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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荒之年

豐荒之年

作者:劉釀苦
「但你打人了呀,打人比偷東西嚴重。」
「不了。」
「你又去賭了?萬一輸了咋辦!」
陳建業說:「你媽老夢見上帝,說以後咱們家會大富大貴,還說你會有倆孩子,一個叫流奶,一個叫蜂蜜。她還不敢跟你說,怕你覺得她迷信。」
「說不清。」
「商量一下賠償的問題。」
陳建業搶救了三個小時才被推出來,手腳被高高吊起,臉上的針腳像血色的蜈蚣,眼睛緊閉,呼吸微弱。醫生說身上有多處外傷,四肢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最嚴重的是左肋骨斷裂后插入了肝臟,還要再進行一次手術。陳晨和王素珍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個嘆氣,一個流淚。
到家后,王素珍倒了一盆熱水給陳建業泡腳,她這才看見陳建業左邊的小腿像是長了幾朵被碾壓過的紅花,一道道往下淌血。
「沒事,回家我給你擦點葯。」
「要是你能給我基本的生活,我還是會選擇你,別人我看都不看。」
村主任說:「我跟你一次性說清楚,以後可別來找我了啊,是投資方那邊的老闆在大年初一撞了人,見血破了功,現在覺得咱們村的風水也沒那麼好。」
牧師不慌不忙地說:「如果抓進去了還打,那我就跟他們講理去了,你不能用別人的罪惡抵消自己的罪惡。」
陳晨走到窗邊,打開窗戶,讓雨水吹進來,他給小倩打電話,被掛斷了,發微信,顯示發送失敗,生出的鈍挫感如被人搗了一記悶拳。陳晨從朋友那兒打聽來小倩的住處,等雨停時直接打車過去,那是一片破舊的居民區,凹陷的地面積著雨水,倒映著他落魄的樣子。陳晨蹲在樓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到頭了扔在地上,嘶的一聲。
陳晨猛地睜開眼,「靠譜嗎?」
陳晨開始起身穿衣服,小倩問他:「你是不是生氣了?」
陳建業經歷了輸錢事件,想將功補過,就收集起將來的房子可能會用到的東西,有印著鮮花的塑料鞋架子,斷了插頭的小天鵝洗衣機,還有飯館開業后廢棄的紅地毯。一開始陳建業還把撿來的東西分門別類地堆起來,等秋風起時,車庫門口就成了一個小型垃圾場,他自己也忘了都是些什麼東西。雜物擋住了停車位,鄰居就向物業投訴,物業一貫秉持的是不反映不管理,有反映一定儘力的原則,把垃圾裝車全部運走了,並要求他們拆除二層小樓,不然就報警。陳建業只好把二層小樓一點點拆掉,把殘骸一趟趟運到西郊的荒地,像是拆碎了一場不知冷暖的短夢。沉悶的錘聲一直響到除夕。
一直等到了很晚,一輛嶄新的大眾停在樓下,小倩從副駕駛下來,她穿了一弔帶裙,看起來熟悉又陌生。她弓著腰跟開車的人說了兩句話,目送著車子開遠,一轉身,看見了蹲在地上的陳晨。倆人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小倩繞過了他。
「咱們這是個法治社會,還是要關注一下現實的。」牧師頓了頓,又說:「主會保佑我們的。」
「輸的比贏的多。」
「你偷啥了?」
「富人信佛祖,再貪心點就通道教的。」
王素珍抹抹眼淚說道:「那我沒有信錯。」
「有一千多吧。」陳建業從襠里掏出一張20塊錢,「我還偷藏了一張。」
「有什麼不一樣的?」
「你從哪兒回來的?」
九-九-藏-書「偷錢是該打。」
「別湊了,我和小倩散了。」
「陳晨,你是不是在騙我,你家根本沒有拆遷。」
「下不了床。」
臨近年關,王素珍和陳建業去澡堂搓去了身上污垢,換上洗凈的舊衣,從市場買來肉和菜放進屋外棚子里凍著,等兒子打來電話,王素珍騎著三輪去車站接。小倩依偎在陳晨身邊,個子不高不矮,模樣不好不壞,整體平凡,但笑起來又顯得有光彩。等到了家,小倩仰頭看著剛搭起來的二樓,說,好看。顯然陳晨早告訴過他家的情況。魚肉擺了滿滿一桌,床上的被子疊得比往常都要爭氣,厚重的電視機放著春晚,這也教會送的,畫面偏黃。王素珍不停地給小倩夾菜,問在鄭州做的什麼工作,掙多少錢,家裡還有什麼人,陳建業搭不上話,就在一旁乾笑著。
「錢。」
王素珍先數完整的,沒少,又把散錢數了一遍,300多,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陳建業得意地說起自己贏錢的過程,拍著胸脯保證還能贏球,王素珍就給他1000塊錢,結果陳建業又贏了200多塊回來。兩人望著彼此蒼老粗糙的臉,喜上眉梢。之後的一個星期,陳建業是白天打工,晚上賭錢,王素珍粗略地算了筆賬,按照這樣下去,年底肯定能攢夠彩禮錢。
「哦……偷東西不對,但打人就更不對了,嚴重嗎?」
陳晨這才明白,小倩還是嫌他家窮,只是礙於兩人的交際圈子有重合,不能直說。因為屈服於窮困代表著某種不仁,所以才將真言埋於心間,用鬼話編造一個體面的結局,彼此都好看些。陳晨因此開始酗酒,更頻繁地抽煙,替陳建業還了賭債後手頭拮据,心裏難受,就買了兩斤勾兌的散酒,喝得酒精中毒,面目發黑,請假在家躺著,吐出來的全是苦水。
「剛不是說了嗎,你不能用別人的罪惡抵消自己的罪惡。」
「那你找我幹什麼?」
「那要是以後咱成了富人,信啥?」
「真的拆遷了,但跟你沒關係。」
牧師咽下嘴裏的東西,翻了翻聖經,說「耶和華對摩西說過,要抓到了,就要加倍賠償。」
陳晨想起這張床是陳建業用撿來的木板一錘錘釘起來的,心裏一酸,也不怪他了。
劫後餘生的第一天是禮拜日,王素珍讓陳建業在家躺著,自己去教堂做禮拜。和往常一樣,她坐在教堂的最前面,禱告禱得最認真,唱詩唱得最響亮,她把自己鋪開了,展平了,完全接受牧師的教導。禮拜結束,食堂已經做好了一鍋燴菜,牧師講了一上午的課,吃得很香。
「那你過來一下吧。」
「可聖經上說……」
王素珍坐到牧師身邊問:「你說,偷東西的人該咋處置?」
「對。」對方是一個中年人,聲音疲倦。
「誒,我在這兒呢。」陳建業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王素珍又跟陳建業商量了一晚,決定用老宅換一座樓房,剩下的折現給陳晨。這個目標像一道更亮更鮮艷的虹光照進他們的世界,心頭如被一根透明絲線時刻牽引著。王惠珍成了家裡的外交官,有空就去村委會詢問拆遷的消息,儘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一樣,問完就回家跟陳建業分享,把村主任煩得夠嗆。
陳晨臨走時,陳建業少有地說了一句整九*九*藏*書話:「我頂了最後一個災,咱家日子會好過的。」
「也沒看清楚他們拿啥打的,應該是三角帶。」
可這樣的好運沒如他們所願,一直維持下去。那晚陳建業回家的腳步比往常拖沓,從捲簾門鑽進來時也沒有笑意,坐在床沿上,一副苦臉。
「這樣啊。」
「村裡開會說的,有個大老闆看中了咱們村的風水。」
年夜飯是餃子、大蒜和白酒,厚重的電視機播放著春晚,畫面依舊發黃,王素珍喝了杯酒,哭著感慨好日子就要來了,拆遷的事情讓他們感覺這個年過得非常有希望,儘管和去年希望相比有些縹緲。
「他們家對我挺滿意的,就是說結婚的話……要六萬彩禮。」
「信吧,窮人信耶穌,有點盼望總比沒有強。」
陳晨打來電話,說交了個女朋友,過年時領回來給父母看看。8月份,這個消息像一股涼風吹走了炎熱,並讓王素珍和陳建業打了個顫。
「過去幹嗎?我又不會治病。」
王素珍問路人怎麼回事,路人說:「怎麼回事?碰瓷兒唄。」
陳晨說:「等拆遷的事定了,我就回來。」
陳晨和小倩沒有明確地分手,成年人的世界很多事都是靠意會的,眼神比嘴巴誠實。在一起時就是這樣,沒有明確地表白,愛意就從眼睛里溢出來。他們一塊擠地鐵,住隔斷,一邊背負著父母殷切的期待,一邊狼狽地活著,若未來只遠到周末的打折火鍋,那麼他們或許會永遠幸福下去。
王素珍回到家,把錢壓在枕頭下面,喜上眉梢。陳建業已經能下床了,擼起褲腿看,傷口已經凝住,正在結痂。直到晚上,倆人都沉浸在這3000塊錢的喜悅中,說了好些話。第二天起啦,王素珍讓陳建業接著休息,自己拉活兒回來給他買一瓶碘酒,可等她回來,陳建業卻不見了,枕頭下面的錢也沒了。陳建業以前好賭,輸過錢,為此王素珍還喝過農藥。
王素珍去車站接陳晨,三輪車老了,速度沒有以前快,他們就此聊了兩句。等回到了家,陳晨看著二樓空掉的位置,說,乾淨。
「那就報警把他抓進去吧,我又沒偷東西,我怕什麼?」
王素珍從教會那兒領來了一堆鐵條子,斜沿著車庫架到了屋頂,焊成了樓梯。他們捨不得買磚,就從工地上撿,一天能撿幾十塊,等積得多了,就把磚頭搬到屋頂,和著水泥壘房子。這個目標像一道虹光照進他們的世界,從此心裏多了中不可言說的期待。
「爽一下。」
「挨打了。以前抓住罵幾句就算了,這次挨打了。」
王素珍攙扶住陳建業往家裡,陳建業疼得直咧嘴,他說:「我的腿,像是斷了。」
「輸吧,有贏就有輸。」
陳晨照著電話打過去,「你把我爸給撞了。」
陳建業嘿嘿笑著,「打牌嘛,有輸有贏,輸的時候別著急,等贏了就走,不會賠的。」
雙方這麼理論著,牧師佔據著道德高地,帶著的人再幫著說話,緩緩說服著對方。另一個教會的信徒過來修車,看見了牧師就過來打招呼,一聽情況,提議看看當晚的監控錄像。老闆當著眾人的面把監控調出來,王素珍看了兩眼就哭了,三個人圍著陳建業抽打,像在打狗。老闆沒有參与打人,只是聽說了這個事,如今一看到打得這麼厲九_九_藏_書害,就果斷讓步,拿出了3000塊錢,但希望教會能送到一面錦旗,牧師答應了。
憶往鎮最破的小區是南海花園,南海花園最陰暗的位置是6號樓,6號樓邊上立著間孤矮的車庫,這間車庫就是王素珍和陳建業的房子。他們的名字用的是當年最時興的字眼,相當於今天的梓涵、浩軒之類的。陳晨的「晨」字在二十幾年前也很時興。
「還行吧,就是有點老,我主要看中他心很善。」
「這樣吧,我帶幾個兄弟姐妹去理論理論。」
陳晨幾度昏迷過去,等雷聲吵醒,手機上有幾十個未接來電,全是家裡打來的。他心裏發怵,生怕又出了什麼事,立刻回撥過去,電話一撥通,王素珍先「喂」了一聲,語調高揚,像是處在驚喜之中,隨著一道炸雷,她宣布了一個陳晨萬萬沒想道的消息:村子里要拆遷了,他們能補償兩套房子,摺合現金70萬。
「這大年初一的,去醫院太晦氣了,先把你爸救活再說吧,我會委託律師跟你們談的。對了,把發票收好,你爸騎個破三輪車逆行還闖紅燈,我是正常行駛,頂多負10%的責任,估計你還得把醫藥費還給我。」
「身上還剩多少?」
牧師帶著王素珍和幾個信徒來到陳建業偷的那家汽修廠,牧師先向他表明了身份,再開始講理,他的理就是:人偷東西可以報警,但打人是不對的。
「我兒子結婚要彩禮,我家裡那個偷人家錢被打了。」
「那個人,很有錢嗎?」
在小倩新租的房子里,他們回到了熱戀時的親密,一起洗澡、擁抱、接吻,來了次高質量的性|愛,然後相擁著睡去,天亮時,小倩把陳晨哭醒了。
「自從蓋了這個小樓,咱家就不順,趁著初一把它扔了,就當送瘟神。」
「錢還在,錢還在。」陳建業眉目間的喜意打消了王素珍的急躁,他先掏出那3000塊錢,又掏出一把零零整整的錢,「打牌贏的。」
伴著小倩的訾罵聲,陳晨下了樓,雨後的清涼沁入心肺,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
陳建業的情況穩定了,王素珍還是像以前那樣,經常往村委會跑,詢問拆遷的事情。村主任已經放棄了抵抗,看見王素珍就主動把之前重複過無數次的話再重複一次,不急不躁的。直到盛夏時節,他主動聯繫了王素珍,說拆遷的事要往後延一延,王素珍覺得頭皮一緊,問為什麼。
吃完飯,小倩問廁所在哪兒,陳晨說要去小區對面的公共廁所,小倩便一個人去了,一點也不嬌氣。陳晨幫著王素珍收拾碗筷,說已經去過小倩家裡了。
陳晨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小倩拿鑰匙的手抖了抖,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
過了正月,陳建業出院了,他身體雖然在慢慢康復,但狀態明顯不如以前了,像是抑鬱了,整日不發一言。
「你偷了多少?」
大年初一的早晨,雪厚厚地鋪了一層,陳建業早早地起來,把最後一堆磚土搬上三輪車,準備扔掉。
陳晨和小倩在二樓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就走了,王素珍又騎著三輪車送,她這才明白原來兒子這次回來是給自己布置任務的。回來時經過無水橋,一輛黑色橋車停在橋邊,一個臃腫的女人對著一個年輕人連哭帶罵,聽意思是年輕人把他給撞了,女人把上九*九*藏*書衣捲起來,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坐在地上喊疼。年輕人朝地上啐了口痰,扔下一張紅票,女人立馬收住了哭聲,沒事人似的走了。
從憶往鎮回到鄭州后,小倩便說她媽身體不好,結婚後不想讓她離得太遠,所以得定居到她們家去,按她家鄉的規矩,男方還得陪送一輛車。陳晨沒有給答案,小倩也沒有追問,只是倆人的話都少了,關係時冷時熱。有天陳晨下班發現小倩的東西都不見了,打電話過去問,小倩說她同事家鬧鬼,自己去陪陪她,還甜蜜地叫了聲老公,保證一個星期就回來。一星期後,小倩還沒消息,陳晨又等了一個星期,小倩發來一條簡訊,說一個人的感覺很自由,不想回去了。
王素珍一扭頭,幾輛跑車裹挾著風聲從她身邊如神跡一般掠過,漸漸遠了。
肇事司機的律師來了兩次,頭一次聲明事故主要責任在陳建業,並以律師的角度解析了公了的冗雜之處。第二次過來給出了優厚的解決條件,除了賠償全部的醫藥費外,還願意賠償5000塊錢,要求是不走一點司法程序,因為肇事司機覺得晦氣。這種欲揚先抑的解決辦法,讓陳晨氣得眼睛冒火,他雖然沒見過對方,但卻能肯定對方是個資本家,而自己就是被資本家踩在腳下的屎,唯一的籌碼就是噁心對方。他捏著合同一條條看下來,恨不得立馬到法院提起公訴,不問後果,不計得失,可最終還是代陳建業簽了字。
債主在午後上門,陳晨窮盡積蓄還是差一些,他撕了陳建業簽的欠條,自己重寫了一張,然後上了二樓,坐在他只睡了一晚的床上抽煙。
有天晚上,王素珍收工回家,在南海花園外面的馬路上聽見一陣巨大的轟鳴由遠及近地傳來,比陳建業呼嚕聲大無數倍,一輛白色跑車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出一道幻影,再由近及遠地去了。緊接著,又一陣轟鳴聲傳來,這次是連續幾輛顏色鮮艷的跑車無視紅燈,疾馳而過。王素珍回到家把掛在牆上的舊掛歷拉下來,掛歷是去年撿來的,上門印了很多名車和美女,她一頁頁地翻閱,找到了停在無水橋的那輛車,車標是四個連在一起的圈,她繼續翻下去,又找到了模樣扁平的跑車。直覺告訴她,跑車比四個圈的車要貴。當晚,她又夢見耶和華站在馬路中間對她說,你將生養眾多,遍滿地面。
王素珍更加賣力地拉活兒,一刻都不讓自己閑下來,可到手的錢距離目標差得太遠,她連續幾天夢見耶和華站在屋頂說你將生養眾多,遍滿地面,醒來后,看見一口黑乎乎的窟窿在逐漸放大。陳建業的呼嚕聲在耳旁轟鳴著。
「我輸錢了。」
王素珍找不到人訴苦,心裏就憋屈,又翻了翻牆上的日曆,拉開捲簾門走了出去。她走到路邊等著,看著路燈變紅,變綠,路燈照在瀝青地面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她想起兒子陳晨,又想起這大半輩子的時光,打心裏覺得活著沒勁兒。
陳建業渾身是土,臉上有血,他看著王素珍發愣,又說:「你走路咋不看車?」
王素珍在家急得直轉圈,焦躁地等到晚上10點多,陳建業才一瘸一拐地回來。
熟悉的轟鳴聲從北邊傳來,她踏出了第一步,看向馬路對面,那個紅色小人紋絲不動地亮著,像在暗示她等read.99csw.com一等:紅燈時候被撞了,賠不了多少錢。她停下了步伐。白色跑車在王素珍眼前一晃而過,轟鳴聲震得耳朵疼,帶起一陣風輕輕撲過來。速度的力量讓王素珍猶豫了下,她又想了想車庫,和未來的日子,堅定地邁出了第二步。
老兩口接到陳晨的電話后,想了一夜,覺得窮也要窮出誠意來,決定在車庫頂上加一層。
王素珍上來勸他:「兒啊,別怨你爹,他也是想給你湊彩禮。」
「我家拆遷了,賠了100多萬。」
老闆陰森森地白了他一眼,「抓進去了,打得更狠。」
綠燈亮了,沒有聽見轟鳴聲。紅燈亮了,還是沒有。這樣等了幾輪,她想今晚也許不會再有好車過來了,正準備回家,南邊隱約傳來了雜亂的轟鳴,越來越響,像幾十塊大石頭一起翻滾而來。白色跑車從相反的方向駛來,再次急馳而過,後面還有幾輛聲響聒噪的跑車,她看了看對面的燈,是綠色的,就邁開步伐,朝路中央走去。
王素珍下定決定去死,是在收到了一張假錢后。坐車的一個老頭,耳朵眼神都不好使了,王素珍看他可憐,便放下戒備心,到家才發現那張20的票子假得厲害。她等著陳建業回來給他訴苦,可陳建業遲遲不回家。自從陳晨說了彩禮的事情后,陳建業就回家得晚了,每次回來都把一堆雜物堆在門口,等堆不下時就運到垃圾場賣掉,可也買不了幾個錢。
「沒了,還倒欠人家兩萬。」
「信耶穌的想讓後代過好,信佛祖的想下輩子過好,通道教的想永遠活下去。」
他們一家人本來是憶往鎮旁邊村兒里的,陳建業的奶奶給人做妾,混到他這輩兒,只落得了兩間破屋和三畝薄田。平時陳建業給人打工,王素珍在家務農,生拉硬扯把陳晨送進了鄭州大學。之後,老兩口窮盡積蓄進行了這輩子的第二次投資,就是在憶往鎮的南海花園買了間車庫。王素珍信主,教會給她資助了輛三輪車,在街里拉活兒,陳建業四處給人打零工,反正日子就在車庫裡過起來了。陳晨說,這屬於階級流動,是他們人生中的壯舉。
「沒有,別想多。」
「他能偷東西,我就不能打他?」
陳晨得到陳建業欠錢的消息,立刻請假從鄭州回到了憶往鎮,王素珍還是騎著三輪車來接他,倆人一句話都沒說。陳建業喝多了酒,眯著眼睛半死不活地在床上,嘔吐物被一層報紙覆蓋著,一旁的尿盆散發著臊氣。陳晨進門看見這麼一幅場景,氣得一拳砸在牆上,撞擊聲在逼仄的空間回蕩,如沉悶的哭泣。
「你為什麼問這個?」
到了中午,王素珍接到電話,說陳建業被車撞了,正在醫院搶救。母子倆趕到醫院,肇事司機已經走了,但辦好了住院手續,賬戶里預存了三萬塊,還留了一個電話。
「再睡會兒吧。」
一層覆一層,新磚蓋舊磚,秋風起時,房子已經壘起來。等憶往鎮迎來冬天的第一場雪,房子已經安了窗柩,裝了簡易門窗,並生火爐子。雪花很小,落在地面,很快消融成了一層稀薄的水,鄰居踩著雪水看過來詢問,他們就說兒媳婦要上門來。這就成了南海花園居民們的一個話題。
王素珍倒了半盆熱水,混著冷水洗碗,「應該的,娶人家閨女哪兒有不花錢的。」
「啥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