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鯧之妻

鯧之妻

作者:水笑瑩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跪下向她求婚,從窗口吹進來的涼風並未讓我清醒,我滿心歡喜,等待著她的答覆。
我看了看身邊的蘇秋,她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只是在我出門之前,蘇秋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對我說:「小山,跟我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一起生活吧。」
從羅馬回來后,我搬出了蘇秋的家,之後公司上了軌道,蘇秋漸漸不再經常來,而我,光顧著戀愛,公司的業務也不精通,與其留在那裡時不時地碰上蘇秋,倒不如識相地全身而退。
別墅里的裝修,都是按照度假的標準來做的,只不過,在客廳里,白田養了一缸食人鯧。白田說,他不會每日過來餵食,因此,缸內的魚總是自相殘殺,但是他會及時補充新的食人鯧,這樣,才能讓魚保持飢餓和好鬥。

9

1

老婆哭著提醒我:「死的是白田的話,我的嫌疑就大了,我不想坐牢,我坐牢的話女兒怎麼辦?」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希望自己當時從未踏入過那部電梯,那樣,就不會碰上蘇秋,身穿紀梵希的蘇秋,帶著墨鏡看不出表情的蘇秋,嘴角有一顆痣的蘇秋,所有這些日後我無比熟悉的元素,構成了一個初見時冷漠的,成熟通透的女人。
這一片湖區是白田私人的產業,白田因為興趣而建設的釣魚場,平常不對外開放,倒是談生意的好地方。湖邊也有一棟專門的度假別墅,這樣無人打擾的地方,白田只是偶爾來一次,對我來說,實在太過於浪費了。
老婆說過,白田手裡有她的把柄,現在看來,應該不止是金融詐騙這一件事,並且,她反過來完美地利用了這個把柄。想到這一點,我的大腦已經無法再為這具疲憊的身軀提供能量了,癱倒在地之前,我忽然想起那天在白田的別墅,他給我看的那一缸食人鯧時說所的話:
孩子,保險金,這一切未免太過於巧合了。我的心一陣下沉,在沉到絕望的海底后,事實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雖然這麼說,但是賺大錢的人有幾個是乾淨的,現在不是沒有辦法嘛!老公,你要跟他打好關係,說不定他就是我們的貴人。」

4

蘇秋刷了卡,輕鬆地推開了玻璃門,屏風前養著一缸五彩斑斕的風水魚,門開后,缸內循環器造成的流水聲清晰地傳來。
不過,我的判斷顯然不正確,蘇秋才不是凋零的玫瑰,她綻放得比誰都要好,大概我不是個稱職的園藝師吧,總覺得自己不能完全把握住蘇秋的美,在乳|房上,在身體里,我以為自己能夠完全掌控這具不再年輕的身體,然而蘇秋始終是蘇秋,即使有嬌羞,即使有溫柔,即使眼前擺著濃得化不開的蜜糖,她也是清醒而自製的。雖然同食共住,在一起上班,蘇秋從不公開與我表現出親密,她載我上班,也總是在離公司還有一站地的地鐵站要求我下車。
我穿著蘇秋買的衣服,喝著她買的酒,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愛的是蘇秋,還是她所給予的生活。這種生活是虛幻的,有盡頭的,這一點我和蘇秋心知肚明,然而我那時畢竟太年輕,以為憑藉一己之力,可以挽留這沙子堆成的城堡。
男人的話,讓我天旋地轉,我不明白,究竟老婆是從哪一步開始,對我撒謊的呢?是從買保險的時候開始的?還是被白田騙了之後才開始的?我更加傾向於,她是在被白田脅迫后,開始謀划這一切的,至少這能證明,她當初是真心實意與我結婚的。
「出什麼事了嗎?」
是的,蘇秋還記得我。我以為已經遺忘的記憶,在面對蘇秋時,又鮮活起來。蘇秋增加了十歲,我也增加了十歲,十年間,蘇秋的老公因癌症去世,兒子也一直在國外,只是跟他維持著淡淡的聯繫。
「讓我考慮考慮吧。」我這麼說的時候,蘇秋的眼裡瞬間轉過一絲失望,但她很快又恢復了平靜,蘇秋依舊是那個蘇秋。
但蘇秋想要的顯然更多,這一點,在工作后的第三個月,我租住的房子到期后,她才雲淡風輕地提出來。
與蘇秋一起在工作日吃午餐以來,那是第七十五天,然而,她從未像那一天一樣,在我面前說起過諸如「寂寞」和「疲憊」這樣的詞,也正是那個詞,讓眼前的女人變得鮮活起來。我承認我是一個奇怪的人,比起開得正好的鮮花,我更愛風雨過後,漸漸退去色彩的玫瑰,即使花瓣四處掉落,顏色也退成了粉白,玫瑰卻依然保持著筆挺的姿態。
我並非抱著重拾舊情的目的去見的她,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是曾經燒得再熾烈的火焰,如今也只剩下灰燼,只不過是在某個喝到爛醉的深夜,我不知怎麼地就走到了蘇秋家樓下。
「那個簡單」,老婆擦了擦眼淚,把白田的兩隻手一起按入魚缸中:「沒有了臉和手,說死的不是白田的話,也不會有問題。」
老婆的半張臉躲在門後面,我被那臉上驚恐的表九_九_藏_書情嚇得不輕。
不過說起來,一切都是遇到白田之後發生的,再加上老婆對他態度的轉變,讓我內心的猜疑一下子上升到了無法釋然的地步。
老婆握住我的手:「老公,除了女兒,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就是日子過到這個地步,我也不想跟你分開。聽我說,我們不能激怒白田,他手頭有我的把柄。」
白田說著,從盤子里拿出一塊切好的青魚肉,丟進缸中,食人鯧迅速地聚到魚肉邊,不一會兒肉塊就被啃得精光:「魚跟人一樣,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只要能活下去,什麼都能吃,即使那是同類的屍體。」
「魚跟人一樣,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只要能活下去,什麼都能吃,即使那是同類的屍體。」
簡直是大快人心。
那是大約一年之前的一個周末,我和老婆帶著五歲的女兒去上補習班,老婆牽著女兒的手,我在後頭背著碩大的包,裏面裝了女兒課間要吃的零食,裝著果汁的水壺和補習班的課本,除此之外,老婆還放了濕紙巾呀備用兒童短褲啊這些雜物,林林總總裝滿了一整個包。有了孩子之後,我們每一次短暫的外出都像是旅行。我總覺得,老婆把育兒這件事想得太過於複雜,從孩子出生那天起,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對著女兒的臉,望得出神,她一切都為女兒規劃好了,幾歲開始學英語,幾歲開始學鋼琴,考哪個小學,讀哪所中學,將來要準備多少錢留學,甚至給我們買了意外保險,唯一的受益人就是女兒,生怕我們有什麼意外的話,女兒會失去保障。總之,女人就是這樣,一旦在某件事情上上了心,所表現出的驚人的毅力和理性,是男人所比不了的。
門被打開一條細縫,濃烈的酒味熏得我下意識得往後退了幾步。
老婆的話讓我一陣發怵:「死的不是他,那能是誰?」
這個人看到我們經過咖啡館,跑出來叫了老婆的名字。
他想到了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主意,從國外運來一船一船有害的洋垃圾,填在坑裡,這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呀,反正地里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了,填上垃圾蓋上土,跟原來沒有任何區別,垃圾處理費等於是白白飛到了他的口袋裡。
大概就是因為長了這樣一張恐怖的臉,所以才被派來要債的吧。他看出了我正在看他,理了理衣服,收拾了一下被熱得不耐煩的表情,兇狠狠的樣子隨即又出現在臉上:「喂,我說,這個月的錢什麼時候才能還?」
「總能找到證據的。」
「老公,我求你了,只要給他穿上你的衣服,再把家裡弄亂,你從窗口跳下去,裝成小偷,被人看到的話記得趕緊逃。小偷入室搶劫時不小心殺了醉酒的男主人,這一點也說得通吧。」
老婆聲淚俱下的坦白,讓我覺得眼前的女人好陌生:「所以,一開始你就知道這一切都是白田的騙局?」
「我也是後來仔細琢磨之後才覺得不對勁的,但是,白田突然拿出那樣的證據,我沒有辦法。」
但事實正如老婆所說,有些情意是建在沙堆之上的城堡,浪一拍就什麼也不剩,更不要說是我自己因為虛榮而掀起的巨浪。
因此,當老婆帶著錢回來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要債的人指尖蘸著吐沫,一張張地點著鈔票,老婆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苦澀,像被蟲蛀的一枚石榴果實,說起來,除了苦澀和難堪,老婆的臉上也有著石榴一樣緋紅的色彩。
「那個白田,你好像很怕見到他。」當晚老婆卸妝后,我還是忍不住問她這個問題。
我想起蘇秋的臉,以及她臨走時的發問,轉念一想,也說不定,這是一個機會。
我想起跟他一起釣魚的那個下午,他是那樣從容地,喂著這些魚吃青魚的肉,沒想到轉眼間,他自己倒成了魚的食物。
生活已經完全偏離了軌道,老婆總是爛醉如泥地回家,有時甚至天亮才回來,從不同男人的車上下來。喝醉的人並不是沒有意識,老婆會抱著我哭,說她後悔了,她不想再被白田利用,但是第二天酒醒后,她還是化好妝,去白田的公司上班。
老婆讓我忍耐,再過一段時間,沒人關注這件事的時候,我才能偷偷回去找她。
「老婆,你太傻了,真的,不要再見白田,錢我會想辦法。」
老婆寒暄著回應著他,告訴我說,白田是她之前在銀行工作時的同事,也是她那時的上司。
老婆捂著臉,哭得好傷心:「就算是這樣,我們又有什麼辦法,錢的確是我們借的。」
老婆的臉在日光燈的陰影下,好像凹下去一塊,讓我覺得格外陌生:「是因為錢才找的他?」
想起那枚紅色的吻痕,我的胃裡一陣不舒服,放下筷子,好想問問老婆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雖然沒有什麼本事,雖然埋怨她闖下這麼大的禍,但是心安理得地做個縮頭烏龜,實在辦不到。
我漸漸變得不安而任性,頻繁說出分手這兩個字,目的,是要蘇秋注意到我內心對光明正大的愛的需求。而蘇秋也總是包容著我。
白田是個無賴,這是我認識他半年之後才意識到的,誰會想到,九_九_藏_書那樣一個看起來乾乾淨淨的人,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呢?
「老公,」老婆將我拉了進去:「白田死了。」
「我們已經很儘力地在籌款了。」沒辦法,這個月女兒因為腸胃炎住了院,開銷一下子驟然增多,眼下實在想不出辦法,老婆只好跑回娘家去借錢。
老婆覺得,如果有學區房,那麼上好的公立學校,機會應該大一點,然而,「學區房」三個字的存在,對窮人來說就是攀不上的珠穆朗瑪峰,更不要說名校附近的學區房了,老婆還不中意小戶型,一心想要大房子,所以情況就變成了,雖然知道登山的路就在那兒,但沒有錢的話死活也走不上去。
等我們回過神來,他已經因被人舉報而鋃鐺入獄,說是污染環境和危害國土安全,留下一個負債纍纍的破產公司,我們的錢,全部打了水漂。
沒有身份證,沒有存款,躲在鄉下一處廢棄的小房子里生活,過得像個流浪者,這樣的日子一眼望不到頭。
「現在沒有安眠藥的話,我根本睡不了覺。」蘇秋的腦袋靠在我的胸口,從發間散發出淡淡的椰子香,讓我忍不住摩挲著她的頭髮。
「雖然現在還沒有證據,但是肯定不只有我們一家被坑,那麼多錢,只不過半年時間就打了水漂,你不覺得蹊蹺嗎?」
老婆哭得更大聲了:「老公,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既然如此,今天為什麼又要去見他?要是因為還錢的壓力,我們可以再想辦法啊。」
「今天拿不出錢的話,你就洗好身子準備賣腎吧。」
「不是這樣的。」老婆說:「白田說只要我為他工作,不僅利息可以免掉,還能保證我賺上大錢。」
嚴格來說,我欠下這麼一大筆錢,老婆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不是她認識那個人,事情也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是,如果她真的以出賣自己來籌錢的話,那麼這個代價,於我於她,都實在太過於巨大,也因此,我無法當著她的面表現出憤怒的樣子,甚至連責問也不敢,畢竟,錢這個東西,已經將夫妻之間的禮義廉恥統統劃了出去,只剩下無止境的還債和撫養女兒的責任,這是無法迴避的,必須咬著牙趟入的一片沼澤。
我無法再忍受這種生活,於是偷偷溜回去找老婆,敲開房門后,開門的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男人。
那一天好奇怪,天上明明掛著太陽,陽光也總能透過厚厚雲層的間隙灑出來,午後兩點卻驟然下了場雨,我沒有帶傘,因而被淋個正著,那天我是去面試的,鞋子里進了水,踩下去像被吸進了河底的淤泥,真糟糕,白色的襯衫也緊緊黏在皮膚上,黏出了一片片不規則的肉色。這個樣子,根本無法參加面試,然而已經到了寫字樓下面了,再加上我那時急需一份工作來應付滿是赤字的賬單,所以即使窘迫,即使覺得沒有希望,我還是踏進了那部電梯。
老婆點了點頭:「這我知道。」
我嘆了口氣,雖然知道這是要債的人故意說的狠話,賣腎是不可能賣腎的,但他們總歸是有辦法逼你還錢。早在半年之前,他們就已經將我們欠債的事情,通過簡訊告知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到如今,別說開口借錢,就連路上遇到我們,大家也巴不得躲得遠遠的,老婆說是去娘家借錢,其實借到的可能性也小之又小。
要債的人摔門而走,我的心隨著那摔門時的一聲響動而漸漸下沉,沉到無底的絕望和自我厭棄之後,又從那裡彈出一絲被背叛后的憤怒。
蘇秋又一次拋棄了我,我跟老婆製造好死亡現場后,第一時間去找了她,但是她卻說,剛收到兒子的消息,他在美國那邊出了車禍,她必須趕過去,這麼些年,自己對兒子怪冷漠的,現在正是修補關係的好機會。
也對呀,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不自己出來做事,而是像我一樣守著公司那一畝三分地,實在是沒什麼出息。
老婆已經完全瘋了,但是,她的眼淚一直往下掉,說起來,也怪我不爭氣,當時就該堅定立場,不讓她去跟白田借錢,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怎麼會,現在技術這麼先進,身份證里也錄入了指紋。」
老婆依舊是麻木地點了點頭:「我當然覺得蹊蹺。」
我是個沒用的男人,越到了這種緊急關頭,越想不出什麼好法子。
周圍有明顯的掙扎過後的痕迹,我走進白田的屍體,一股濃烈的酒味鑽進鼻子,惹得我打了個噴嚏,再靠近一點,我看到了更加恐怖的現象,缸內的食人魚,正在一口一口地啃咬著白田的臉。
「釣魚最講究的是耐性,還有摸透魚的習性,知道什麼魚在喜歡待在什麼地方,這樣,釣上來的時候就格外有成就感。」白田握著釣竿幾乎一動不動,終於在一個小時后,釣上了一條體長將近六十厘米的青魚,白田差一點還這大傢伙拖進水中,但是他憑藉驚人的毅力,終於在二十分鐘后,將魚耗到體力盡失,成功釣上了岸。
在羅馬的最後一夜,蘇秋穿了一件綠色的絲綢連衣裙,絲綢的光澤彷彿有生命力一般,在她的身上生出一九-九-藏-書種活力,以她為中心,四周的空氣,連同整座羅馬城,在我的眼裡都變得綠意盎然,彷彿在這綠的中心,只有我和她存在。
這個時候,老婆不知道在哪兒認識了一個生意人,說主要做的是礦產生意,盤子很大,腦筋靈活,不然也掙不到這麼多錢。老婆說,如果把錢投資到他身上,自己不用太費力,也能掙到一筆不小的利息,總比放在銀行里好。
她的手冰涼,讓我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比蘇秋拒絕我求婚那晚還要冰冷:「什麼把柄?」
「搬來跟我住吧。」蘇秋擺弄著碗里的沙拉,芝麻菜的綠色印在叉子上,隨即被送入張開的紅色嘴唇:「我一個人住,怪寂寞的。」
「那個人只判了三年緩刑,這你是知道的吧?」
「說起來很複雜,但是一旦被揭發,坐牢是肯定的,雖然我是在他的授意下違規操作的那筆錢,但是他說要是事發,比起有錢有勢的他,我的下場肯定要慘得多。老公,這個世界上,我就只剩下女兒跟你,為了女兒我也不能坐牢,我想看女兒長大,想看她戴四方帽畢業。白田就是知道我無法割捨女兒和你,才這麼肆無忌憚的,他最會利用人心。」
我不指望蘇秋能夠認出我,畢竟,我這樣窮酸的醉漢,根本沒辦法再引起女人的注意,但是,蘇秋的車經過我的身邊時,卻意外地停了下來。
搞不懂老婆為什麼那樣執著,或許,老婆真的是吃了太過不為人知的苦,才會將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女兒身上吧。
公司破產,錢也追不回,我們自己的儲蓄沒了不說,欠下白田的錢,月月都有人來催,到今天,光是利息就已經付給了他將近五十萬,這已經是我們夫妻能夠承受的極限了,說實話,我心裏對老婆是有怨恨的,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提議,事情就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感覺到,老婆在聽到那個聲音之後,身體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女兒說,媽媽你攥得太緊了,我手疼,老婆才下意識地放鬆了身體。白田笑著跟老婆打招呼,說,好久不見啊。
我一直記得她家的位置,十年前,那曾是我幸福的樂園,時至今日,想起與蘇秋在一起的時光,我的內心依舊一片滾熱。
市區一家高級公寓的第二十三層,是蘇秋在國內的居所。她不總是在那兒,兒子和丈夫回來時,他們會去郊區的別墅里住一段時間,但是一個人的時候,蘇秋更偏愛住在市區。
「不過我也已經離開那家銀行了,目前自己在做一些生意。」白田遞給我一張名片,自報家門。
「就不能老老實實待在國內?」
「老公,他的臉被魚吃掉的話,就沒有辦法驗明正身了吧。」
然而老婆不願意說,果然,夫妻之間還是有著無法共享的秘密。
「他拿了那麼一大筆錢,只判了三年,還是緩刑,就算不做事,下半輩子也能衣食無憂,舉報他的人,又剛好是借我們錢的白田。他們真是好算計啊,一個借錢,一個放錢,一人一半分了錢,轉身來個苦肉計進一趟監獄,宣告破產,錢就完全變成自己的了,而我們還要在這苦苦還債。」
如果蘇秋一開始只是冷漠的話,我也不會越陷越深,事實上那天在電梯里,她沒有與我做任何交流,不過在同一層,我們出了電梯后,我這才發現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家公司。
那一段時間,連我自己都覺得充滿希望,每個月,都能收穫一筆不小的利息,老婆的臉色也漸漸明朗起來。直到半年前,錢沒有定時到賬,我們查詢過後,才知道出了那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說起秘密,我也有從未告訴過老婆的事情。
背上債務之後,我經常會幻想,要是當時我的心腸硬一點,向蘇秋敲一筆分手費,那麼現在也不用活得這麼辛苦。然而那畢竟只是幻想,對蘇秋來說,那段感情如今應該只剩下回憶了吧。
她的臉從慢慢下降的車窗里顯現出來:「是你嗎,小山?」
我坐在桌子邊,從罐頭裡夾起一塊金槍魚肉,老婆在另一側喂女兒吃著蛋羹,烏黑的頭髮沒有像往常一樣紮起來。
最近一個月,老婆每晚回來,都會帶一條食人鯧,說是白田送給她的,我想起在白田的別墅里見過他飼養這種魚,這原產於南美的魚,生著可怕的鋸齒般的牙齒,據說只要數量夠多,吃光一條野牛都不在話下。老婆從不讓女兒碰,就這樣,一個月後,魚缸里滿滿地游著三十條食人鯧。
我找到了一位如今在當地頗有影響力的老同學,費盡周章,才打探到一點消息,正是那一點消息,讓我認清楚,整件事情根本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那個向警察舉報的人,正是白田。

5

「是我。」

6

我有些搞不懂女人,總是說著錢不夠花的老婆,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精明是一種罪過?不過,我總覺得老婆沒有告訴我事實的全部,她聽到對方的聲音時,那種無意識下的顫抖,分明不是遇到普通同事那麼簡單。
「想去哪裡旅行,羅馬還是九九藏書希臘,阿拉斯加也行,我想跟你單獨相處一段時間。」每到那個時候,蘇秋就會喂我吃下一顆鎮定劑,旅遊或是參加時裝周,要麼就是野外探險,她給了我一切她能想到的挽留辦法。
「你不懂,我就是吃了這樣那樣的虧,才會拚命想給女兒掙個前途,小孩子什麼也不懂,當父母的不為她好好規劃的話,將來小孩子出了社會,搞不好還要怨恨我們。」
「保險公司,確認死的是孩子的爸爸嗎?」
「之前的確住著一對母女,不過,孩子的爸爸意外死亡,聽說是留了一筆保險金,數額還真不小,母女兩個,已經移民去了加拿大了。」
「應該是吧,保險公司精明著呢,不是說都會做DNA測試嗎?應該是孩子的爸爸沒有錯。」男人一副「這是當然」的樣子。
「有是有,不過,你上次不是說,最好小心這個人嗎?」我從名片夾中翻出白田的名片,抬頭是一家金融貸款公司的經理。
要債的人有著一張布滿刀疤的臉,這一條從左下頜延伸到右眉梢,那一條從鼻尖劃到耳畔,這樣那樣的疤痕,像將熟未熟的葡萄里,沿著果肉的脈絡生出的絲絲紫色一樣,在他的臉上結出一條條紅色的肉疤,肉疤並未隨著圓領T恤的遮擋而消失在脖子以下,而是勇往直前地一路向下,在他掀起肚皮上的衣物散熱時,又出現在了即將融成一塊的腹肌上。
「老公,白田的名片,你還有嗎?」老婆突然說出這個名字。
只有與蘇秋在一起的時候,才能讓我暫時忘掉一切煩惱,但我知道那只是鎮痛劑,藥效過後,現實終歸是現實。
老婆顯得有些憂心忡忡:「沒有那回事,只不過想起以前在銀行工作時一些不愉快的經歷,老公,白田這個人很精明,如果他來找你,還是小心為妙。」
蘇秋的話,瞬間點亮了我灰暗的生活,不過,老婆和女兒,我真的能放得下嗎?就算我可以,老婆一哭,我就什麼都做不了。

8

「別傻了,白田失蹤,他的家人不可能不報警。」
老婆停下舀蛋羹的動作,嘴唇發青,她將女兒哄進房間睡覺,這才顫抖著坐在我對面。
「我也是,有很多煩心事。」
「讓我想想。」
面試之前,蘇秋特意囑咐下屬為我準備了一條毛巾擦乾淨頭上的雨水,她妥帖而周到,目光敏銳,僅僅憑簡歷上的一張證件照,就在電梯里認出了我是來面試他們公司的,也僅僅憑我毫無新鮮感的自我評價,作為老闆的她就決定簽下我這個毫無工作經驗的應屆生。
我作為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已經半年了。
蠢女人,我在心裏罵了她,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

7

蘇秋轉過身,安慰似得抱緊了我:「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
我被湖區毫無遮擋的太陽曬到皮膚發紅,我對釣魚沒什麼興趣,不過,這樣遠離家庭,來到野外釣魚,也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往常的周末,我都要背著大包跟在老婆女兒身後,眼巴巴地等著女兒下課。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內心深處,我對蘇秋的感情一如既往的強烈,但是,雖然怨恨老婆,雖然覺得她隱瞞了什麼,但是本能地,我還是放心不下她,不管她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跟白田走在一起,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應該有個了斷。
「這裏住的是一對母女嗎?」我拿圍巾蓋住嘴巴和鼻子,生怕被人認出來,不過,即使不這麼做,我想也沒有人能夠從這張流浪者的臉上看出我曾經的身份。
可老婆也說過,她在銀行見過太多勾心鬥角的事情,明白好多時候,錢也好,情也好,都像歌詞里唱得一樣,是建在沙堆之上的城堡,浪一拍就什麼也不剩。不過,她那時只是個派遣的銀行櫃員,沒有什麼可以被利用的,所以與其說是看得通透,倒不如說是完全被隔絕在利益圈之外,所以結婚後,她立即辭掉了銀行的工作,毫不留戀。
最近,我其實見過蘇秋。
我是個沒什麼本事的男人,眼下,還背上了那樣一筆沉重的債務。
一開始的確賺到了一些錢,但老婆覺得賺錢的速度不夠,距離買房依舊遙遙無期,心一橫,想要再借一筆錢來投資。
「這樣太冒險了。」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支持老婆這樣做,上不上得了名校,在我眼裡女兒還是女兒,根本沒有任何差別。
雖然現在,我怎麼看都是個疲憊的中年人,但是在人生的黃金時代,我也是個脊背挺得筆直,精神抖擻的年輕人。我來這座城市時,還只有二十一歲,而蘇秋,她那個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
白田那天本來是在咖啡館喝咖啡的,手上戴著一串蜜蠟的佛珠,倒是跟一身白色的麻布衣服很搭,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更不要說那張長著細長眼睛,高挺鼻樑的臉了,總之,是個看起來清爽乾淨的人。
夫妻兩個坐在餐桌邊,實在想不出什麼借錢的法子。
「老公,其實我想告訴你的,今天下午,我去見了白田。」
「老婆,今天的錢,真的https://read.99csw•com是媽媽借的嗎?」
於是在這半年裡,我過著非人的生活,因為擔心身份被發現,我必須裝得跟其他神經失常的乞丐沒什麼兩樣,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我的人生是從哪一步開始走錯了方向,是不該遇見蘇秋?還是不該答應老婆演這場戲?又或者當初根本就不該跟老婆結婚?
怎麼看對我都是有好處的,不過,如果這麼做,從此以後我就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了。
這一天,老婆破天荒的在下午五點打電話給我,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帶著顫抖,要我一定快回來。
她走的時候,我多半是假裝正在睡覺,其實,我哪裡能睡得著,這個家裡的一切都讓我無比壓抑,好像被牢牢攥在白田手裡一樣,讓我想要逃離,然而,我想不出什麼好法子。
我從這巨大的愉悅中回過神來,是呀,白田死了,還是在我們家,無論如何我們都脫不了干係。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老婆,這件事情上,我明明是無辜受牽連的,到現在,我也覺得老婆有事情瞞著我,她為白田工作,真的只是為了賺錢嗎?可是,她一哭,我就全然沒有了主意。
與白田相遇后不久,老婆開始抱怨錢不夠用,女兒漸漸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在老婆的規劃里,女兒小學是一定要上名校的,不過,我看著女兒天真的臉,心裏明白,女兒不是多麼聰明的孩子,不管是在幼兒園還是在補習班,老師的評價也多是「乖巧」二字,再加上我們的背景,女兒考私立學校完全沒有任何優勢。
「老公,現在該怎麼辦?」
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嗎?窗外知了的叫聲,連同要債人數錢時的簌簌聲,讓我的內心陡然升起一股煩躁,這股煩躁在遇到老婆脖子上烏髮遮掩的紅色痕迹時,旋即變成了猜疑。
蘇秋冷酷的樣子,形成了一個結界,讓我不敢踏足那間充滿潺潺流水聲的辦公室,然而,她卻並未立即進去,而是摘下墨鏡,眼底掛上了一絲微笑的神采,對站在門口的我說:「你不進來嗎?」
我想起十年前那段充滿朝氣而歡愉的生活,只要能和蘇秋在一起,有沒有身份,又有什麼關係呢?
「雖然這麼說,但是上哪兒弄到這麼一筆錢呢?」
我看了四周的情況,老婆做下這樣的事,分明是有計劃的。如果死的是我,不管老婆能不能擺脫殺人嫌疑,至少能讓我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老婆也好,欠下的巨款也好,在法律上與我不再有半點關係。
白田說這話時,依舊是用淡淡的語氣,手腕上的佛珠磕在了盛著魚肉的瓷盤,發出叮咚一聲響,連同他的話一起,至今還迴響在我的耳邊。
老婆說出這樣的話,讓我覺得一陣失望,這個女人,到現在還在做著發財的美夢,或許她一直是這樣的人吧,不然,怎麼會被白田所操縱,對金錢的執念越深,暴露出的弱點就越多。我看著老婆的臉,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但是她一直注意保養,臉上帶著一股柔順淡雅的神采,她有的是年輕女孩所沒有的,經歷世事後乖順柔軟的身軀。白田所說的為他工作,老婆其實心知肚明,所謂工作,不過是陪一群男人玩樂,再哄騙他們投資而已。

3

「白田那樣的人,滿世界都是仇家,不要說失蹤,即使被殺,嫌疑人的名單列出來,也夠警察查的。」
不,我的大腦清醒了些,不管是從哪一步開始的,現在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加拿大與中國之間沒有引渡協議,眼下即使站出來指證老婆的罪過,法律也奈何不了她,那樣做的話,我還會因為協助犯罪而進監獄。
「沒辦法,女兒將來要是出國的話,肯定要從高中起就開始打算了,我中意加拿大,在那邊買房的話,也要不少錢。」

2

這是吻痕應該沒有錯,但自從背負上債務后,我們沒有一個夜晚不是嘆著氣,或者流著淚躺下睡覺的,這種痕迹,實在不應該出現在老婆的脖子上。
上樓后,我敲了敲家門,裏面傳來老婆緊張的聲音:「誰?」
老婆說的沒有錯,做礦產的生意人,腦筋的確很靈活,在挖完一部分礦產後,他總覺得留下地上這麼大大小小的坑實在過於浪費了,他太過於精明,不相信世界上還有可以浪費的土地,只要是地,就能變成錢,這是刻在他基因里的一條真理。
客廳的一角,擺著碩大的魚缸,魚缸不高,離地一米左右,當初我不明白老婆為什麼選這麼矮的魚缸,但是看到跪倒在地,頭整個兒浸到魚缸的白田后,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你知道,我老公在新加坡,兒子在紐約,我開的公司漸漸步入了正軌,最多到下個月,我就能徹底放手讓底下的人干。」蘇秋僅僅只是在說事實,然而這事實卻無比銳利,冰凌一樣讓我渾身顫抖。
「請問,您是?」男人疑惑地看著我。
這樣的生活,真的快過不下去了。
「不,老公,你不了解白田。」老婆擦了擦眼淚:「他是一個惡魔。」
「不僅如此,明天,我還要去白田的公司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