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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往事

露天往事

作者:董劼
有一次,我們扒著浮板練習打水的動作。我和張小莉比誰打出的水花大。結果我小腿抽筋,教練讓我上了岸。我坐在岸邊,被風吹得打了幾個冷顫,張小莉一邊打水一邊看著岸上的我笑。那次我注意到,張小莉的眼睛很亮,彷彿一部小說的結尾。她的眼睛遠比泳池裡的水要清澈,從而有足夠的自信不接受泳鏡的保護,張小莉讓我覺得,污染只存在於不堅定的事物里。
我將泳鏡摘去,發現她戴著泳帽。往後的日子里,我從未見過她將泳帽摘下,也沒有在任何一次下課後碰見她換上便裝的樣子。我想這也許是後來我沒有再度認出她的主要原因。
在那之後,我就真的再沒有見到張小莉,初中畢業后,也沒有聽到過任何關於她的消息。
我尤其熱衷於在每頁中加入一些機關,例如將卡片貼住三條邊,留出一條使之成為一個口袋,又比如我學習立體書的一些結構,將兩頁紙的邊緣粘合,從而可以設計許多上下推拉或打開、摺疊的部分。在其中的一個「秘密口袋」里,我放了一張五元紙幣,那是當時購買一支隱形筆的價格。我期待某天當我遺忘了這件事情時,可以驚喜地發現這個寶藏。
我把結局全盤托出,這樣一來便不用擔心自己會製造出什麼懸念。我難以忍受那種對真實的玩弄出現。所以現在,我也就可以坦然地說說這個故事的前半段與後半段了。
《絕版收藏》的存在持續了很久,一直到我初二前,它都被珍藏在我唯一有鎖的小柜子里,被我不時拿出翻看。除此之外我還創作了另一件藏品,時間比《絕版收藏》略晚一些,正是在學游泳的那個暑假。那時我迷戀恐龍,所以在科技館買了兩套模擬考古挖掘的玩具。那是一種肉粉色的石膏塊,需要自己動手用工具挖掘出裏面埋藏的恐龍骨架。我挖得十分精細,甚至設計了用來清理粉末的溝渠系統,古生物考古這一行為至少給我帶來了兩方面的極大快|感:一是將我與千萬年前的某個活物勾連起來;二是挖掘行為本身帶來的結構質感。然而,儘管我倍加享受並小心翼翼,不幸的是在挖掘第二具迅猛龍時,還是不慎將尾骨敲碎了,這令我懊惱不已,一氣之下將這隻迅猛龍大卸八塊。
「她說你們一起學過游泳。」說完她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足足愣了憋一口氣的時間,最後說,「原來是她啊,我只記得她姓張。」
那是最熱的一天,我攪出了一個又大又快的旋渦,水流大到將我抓著的泳鏡帶走了。泳鏡沒有立刻沉下,而是隨著旋渦旋轉起來。我一邊興奮地叫著張小莉,一邊加快了攪動。張小莉靠過來,泳鏡卻開始下沉,我不斷加快速度,泳鏡卻沉得更read.99csw.com快,很快,就沒入了旋渦的中心。我一頭扎到水裡,卻忘了沒有泳鏡我根本難以睜眼,手腳一通亂動后,一無所得。我彈出水面,一邊揉眼睛一邊和張小莉說,「完了,沉下去了。」
非常多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這件事的前半段,十次里有三次或四次,會順勢想到它的後續。不過無論如何,它的結局毋庸置疑是發生在中間的。這件事的結局是:露天電影的活動已經在前一天結束了,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也沒有在育英小學碰到張小莉。
張小莉對我說:「你準備活動沒做好。」我說:「不是的,是腳太用力了。」張小莉便又打得輕了一點。
張小莉坐在公交車上唯一一個反向的座位上,那是一個靠窗的單座,頭頂就是車載電視。張小莉看向窗外,微皺著眉毛。我和朋友坐在後排的雙人座上,她小聲和我說,「喂,張小莉說你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啊?」
還有一回,我想我可能會是一上車就坐在了張小莉對面的位置,那個位置低一些,因為張小莉的位置在輪胎的上方。大約過了一站路的距離,我終於叫了一聲張小莉。張小莉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皺著的眉一下舒展了。我問她,我們是一起學過游泳嗎?她笑著說,對啊,對啊。似乎在敘說一件特別平常的事。我發現她的眼睛依舊很亮,依舊沒有戴任何眼鏡,而我在六年級時配了一副200度的。我想,她肯定一直記得我是誰。我猶豫了一會,最終開口道:「你還記得你約我看的那場露天電影嗎?」張小莉一下想起來什麼似的,說:「記得記得!那天最後沒放成,我也是去了才知道,後來就走了,沒見到你。」說完她就笑了,還低了低頭。「這樣啊。」我沉默了許久,有些試圖將她的解釋彎折擴大,等回過神的時候,張小莉又看回了窗外。
當我們找到育英小學時,是一片灰色外牆的教學樓,沒有任何熱鬧的跡象。我安慰自己露天電影可能在教學樓后的操場放映,於是我爸爸問保安,這裡有沒有電影。保安背著手,搖頭說,「沒了,昨天和前天放過了,今天不放了。」我極度失望,朝四周看了看,並沒有其他人,張小莉也沒有來。那時正好七點,我爸爸說,她是不是耍你啊。我爭辯道,不會的。
而與《絕版收藏》不同的是,那個埋藏有迅猛龍的黏土塊始終沒有被打開過,時至今日,它仍然躺在我家書房的某個紙箱子里。我曾無數次想打開它,在我自認為的某個人生節點,我總會想,把它拆開吧,是一個儀式。但我轉念又覺得,也許這次還不夠意義重大。次數多了,也就不再願意拆開它,我想它就應該https://read.99csw.com永遠保持那樣。那隻迅猛龍的骨架,就像一具真正的恐龍化石,永遠被定格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間上,如同一場熄滅了的露天電影。
張小莉就潛下了水,我這才想起她不需要泳鏡。張小莉在水下找了近十秒,然而當她起來時,手裡卻是空的。「找不到,不見了。」張小莉說。「不可能啊!」我有些不信,「它剛剛掉下去。」「真的,這一圈都沒有了。」我有些想責怪張小莉,但很快覺得這並無任何道理。我望向水下,確實看不到泳鏡的蹤影,然而我又無法親自沉下去,只得再猶疑地問一句,「真的沒了?」張小莉於是又潛下了水,我感到在水下她的手擦到了我的小腿。過了比剛才更久的時間,她浮上來,向我搖搖頭。
游泳池也是露天的,和之後的電影一樣。
不過,那個暑假的十幾天里,我只知道她姓張,抑或是她告訴了我名字可我沒有聽清,要知道,露天泳池永遠是喧鬧的,濺起的水花不光會模糊視線,也會攪亂注意力與記憶。不過,我確實清楚記得第一次注意到張小莉的情形,是在練習憋氣的時候。
李新我倒是見過不少回,因為是同班同學。上個月的班級聚會上,我又見到了李新,她仍然算得上漂亮。令我意外的是,李新向我提到了《絕版收藏》,她說她上幼兒園的孩子在做一本剪貼簿,她就想到了我曾做過一本,還帶到班級里給她看過。在驚異於李新記憶力的同時,我陷入了疑惑,在我的記憶里,我從來不記得我曾把《絕版收藏》給她看過。事實上,在初二的時候,《絕版收藏》就在一天晚上被我沒有緣由的撕毀了,而且我沒有從中找到我藏的五元紙幣,我並不記得我將它拿出來過。這又是一件莫名失蹤的東西。我想,難道撕毀《絕版收藏》和李新有關係,但我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不管怎麼說,它已經不存在了,著實可惜。
《絕版收藏》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藏品們在被從紙巾包里取出后又被依次貼在了一個我撕去封皮的軟面抄里,隨著內容的持續增多,它最終達到了八九厘米的厚度。我將頭尾兩頁用透明膠裹了一層(並且加寬了,厚度犧牲了一定的面積),形成堅固的封面,並在首頁用記號筆題上了「絕版收藏」四個字。
另一次,一個張小莉班上的男孩同我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他碰了碰我的手臂,用下巴指了指張小莉說:「你看,她多憂鬱啊。」說完他笑起來,笑聲充斥著嘲諷。「你知道嗎,她是美女,她把那顆痣去掉,就是我們班的李新。」說完,他笑得更厲害,又補充道,「張小莉自己說的,哈哈哈。」我也跟著笑了九_九_藏_書兩下,那時我已經知道她就是「姓張的小姑娘」。李新是我們班的班花,最多男孩追求的對象,我也沒有例外,甚至因為表白失敗痛哭流涕。李新長得很漂亮,與幾排座位之外的張小莉相距甚遠,我明白那只是他們班男孩的嘲笑罷了。至於那句話是不是張小莉自己說的,我並不確定。
我於是徹底放棄了尋找泳鏡,承認了它莫名失蹤的事實。張小莉和我說,她會教我怎麼在水下睜眼。她說我只是害怕罷了。大約兩天後,我的眼睛果然適應了水下的環境,為了感謝張小莉,我對她說,我有一本叫《絕版收藏》的剪貼簿,要展示給她看。張小莉表示很期待,但是她說泳池裡都是水,是不可能看剪貼簿的。我說,反正會有機會。她點點頭。
我們每天都有半小時自由活動的時間,在被限定的區域里,通常只有打水仗這一種遊戲方式。每天我都致力於發明不同的招式,但越往後就越發缺乏創造力,大抵都是旋渦的變體。我以不同的方式攪出旋渦,再以不同的方式推出去,仔細想想,也許是對太極的模仿。到最後,我只是熱衷於攪出旋渦而已。
在這十三天里,張小莉是我唯一認識的同學,無論是什麼訓練,她總是在我的旁邊一個位置。張小莉的出現使我對學游泳的熱情高了一些,從而也促使游泳成了我未來唯一擅長的運動。
張小莉發現了我在看她。「你不用戴?」我晃了晃手裡的泳鏡。她搖搖頭說:「太勒了。」說完她笑了笑。她很白,是鵝蛋臉,我就是這樣認識張小莉的。我這一次認識張小莉一共持續了十三天,第二次便是在多年之後了。
我們回到起點處,張小莉顯得有些沮喪,她說:「比你晚了好多。」我試圖表現得謙虛,不知該如何回應。張小莉卻已經想到了其他事,她突然興奮起來,「後天晚上七點有個地方放露天電影,你要不要去!」我從沒看過露天電影,十分好奇,便連連點頭,「在哪兒?」「育英小學,我朋友告訴我的。」「好,我去。你也去嗎?」「去。對了,你可以把剪貼簿帶來。」「好。」張小莉又笑了,她笑完總會朝著旁邊的遠處望一會兒,可能在遐想。
這件事的結局我已經講述過了:露天電影並沒有放映,我也沒有見到張小莉。我的爸爸開車送我去育英小學,媽媽也陪著,他們似乎很重視這件事,並稱之為「約會」。說到這個詞我爸就笑笑,拍拍我的腦袋。而當時我總把約會與談戀愛聯繫起來,所以有些抗拒。爸爸問,小姑娘叫什麼名字?我說,好像姓張吧。
事實上,張小莉和我讀了同一所初中,但我卻是經過別人的轉述才得知她就是那個「姓張的小姑娘」,儘管在那read.99csw•com之前我就知道有這麼個人存在。更讓我覺得慚愧的是,任憑我多麼努力地回憶,整個初中時段關於張小莉的確鑿的畫面我只能回想起一個來,其他的都是不確切或者回過頭捏造的。
二年級時,我喜歡做許多事。比如,當時有一本我稱之為《絕版收藏》的剪貼簿,它的起源是我的外婆。在漢口的時候,外婆掏出一個對摺式的餐巾紙包,從裏面取出錢來結賬,並告訴我這是她的錢包。必須要說的是,「錢包」里不只有錢,還有名片、銀行卡、票根,當然還有紙巾,它被塞得很滿。
我左邊的男孩緊閉著眼睛,捏緊鼻子,不時皺一下眉毛。而當我瞟向右邊時,那個女孩卻睜著眼睛,她沒有戴泳鏡,顯得極自然的樣子,盯著池底,眨一眨眼。我難以想象為何有人可以在漂白劑如此強烈的泳池裡睜開眼睛,這個女孩就是張小莉,我下意識地決定要比她憋得久一些。在我注意到她十幾秒后,她結束了憋氣,她的結束就像突然的中斷,因為沒有任何堅持不下去的跡象流露。我還可以憋得再久一些,但幾秒后就也跟著浮了上去。
最後一天的內容是考試。從淺水區的一端游至與深水區的分界線,正好二十五米。兩人一組,兩個泳道,一起考試。那天,家長們都來了。我記得結束后我爸爸對我的評價是「游得很快,姿勢也好看」。
這個結局令我傷心了不少日子,我沒有關於張小莉的其他信息與聯繫方式,所以並沒有想到還會再次見到她。需要抱歉的是,我沒有能力將數年後我再次認識張小莉的奇妙寫出來,因為這期間的時間是難以被再度創造的。
最後一次,如果存在的話,我應該坐在車廂走道另一邊的位子上,那是一排側過來的座位,面向對面,可以看到張小莉。我抱著書包,獨自坐著,看著張小莉。張小莉仍望著窗外,我只能看到她三分之一的側臉。我想她應該依舊是微皺著眉的,我想她的眼光應該依舊像一部小說的結尾,依舊清澈。我想張小莉還是我記憶里的張小莉,她此刻望著窗外,正如她在游泳池裡大笑后望向遠處一樣,沒有區別。
我自然是和張小莉分在了同一組,考試的時候,我比平時用力很多,到終點時,已經耗盡了體力,扒在浮標線上喘了許久,而張小莉比我慢了好幾秒。
幾天之後我嘗試用「502」將它再度粘合,卻發現極不美觀,便徹底放棄恢復它的想法,索性採取另一種處理方式:將它敲得更碎。我找出美術課遺留的黏土,重新潤濕,足有兩大團,能將迅猛龍完整地包裹起來。我仔細安排了各個骨塊的位置,最終得到了一個埋藏有迅猛龍骨架的黏土塊,比原先的石膏塊還要大上一圈。黏土塊的表read•99csw•com面雖有一些坑窪起伏,但總體是一個方正的形態,這種擁有內部秘密的幾何體令我著迷。
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我被要求在部隊附屬的游泳池學自由泳。
這一情形給了我很大的觸動,極大地激發起我的收集癖來。於是在當天我就也有了一個對摺紙巾包,並在其中放入了所有可以用「片」、「枚」和「張」作為量詞形容的物件,包括我的遊戲卡、自己繪製的地圖、護身符、以及各大場館的導覽冊。我無論到哪裡都會帶著我的紙巾包,大約兩個月後,它就已經變得塞不下任何東西。一個晚上,我決定將其中所有的藏品鋪成一個面,這個面出奇的大,但顯得過於薄了。
黏土塊起初暴露在空氣中,我因而需要經常潤濕它以免出現裂痕。一周過後,我決定將它包裹起來。密封的過程耗費了我整整一晚:先是報紙,然後是保鮮膜、薄塑料袋,再用A4紙,反覆數層,最後用透明膠帶纏了個嚴嚴實實。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裏面是什麼,我將它放在了床頭的暗櫃里。這一藏品沒有名字,但它比《絕版收藏》保存得更久。在完成它的第二天,爸爸告訴我,我要去學游泳了。
這個畫面就是她獨自坐在「大橋三線」公交車上看著窗外發獃的場景。但我想,我可以重複利用這個場景,將我初中對於張小莉的記憶都安放在這個場景里,我想,這都是可以成立的。這並非是一種虛構,而是我不得不粗暴地打撈出記憶時的可行手段。為了使每次間有所區分,我可以改變我在車上所處的位置。
我望著張小莉,她變黑了許多,臉上確實有一顆痣,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游泳池裡時我從沒有注意到過。初一的張小莉與我記憶中的那個女孩相距甚遠,完全稱不上好看,雖然我對記憶中的她是否好看並無印象。張小莉的頭髮乾枯彎卷,紮起來有些像中年大媽。其實,李新在剛上初中時,也當真有這樣的一頭捲髮,但她不久便拉直了。我旁邊的同學笑聲不止,我心裏湧起了一陣對於張小莉的同情,但很快,我為我的這一同情感到極為不適,乃至噁心。張小莉始終望著窗外,她什麼也沒有察覺。
課程持續兩周,最後的考試是以自由泳姿順利完成二十五米泳程。班上有二十來人,都與我年紀相仿。我們的教學區域是在淺水區橫向三分之一處圍起的一塊地方,縱向抵達與深水區的交界。我在那裡認識了張小莉。
在訓練的第一周,每天都要練習憋氣很多次,我們在泳池邊緣隨機排成一排,抓住池沿把頭埋進水裡憋氣。當時班上不多的人戴了泳鏡,我就是其中一個。於是在水下時,我便可以睜開眼睛,泳鏡給人一種極度清晰的感覺,同時可以過濾許多雜質,讓視野只是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