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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到月亮上面去了

妻子到月亮上面去了

作者:康若雪
「他專門寫法律小說的。」
和女同事的這次出軌一直斷斷續續持續了兩年,每周三晚上,我都會固定地對妻子說,晚上律所里得值班,然後去到女同事的家裡,盡情雲雨,想讓自己死在女同事的身上。直到這種風流韻事在律所引起了各種不好的聲音,律所合伙人都找我談了話,我和女同事的肉體關係才停了下來。
我看著他,他的目光閃爍不止,最後緩緩地低下了頭。
「我怎麼會知道?」
一喝酒,他就跟我說起那些他睡過的女人。他說他已經達到了一種本領,只要十分鐘,便能看出一個女人他能不能睡到。
「之後?」
我努力擺脫有關月亮的幻想。我回答說我聽說過。他嘿嘿一笑。這之後,我們的話題就轉到女人上面了。
一切都很順遂,一切都水到渠成。婚後初期,我常常望著她的臉,覺得此生能娶到她真是幸運。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個子不高,但面容精緻,身材也好,連胸型都是我極喜歡的。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願意過一種有趣的生活。我們一起看書,一起看音樂演出或話劇,平均一個星期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隔一段時間遠行一次。我們的工作都好,足夠我們活得精緻且體面。彼此的爸媽都滿意,朋友們也都羡慕。
我已經有些聽不下去了。我心裏升起了一種陌生的仇恨。似乎離婚後這三年來的生活,終於可以由此發泄而出。但我還不能表現出來。我問他,那個女人有沒有告訴過你那個一起去青海湖的驢友叫什麼?他回答說那沒有。我又問她,那你有沒有和她睡覺?
「怎麼解脫?」我一下急了。
「美國的約翰·格里森姆,你知道嗎?
他又說在他年輕時,二十歲出頭時,他算是橫空出世,幾篇小說在圈子內廣為流傳,並被公認為下一代最有可能成為偉大作家的人。但他沒能守住自己。他在女人堆里,精疲力竭,寫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最終,幾乎寫不出小說了,只能偶爾寫一篇書評或影評。
「我以前的目標是成為中國的馬爾克斯,我如今的目標是成為中國的約翰·格里森姆。」他接著說,隨後便哈哈大笑起來。
「有很多人相信UFO,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真的看到過。而且,這種相信會不斷增大,最終成為一種幻象,成為另一度空間,成為另一個自我的宇宙。有一天,他們就會去到自己深信不疑的那個世界。任憑怎樣都阻止不了。因為他們覺得,他們是被那個世界召喚而去了。這樣的一種精神疾病,便被稱為UFO綜合征。」
那段時間,無論對於妻子還是我來說,都處於一種幽深的黑暗中。我們絕口不提有關孩子的事情,妻子也很恐懼於和我做|愛了。我們的交流日少,都不想因自己的悲傷而引起對方更大的悲傷,於是,只能各自想方設法排遣。妻子是如何排解的我九-九-藏-書不知道。我和一個女同事出軌了。女同事是我的前輩,是一個離婚了的少婦。在一次出差活動中,她主動往我身上靠,我就知道,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和她睡覺。於是,之後的每周三,我都將我所有的情慾和虛無,一股腦地發泄在女同事身上。我甚至會捆綁著她,扭打著她,呵斥著她,她起初不同意,後來也體會到其中的樂趣,竟漸漸成迷了。這些,都是我在妻子身上沒有體驗過的。
我回答說我已經是孤家寡人了。
我一個人待在兩百多平米的房子里,把酒櫃里的酒全部喝掉了。到底為什麼要離婚呢?到底消失去了哪裡呢?伴隨著酒精,我腦海里一直為這樣的問題困惑著。
半個月多后,作家李非消失的消息漸漸在圈子裡和酒局裡面傳開了。不久,就上了報紙和電視新聞。我在電視里看到了他的照片。我知道他在哪裡。我也知道,他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了。
「我幾百個了。」他脫口而出。
四個月的過程中,有一次我們一群朋友去KTV唱晚場,喝了不少酒。許多人一起去酒店住。第二天醒來,我和隔壁學校的何若蘭赤身裸體地睡在了同一張床上。我面對著她的誘惑,身體根本無法忍住,在醒來后又和她要了兩次。和薇薇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和何若蘭做|愛,像是火車轟轟烈烈地往前開,過了一道又一道隧道,一直開到大海盡頭,海浪翻湧。和薇薇呢,更像是緩緩的溪流,陽光照在裏面。我和何若蘭的肉體關係一直持續到薇薇考研結束,我坐火車去南京看她,當我抱著她,我才感覺我的愛又回來了,我所需的,只有這種愛。從此之後,我一直活在一種愧疚中,並在內心深處暗暗發誓,以後絕不出軌,這樣一直到了我們結婚。
離婚後的第一個月,我還忍住悲痛去律所上班,但一個月後,我整個人就完全垮掉了。儘管律所的合伙人說我可以先休息一段時間,隨時回去上班都可以,但我還是直接辭職了。
大三時,她一心要考研,並將北大作為自己唯一目標。第一年失敗后,我將她接回了長沙。工作了不到五個月,她還是想要繼續考研,便辭職了,又繼續複習。我在工作之餘,還負責她的生活。第二年她終於考上了。之後,我們又經過了兩年多的異地。等她研究生畢業,我們就在長沙買了房,結婚了。
「三個。」我想了想,如實回答。這時,妻子的身體一下浮現在我眼前,我的眼睛沉在了一片濃霧裡,但轉眼,又從迷霧裡升起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我看到,妻子在月亮上,正向我招手呢。
有趣有趣,我想。我這時才決定和他好好聊聊。我告訴他,我在大學時雜七雜八地看了許多小說,也曾經幻想過要成為一個作家。可隨著我和劉薇薇結婚,我就知道,我不應該再耽於幻想九*九*藏*書,而要勇於承擔起人生的責任來。
我聽得有些呆了。心想這真不愧為一個作家一個藝術家的生活啊。我那過於順遂的人生,倒像是每個城市都會有的古街,看似繁華,實則大同小異。
我們聊了一段時間的文學后,兩個人都有些暈暈乎乎了。這時,李非突然問我,你睡過多少個女人?
那晚,我們一直喝到凌晨兩點多鍾,才各自回家。走出酒吧,我抬頭望天,天空果然一輪明月,但妻子已經不見了。在回去的計程車上,我頭腦清醒一些,因李非提起的睡過幾個女人,我才又回想起一些和妻子離婚之前的往事。或許正是那些往事,讓妻子離我而去,使我現在的生活土崩瓦解。
到了青海湖之後,天氣卻一直陰雨綿綿,我竟然一次也沒有看到過月亮。
我和劉薇薇是高中同桌。高中三年,我們情投意合。有一次班主任要調座位,調開了我們,當時的她才剛剛坐在新座位上,就嚎啕大哭起來。這一哭,把班主任和全班同學都嚇到了。班主任只得又把我們調在了一起。當她回到我的身邊時,一下就撲進了我的懷裡。全班同學在這時竟然鼓起了掌。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婚後的第五年,我和妻子都年將30歲,決定要一個孩子。是一個男孩。可是孩子只活了六天,就在醫院保溫室死了。心臟毫無徵兆地突然停止跳動。醫院方面解釋說,心臟瓣膜先天有問題。
婚後的第八年,妻子劉薇薇突然提出了離婚。我百般挽留無果,只得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離婚之後,妻子便消失無蹤。她換了所有的聯繫方式。我去問她的爸媽,以及我們共同的好友,誰都沒有她的消息。她像從這個世界完全消失了一樣。
我們認識第三周的時候,他講起了他兩年多前在酒吧認識的一個女人。他說那個女人很好看,很有氣質,一看就是高學歷的溫婉知性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獨自來酒吧喝酒,一定有著不一樣的故事,他就前去勾搭了。
「你猜怎麼著?」他故意逗我。
「你知道的,對於哄女人,勾引女人,我可是老手,不過這個女人不一樣。」他邊說邊看我,我假裝不在意,繼續聽他說:「她從青海湖回來之後,就開始來酒吧里喝酒了,就被我勾搭了。當時她正處在各種複雜的情緒中。我希望自己可以安慰她拯救她。反過來,她也可以安慰我拯救我。我和她都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除了彼此拯救,別無它法。你能懂那種感覺嗎?」
我看著他,看到他四十歲了仍舊瘦瘦小小的個子,扔在人群中誰也認不出來的長相,曬得黝黑的皮膚,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何以能睡到傳說中的那麼多女人。
「我看到過一篇小說,裏面寫到某個人的太太,某年秋天在郊外開車,看到了UFO。之後就逢人便說,說UFO有多大,九-九-藏-書有多漂亮,一直說個不停。一星期之後,她離家出走了。也不是家庭出了什麼變故,反正就那麼消失了,一去不復返。作者我已經忘記了,大概就是那麼個故事。」他繼續說。
「這是一種病,是一種癮,你知道嗎?跟他媽吸毒一樣。而且之後吧,特空虛。」他感嘆道。
「我覺得這半年多來,我已經為她著迷了。我想我愛上她了。媽的,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愛上過一個女人了。可是,她卻拒絕了我。我倒不覺得是她對她老公還有多麼愛,而是她內心有一些東西已經破碎了。也就是說,她既對老公失望,也對自己失望,以至於對一切都失望了。有一次,她問我,可不可以幫她解脫?」
「之後,哦,對,之後我問她想要怎樣解脫,她就說她第二周來了之後再找我,再跟我說,但是……她第二周的周三晚上並沒有來……對……我等了她一整晚,她都沒來。」
當我再次以純潔之姿回到妻子身邊時,她看起來也已經從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了。但她已經變得不太愛說話了。更多的時候,她晚上會一個人窩在沙發上看書。我則早早地上床睡覺。
他吃驚地望著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說我也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想繼續聽下去。
「女人說,結婚的時候,她和她老公兩個人躺在新婚的床上,拉著彼此的手,許下諾言要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她認為,這是很自然而然就能達到的。但是沒有想到,老公還是出軌了。她老公身上的氣味一下就聞出來了。她一直假裝不說,想等老公自己幡然醒悟,向她道歉,而她會選擇原諒老公一次。可是老公從來沒有。兩次出軌都沒有。並且頗有些自得自樂的意思。她就完全失望了。她不明白,她這樣好的一個女人,她的老公為什麼還要出軌。從這一點開始,她懷疑起所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種隔閡,一點一點地在她內心積攢,成了一個黑洞。她變得越來越自閉。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失眠。但她的老公每次回家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竟然一次都未曾發現。在許多個無盡的茫茫黑夜,她心裏的黑洞一步步擴大。於是,我就問她,最後呢,她怎麼辦了,你猜她怎麼回答?」
在這之前,我聽我的律師朋友說起過他,說他出版了幾本賣不出去的書,但睡了好幾百個女人。他常常混跡在長沙的各個圈子和局裡面。這半年來和律師圈走得近,是聽說他準備寫一本法律方面的小說。
我心裏一驚,但想著怎麼也不可能如此巧合吧。我不動聲色,問他,那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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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呢?」我急忙問。
「那個女人呀,先是每天晚上窩在沙發上看書,想以此逃避和別的九九藏書女人睡覺的老公的身體。可是老公卻對一直她不管不顧。後來,哎,她就想著用自己出軌的方式來報復老公!於是,她和一個在豆瓣網上認識的驢友一起去了青海湖。在異地,在與一個剛見一天的陌生人做|愛后,她竟然一下就睡著了。那幾個夜晚,她的睡覺十分香甜,以往被怪夢驚醒的情形再未出現。她不再為愛、恨、出軌、孩子的死亡以至生命的意義而困擾。」
「噢,對了,那個有關UFO綜合征和UFO的小說,就是她告訴我的。但她說她從沒有見過UFO,卻每晚都要看看月亮。」我臨走前,李非抬起頭,對我說。我點頭,離開了酒吧。
我第一次出軌,是在大學三年級。那是劉薇薇考研期間。有一次我去南京看她,走的時候,她說希望我能完完全全地給她留四個月的時間。等她考完研,我們再見面。我答應了她。離開南京之前,她對我說,如果想她了,只要看看月亮,就能看到她。我抱了抱她,從南京回到了長沙。
認識李非之後,他常常打電話叫我去喝酒,我閑在家中,無事,便經常去。
離婚後,我常常喝酒。最開始是一個人悶在家裡喝,後來又去酒吧喝,再後來,又被拉到各種酒局裡面喝。離婚後的第三年,有一次,我的一個律師朋友組了個局,在那個局裡,我遇到了作家李非。那晚,另外的人都因為工作或者家庭漸漸離開了,到了凌晨剛過,酒吧里就只剩下了我們兩個。李非端起酒杯,走到了我的身邊,和我喝酒。
啊,對,聽說你離婚了,他說。看我沒有回答,他繼續說,其實我也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地活著,可真難啊。我沒理他,繼續自顧自地喝酒。
「對,之後!之後發生了什麼?」
我問他,這麼多快速的性,不會乏味嗎?
他問我怎麼還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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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浪費了自己。我把自己給毀了。操!」他再一次感嘆道,語氣里已經聽不出是遺憾還是悲傷。
那時我才明白,我和妻子還是太熟悉了。我們大概有一種朋友之間的禮貌和親人之間的尊重,因此不敢完全地把自己的情慾釋放在對方身上吧。
他說當然會乏味啊。所以遇到了有趣的女人,才會覺得有意思。然後他又講起了他遇到過的有趣的女人。
我點燃一支煙。我心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但我只能繼續強裝鎮定,問他關於這個女人,還有些什麼故事。
我搖搖頭。
「這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他說完之後,竟然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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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我還想著或許聽到了故事,可以當作以後的寫作素材。但是很奇怪的,我聽著那個女人緩緩說出自己的心事,我竟然產生了一種心疼。到九*九*藏*書後來,竟成了一種習慣。每周三晚上,她都會來。我們喝酒,我就靜靜地聽她說話。」
他說得如此一本正經,我倒是有些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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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撇了撇嘴,又搖搖頭。
「原來啊,她早就知道了她老公出軌的事情。結婚前一次,結婚後一次。後來,她又講到自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講著講著就淚流不止。」
之後,我們各自默默抽著煙,偶爾喝一口酒。酒吧里正在放著萊昂納德·科恩的歌。
之後,李非就說起了約翰·格里森姆,從他的律師生涯一直說到各種作品。
「我答應了幫她解脫。對,我答應了。解脫嘛……你懂的。」他說完,語氣明顯地停頓了一下,發起了呆。
我試圖弄清楚他話里的真假。但我的頭腦因喝酒已昏昏沉沉,無論如何不好判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把我的仇恨都摁進了他的身體里。我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完,就起身離開。
「怎麼回答?」
他說他很後悔,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在女人身上。但他又控制不住。他覺得自己心裏有許許多多空白,需要一個又一個女人來填滿。他薄有微名,這種微名給他帶來了不少崇拜者,而他又抵抗不住誘惑,於是便將那一個個崇拜者變成了自己的縱樂對象。
我們過往生命的一半時間,是彼此相愛之後度過的。可是到頭來,她卻消失了,無影無蹤,像雪融化后,只留下潮濕的裸|露的石塊。
「喂,你相信UFO嗎?」隔了一會兒,李非突然問我。
那時候我們約定一起考進北京大學。我成績好,平時成績是可以考上北大的。她成績稍弱,主要是數學成績不好,我就主動為她補習數學。但高考時,我們發揮都不好,都沒能考上北大。最終,她去了南京,我則留在了長沙。
他說著說著已經完全沉浸到那種情緒中了。我只能點點頭,以使他繼續說下去。
這之後,我收拾妥當,一個人去了青海湖。在去青海湖的火車上,我想起高中時,有一次,上完晚自習之後,我和劉薇薇一起圍著足球場一圈一圈地散步。月亮在我們頭頂,又大又圓,像是白色的吸盤。那晚,我們在月亮下接了半個多小時的吻,宿舍已經關門了。於是,我們翻牆出去了,去了酒店。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第二天醒來后,薇薇告訴我說,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月亮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光,月亮將她吸走了。可是她想起了我。她叫我,去和她一起,一起到月亮上去。可是我卻一直睡著,怎麼喊都喊不醒,怎麼搖都搖不醒。她看著月亮的光要慢慢暗淡了,再不去就遲了,她就一個人到月亮上去了。她說,月亮太吸引人了,月亮讓她渾身通透,她無論如何要去。我抱緊她,告訴她那只是一個夢。我在她耳邊說,我會一輩子都在她身邊的,會永遠永遠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