,元首在演講。他是個白胖中年人,慷慨激昂地說太虛幻境是社會演變的終極形態,大家安居樂業,沒有情緒,沒有慾望,也就沒有犯罪。太虛幻境不需要監控設備就是最好的證明。地球已經被核戰爭毀滅,只有太虛幻境倖存下來,是人類的伊甸園。為此,一定要嚴厲打擊情緒犯——那些還能感知情緒、威脅社會穩定的人。
趙煬想,一般不正面回答而反問,就是變相承認了。他在心裏計較,知道了這個秘密,她會怎麼樣……口頭敷衍著:「就隨便問問,我看你那時候衝過去,不管不顧的,還以為你……」他話音未落,薛振玉的襯衫袖子里就捅出一支針管,狠狠扎進他的胳膊。
接著是痴情司長官李曼麗講話,她說痴情司負責萬艷同杯的生產跟發售,正積極推進工作,增加每月分配定額。她還說元首有意讓上等人無限享用萬艷同杯,希望大家兢兢業業,努力積累群芳髓,早日升級。背景里傳來歡呼跟掌聲。
「你不告訴我,我就直接叫巡衛隊。」
女人掙脫他,見了鬼一般詫異地問:「你幹嗎救我?你感到憤怒嗎?同情嗎?」她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莫名其妙,甚至帶了審判的神色。
喚醒記憶——
趙煬擺出一貫禮貌無內容的微笑。進門的是位年輕女子,臉頰尖尖的,眉毛青而長,波浪卷的栗色長發,眼眸帶一抹嘲弄。她沒穿工作服,手腕上閃著一隻金鐲,是太虛幻境上流社會的標識,叫「華胥寶環」。趙煬有些好奇——明湖餐廳是低等人吃飯的地方,她來這兒幹什麼。
趙煬跟老闆請了一周病假,等他能走動,就去了紫薇區的酒吧「天人五衰」。那天不到七點,招牌上的骷髏頭就開始閃爍霓虹光影。趙煬點了杯啤酒,觀察周圍的人,他們都空洞地微笑著,喁喁交談。這些人會不會也經常感受到什麼,然後被頭疼遏制?不知怎麼,他想起薛振玉那張情緒肆意的臉,跟太虛幻境所有人都不同,有種別樣的色彩——他這是怎麼了,揣想一個謀殺自己的情緒犯?
薛振玉跟趙煬抱在一起,再也無法動彈,彷彿成了雕塑。
可微笑卻泄露了內心的秘密

5

沾濕了你的手絹
趙煬笑了笑,「離開以後再告訴你。」
薛振玉迷迷糊糊睜開眼,見趙煬分開銀青色的晨曦之海走到她面前,解開她的束縛。她被折磨得面無人色,軟軟地靠在他肩頭,問:「你為什麼救我?」
薛振玉明天早上會被處以極刑,燒死在思源廣場,用如此原始殘暴的方式,也是為了警告那些暗藏在太虛幻境內的情緒犯,讓他們看看她的慘狀。
「你好。」趙煬隔了幾個人,跟她打招呼。
再見到薛振玉,是在一個陰沉沉的傍晚,細而亮的冷雨像蛛絲,被涼風吹拂,重重散開,沁入衣褶。她走進明湖餐廳,坐在第一次見面的位置。
趙煬沉默許久,點點頭,又搖搖頭。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兩人乘電梯下到地底十層,走入一間玻璃溫室。牆壁上的凹格放了無數透明容器,裝滿粉紅營養液,液體中懸浮著嬰兒。有些是胚胎模樣,有些已經足月,臍帶與容器底部的營養巢聯結。
趙煬沒有拒絕,然而頭痛迫使他蝦著腰蹲在地上。太痛苦,太痛苦了。薛振玉握住他的手。他猛然抬頭,雙眼血紅,掙扎著將她推開,嘶吼起來:「你、你快走,快走啊!」她不知所措,獃獃地立在原地。
揉著你的頭髮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我決不會交出你。」趙煬說著,將她攬入懷中,把自己的後背露出來,亮給那些被心鎖控制的冷漠麻木的人,亮給荷槍實彈的巡衛隊,亮給功高蓋世的元首,亮給痴情司……讓他們統統來吧,縱然粉身碎骨、萬劫不復,至少他的懷抱里,此刻還有她。
薛振玉說:「你看到那孩子的太陽穴了嗎?https://read•99csw•com就是他們搞的最厲害的把戲。將神經反應型納米機器人植入腦內,抑制情緒反應,檢測到你不受控制時還能自爆。邊緣系統里的海馬體負責長時記憶的存儲轉換和定向,納米機器人用精密的演算法操縱神經元細胞跟突觸,對它進行改寫。你在太虛幻境內的父母,他們只是以為自己生育了你。就像剛剛那個孩子,直接送出去,也是由一對被改變記憶的夫妻撫養。」她把手貼在那些玻璃容器上,看著那些無知無識的嬰兒,一出生就被困在這個地獄,「納米機器人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呢,叫『心鎖』。把所有情緒鎖住,清心寡欲,永絕後患。這才是太虛幻境的清凈之道啊。」
他在雲樓區火車站旁邊的明湖餐廳當侍應生。每天一到餐廳,就換上銀灰制服,拿好計分器,笑臉迎人。太虛幻境內,依據工資層級穿顏色不同的制服,趙煬的銀灰區間是3000~5000信用幣,倒數第二等。還好父母已經過世,不用贍養,一人吃飽足矣。
她的吹息拂過,帶著蘋果清甜的香味,讓趙煬腦中泛起一陣漣漪。但隨即那細微的刺痛又來了,不過瞬間,他又什麼都感受不到了,「你在說什麼?」
晚上交班,趙煬路過販賣機,用一百點群芳髓換了瓶「萬艷同杯」。每月限量換一瓶,600ml,得省著點兒喝。

3

即使明天早上
「也許吧。」薛振玉點頭,「太虛幻境里的男女是沒辦法繁衍的,做|愛容易讓心鎖失去穩定性,所以連性幻想都被扼殺,只有身體反應。就像你,只要想到這些,馬上就頭痛對嗎?」她涼陰陰地說,「不過,我們都是實驗品。如果心鎖計劃推廣到外面,一定不會像我們這樣什麼都被剝奪,他們宣傳會說心鎖是控制情緒、保障長壽、維持社會和諧的新型療法,就跟按摩機一樣,大家就一窩蜂用上了。」
趙煬訥訥地說:「萬艷同杯……就是愛情的感覺?」
你說,不

2

「就這樣嗎?不是因為你能感受到情緒?」
遣香洞在廣寒區東部,是太虛幻境的軍事重地。薛振玉邊走邊告訴趙煬,太虛幻境這個項目耗費巨資,外面的世界對它爭議太多,有人說這違反倫理,但也有很多人支持,覺得可以掌控情緒,對人類發展非常重要,「世界動蕩,政權不穩,我們國家已經連續鎮壓了好幾場大規模叛亂,勞民傷財。所以才這麼急著研究情緒切除呢,人人都做個順民,那就高枕無憂了。」
趙煬腦漿快沸騰了,用手狠命捶打。
薛振玉笑了笑:「在外面的世界,科學家很早就做過關於情緒生理機制的實驗,D·費里爾於1875年首先發現切除額葉能改變猴子性格;1951年,J·F·福爾頓也發現切除額葉可使猩猩沒有獲得獎勵引起的挫折反應消失;損傷前額葉皮質,讓它們變得不易激動;切除兩側顳葉,易怒的恆河猴變得馴服,同時不再有恐懼體驗……你知道以前的精神病院嗎?醫生控制情緒紊亂的病人,都是直接切除額葉。現在的你們,也不過是些被切除情緒反應的動物,或精神病罷了。」
薛振玉湊近他耳畔,神秘地說:「你錯了,其實人沒有情緒,才是怪物。」
以往的辛酸凝成淚水

6

「是『拾荒者』幫我解除的。它是一個組織,專門抵制太虛幻境這樣的實驗。情緒切割在世界各地陸續開展,他們想用克隆人做實驗,但太違反倫理,被全球拾荒者聯盟示威阻止。而且克隆人更耗費資金,才退而求其次,用了嬰兒農場這東西。」薛振玉說,「外面多的是人捐出精|子跟卵子,只要給錢,他們也不在乎拿去幹什麼。」
「你還有什麼想問?」薛振玉說。
「先跟我逃出去再說。」拾荒者領著他從醫院的一處緊急通道離開,到了無人之地,塞給他一把槍,「聽著,今晚你不能回家,他們肯定要抓你,就躲在外面吧。明天處刑時,你去救她,即使不能馬上救下,也要延緩火刑。我得趕緊回去,組織拾荒者破壞太虛幻境的防禦,到時把你們接走。別怕,這裏還有很多情緒犯的內應,會幫助你。」
這一切只是痴情司的「仙侶任務」。拾荒者是冒牌貨,她先解開薛振玉的心鎖,告訴她真相,埋下種子,讓她去荼毒新的人。就像夏娃被蛇誘惑吃下禁果再引誘亞當。仙侶任務並非每次都順利,薛振玉原定的配對人被心鎖炸死,痴情司才就近選擇跟她有接觸的趙煬。他們接受背叛、死亡、真相的考驗,產生愛情,在最後一刻,腦中分泌的愛情荷爾蒙是最豐富最純粹的。然後痴情司提取多巴胺、內啡肽、腦下垂體後葉荷爾蒙……製成萬艷同杯,直到他們消耗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