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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野狗

高樓野狗

作者:涼炘
車線均勻細密,袖口、領口和衣擺均有螺紋的包邊工藝,摸起來厚實又有趣。面料方面,用的是LISA廠的海島棉78支紗。背部,同色系的『時不我待』四個字,上下倒轉過來由刺繡呈現,非常隱秘。正面,我們的LOGO由百分之五的氫綸纖維及百分之九十五的埃及長絨棉縫製,左右兩個圓形,一個完整而冷漠,一個熱情而殘破。是一顆星球,正在被黑洞撕碎。在給我的郵件中,詹姆斯寫道:『Un trou noir est dangereux.C'est notre ennemi commun.Vite,vite,le combat pour la liberté.』我把這段話複製下來發給我的翻譯,當時是夜裡,她沒有回復我。第二天醒來,我打開手機,看見「黑洞是危險的。快,快,為自由而戰!」
「這是什麼?」王思林問。同事說,「就是前年,一六年,那個偽造車禍現場的神經病,自殺前在家裡錄的視頻。你看看,還挺有意思。」王思林把同事的手推開,又要了一杯威士忌,「司法檔案不要轉進個人手機,被發現了直接開除公職,為了這點兒獵奇心,你值得嗎?」同事臉上硬了一片,低著頭說,「思林哥,我這不是喝了點兒酒嗎。剛好你又是處理那案子的人,我就想著給你看一看。死者為大,我刪了。好吧?咱看球吧,你買了嗎今天?」
這件衣服一定會火的,對此,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小時候我喜歡看星空,星空之間閃爍著某一種能量,帶給我某種細密又幽暗的啟迪,從那以後,我被那股能量牽引著,做事情越來越極端,帶著明確的選擇性。哪些事情可能會引發我精神的愉悅,我就做,哪些事情只能圖一個『食色性也』的快活,我就不做。我變得敏感、脆弱,同時又無比堅韌。我經常『虛度』光陰,用於遐想,但這絕非對時間的浪費。我經常哭,不乏徹夜痛哭,但從沒有人能讓我崩潰。
如果你能看到這個視頻,請幫我把手機寄給手機殼背面的地址,他是我的好朋友,發小兒,做新媒體運營的,他一定懂我的意思,也知道怎麼運作這個事件。我又不能直接跟他說,說了他得告我媽。嗯……最後,我想說,在愚園路579弄15號倉庫里,有一千五百件『自由尋覓者』T恤,從S到XXL,都有。我不允許它以低於五千八的價格出售。還有另外幾十個我的創意點,有羽絨服的,防風衣的,裙子,褲子,鞋子,我都想到了,寫成了PPT,和衣服放在一起,夠上新兩三年的了。就是需要設計經費而已,我想對時不我待的繼承者說一句話,『虧了誰,也不要虧了創造者。如果打廣告需要花一千萬,付給藝術家的錢就得是一個億,懂不懂?』」
潮是什麼潮呢,可能是潮流、新潮,反正要具備浪潮之感,掀起某一場革命,塑造某一種未來。
在這件T恤的正面,我希望有一個兩寸左右大小的LOGO,這個LOGO就是這次需要你來設計的。他坐下來,把抱枕放在雙膝上,問我,『你是不是希望外星人也能看得懂這個LOGO?』我認為這傢伙非常聰明,想立馬站起來和他再握一次手,但是出於禮貌嘛,我只能拚命地點頭。
我說我是中國人,品牌的名字已經定了,叫『時不我待』,這個你不懂沒關係。我希望它以刺繡的方式,藏在T恤的內部,不在外部露出。
我說這是剛剛誕生的咱們中國的最屌奢侈品牌,也是未來全世界知名品牌。他車速一下子降下來,問我定價多少,我說五千八,他說我胡鬧。
「二零一五年,夏天吧,還是秋天,我忘了。反正葉子沒黃。那時候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想做一個國潮牌子。其實國潮這個詞聽起來已經夠俗的了,國是什麼國呢,咱們的中國。九-九-藏-書
我花了兩千萬,人民幣,換成歐元是兩百六十七萬歐元,我記得很清楚。這兩千萬是我們家的拆遷款,四月份剛拿到。如果我沒得這個艾滋病,我是不可能玩兒這麼大的。我把其中的兩百五十萬歐元打款給了一個歐洲的設計師。剩下的大概十幾萬,我在那邊幾個國家玩了一圈,吃了點東西。回國的時候,幾乎就是一張機票和一張設計圖紙,我沒留什麼錢。
路邊攤的情況比較複雜,我之前從沒想過在一天之內和上百名陌生人侃侃而談。有記者、學生、夜跑的、寫字樓的白領、司機、形形色|色的人。現在我有一個結論:沒做過銷售的人,不能真實地理解世界,而且一定會偏激地理解世界。我發現沒有人是真的傻子!沒有人天生喜歡隨大流。也鮮有人對美毫無見地,相反,對於服裝,人們各有各的理解。『民眾』這個詞在我心目中慢慢升級了,從前它代表著盲目、庸俗和死氣沉沉。現在,我認為民眾就是千萬個『我』的合集,只不過他們選擇了沉默,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他們只是沉默了。某一瞬間,我望著人們的背影,突然問自己,這個國家怎麼了?
然後我就被他扔在高速路上了,脖子上還被他吐了一口痰。直到傍晚,衝進機場的衛生間之前,我都感覺渾身滾燙,從耳根子紅到腳指頭。我倒不是噁心那口痰,我噁心這座狗屁城市,坐擁他媽數千座服裝工廠、數百萬名具有成衣能力的高級技|師,以及十幾條燈火通明的物流省道,卻容不下一個品牌夢想。彷彿高樓之間,走動的不是人類,是一群野狗。
我說,首先,我給你絕對的創作自由。只要你是圍繞我規定的一個小小的主題來就行了。這主題是什麼呢,我問他,『你知不知道最牛逼、最成功、最偉大的衣服品牌是什麼樣子的』。他說不知道,我說我不相信人類在宇宙中是唯一的智慧生命,我們早晚有一天,我是說早晚,要和其他文明會面,有個交流。到時候,那個代表人類發言的人,身上穿的衣服的品牌,就是我所要做的品牌。他站起來,對我緩慢地鼓掌,我記得非常清楚,他很瘦,絡腮鬍子把他小小的臉圍住了,那副鬍子像假的一樣,很厚很密實。他老婆說,『那可能是NASA的宇航服,不允許其他商標做廣告植入。』我說美國的國家壽命能不能持續到人類走出地球的那一天,還不一定呢,況且,那國家只是個誕生幾百年的年輕小夥子,而我們國家,都是個五六千歲的大佛了。這時候詹姆斯讓他老婆去沖咖啡,並讓我繼續說創意,不要管她說了什麼。
王思林下班之後路過天山消防隊,經過那道顏色漸變的血漬。他發微信問怎麼回事兒,是不是神經病。過了幾分鐘,同事回了語音,說讓他來看看屍檢報告,「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過馬上八點我就下班了,你要來快點來」。王思林沒什麼興趣,直接回家了。那是二零一六年的秋天。
現場挑不出毛病。這是一款圓領T恤,接觸頸部的地方縫著一條手工編織帶,全部細節按照設計圖來的,織帶的紋理參考了中東伊斯蘭家庭地毯花紋,寬約八毫米,一直自然延伸至肩線,吸汗提型,同時,還可以防止領口形變。
天山消防隊八扇大紅門緊閉,顏色呼應著徐先生的血流;血流源源不斷,從徐家朝的嘴巴和鼻子里冒出來,滾過下坡的水泥地,裹挾了灰塵,從紅色漸變成褐色;流進下水井蓋的時候,就只是黑泥巴水了。在十幾米之外,消防隊的哨站空空的,只有一條警犬拴在銀色拋光的欄杆上。這條狗朝徐家朝先生吠了好一會,見他一動不動了,才咕噥一口氣,重新合上眼皮。
它得在國際上知名,要和一線品牌站在一起,至少要比耐克高兩個檔次,比Supreme再高一個檔次吧。所以read.99csw•com,能綜合概括以上這些概念的詞語,我找不到,只能暫且說是國潮了。
我說,『是我的心靈與精神創造了時不我待這個品牌,又不是我的形象創造了它。』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就走了,我朝著他的背影喊,我說,你手裡用的iPhone,創造他的人還拿黑毛衣配牛仔褲呢!還有一位畫家,問我是不是在做行為藝術,我說你從哪兒看出來這是行為藝術?他指了指吊牌上5800元的價格。我問他,假如580的話,你買不買?他開始掏錢包,對我說:『五百吧,爽快點』,見我無動於衷,他又說,『我畫室就在樓上,看你一晚上沒賣出去一件,讓我當你第一個顧客吧』。我說如果你十秒鐘之內沒從這兒走開,你就能成為第一個被我打的顧客。
這個設計師是個法國人,最早是美國人,入了法國籍。我帶著翻譯去的,他是Supreme用過的設計師,早年一直給紀梵希做設計。本身是個畫家,也會雕塑,我看他家裡全是自己做的雕塑,有馴鹿,有芭蕾女郎,也有埃及法老。他老婆骨瘦如柴,我都懷疑有什麼病,還給我看了看她收藏的兵馬俑圖片。
普世的說法是:『哦!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們想給『矯情的』瘋子們找一個詞概括起來,但實際上我們各有各的瘋狂。我的瘋狂無法被概括,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腦子怎麼了。
瞧啊:徐家朝那白里透著青紫的手指,勾著一個破了底兒的塑料袋,塑料袋怕他似的,兜著風掙扎,想朝天上飛。順著他被撞飛的方向,商品呈一字型散落。有一盒脫脂牛奶、一瓶男士洗髮液、一盒蔥姜蒜、一卷垃圾袋和一本克里斯·婕拉的《低級讀者》。瞧啊:他公事包里的幾頁紙也被摔出來了,現在,由晨風翻動著展示給世人,人們進一步伸長脖子,從封面上看到「品牌文化白皮書」幾個字。
有一個叫王思林的實習警員下樓過來,把大功率的探照燈打開。司機們捂著眼睛,齊齊消停了一會兒。下午四點多的時候,他們在刺眼的白光之下,交頭接耳,聊聊車子、老婆孩子、政治和工資,或其他瑣事。有人兀自琢磨了一會兒,笑嘻嘻地抓著欄杆說想抽煙的事。義務執勤的社區保安說:「你做夢呢?」
王思林坐在馬桶上。同時,門外炸起一陣歡騰,估計是進球了,解說員背了詞兒似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DJ舉著話筒,鼓勵大家徹夜狂歡,享受今夜。王思林從兜里翻出耳機,插在同事的手機上,按下播放鍵。畫面中的男人開始說話,王思林按著手機側鍵,調大了聲音。
早上五點半,天空很高,城市安靜。徐家朝先生幾乎死了。他良好地趴在天山路上,完成從活人到屍體的轉變。
我對他突如其來的憤怒感到誇張,前一句,他還問我衣服是寬版的還是顯瘦的,后一句就說我是一個狗娘養的做白日夢的傻狗,把衣服賣這麼貴想著一夜暴富,『完全腦殘』,他說。我本能的反擊欲之中,也夾雜著一點欣喜,我問他是不是覺得衣服還挺好看挺成功的,就定價太高了,加上又是中國品牌,他接受不了,才生氣罵我?他又打來一行小字:『自以為是的東西,哪兒來的自信?好看你媽呢。』這個回答險些讓我當場光速去世。
『不孝』,我說。
賣衣服,首先要有一個門面,但當時我已租不起門面。詹姆斯的才華值得我為之傾家蕩產,只要你見過那件衣服你就知道了。
然後廠長提出一大把意見。觀點明朗,分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點,每一點下面還分諸多邏輯的小點。但是他的意見我到今天全給忘了,你知道,世界上從來不缺乏提意見的人。
五點半,王思林刷卡,電磁自吸的鐵門打開了,他宣講似的對眾人說話。
我繼續跟他講,我說我希望通過這個LOGO向九九藏書外星生命表達一種愛與合作的期望,我希望它是謙虛的,內斂的,極簡的。翻譯收費兩百歐元一小時,卻不能做到同聲水準,我有些生氣。不過她的遲緩也有好處,讓我隨時可以修改自己的發言。比如這幾個形容詞的翻譯,就被我給打斷了。我不希望用形容詞去禁錮藝術家,我側頭說,『謙虛的,內斂的,極簡的,這幾個詞你翻了嗎?』翻譯說沒翻,讓我別急。我說那你就改成:自由的。
我立馬點起一根煙,蹲在椅子上,把頭湊近了,跟他對罵了很久。其間覺得自己挺無聊的,也給品牌抹黑,跟這種人有什麼可較勁的?哎。但他罵人實在太難聽了,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麼多讓人羞憤的說辭,很新穎,很刻薄,有時甚至不失幽默。我罵不過。完全罵不過。因為他知道我的痛點在哪兒——有誰想讓創造者心碎,只需要罵他的造物就好了。他盯著剛剛出生的『時不我待』猛罵,我卻最多只能罵他是我的兒子。
他們聊了一會兒工資、C羅、女犯人,以及各自的戀情。吃了一些烤腸和炸薯片,喝了不少威士忌和白啤酒。等到聊起天山路的時候,同事推開放烤香腸的盤子和刀叉,掏出手機,倒轉過來,給王思林展示一段視頻。
定價肯定是很瘋狂的,一件T恤,至少得五千人民幣起步吧。冬天,我們出羽絨服,那至少得兩萬五以上。以後可以放低姿態,和匡威出一雙聯名的帆布鞋,不過只能在我們網站上賣,一雙八九千輕輕鬆鬆吧。超一線品牌嘛,從一開始,骨子裡就要硬,我覺得我不能說先踏踏實實地做,等做火了,再抬高價格,我覺得那屬於婊子行為——而且按這樣的心態,我認為永遠做不火。我這個牌子的血液就是必須是高貴的,你別問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就是說它天生高貴。無論是嬰兒階段,還是日後走向沒落,變成老年品牌,它的定價始終就得是超一線的。關鍵是,定價都不是超一線的,誰能信它是超一線品牌?
我只能兩條腿走路,一邊開網店,一邊擺路邊攤。網店看上去是個笑話,我們沒有流量,也沒錢打廣告。店鋪主頁的月訪問量也就六七十,幾個月下來讓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兩個顧客。有一個很爽快,拍下后一言不發,其間他點過一次『提醒發貨』的系統按鈕,就再也聯繫不上了。貨物寄往成都雙流,又過了十幾天,系統默認好評。真是個幸運兒!不過我也懷疑她就是把艾滋病傳給我的那個瘋女人。另一個就是ID為『幸福藍海海真藍』的網友了,此人生活壓力很大,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之後就開始罵我們旗艦店的客服,也就是我。
中國沒有這樣一個品牌。從來都沒有。
中午,幾個司機被反銬起來,帶入派出所。五男一女,反覆要求打電話聯繫家裡人。但手機很早就被沒收了,和皮帶、鑰匙、耳機、錢包等物品一起放進檔案袋,用線頭捲起來,讓他們簽字確認。「肯定不是我撞的呀!你們調監控錄像呀!」被抽走皮帶的兩個人,雙手提著褲子喊叫,「監控錄像不說謊的呀,那是實打實的呀!」,「就是呀!調錄像又不難的嘍!交通大隊就在隔壁呀!」三位便衣警察忙著處理兩個吸冰毒的,只說讓這些司機別他媽的急,也不讓再大聲喊了,把他們一個個趕進監押室。
所以我就想,不可能永遠沒有。『永遠都沒有』這個結論太他媽極端了吧,只要是個人,都覺得說不過去。總得有的,對不對?只是時間問題嘛。那這個時間萬一剛好被我趕上了呢?這個品牌的創始人假如剛好是我呢?有沒有可能?只要我做了,就有可能。所以我就做。
我準備先發售一款旗艦T恤,賣五千八百塊一件。五千八的話,它的質量和做工肯定是全球頂尖的。用料,設計,印染的技術,包括我所了解到的一些走線的手法,都得read.99csw.com是最好的。其實很多大牌的代加工廠都在中國,廣泛分佈於南通啊、溫州啊、義烏啊、寧波這些地方。說明這些廠子有能力做出我要的水準,這些都不用愁。最開始比較愁的就是設計方面。
其實我不想把『傻屄』這個詞反覆地去用,但是他說話的聲音,實在是太讓人心煩了。就像含著兩顆檳榔一樣。在他密語連連的期間,我在裏面小聲插了一句你是個傻屄。沒想到他聽力不錯,笑著問我,『你說什麼?』我說你是個傻屄。車速一下子降到40邁了,他又問我,『我?你怎麼了?』我說我沒怎麼,就覺得你是個傻屄而已。
眾人紛紛沖向檔案袋,猴急地拆封,找手機,打了會兒電話,一溜煙全走光了。
這種巨額的財富,能在最短的時間里消除我們之間的隔閡,哪怕我是外國人,溝通成本也立馬歸零。也讓他能真正地,動用自己最內核的激|情去畫這張設計圖。說白了,我就是要買到他最真實的才華,跨國買,很容易買到敷衍,但兩百五十萬,我認為他沒有理由敷衍我。何況,連他自己都很佩服我的創意。
我之前沒提詹姆斯這個名字,是覺得詹姆斯這個名字不夠藝術,甚至因為某個籃球明星的緣故,聽起來還有些運動感。詹姆斯說,『請繼續說吧!朋友!我很感興趣。』
你必須承認,這些人,包括廠長啊,銷售經理啊,車間主任啊,他們對服裝行業有著長期的、近距離的、精準的觀察,這就是為什麼奇迹總是由少數人創造的原因了。因為大部分人都對觀察上了癮了,總是站在一邊觀察,說我觀察觀察,你觀察個屁?我就想不通了,這世上的美好難道是他媽觀察者造就的嗎?那人們怎麼不說上帝是個觀察主,而說他是個造物主呢?對不對?那米開朗基羅畢生最受世人敬仰的壁畫,為什麼被稱為《創造亞當》,而不是《觀察亞當》呢?
你知道在中文裏面,隨便發明一個詞是很難的,尤其是那種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詞。我心中的國潮,首先要貴,一般貴都不可以,要貴到離譜。讓有錢的人揮霍的時候,最先想到它,沒錢的又虛榮的人,死要面子也要買它。要有人去做復刻品,在朋友圈裡成天賣A貨,用它的名頭來騙錢。要它變成泡妞工具,變成一種炫富手段。要經常和布加迪出現在同一張自|拍里,要各類明星人物自願地,去穿上身,並且覺得是一種驕傲。
七點鐘,天空落下來,城市抖動著雜音。徐家朝被團團圍住,這裏剛好是婁山關地鐵站的入口,人群中上班族居多。許多人是熬過夜的,眼袋裡包含水分。大家的表情有些出神、帶著懵懂,倒不能說這屬於麻木不仁的典型,只能說相對比較鎮靜。又不是日本人殺的,一場新世紀初的交通事故罷了。
廠長說我是一個比較講究的創業者,把衣服質量拔得這麼高。他當時大發善心,開車去機場接他女兒去去了,順便送我。那是一輛日產GTR,底盤硬得就不談了,顛得我渾身骨架散了,後來屁股全麻了。他卻一點兒事都沒有,經常從臨時車道超車,他說,『做高仿沒必要做這麼真,你弄不到批號,還是過不了櫃檯掃碼。』我說這不是高仿,這是純原創。他笑了笑,說我幽默,他說,「確實,做成這樣,誰說是高仿,你就可以跟誰急」。
我說兵馬俑的實景沒圖片里這麼華麗,你這圖片肯定是電腦處理過,染了色。你來中國看看實景,其實就是一土坑裡站著一堆泥人,翻譯以為我是開玩笑呢,就沒翻。他們一家人可能都把我當中國富商,也不知道這兩千萬是我全部資產的百分之九十五。我保證,這兩百五十萬的酬勞是他這輩子拿過最大的一筆錢了,我的目的,就是讓他感到惶恐,感到虧了心了,甚至感到害怕。
世上第一件『時不我待』T恤很快就做出來了,打樣的,做工非常好。大概是一六年的https://read.99csw•com過年那陣子,我去工廠盯活。
二零一八年夏天,王思林下班後去東湖路Monkey酒吧看球,葡萄牙打西班牙,人擠人。幾十種香水,上百種體味混合,空氣的密度很大。而他想快點兒進入狀態,酒保手裡端著小半杯威士忌,問他加不加可樂,他說不加。問他加不加冰,他說來點兒。問他要咸冰還是礦泉水冰,王思林說,「你他媽拿來就行了。」他奪過酒杯,付了錢,換了個座位,剛好遇到了交警大隊的同事。
野狗嗜血。哪兒有血腥味兒,他們就對哪兒狂熱地奔涌過去。你比如說吧,前段時間,我記得台灣有個被長期性|虐的女作家,事件一曝光,書立馬賣瘋了。最近,國內也死了一個作家,叫胡什麼的,自殺的,死訊一上新聞,書立馬也賣瘋了。死之前為什麼沒賣瘋?要麼他沒寫雞湯,要麼他沒散發出血腥味,不招野狗喜歡。『時不我待』這個品牌,已經鐵錚錚地出現於這個世界。它遠遠高貴於我充滿病毒的肉體,為了它,放點兒血,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血腥味兒能吸引野狗關注文學,而文學又把野狗變回人類,這也算一種成功。品牌文化同理。我認為,我心中的烈火,無論來源於創造的熱情,還是來源於對狗群的憤怒,它都燒得太旺了,容易灼傷靈魂。所以我要在天山路消防隊門口放血,讓他們看見這道火光之後,拿高壓水槍給我滅一滅。
「你怎麼喝上威士忌了?看球得喝啤酒啊。」同事有幾個月沒見過,留起了山羊鬍子,不像警察。王思林說,「威士忌上頭快。」
由於每天要和上百名路人唇槍舌戰,最終我體力不支,敗下陣來。雖然衣服一件也沒賣出去,但至少我更了解我所需要戰勝的人群,究竟是什麼樣子了。至少我更了解,在我所站立的這片土地,究竟什麼樣的花兒才能開放。所以我有了這個計劃。
視頻結束了。定格在手機上的是男人垂下眉眼的樣子。王思林拿著同事的手機,左右側身穿過舞池,到酒吧門口蹲了一會兒。酒吧深處傳來DJ的尖叫,把克利斯提亞諾的尾音拉得無比長。同事今晚運氣不錯,摟著一個身著白色包臀裙的女人出來,問王思林要手機。王思林把手機還給他,之後掏出自己的手機叫車回家。車很快到了,王思林躺進後排座位,司機問他上不上高架,他說導航說上就上。
王思林感覺腦子裡的血管腫起來了,發出嗡嗡的響聲。他瞥了一眼同事的手機,看見畫面中有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穿一件質感不錯的T恤,懶洋洋地坐在沙發椅上,身邊點著一個香薰蠟燭,紅著眼圈,笑對鏡頭。王思林說,「這樣,你拿來我看看,長不長?」「挺長的」,同事說,有二十來分鐘吧。王思林奪過手機,走向衛生間,說這兒太吵。同事有些猶豫,對著他的背影吼,「看完就出來啊!你可別翻我相冊啊!」
民眾也渴望中國有一個服裝品牌能帶著光芒萬丈的傲氣,屹立世界之巔。甚至,有不少諮詢者,還就設計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發現他們一個個都是天才。只不過,在聊回我路邊衣架上掛著的衣服時,他們總認為欠了點火候。我說這已經是人類批量制衣工業的極限發揮了。我具體再問,是哪兒還需要加強?他們也答不上來。有一個九五后滑板小孩的話讓我記憶猶新,『叔叔』,他遲疑了一會,可能怕傷害我,但最終還是說了,『你本人形象不好,你還穿牛仔褲配籃球鞋呢,本身不潮,沒法做好潮牌的』。
他說,「領導說對你們表示歉意,但你們也別抱怨,出去也別亂說,每個公民都有配合調查的義務」,王思林一個個地解開手銬,「天山路的監控系統在升級,這段時間沒錄像,屍檢報告剛出來了,不是車撞的。」有人問,「警察同志,那他是怎麼死的?」王思林瞥了一眼,愣了一下,說,「跟你沒關係就行了,趕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