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群島以西

群島以西

作者:慕明
「假如我在西礁島有那樣一座房子,我可不會自殺。」他在沙地上劃出一隻貓的臉。
微微的悶熱撲面而來,並不讓人感到厭倦。這裡是西礁島上的秘密花園,也是安東和他最喜歡的地方。數百隻大藍閃蝶在蔥鬱郁的灌木叢里上下翻飛,紅色的火烈鳥在水池中優雅地踱步。樹林間有閃蝶停在瓷盤上,那裡面有微微發黑的香蕉供它們採食。剛剛出生的小鵪鶉在他腳邊飛快跑過,一眨眼就鑽入了石縫之中。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安東帶到這裏來的驚喜,就是在這座水池中間的白色涼亭里,混合著熱帶蘭花和腐爛水果的香甜氣息,安東說那些大藍閃蝶只能存活一周左右,他們下次再也見不到同樣的蝴蝶。
他趕到那座山區醫院時已經太晚了,白布下,安東的皮膚泛出陌生的藍色,讓他恍惚想起大藍閃蝶,他們說那是淺層血管在低溫下的收縮,以保障重要器官的溫度。
他忽然明白了安東在問什麼。
那天他穿了件檸草黃色的短袖衫,安東笑他像個行走的香蕉,果然有蝴蝶停在他身上,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然而蝴蝶還是只停留了短短的一段時間,就飛走了,他再也見不到了。
胡安在西礁島中心的墓園裡找到了格雷。他正在仔細地觀察著每一座墓碑上的墓志銘。
「『我終於在西礁島有了一小片地』,這個不錯,我猜他也會喜歡的,你說呢?」他抬起頭,望著擦拭著汗水的胡安。太陽已經越升越高,蟬在樹蔭里聲嘶力竭地叫著。
「這也太簡陋了。」他說,站起來環視著其他墓碑上肅立的小天使和聖母瑪利亞像。
「要是真搬去了西礁島,花草都會長瘋了。」安東扔了樹枝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修長的胳膊抓住油綠的橘樹葉晃蕩著。
「謝謝你,胡安。我就過來放下行李。還要去一趟何塞那裡。」
而今那張支票躺在他胸前的口袋裡,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在一座座精雕細刻的石碑之間,格雷注意到一個簡易的木樁,上面豎著一塊白鐵牌,字跡潦草地寫著,曼努埃爾「島民」卡貝扎,1921。
胡安不知道說什麼,只好胡亂地點點頭。他剛跟墓地管理處談過,在西礁島上,這裡是最為昂貴的地皮之一。他想勸格雷,卻又說不出口。
那年的夏天特別乾熱,幾乎是幾天之間,紅九_九_藏_書色的那一半杜鵑就枯死了,只剩下白色的一半。他看了難受想把花移出來,安東卻說它已經被移過太多次盆,不如就這樣隨它吧。
群島以西並不總是玫瑰色的天堂。胡安沙啞地說,沒有任何地方是。不過這裏不會忘記愛,也不缺少勇氣。
後來他漸漸明白了安東那些莫名其妙的話。熱帶的一切都生長得飛快也消逝得飛快,安東在那些如同蜜糖一般流淌的日子里已經望見到了某種影子。但是安東什麼也沒說。他們喝更多的酒,看更多的演出,從28街的花店裡搬來大簇大簇的緋紅的大馬士革玫瑰,鵝黃色的虎頭茉莉,紫色的羽葉薰衣草,香氣濃郁得填滿了每一寸空間。然而安東還是跌入了一個微小的縫隙。剛剛開春的時候他正式向事務所提出辭職,同時開始準備搬家。安東一個人去往紐約北部的白山,那孩子說去了南邊,再也沒有阿巴拉契亞小道那樣的徒步路線。
那天夜裡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尤利西斯附體,在海潮中聽到了塞壬的歌聲。
他在杜佛街最熱鬧的一家餐廳的后廚找到了何塞。滿頭大汗的古巴人正從油鍋里把炸得金黃的海螺肉撈出來,潷乾淨油再填進鬆軟的熱狗麵包里。看到他,何塞解下了圍裙,擦乾淨手,示意格雷跟他進到一間堆滿了雜物的小辦公室。桌子上是一玻璃瓶冰鎮的香格里拉果酒,何塞舉起來咕咚咕咚地喝掉了大半,又把瓶子交給了格雷。
「不用了。」他把血紅的液體放回桌上。
「所以你要去紐約?」他漫不經心地問安東,心早已飛到了西礁島。
「上帝啊。快進來吧。」
那座有2000呎院子,院邊種滿了日本楓樹的房子已經沒有了。在房價如同海潮一般,一波波上漲的時候,他終於下定決心,將房子換成了一張小小的支票,付給老何塞——古巴人在西礁島擁有餐廳,也兼職經營不動產,手頭有幾幢花樹掩映中的小屋。等待簽約的時間漫長,他和安東暫時搬進了東村一間狹小的一居室,他把綉著兩人名字字母的毛巾在洗手間里掛好,把枯榮大師放在窗外的花架上。
他從開門的老太太眼裡看見了自己深陷的眼窩和蓬亂的頭髮,老人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把他讓進了溫室。
他們一起喝了落日精釀,一起乘著「揚基自由」九九藏書回到西礁島。在朗姆之家吃燉得酥爛的古巴牛尾的時候,他知道了安東在紐約學表演,每年冬季都會來群島浮潛。在「乾渴的美人魚」喝白皮諾配生蚝的時候,他知道了安東的母親還住在佛羅里達城,在那裡有一座橙樹掩映下的白色小屋。在杜佛街盡頭,他們舉著冰激凌走向延伸至黑暗大海的棧橋,在橋盡頭坐下,把腳搖來晃去。木星在晴朗的夜空中發出溫柔而耀眼的光芒,他對安東說,等他在紐約交夠了養老金,就要來西礁島,盤下那個冰激凌店。那個滿頭白髮的店主顫顫巍巍地舀冰激凌的時候,手腕上露出為長島鐵路服務30周年的紀念手錶。在西礁島上,遊客或居民,都來自紐約。
從邁阿密沿著1號公路南下,經過最後一個名叫「家園」的小鎮,陸地的存在逐漸變得稀薄。珊瑚礁構成的群島由跨海棧橋連接,一路向南分佈並漸漸彎曲向西。以前他們總是搭周五傍晚的飛機從紐約到邁阿密,在南灘的夜店裡玩到凌晨,才開了車往群島上去。一路上昏昏沉沉,清涼的海風加上搖搖擺擺的古巴音樂,讓他幾乎就要睡過去,可又總擔心安東一個人開車。朦朧中,他似乎聽到安東問,你有沒有看過礁島群上的落日?
「安東——」安東的母親尖叫著,手裡捧著兩瓶冰鎮的檸檬水,玻璃瓶上還掛著大顆的水珠,別拽我的橘樹!
「這可能是這裏最美麗的一座墓碑。」胡安喃喃地說,張開嘴又停止,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終於忍受不住格雷的目光。
他幾乎是睜著眼睛捱到了西礁島的清晨,公雞的叫聲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已經此起彼伏。在西礁島,公雞受到法律保護遍地橫穿,炫耀著它們過於鮮艷的尾羽。他踩著露水穿過一幢幢合歡花和芭蕉樹遮掩的民居向南走去,在海邊一棟有著墨綠色樓頂的二層喬治亞式建築的門口停下。
何塞一言不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幾乎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他從何塞手中接過一個薄薄的信封,默默地摩挲著信封的表面。站起身來,聞到一陣滾燙的油脂香氣。何塞塞給他一個裹得緊緊的外賣餐盒,他忽然覺得又渴又餓,抄起剩下的半瓶果酒,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從他的喉頭滑落,渾身乾枯的血管都read•99csw.com猛地收緊。
他脫了自己的衣服將安東緊緊裹住。他要把安東帶回那個炎熱的島嶼,在那裡再也沒有任何寒冷。
他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左車道上偏離太多,趕忙往右打輪並道。紅色的野馬跑車迅速從左道超過了他,副駕駛上戴著墨鏡的金髮女人對他比中指。以前他也經常在副駕上跟安東一起咒罵磨蹭的司機,那時候他們開一台手動擋的銀色道奇蝰蛇,油門到底時的巨大轟鳴和推背感曾經讓開慣了日本車的他適應了好一陣,但是安東喜歡。
他感受到胡安寬厚的手放在了自己不斷抽搐的肩膀上,柔聲說著,哭吧,孩子。
「別擔心。」格雷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明天我還要跟你去完成夢想呢。我和他的夢想。」
他拿起冰咖啡灌了一口,努力讓自己集中注意力。過了大松礁島,離最西端的西礁島就只有四十分鐘了。海水在越來越柔和的陽光中一點點變得深沉。深如美酒的大海。他想起荷馬的詩句,絲毫不懷疑古希臘人下筆的準確。那些不可避免的戰爭,顛沛流離的旅程,求而不得的感情,以及那個凡人死後的世界,都是真實存在的。
可是我覺得是被你騙了,不過無所謂。他好不容易忍住了衝到嘴邊的話,笑著問安東要不要喝一瓶礁島群特產的落日精釀。

「嘀——」
「南方的夏季太熱了。」安東搖著頭說。那時候他們從安東家橘樹叢中的小屋出來,在沙地上來來回回地轉圈。見面是令人尷尬的沉默,安東的母親僅僅坐了一小會兒就借故離開,他也沒抱太大期望,畢竟,他甚至沒有告知父母,那座北方海岸邊的老宅有著漫長而壓抑的冬季,他幾乎是從高中時期就打定主意,如果可能,不再回去。
「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紐約生活過,那麼你此後一生中不論你去到哪裡,她都與你同在,因為紐約是一個流動的盛宴。」安東模仿著話劇的腔調。他們都笑了。那句話是海明威說的,只不過海明威說的是巴黎而不是紐約。他們每一次去西礁島都會去看看那座被貓兒佔領的海明威故居。二樓的寫作室擺放著海明威的underwood打字機和年輕時期的照片,英氣逼人的面容中隱隱有某種瘋狂的影子。

「你有沒有看過礁島群上的落read.99csw•com日?」
那也是為了你喜歡。他爭辯道,上次非要從那個法拉盛的中國老頭那兒買雲南杜鵑,那一盆不過是紅白兩種嫁接,起了個名字叫枯榮大師就要50刀,移到院子里險些死了,還不是看你天天伺候?

於是在群島的正午,連海鷗都懶得張開翅膀的熾熱空氣里,他跪在一塊白鐵牌前,在那天之後第一次痛哭失聲。
他那時還沒有習慣安東的沒頭沒腦,只是望著他的側臉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安東忽然撲哧一笑,說如果要開一家店,他要同時賣波士頓的龍蝦三明治和西礁島的炸海螺熱狗,店名就叫北方遇到南方。
「不是在紐約已經有了?」安東給貓加上圓滾滾的身子和尾巴,抬眼笑著,「懸鈴木遮蔽的小道,安靜優雅的社區,還有2000呎的院子給你種花。你喜歡的日本楓樹在西礁島一年到頭可都不會紅。」
他是在比西礁島還要往西的地方遇見安東的。從西礁島擠滿了豪華遊艇的港口搭乘「揚基自由」號渡輪,向西航行2個小時,就到了干龜島國家公園。這裏沒有淡水,卻有成群的海龜以及一座早已無人使用的海上防禦工事。第一次來的時候,他被暈船折磨得把早飯全吐了出來,在午後的暴晒下頭昏腦漲,沒有力氣跟著導遊參觀,只得獨自走到工事背後的陰涼海灘坐下。那裡面向海灣內側,海水平靜而溫暖,清澈得可以看到隨著水流舞動的海草。他脫了鞋,慢慢走入水中,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有一隻漂浮的水母,透明的淡藍色浮嚢高高拱起,像一艘小小的船。


也就是在這時,他第一次看見了礁島群上的落日。青藍如海水的天空,靠近海面的部分被染成了葡萄和瑪瑙的顏色。太陽落下的地方,乳白色的雲塊築成了眾神居住的神殿,緋紅與金黃的光帶像流瀉的天河傾入大海。阿波羅的船帆在空無一物的天際線上悄然劃過,他還沒來得及將一切牢牢記住,景象就已經迅速黯淡。
他想不起來自己那時是怎麼回答的。安東總是說一些奇怪的話,問一些奇怪的問題,他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又著迷,就像著迷於安東細膩的褐色皮膚,以及瘦削的下頜曲線一樣。他伸手想去撫摸,黑夜中的身影像是一團霧氣,但是他知道,安東就在那兒。
九九藏書到達西礁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沒有往華燈初上的杜佛街去,直接把車停在了一間偏僻的民宿門前。芭蕉樹的葉子嘩啦嘩啦地響動著,通向前院的木門吱呀著推開,體型魁梧的老闆胡安迎了出來,看到他下了車,像一具骨架似的戳在昏黃的路燈下,禁不住畫了個十字。

安東曾經徒步穿越熾熱的大峽谷,也曾經在太平洋山脊上長途跋涉幾個月,從新墨西哥一直走到華盛頓州的雷尼爾雪山。他並不太在意,安東的肌肉堅硬,靈活得像只猴子,他更擔心的是安東在酒吧里喝醉了打架——可是縫隙往往就出現在人們所輕視的地方,然後將一切猛然撕裂。白山並不險峻,但是四月初的寒冷仍然可以讓跌入石縫的人患上失溫症。
於是胡安緩緩講起作為一戰老兵的曼努埃爾如何在他們路過的托馬斯街開了一家叫做紅公雞的小酒館,如何愛上了一名有著褐色皮膚的,黑人和古巴人混血的姑娘安琪拉,如何在1921年12月那個並不寒冷的夜裡被當地的3K黨闖入他們的家,用棒球棍打暈,並用柏油塗滿了身體,沾滿了羽毛。曼努埃爾是條漢子,他在聖誕節的傍晚里跳上計程車,開到3K黨黨首所在的,杜佛街的古巴酒吧,用一把手槍從車後座里直接射殺了3K黨黨首。他在射殺后被立刻關進了監獄,在午夜時分剩餘的3K黨眾持槍闖進監獄,將他活活毆打致死,他的慘叫聲傳遍了整棟建築,但是警方並沒有採取行動。他的屍體被從監獄里拖出來,高高掛在街頭的大樹上,3K黨徒在上面打滿了幾梭子彈。但是沒有一個人因此被捕。沒有一個。
他試探著一步步向前,生怕驚擾了水母,胳膊卻被猛地拽住,回頭就看見了安東。安東說那是劇毒的僧帽水母,它細小的觸手可以長達9米,靠近再躲避是來不及的。安東說僧帽水母的每個細胞分泌的毒素都不多,但是加起來所積累的毒素之烈度不輸于任何的毒蛇。「不要被它漂亮的樣子騙了。」安東眨巴著眼睛,褐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它殺的人可能比鯊魚還多。」
「格雷,聽我說……」
「我其實不喜歡冰激凌店。」安東轉著手中的甜筒,「這裏太熱了,一切都在慢慢融化。夏天你絕對不會想來佛羅里達。而冬天,沒有冬天是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