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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時間

廣播時間

作者:李濛
鄭雨遠遠地瞻望了一會,終究不好意思上前。二十串燒烤,回家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全部吃掉了。這一晚,她因消化不良而失眠,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打了一整夜的飽嗝。很多年後,和人無意間聊起初戀的感受時,她嗤之以鼻道:「初戀啊,就是吃飽了撐的。」
她在一家賣女性保健食品的小公司做客服。工作忙提成低,一天下來要接兩百多個電話。老闆常在早會上慷慨激昂地鼓勵員工銳意進取,說等公司掛牌上市了,在座各位就離財務自由不遠了。鄭雨想象不出財務自由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只想等漲工資后,就整租一間房,不用很大,只要早上不用和人搶洗手間就好。
半個鐘頭后,郭師傅走出按摩室,剛剛送走一個客人,鼻尖上有汗珠的微光。她怯怯地打了個招呼。郭師傅把臉轉向她,笑道:「久等了,今天周末,人比較多。」鄭雨連連說:「那我明天再來,你快休息吧。」郭師傅說沒事,按完你正好下班。
鄭雨遠遠看著,餐廳不通風,額頭和腋下都是汗。「水兵月!水兵月是哪位?」有人在叫她。她愣住,臉漲成紫紅色,抓起手提包就慌慌張張地往外跑。不小心撞到了人,也不敢抬頭,一邊跑一邊跟地上的影子說著一疊聲的抱歉。
告別宴的地點定在了電台附近的一家小餐廳。群里每人交一百塊,由組織者包下餐廳晚上的時段。費用僅是場地租用費,如果想吃東西,要另外花錢買。
這故事真是太他媽俗了,鄭雨心想,比主卧那對小情侶的故事還俗。可是這些惡俗的故事,怎麼就從來不會降落到自己身上?她感覺郭師傅的手有點抖,使不上力,便起身道:「要不你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來。」郭師傅說:「對不住了,今天狀態不好,就不收你錢了。」鄭雨說沒事沒事,錢還是要收的,你也不容易。硬是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了他手上。
主卧凌亂卻溫馨,牆腳堆滿嬰兒用品,雙人床旁擺了一輛嬰兒車——看樣子他們打算在這個租來的卧室里撫養幼崽。桌子被護膚品和電腦佔據,飯菜擺在茶几上,泥鰍是紅燒的,肉都燉碎了。三人席地而坐。鄭雨拿起筷子,越過泥鰍夾青菜,熱飯菜入口,心裏忽地淌過一股暖流。原來自己好久沒和人一起吃飯了,原來和別人一起吃飯是這種感覺。
鄭雨說我能看看小寶寶嗎。她俯下身,用棒棒糖輕輕逗弄母親懷中的女嬰。嬰兒咯咯笑起來,張開小手去夠那道彩虹。鄭雨輕聲道:「小寶貝,你怎麼這麼小這麼輕啊?長大了可千萬別像我一樣吃成個胖子。」
郭師傅邊揉邊說:「小姑娘,你的肩膀太硬了,做什麼工作的?」鄭雨說做客服。「客服啊。我以為你是主持人呢。你的聲音真好聽,有點像那個央視主持人,叫什麼……李思思。對,就是她,聽說長得特別漂亮。」
這是立春以來的第一場雨,哩哩啦啦的雨點打在窗子上,如燭淚般飄落。廣播的背景音樂是《曖昧》,王菲虛緲的嗓音和房間里的潮氣,在頭頂上方氤氳。鄭雨感到有水珠砸在了手臂上。漏雨了?她抬頭,小郭師傅那雙蒙了翳的眼睛里,竟有星星點點的淚光。
鄭雨叫了一輛快車,想了想又取消掉,換成了專車。不大一會,車到了,男孩扶著女孩下樓,鄭雨站在門口目送了一會,直到感應燈滅掉,兩個稚氣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
「按摩嗎?」男人突然開口。鄭雨嚇了一跳,脫口而出:「你看得到我?」話音未落便覺有些冒失。男人說:「我不是全盲,能感受到一點光的變化。」煙燒完了,他把煙屁股丟到地上,轉身進了屋。也許是無處可去,也許是陌生人身上微妙的引力,鄭雨下意識地跟進去,點了半個鐘頭的肩頸按摩。男人叫郭勇,是新手技|師,半個小時五十塊錢,不算太貴。省下夜宵,每周都能來上一次。
小麗說:「姑娘,你的聲音真好聽。」鄭雨鼻腔一酸,心中冒出草籽發芽般的溫柔,差一點又哭了鼻子。她戳了下嬰兒的小臉,哽咽道:「是嗎?」母親望著嬰兒,滿臉柔情,喃喃道:「是啊,真好聽。」
聽廣播的設備從收音機變成手機,留言的方式也從簡訊挪到了微博。每期節目兩小時,每月二十期,每年有十二個月,四千八百多個小時的廣播時間構成了鄭雨十年來最隱秘歡愉的時光。有那麼一陣子,她甚至懷疑是不是廣播害了自己。如果高二那年沒遇到小曼,每天就可以省下兩個鐘頭來做題,興許後來就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學,畢業后找到更好的工作,也不用工作三年還跟人在郊區合租一套房子了。
在她的印象里,媽媽從來都算不上人脈通達,但自從她工作后,媽媽就突然變得本領通天,總能找到一些沾親帶故的人幫她介紹對象。鄭雨起初懶得應付,認識小郭師傅后,就笑嘻嘻地敷衍媽媽:「我長得丑,學歷也九_九_藏_書不高,唯一的優點就是聲音好聽,估計也就瞎子看得上我了。」話音未落,笑容消散,心上平白多了傷感。想到小郭師傅雖然是盲人,但長得不賴,生活能夠自理,憑手藝吃飯賺錢不比小白領少。倒是自己,幾乎一無所長,哪怕身軀碩大,但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裡,也沒有人能注意到她。
晚飯的時候,男孩又來敲門,感謝她幫忙,邀她一起吃晚飯。她起先推辭,但對方堅持說多做了一人的分量。
她在換了床單的按摩床上趴下。天氣變暖了,毛衣換成襯衫,隔著衣服,能摸到緊繃的胸罩帶子。小郭師傅的手在她肩上熟練地按壓揉捏,指尖碰到文胸肩帶時,鄭雨心跳的節拍就亂了一下,右耳朵愈加滾燙,如被火灼。
鄭雨急著辯解,「不是同情,不是。」結結巴巴,底氣不足。她一個健全人,喜歡上一個殘疾人,這份感情里幾乎沒有「靈魂相契」「趣味相投」的成分,不過是靠著這先天條件的對比,來挽救自己的自卑。她曾以為這暗戀是乾淨的,哪知一個小小的討好動作,就暴露了內心深處的不堪。
鄰居從沒提過還車錢的事,估計是忘了。但偶爾會來敲敲門,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鄭雨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端起碗,米飯的熱氣噴到鼻尖上。她起先想,不還車費,又害我扣工資,索性就多蹭幾頓飯算作補償。後來終究是不大好意思,再加上鄰居忙著照顧新生兒,吃飯時間不固定,她便又回到了一個人吃飯的日子。在鄭雨的印象中,小麗似乎從沒吃過完整的一頓飯,嬰兒總是在父母吃飯時乾嚎,像是故意撒嬌賭氣。小麗只好放下筷子去餵奶,半邊乳|房大大方方地露在外面。屋內空氣渾濁,是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和尿騷。
郭師傅和女朋友是在盲人按摩培訓學校認識的。所有人都說那女孩長得漂亮,但郭師傅看不見。他只知道女孩的手牽起來軟軟的,說話聲也是軟軟的。後來女孩的眼睛做手術治好了,不願意再和盲人交往,就提了分手。
她住的小次卧朝北,樓層低矮,春天開窗通風時,楊絮會飄進來粘在黃色被套上,像落了雪。主卧住著一對小情侶,年紀看上去比她還小。闃靜的深夜或朦朧的清晨,牆壁那側會傳來年輕人翻雲覆雨的聲音。被擾了清夢的鄭雨有時用被子蒙住頭,在心裏狠狠咒罵「秀恩愛死得快」,有時又被那肆意開懷的聲音撓得小腹麻酥酥的,雙腿不自覺地交疊在一起。
鄭雨長得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剛出生時還是只小瘦猴,斷奶后就越長越胖,脂肪彷彿年輪一般,每長一歲,就多出一層。剛記事時媽媽帶她逛街,碰到的熟人無一例外難掩驚詫,「這是你女兒嗎?怎麼長得跟你一點都不像?」她攥著媽媽的衣角,把身子一點點騰挪到媽媽身後。但明晃晃的陽光照下來,影子被釘在地上,像一朵膨脹的烏雲。
鄭雨第一次做盲人按摩是剛立春的時候。冬日的寒意還沒退散,春困卻洶湧來襲。年會時公司給員工發了一些過期的保健品,鄭雨挑出有提神醒腦功效的吃了半瓶,沒有效果;喝了一杯又一杯灌滿砂糖的速溶咖啡,哈欠仍接踵而至。同事建議她去做按摩,解解乏。她說不去了,浪費錢。
從公交車上下來已經快十點,渾身酸痛,常聽電話的右耳朵紅腫發熱。她徑直去了「康健盲人按摩」,客人竟然不少。前台給了她一個等位牌,說有閑下來的技|師就叫她。她說不用,堅持要等小郭師傅。
小曼配音的動畫片就要上映了。主辦方策劃了一場點映,主創將在現場和觀眾互動答疑。鄭雨報了名。到場后工作人員發給她一支棒棒糖當禮品,是那種扁平的彩虹棒棒糖,有巴掌大。片子實在太弱智了,連小朋友也昏昏欲睡。鄭雨在最後一排,如坐針氈。
按摩店就在小區附近,門臉很小,窄窄的白色燈箱上擠著「康健盲人按摩」六個宋體字,簡潔得過分。年輕男人站在招牌下抽煙,白色工作服被周圍店鋪的彩燈染得色彩斑斕。他高高瘦瘦的,抽煙時兩腮癟進去,又鼓出來,像某種魚類。再走近點端詳,能看到男人的目光沒有焦點,微微上翻的眼珠蒙了一層翳。
算下來,唯有小郭師傅是她真正動了心的。以前不是沒對別的男生有過好感,但那好感剛剛冒頭就被她按滅。否則又能怎樣?自己長得這樣痴肥,任由好感擴張只會自取其辱。但小郭師傅是盲人,聽他說五歲前就看不見了。五歲的小男孩,還沒在意識里形成「美女」的概念就被奪走了視力。鄭雨厭倦了有自知之明的日子,現在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暗戀一個盲人,可以盯著他的臉端詳而不用躲閃目光。
她第一次給節目留言就被採納了,小曼在直播中念出她的留言時,她興奮得手心冒汗,彷彿考了好成績受到老師褒獎。從此她把小曼當成唯一摯友,每月https://read.99csw.com手機套餐里的30條免費簡訊,全部用來向節目傾吐衷腸。她在節目里的署名是「水兵月」,就是漫畫里那個身材纖瘦的美少女戰士。這是她死也不會和旁人承認的化名。
合租者之間有一種默契,除了繳房租水電費外,平日基本不往來。關上門,各自有各自的宇宙。偶爾在廚房或洗手間碰面,最多點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何況同居的小情人,爭分奪秒膠黏在一起,哪裡還需要額外的友情。
誰能想到,一個情感節目的主播,戀愛經歷卻極其匱乏。小曼每每分享完聽眾的浪漫故事,總會發出長久而誇張的感嘆,「好想談戀愛啊!」「我什麼時候能嫁出去啊!」久而久之,調侃自己單身就變成了保留節目,常常有老聽友故作挑釁道:「小曼,我快結婚了,就不等你了啊。」小曼咬牙切齒地讀完來信,隨後又綻出一陣脆亮的笑聲。
鄭雨趴下,整張臉嵌進按摩床的圓洞里,想到這是第一次被爸爸之外的男人觸碰,身體不由得因窘促而緊繃。她感到縮起的肩胛骨被慢慢推開了,僵直的脖子被揪起,痛感如電流般瞬間貫穿脊柱。痛過之後,又覺得肩膀熱熱的,麻麻的,彷彿在艷陽下的沙灘上打了個滾。
她從來沒和男孩子交往過,被欺負的時候倒是不少。小時候同桌的男孩送她外號「胖姐」。她不答應,趴在桌子上抹眼淚。後來同學都這麼叫,她無可奈何,只好裝聾作啞。有次上課,班主任可能走了神,點名時竟脫口而出「胖姐」。全班哄堂大笑,同桌更是笑得提不上氣。她漲紅臉,在座位上萎縮成一團,彷彿隨時準備遁逃回娘胎。
鄭雨一度懷疑那個雨夜的真實性。
那晚回到家,她倒在床上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后已經是中午,太陽正對著她房間的窗,亮得刺眼。她探頭向外望,地面被曬得白花花的,彷彿從來沒有下過雨。
郭師傅沒有和她聊天,鄭雨也不開口說話,雨聲代替語言,填在兩個人之間。她感到肩上的肌肉被捏起、按壓、推開,身體越來越輕,彷彿被一朵雲托舉著,在高空中蕩來蕩去。
她臉漲得通紅,身體不自覺地又繃緊了,從小到大鮮少被認可,突然被誇獎后竟有一點不知所措。她嘿嘿笑了兩聲,心中突然升起一絲殘忍的僥倖。幸好世界上還有盲人,讓長得丑的人可以暫時逃脫人們目光的審判。要是小郭師傅知道她和李思思的相貌差了十萬八千里,恐怕不會把她們聯繫在一起吧。
鄭雨下班后直接趕了過去。餐廳擁擠,目測共五六十人,有幾個忠實聽友還是從外地趕過來的。她貼著牆走,找了一個角落悄悄坐下。
倒是媽媽從不缺男人。和爸爸離婚後,很快就交了新男友。和新男友分手后,又交到了更新的男友。中考前夕,她在房間里汗流浹背地複習,客廳時不時傳來媽媽和男友的嬉笑。她無法專心做題,在心裏惡狠狠咒罵:這麼大歲數還不檢點,小心遭報應。誰能想到,母債女還,這報應到頭來落到了女兒頭上。媽媽桃花運一直不斷,她卻始終和羅曼蒂克無緣。
鄭雨凌晨的時候被吵醒了。主卧門開著,亮著燈,小麗捂著肚子呻|吟,男孩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鄭雨問:「要生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男孩說不用,你回去睡吧。又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手機沒電了,能幫我們叫輛車嗎?去XX醫院。」緊張無措,語無倫次,明明還是個孩子,竟然要當爸爸了。
窗子被風吹得動了兩下。已經是下午六點,外面仍是天光明麗。楊樹生得綠油油的,葉子底下傳來啁啾鳥鳴。夏天到了。
回到家,眼淚已經被晒乾。主卧的門半掩著,傳出女嬰永不知疲倦的哭啼。她推開門,焦頭爛額的父母沖她一笑,滿臉歉意。她把棒棒糖遞過去,說是參加活動送的,最近打算減肥,就留給小孩當玩具吧,還挺好看的。女嬰似乎察覺到有了新禮物,哭聲漸漸弱下來。小麗驚詫道:「都哄了一個小時了,結果一聽見你說話就不哭了,看來她喜歡你。」
幾天後,主卧多了一個小女嬰。嬰兒是一頭怪物,那嚎啕的、肆意的、百折千回的啼哭,似乎要衝垮房間里的每一堵牆。鄭雨無法入睡。聽小曼的節目不管用,吃公司過期的安神補腦葯也不行。好不容易睡著,又要被嬰兒的哭聲揪起來,簡直是場持久的酷刑。上班的時候提不起精神,哈欠一個接一個,滿臉是淚。接電話時常常走了神,好在身體的記憶總是十分可靠,腦子還一片混沌,嘴巴卻準確地說出了客服手冊上的標準答案。有一次困意來勢兇猛,來電話的婦女帶著滑稽的口音,一本正經地問有什麼保健品吃了可以生男孩。鄭雨正想打呵欠,聽到這問題又突然想笑,結果呵欠和笑聲疊在一起,一聲詭異的「哈」從喉嚨里冒了出來。客戶當場翻了臉,罵鄭雨態度https://read.99csw.com不正,不尊重客人,氣急敗壞地投訴了她。每個投訴,扣三百塊工資,是鄭雨一個星期的餐費。
果然互動環節冷場了,人們急著離開,只剩下幾個小曼曾經的聽友還留在現場。主持人攥緊話筒,笑容僵在臉上。小曼站在一旁,頭髮變長了,皮膚更白了,比上次見到時更端莊漂亮。鄭雨緩緩舉起手,彩虹棒棒糖在頭頂上晃了兩下。主持人遠遠看到,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位觀眾,你有什麼想問的?」鄭雨站起來,聲音細如蚊蠅,卻仍被清晰地捕捉到了,「小曼姐,你微博上說又戀愛了,等到了對的人。是真的嗎?」
正歆羡著,忽聽有人敲門,是那個男孩。他指了指廚房,笑容拘謹,「我買了活泥鰍給小麗補身體,又覺得殺生可能對未來的孩子不好,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南方口音,語速慢,尾音拖得長,天然帶一點乞求的語氣。鄭雨愕然,「你們結婚了?都要生孩子了?」驀地想起了小麗日漸隆起的腰腹,還有幾個月前衛生間里隱隱的嘔吐聲。男孩低下頭,臉紅成番茄,「小麗身體不好,只能等生完孩子再回老家辦婚禮了。」原來是意外懷孕,奉子成婚。
小郭師傅的手硬邦邦的,青筋隆結。他拉過鄭雨的手,把錢塞還給她,突然換了一副嚴肅異常的表情,「小姑娘,店裡有規定,沒完成服務就不能收錢。你不用同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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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雨是節目的元老聽眾。十年時光飄過,她從學生成長為社會人,小曼從二十幾歲的姑娘變成了三十多歲的大齡女青年。初識這個節目的時候她才上高二,住校。盛夏夜晚,寢室悶熱如爐,汗水濡濕床單。為了打發這難眠長夜,她從校外商店裡淘來一個小收音機,胡亂調試中,一串少女的笑聲冒出來,沿著耳機線汩汩流淌。那笑聲清澈而持久,讓人聯想到小時候剝糖紙的嘩啦聲,想到夏天切冰鎮西瓜時的「咔嚓」脆響。鄭雨捧著收音機,不知道節目聊的是什麼,竟也跟著哈哈笑了起來。
回到家時,音樂已經停了,小情侶想必也已熟睡。鄭雨把自己丟在床上,身體陷進軟綿綿的床墊,如躺在雲端。窗帘沒拉,偶爾有車燈掠過,促狹的房間在燈光中浮起來,又沉下去。小郭師傅在燈箱下抽煙的身影突然鑽進了腦海。鄭雨心想,真可惜,要不是盲人,他其實挺帥的。
她喜靜,做了客服后就更怕吵。那天華麗尖銳的電音從主卧傳出來,地板都在微微顫動。她衝過去,氣急敗壞地要理論,手剛叩到門上,就聽到急促的音符間隙里,是年輕人做|愛時劇烈的叫聲與喘息。她在門口站了一會,胸口被鼓點震得發疼,終於還是披衣出門,把房屋留給如膠似漆的愛侶。
這期的主題是失戀。小曼說自己讀書時是個胖妞,暗戀學長卻被學長嘲笑,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自卑,也正是因為自卑才選擇了電台主播這種不用露臉的職業。鄭雨對這一期有印象,記得剛聽完時她特意去搜索了小曼的資料,照片上的女孩已經瘦下來了,穿著休閑的運動裝,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
她不會殺泥鰍,也沒見別人殺過,越想越氣憤。出門走五分鐘就是菜市場,大可找魚販子幫忙,怎麼就偏偏找上了她?難道長得壯所以就該膽子大?十幾種殺戮方式在鄭雨腦中掠過。裝在塑料袋裡悶死?丟在地上踩死?扔進微波爐里烤死?鄭雨身上冒起一層雞皮疙瘩,額頭有汗,指尖冰涼。她擰開煤氣灶,燒了一鍋開水,把泥鰍倒進去,猛地扣上了鍋蓋。
午夜公交車上,乘客稀少,百無聊賴的司機哼起了失准卻愜意的小調。鄭雨靠窗坐著,車顛簸了一下,映在車窗上的影子就如水紋般蕩漾開來。節目停播了,十年時間浩浩湯湯地淌過去,又匯成記憶轟轟烈烈地涌過來,一百二十個月,兩千四百期節目,四千八百個小時的廣播時間,她變身為「水兵月」,與小曼熱切地交流她的孤獨,探索她情緒中的幽邃峽谷。水兵月與小曼,那是一段珍貴的、久遠的、秘而不宣的友情。而剛才在餐廳里,在聽友的哭聲中,她才被迫面對現實,小曼是一群人的共同財產,從來都不屬於她自己。
泥鰍在洗菜盆里遊動,不時地吐著泡泡。水泡浮起來,在水面上漂著,像一個個微小的星球。鄭雨撈出一根,泥鰍嗖的又鑽回水裡。水濺了一臉,黏滑的液體留在手上。她又撈出一根,丟到菜板上,一刀剁下去,泥鰍蹦開,只刮掉了一點皮,一道殷紅的血水滲進菜板的紋路里。水裡的泥鰍吐出一串泡泡,像一張張冷嘲熱諷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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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眶一紅,險些哭鼻子,乖乖跟小郭師傅進屋,收起傘,趴在了按摩床上。雨太大了,小腿濕淋淋的,弄髒了新床單。
https://read.99csw.com師傅背過臉抹眼淚,說丟人了丟人了,想起以前的女朋友了。「女朋友」三個字閃電般劈過,鄭雨心裏一顫,五味雜陳。她故作閑聊,輕輕試探,「你們分開多久了?」
記得有次去按摩,隔壁的燒烤店飄來陣陣烤肉味。鄭雨沒吃晚飯,肚子響個不停。郭師傅說:「餓了啊?」鄭雨有點不好意思。郭師傅笑道:「真香啊,我也餓了。」話音未落肚裏也滾出一串應景的咕嚕聲。兩人都咯咯笑了起來。
鄭雨新買了塊移動硬碟,花了一個禮拜下載了所有節目。她把硬碟放在手上掂了掂,很輕,心想十年也不過如此。去找小郭師傅那天下雨了,按摩室里只有她一個客人。郭師傅把硬碟插到電腦上,讓鄭雨隨便點開一期,說一起聽吧。
鄭雨眼前忽然變成亮茫茫的一片,淚水一涌而下,心裏驀地空掉一塊,卻又似乎正在被什麼東西填滿。走齣電影院的時候她還在哭,眼淚愈發不可收拾,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或者什麼都不是,僅僅是想大哭一場。媽媽發來微信,說給她寄了一包家鄉土特產,注意查收。她問:「為啥你一邊嫌我胖,一邊不停地給我寄吃的?」媽媽過了半天才回復道:「因為你是我女兒啊。」
小郭師傅說加班了啊。鄭雨點點頭,馬上想到郭師傅看不見,便說道:「是啊,忙得很。」郭師傅捏捏她的脖頸,「感覺有些中氣不足,累壞了吧。」鄭雨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又幽幽說道:「我最喜歡的廣播節目要停掉了。聽了十年了。」郭師傅安慰道:「天下沒不散的宴席,能堅持十年不容易。現在很少有年輕人能一份工作干十年啦。這個節目好聽嗎?改天我也聽聽。」鄭雨說:「我回去下載到優盤裡,下次來借給你聽。」
鄭雨掏出手機,找到頻道,節目開始有一陣子了。抒情的背景音樂里,主播小曼的聲音沙沙的,似乎剛播完一條悲傷的新聞。再聽下去,才知這個有十年歷史的節目要停播了。她胃裡痙攣了一下,呆愣半晌,給節目後台寫了一條留言:「小曼,節目都停播了,你還是沒有嫁出去。」不大一會,小曼讀了她的留言,嘆了口氣,「是啊,我還沒嫁出去呢。」

5

她試著在網上搜索「康健盲人按摩」,光本市就有十幾條結果,一一看過去,都不是她去過的那家。又試著搜「郭勇」,幾百頁的搜索結果更是無從尋找。她有些懊悔,當初應該找機會留一下小郭師傅的電話的,老熟客跟技|師要個電話也沒什麼。後來她乾脆認定,有關按摩店和小郭師傅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場被洶湧春困裹挾而來的夢。是的,一定是夢,否則為什麼每次在按摩店度過的時光都朦朧曖昧,似是而非?否則那個大雨夜,身為盲人的郭師傅又怎麼能在雨聲的掩護中認出她來?
砰砰砰。泥鰍在撞鍋蓋。噼里啪啦。泥鰍在沸水裡掙扎。不知過了多久,泥鰍安靜了,廚房裡只剩下抽油煙機的嗡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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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曼一愣,隨後綻開笑顏。她的笑聲還是那麼好聽,讓人想到小時候剝糖紙的嘩啦聲,想到夏天切冰鎮西瓜時的「咔嚓」脆響。「是啊,終於等到了,在我三十八歲的時候。曾經我以為自己年紀大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很多美好的事情錯肩而過。直到遇見他,才知道什麼都不晚,好事總在後頭。我們已經訂婚了,下過月就去領證,算是閃婚吧。」小曼晃了晃左手。鄭雨離得太遠,什麼也看不見,但她覺得那隻手上,應該像廣告里那樣閃著鑽石的光。
鄭雨心想這是私奔啊!第一次在電視劇之外見到私奔。小麗問她多大年紀。鄭雨說二十四。小麗咯咯笑道:「比我大三歲。你有男朋友了嗎?」鄭雨想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但還是老實說沒有。
車流像一條暴食后的蛇,在街燈下艱難移動。晃蕩的車廂里,乘客殘兵般斜斜立著,發動機的聲音聽來如病吟。
從按摩店出來,鄭雨拐進隔壁吃燒烤。吃完后想到小郭師傅也沒吃飯,就讓服務員另外打包了十串牛肉和十串蔬菜。天氣越來越暖,楊絮如雪般飄落,最後融化在夜晚的路燈里。郭師傅正和另一位同事站在招牌下抽煙,那張顴骨分明的臉在流轉的燈光里暗下去,又亮起來。
鄭雨閉上眼,睡著了。
那時家裡的客人都會說:「小孩子胖點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長大了自然就瘦下去了。」她心存僥倖,急著長大,從小學盼到中學,再到高考失利上了一所大專,終於徹底掐滅了這點希望。也曾嘗試過減肥,但節食和運動全部半途而廢,偷偷買過減肥藥,結果上吐下瀉,差一點住院。
起床去吃東西,遠遠地看見按摩店沒有開門,不鏽鋼卷閘把店面遮了個嚴嚴實實,連招牌也摘了。站在馬路向對面望九九藏書過去,反射著陽光的卷閘在整條街上顯得格外醒目,像掉了一顆牙后留下的豁口。鄭雨前前後後找了幾遍,沒有看到「出兌」「歇業整修」之類的字樣。其他門市都在正常營業,唯獨這一家,好像被太陽曬得蒸發掉了。她拐進燒烤店,問服務員旁邊的按摩店搬到哪裡去了。年輕的女服員說:「我是新來的,沒注意到什麼按摩店。」
再躺回床上,卻睡不著了,打開手機聽小曼節目的回放。睡意漸漸回歸時,平台發來了訂單。一共八十二塊錢,系統自動扣了費。
她攥著錢,手心裏全是汗,也不敢再多說話,撐傘離開了。雨下大了,水坑裡畫出一個個同心圓。沒帶傘的行人慌慌張張地在路燈下奔跑,那場景恍若默片時代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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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收聽倒數第X期節目。」公布停播的消息后,小曼總是這樣開場。有小道消息說,小曼準備轉行,去做配音演員了。鄭雨又氣憤又難過,好像閨蜜結交了新朋友后冷落了她。有好幾次她都在微博抱怨,「節目說停就停,太殘忍了」。但恨意最終還是化成祝福,「你這麼優秀,一定會找到一個共度一生的人。你至少還交過兩次男朋友呢,再看看我,戀愛都沒談過。」
最後一次見到郭師傅是個大雨夜。雨水砸玻璃的聲音在嬰兒的哭聲前甘拜下風。鄭雨撐傘出門,街面已升起一層薄霧。人字拖踩進水坑裡,泥點甩在了小腿上。除了燒烤店,路邊的店鋪都生意冷清。郭師傅在屋檐下立著,不知是空氣太濕了還是打火機失靈,手裡的煙怎麼都點不著。突然,他朝鄭雨的方向抬起臉,「小姑娘好久沒來了。今天人少,進來待一會?」
那時她比現在更臃腫,更孤僻,整日伏在桌子上讀書做題,但考卷一發下來,腦子裡就只剩下彎彎曲曲的問號。她從不違紀,作業按時完成,由於身軀過於粗壯,只好一直安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從講台望過去,裹著校服的她讓「孤獨」這個詞都有了形態和分量。老師不忍說她,媽媽氣急了會罵她「脂肪糊住了腦袋」。她撿起畫滿紅叉的試卷,一道題一道題改下去,遇到實在解不出的,眼淚就啪嗒啪嗒掉下來,暈開了藍黑色的鋼筆字。
除了睡覺,鄭雨盡量不待在家裡,實在沒有足夠意志力與嬰兒共處一室。她戴著耳機環繞小區散步,一圈又一圈,等走到精疲力盡時再回家,臉也來不及洗,抓住那一點睏倦迅速鑽入夢鄉。本是為了提升睡眠質量,沒想到無心插柳,一個月下來竟然瘦了十斤。路過按摩店,她會停下來發獃一陣,有時能看見小郭師傅出來抽煙。香煙在他指間一圈一圈向內燃燒,燦爛中透著伶仃。她想過要不要打個招呼,或者道個歉,最終還是輕輕走開了。
主卧的女孩有一個月沒上班了,筆記本電腦整天開著,韓劇軟綿綿的對白在房間里飄蕩。男孩照常工作,每晚八點到家,換了身衣服就去廚房忙活。叮叮咣咣的炒菜聲蓋住了韓劇,蔥姜蒜爆香的氣味從門縫湧進來,勾人胃腸。鄭雨心想真是個好男人,白天賺錢,晚上回來伺候女友吃飯,難怪那女孩最近胖了不少。
她問小麗:「你和寶寶都健康吧?」小麗摸摸肚子,「剛去看過醫生,都很好。三人邊吃邊聊,把各自的故事一點點抖落在飯桌上,拼湊出一串完整的起承轉合。小兩口來自某海濱漁村,因為家人反對他們結婚,就偷著跑了出來。男孩在保險公司上班,女孩原在小公司做前台,最近辭職在家保胎。如今生米煮成熟飯,家人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十一點,小曼來了,聽友們蜂擁上去,自報家門。「小曼,記得我嗎?我是年糕糯米團。」「我是雪人,你常常念我的留言!」小曼被圍在中間,跟他們一起又哭又笑。
鄭雨加了一個微信群,裏面都是小曼的忠實聽眾,大家籌劃著最後一期節目結束后,給小曼舉辦一個歡送會。群里人用的都是給節目留言時的化名,有那麼幾個鄭雨常在廣播中聽到。很多聽友也記得鄭雨,「水兵月也在啊,到時候一定要去啊!」她不知道該聊什麼,只好發了一串表情包。
「各位聽眾朋友們,晚上好,歡迎收聽我的最後一期節目。」八點整,進入廣播時間。節目由收音機接收,再通過擴音設備擴散到屋內每個角落。設備有點老舊,摻雜著嘶嘶的噪音,小曼情緒波動,幾度哽咽著把聽友來信讀得磕磕絆絆。一個女孩捂著臉啜泣起來,這啜泣像一波海浪,在餐廳內涌過來又涌過去,把所有人在傷感中浸了個透。要跟著一起哭嗎?鄭雨獃獃坐著,內心明明綁了鉛塊般沉重,眼睛卻乾乾的掉不出一滴淚來。她揉搓雙眼,努力醞釀情緒,也不知道自己是對小曼的感情不夠深厚,還是在一群陌生人中間羞於流露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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