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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剛好路過

我只是剛好路過

作者:與路
很快他就敗了,被女人的丈夫反剪了雙手,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女人的丈夫要把他扭送到看門人那裡去理論,女人哭哭啼啼地在一旁跟著。他本來沒做什麼,但是卻低垂著頭走在最前面,彷彿剛才已經對女人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
「不是,是另外一個女人的。」
他尾隨著他們向右拐進了街邊的一條巷子,巷子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小區的大門。他在大門前站定,藉助路燈光辨認著鐵門上方的小區名字。光線很暗,除了四個灰撲撲的方格,他什麼也看不清。他從開著的鐵門走了進去,旁邊的門衛室里有一個人在看電視。他本來想跟他打聲招呼,但對方看也沒看他一眼,完全沒有想要搭理人的樣子。
如果在平時,我一般會禮貌地拒絕,告訴他我們並沒有這個需要。但這會兒是周五的下午,樓里一大半人都已經走了,辦公室另外一位同事上午出去辦事,大概今天也不會回來了。我就隨口問了一句:「那這種機器主要是賣什麼的呢?」
幾分鐘之前,樓下的門衛老何打電話上來說,有一個叫胡波的人找我,問我認不認識。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初中同學的面孔,那人雙頰瘦削得向里凹陷,嘴唇很厚,經常會習慣性地緊抿在一起。他似乎是叫這個名字,於是我就讓老何放他上來了。
他陷入沉思,片刻之後開始講述一個故事。我並沒有做好傾聽的準備,但是卻也沒有更好的打發時間的選擇,抱著聽聽也無妨的態度,沒有去打斷他。
男人試圖向她的丈夫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在這之前對方的拳頭已經落在了他的臉上。他一邊逃竄躲避,一邊叫對方不要打了,但這無濟於事。他想到要反擊,結果從一開始就落了下風。對方顯然要強壯和靈活得多,讓他無法在閃躲的過程中組織起有效的反擊。與此同時,女人一直在旁邊不停歇地尖叫,彷彿並不是兩個男人在相互打鬥,而是他們合起伙來在向她施暴一般。
半個小時後妻子還沒有回來,他想她可能是為了挑到質量上乘的水果,多走了幾步路,多逛了幾家店。對於水果之類的東西,妻子總是有自己不可妥協和降低的標準。她說一顆好的水果就像是一首詩,有自己獨特的味道和口感,吃下去是會讓人心情愉悅的。
男人循著花台中間的路向前走去,在外面十字路口遇見的那兩個人正停在院子的中間,似乎是在等著他一般。他慢慢靠近他們,聽到兩個人正在談論剛剛看完的一部電影。
墓園一般的靜謐在樓梯間飄散開來,他的腦海被紛繁的畫面佔據,他看到自己曾經與妻子生活過的瑣碎細節,也看到自己今晚在這個小區裏面所經歷的一切。然後,他衝下樓去,重重的腳步聲讓聲控燈嘩然大亮。站在樓梯口,他茫然地望著樹樁林立的院子,已經不見女人的身影。
這時候他的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小區裏面暗淡的環境,所以他發現了小區的一些古怪。花台里並沒有生長花草,而是被一層厚厚的水泥覆蓋住了,間或立著幾棵樹,但是都齊齊被攔腰斬斷,上面一片葉子、一根枝丫也沒有。
那些樹樁沉默而孤獨,像是矗立的墓碑。男人感到有些害怕起來,他疑心這個怪異的小區,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地盤,和他與妻子一直生活著的那個世界全不相同。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想念自己的妻子,想要快點找到她(如果前面那個女人是的話),帶著她馬上離開這裏。
然後他就說出了他的那番對生活的見解。他說,你知道吧,有時候這種崩塌十分致命,可以把你的人生扯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你知道吧」這大概是他的口頭禪,在進門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里,他已經九*九*藏*書說了好幾次。他自如地運用這個短句,有時候既沒有任何邏輯上的必要,也不承擔任何語法意義上的功用。這就像是肺結核患者控制不住的咳嗽,隨時都有可能從他的嘴裏冒出來。
在四樓,也有可能是三樓的走道盡頭,有一個公共廁所。他在洗手池旁碰見自己一直尾隨的那個女人。這次他看清楚了,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妻子,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女人,有著與他妻子相同的氣質。白熾燈光下,女人的身影讓他有種想要跟她交談的衝動。她彎下腰在洗手,他看到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誤認為這是一個傳達友善的信號。
看門人率先開口對他說話,問他是否願意陪他下下象棋。順著看門人的視線,他看見在小桌子上放著一張木製棋盤,棋子隨意地散落在上面。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看門人,看門人聽完後面無表情,繼續轉過身去看電視。這樣一個小插曲讓他放棄了對看門人講述自己故事的想法,他繼續靠在牆上,讓絕望的心情和冰冷的溫度一同降臨在自己身上。
他擺擺手,並不惱怒,但是卻態度堅決地說:「先聽我說完,你再去判斷真假。」
她穿過擺放的麻將桌向老闆走去的時候,他從後面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她其實跟自己的妻子一點也不相像。她和老闆低聲說了幾句,就給他遞過來一個眼神。他落荒而逃,衝出了麻將館。
他預感到事情有可能會變得很糟糕,樓里的人聽到這陣叫喊后,也許會拿起手邊的鍋鏟、菜刀和板凳,衝出來將他團團圍住。他站在那兒,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奇怪的是樓里的居民對女人的叫聲充耳不聞,沒有一個人趕來。最後是和女人一起回到小區的那個人出現了,原來他是女人的丈夫。
「你知道吧,我們的目標是讓每一個人足不出戶,就能吃到新鮮安全的水果。」他滿懷希望地補充說道。聽完他講的故事,我想他應該不是一個騙子,也許只是生活欺騙了他。不過老實說,我不認為他的這種機器會在市場上獲得成功,但我並沒有向他說破。
他在路上看到很多穿著藍色工裝的人,此時正是他們交接班的時候。他的職業是一名軟體工程師,長期在室內伏案工作,電腦屏幕背後幾乎就是他的整個世界,這讓他對體力勞動者產生了一種天然的不信任。正因為如此,在這個三分之二人口都是汽車工人的小鎮上,妻子的突然失蹤帶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的腦海中不時冒出一些毫無根據的想象畫面,比如她的妻子正被幾個面容兇惡的工人逼向一個走投無路的街角,或者在一間骯髒雜亂的出租屋內,他的妻子被縛住手腳扔在地上。
小區的格局一下子就在他的眼前展現了出來,它是四合院式的,右邊的樓房和前方的樓房是連在一起的,左邊的樓房與前方的樓房分開的地方正好就是小區的後門。三面樓房與小區的大門像是四塊豎著的積木,在中間圍出一塊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里設計了形狀各異的花台,和把這些花台分割開來的道路,這些路正好通往每一棟樓的樓梯口。
他搶先解釋道:「你知道吧,我本來想印製一種名片,可以用很多年的那種,最好是能用一輩子。但最後卻發現人的身份信息總是在不停變換,我們換公司、換崗位、換電話,連結婚證上的另一半也在換,並以此去嘗試成為一個全新的自己。那些能與人言的稱呼和頭銜,不過是一張皮,一張皮被揭下,一張皮又被披上,妖嬈七十二變引出不同的魑魅魍魎,誰又能分得清誰才是真正的你我他。所以最後我索性只印了名字在上面。」
伴隨九-九-藏-書著這些畫面在腦海里的閃爍,他在陌生的街道上不斷向前行進,先是路過一排賣小面的餐館,然後來到一個有著四個分岔路口的轉盤前。他驚慌失措地站立了片刻,最終選擇了右邊數過去的第二條路。
就在他出神的這一小會兒,他發現院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對面樓的樓梯口處有兩個身影一閃而過。那一男一女就這樣消失了。這時候他想,或許那個女人並不是她的妻子。他在內心催促自己,應該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於是轉身朝小區大門走去。
他很坦誠地回答:「不瞞您說,我們公司最近正在推廣一種機器,可以放在貴單位樓下大廳里,將極大地方便你們職工的生活。你們只需要提供一小塊地方,和一個通電的插座就行。我剛剛上來的時候看了,電梯旁邊放著一棵巴西鐵的地方就很合適。」
後來,這個男人的人生經歷著不同的起起伏伏,但似乎一切都已經在他尋找妻子的那晚上顯露端倪。他辭掉了軟體工程師的工作,開始自己創業,在較長的一段時期里,不斷嘗試著各種生意。有的賺錢,有的賠錢,他只是停不下來。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掉頭髮就是那時候開始的。他曾經以一度以為,如果所有的頭髮掉光,他就會隨之死去。
現在只剩下他和看門人站在那裡,在這個小鎮上,他第一次有了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放眼望去,鐵門內外都變得安靜異常,每個人都回到了自己該回到的地方,除了他。他原本以為自己今天晚上只有在院子里站一晚,看門人卻很熱情地邀請他進去同坐。
看門人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意外,女人的丈夫嘴裏連珠炮式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但是並沒有說得很清楚,開門人聽得雲里霧裡的。男人從女人丈夫的言談中得知,這個小區沒有專門的保安,看門人老何兼有著看守大門和維護小區安全的雙重職責。看門人轉而去問一同前來的女人,女人又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看門人覺得這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叫他們都回去。女人的丈夫還要爭論幾句,但女人顯然對他的咄咄逼人有些難為情,就硬拉著他走了。
「他摸的到底是不是她的屁股?」
我讓他在對面空著的椅子上坐下,然後問道:「你叫胡波?」他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用楷體印著兩個字。除此之外,名片上什麼也沒有,翻到名片的背面,也是一片空白。我第一次見到設計得如此簡潔的名片,連持有人的聯繫方式和工作單位都省去了。
在等待的時間里,男人已經去了三次廁所,覺得肚子里再也搗騰不出什麼東西來時,妻子依然不見蹤影。他給她打電話,發現她的手機留在了房間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他開始擔心起來,於是在房間留了字條,如果妻子回來看到,可以馬上聯繫他,然後就拿了外套去到酒店大堂。在他詳細描述過妻子的外形特徵后,前台服務員告訴他,確實看到一個體態優雅的女人從大門出去了,似乎是上了一輛計程車。但她並不十分肯定,因為長假期間來去的客人實在是太多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男人沒有任何防備。住進酒店的第一晚,妻子說要下樓去買點水果。他本該陪著她一起去的,小鎮對他們來說畢竟是陌生之地。可他肚子不舒服,需要隨時待在離廁所不遠的地方。他很無奈地告訴妻子,興許是來的時候在飛機上吃了不好的東西。妻子安慰他說,買水果這種小事她自己去就行了,叫他乖乖待在房間里休息,她很快就回來。
「差不多也該結束了。」他回答說,然後繼續把結尾講完。
若干年前他稱為妻子的那個人正在裏面準備晚餐,旁邊一個男人面帶微笑和她交https://read.99csw.com談著。他心情平靜地在原地站立了幾分鐘,彷彿是在駐足看風景。一個穿制服的人走過來說:「您好,先生,鄙姓何,是這裏的保安。雖然您看起來不像是壞人,但是出於工作需要,我還是得問您一下,您在這裏做什麼呢?」
對於今晚無法從這裏出去這件事,他感到異常煩燥。他想既然不能去到外面,那就去裏面看看好了,於是他站起身朝一男一女消失的樓梯口走去。他在樓裏面的過道上碰到一些人,他們對於他的存在並不感到驚訝,甚至還有人對他點頭微笑。
聲控燈熄滅,黑色像衣服一樣披在他們身上。中途有兩次,因為他們沒能控制好自己,發出了一些聲響,點亮了聲控燈。第一次燈亮時,他看見女人微閉的雙眼,扭曲的面部表情,和因為克制而緊咬的嘴唇。第二次燈亮時,他看見樓梯間的牆壁因為經年日久的裸|露而變得骯髒不堪,有過路人留下的腳印,有小孩隨手畫上去的圖案,有被重物敲擊留下的傷痕。
他們拐進了靠右這一棟樓中間的樓梯,時間已經很晚,他聽不到從小區外面傳進來的車流聲,樓梯上也沒有人上下走動。他們不再說話,並在某一樓的樓梯轉角處,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兩個人尷尬地對視,安靜在他們周圍蔓延,這個時候聲控燈熄滅了。
向里走了五十米之後,他遇見一個十字路口,需要再次選擇走哪一條路。他討厭這樣的選擇,因為任何一個選擇都有可能把他帶到離妻子越來越遠的地方,但他又沒有辦法同時涉足所有的道路。這時候他抬頭看見對街有一個女人,背影和他的妻子十分相像。女人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正朝十字路口左邊的那條路走去。他匆忙截停正駛入路口的幾輛汽車,飛奔過馬路,然後跟了上去。
離開的道路如此簡單,他早就應該想到。小區最底樓的房屋朝外的那一面是臨街的鋪面,女人帶著他推開了其中一扇門。那家的主人將房子隔成了兩半,靠里的一半住人,靠外的一半開了一家麻將館。
站在酒店大門外,他不安地在人群和車流中掃視。酒店對面就有一個水果店,門口的紅富士蘋果被精心碼放成了富士山的形狀。他略微思索,然後選擇向右邊走去。他之前在房間里翻閱了酒店贈送的當地旅遊指南,上面記載著小鎮的發跡史。大約是十五年前,這裏還只是一個普通的村莊,一家美國品牌的汽車生產商來到此地,建造了他們在國內的第一條生產線,一些配件供應商為節約運輸成本,也隨之在附近聚集,小鎮漸漸就有了今天的規模。
講到這裏,胡波才拿出一張照片來,說道:「不好意思,忘了正事。你看,這就是我們的機器。」照片上面是一個長方形的紅色盒子,造型有點像舊時的電話亭,但是要更寬一些。他指著那上面的格子介紹說,我們會在裏面裝配應季的水果,用攜帶型保鮮盒裝好,按盒售賣,一盒正好是一個人的量,現金支付或者移動支付都可以,非常方便。
「因為她想救他。」
生活就像是排列好的多米諾骨牌,伸出手指向前輕推,施加十分之一牛頓的力,就會讓其轟然崩塌,可是反過來把它由無序恢復為有序,卻要花費難以估量的時間。我看著眼前向我拋出這個比喻的男人,不明白這和他要推銷的東西有什麼關係。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我,顯然對我的疑惑已經瞭然于胸,但卻又故意不聞不問。
一陣風起,吹得大門上的鐵鏈叮噹作響,像是在嘲笑他。他走到門邊的時候,看門人從電視機前抬起頭,走出來將他攔住,問他要去哪裡。他說他正在找他的妻子,但是可能走錯了地方。
時間過去很久之後,他活九*九*藏*書了下來,腳下的道路穿越過大半個中國,延伸到不同的路口和門邊。有一次他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談項目,下榻的酒店在一個大型小區臨街的一棟裙樓里。晚飯後他到小區裏面去散步,小區的綠化做得很好,路邊的八角金盤長得比他人還高。透過那些寬大的手掌般的葉子,他正好可以看到底樓一戶人家的廚房。
看門人告訴他,現在不能離開小區,說著朝牆上努了努嘴,他這才發現門衛室的窗子旁邊掛著一張小黑板。他仔細辨認,上面用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小區晚上十點以後,只准進,不準出。他看看表,已經十一點過五分了。那塊表還是結婚後的第一年,他過生日的時候妻子送給他的。他轉過臉去看看門人,夜色在後者的臉上留下陰影,那陰影下有笑容浮現出來,好像是在說,看,我沒有騙你吧。
他聽到身後的麻將館里亂作一團,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現,併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也許他應該轉過身去看看女人會不會有事,可是他不想再回去了,於是便在凌晨的街道上發足狂奔,來不及辨認方向,也不想停下來休息。
那兩個人一同走進了臨街房屋投下的陰影里,他不敢確定這個人是否就是自己的妻子,只好一直跟著。天已盡黑,商鋪里照出來的光,路燈投下來的光,汽車前燈掃過來的光,都交雜在一起,變成一副光怪陸離的畫面。
他是如此感謝妻子的善解人意,多年來的夫妻生活平淡如水到了幾乎枯燥的程度,他稱這種平淡為二人之間的默契,並將之作為婚姻的存續之道來信奉。他們沒有孩子,最開始是年輕,不想要,後來想要的時候,卻怎麼也懷不上。去了幾家醫院檢查,都沒有找到原因,兩人也就不再執著於此,順其自然了。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嗎?」我看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還差八分鐘到五點半。
這個時候電腦上彈出一條新聞,標題是《博士生將計就計,智斗騙子反賺300元》。我瞟了一眼,就關掉了頁面,然後問眼前這個男人:「胡先生,那你找我有何貴幹呢?」
他想要發作,時間真的太晚了,他必須得儘快找到妻子。他將手伸出去放到鐵門上,雖然時間只是十月,但是卻感受到一陣刺骨的冰冷。鐵門並沒有上鎖,他只要向前跨出一步,就可以站到小區外面,但是看門人一直倚在門邊沒有動,表情平靜地看著他。他呆立了片刻,生氣地回到院子中,在花台的邊沿上坐了下來。
她為自己丈夫剛才的行為向他道歉,他的突然出現讓她尖叫,而她的尖叫又讓丈夫誤會了這一切。她回去之後已經跟丈夫解釋過了,但是他不相信,她是等到他睡著之後偷偷跑出來的。她說她的丈夫總是這樣疑神疑鬼,只要自己跟男人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他都以為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丈夫每天都生活在擔憂之中,擔心她突然有一天就會跟什麼人跑了。
一隻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他轉過身去看見女人站在那裡,臉上帶著笑意。原來她並未離去,只是剛才他跑下來的時候太過匆忙,沒有看見站在樓梯旁邊陰影里的她。他拉起她的手,重新往樓梯轉角處走去。
他回答說:「這個不急,你知道吧,我們有的是時間。你也不想就這麼無聊地枯坐到下班吧。」我猜想這大概是他的一種推銷策略,故意賣個關子,好引起我對這種機器的興趣。
我知道這將是我唯一一次打斷他,如果再多說什麼,他很有可能會終止他的講述。他口中的故事聽起來略顯荒誕,但並非毫無根據可尋,我決定聽他講完。
那是一間幾平米見方的小房間,裏面很擁擠地擺放著一張小床、一台電視和一張臨窗放置的小桌子九_九_藏_書。看門人沉默寡言,進去之後就坐在小床上背對著他看電視,彷彿忘了他還在房間里似的。他環顧眼前這個讓人感到局促的空間,看見小桌子前放著房間里唯一的一張凳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坐上去。最後他找了面牆靠上去,瞟了一眼電視機,並不是他喜歡看的節目。
女人慢慢向他移動過去,黑暗之中她伸出手來尋找著他,先是摸到了他的手臂,然後慢慢滑向他的面頰。女人把身體向他靠過去,隔著睡衣,他感受到她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活力。隨著呼吸的加粗,他感覺周圍的一切,變暗的環境,無聲的安靜,都像是一個圈套的組成部分,而他正在向著這個圈套墜落。這時,妻子的面容在黑暗之中浮現開來,像開在黑夜裡的曇花,明亮而又短暫。他推開了眼前這個女人,小聲地告訴她,自己是因為尋找妻子才誤入此地的。
十一長假,男人和妻子來到此地玩耍,他們落腳在離機場只有幾公里路程的青峰鎮。至於要去什麼地方,看什麼風景,他們並不是十分清楚,尤其這一向不是男人所關心的事務。只是在妻子的建議之下,他們就在小鎮唯一的一家四星級酒店住下了。
「那她為什麼要跳出來幫忙抓流氓?」
妻子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想象著事情的若干種可能性,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從那個熟悉的家裡面走出來,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很多東西才真正變得清晰起來。兩個人的生活遠比我們所看到的要複雜,默契無間有可能只是激|情退去后的勉力維持,相敬如賓有可能只是大吵大鬧后的互不理睬,風平浪靜有可能只是火山噴發后的心如死灰。思念和擔憂同時困擾著他,他想對看門人說說自己的情況,他想要離開這裏。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她往後跳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嚇得連水龍頭都忘了關。他想或許是自己作為一個理科生的面孔太過呆板,於是想盡量用溫柔的語氣跟她說話,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女人就大叫了起來。
「我不就是你的妻子嗎?你現在就可以帶我離開這裏,我知道怎麼出去。」女人靠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短暫的沉默之後,女人更加明確地告訴他,她可以幫他從這裏出去,只要他帶她離開這裏。說完,她的身體又一次靠上了上去。他再次推開了女人。這樣的交易是荒唐的,他想。她感受到了他態度的堅決,便不再勉強,轉身朝樓下走去。
「等等,」我終於忍不住插話道。「怎麼會有這樣的小區存在?」
過了不知道多久,那個像他妻子的女人再次出現在門衛室外面,她的腳步聲很輕,以至於他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她穿著睡衣,向他招手。看門人仍在那兒專心地看電視,並沒有注意到女人的到來,他便悄悄溜出了門衛室。
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人推門而入,手上提著一隻黑色公文包。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禿頭,那麼大一塊亮堂堂、明晃晃的空地撲面而來,讓人覺得有些觸目驚心。這像是被推土機推出來的一條中央大道,寬闊筆直,從前額開始,一直蔓延到腦後,只有後頸上方的那一小撮毛還在堅守陣地。但是他腦袋兩側的頭髮卻又保持得異常完好,令人懷疑這是他故意去理髮店剪出來的髮型。順著這條中央大道望去,彷彿一眼就能望見生活的全部,無非是無所畏懼的開始、無能為力的敗退和無可挽回的結局。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絕對不是我的初中同學。
高檔小區確實不一樣,連保安說話也這麼文縐縐的。男人跟何保安說:「你知道吧,我只是剛好路過。」然後轉身走進漸漸濃重的夜色里,身前身後都是滿地的萬家燈火,正在錯落地亮起。